“可你还是找到了这位漂亮的女隐士?”“那是碰巧;我说错了,哥哥,那是天可怜我,不让我苦捱日子。您听着:事情确实很离奇。半个月前一天,半夜十二点钟,我走进比西街;您也知道,哥哥,灯火管制条令的执行是很严格的;好!我不仅看见一所房子的窗口有火光,而且还看见三层楼上真的发生了火灾。我猛力敲门,一个男人从窗口探出身来。‘您家着火了!’我冲着他喊。‘别喊,行行好!’他对我说,‘别喊,我正在救火。’‘要我去叫巡逻队吗?’‘不,不,看在老天爷份上,谁也别去叫!’‘那我总可以帮你一把吧?’‘您愿意?那您就来吧,您帮了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我怎么进屋呢?’‘这是大门钥匙,’说着,他从窗口把钥匙扔了下来。我三脚两步奔上楼,跑进引起火灾的那个房间。楼板烧着了,这是在一个化学家的实验室里,做什么实验的时候,一种易燃液体泼翻在地上,于是酿成了火灾,我进去时,也已经控制住火势,因此我可以看他了,他二十八九岁,至少我这么觉得,一道怕人的疤痕占去了半边面颊,另一道疤痕直伸到头顶心,脸上的其余部分遮在浓密的胡子里。‘谢谢您,先生;不过您也看见,现在事情过去了。如果您像外貌看上去那样是个高尚的人,就请您赏脸回去吧,因为我的女主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要让她看见这时候有个陌生人在我家里,或者应该说在她家里,她会生气的。’这声音使我惊骇得一下子呆住了。我张嘴冲他喊道,‘您就是吉普西安街和莱迪基埃尔街的那个人,跟着那位不知姓名的夫人的那个人!’您总还记得,当初他蒙着头巾,我不曾见到他的脸相,只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对他讲了这些,又问他,求他;正在这当口,房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怎么回事,雷米?’她仪态端庄地停在门口,‘为什么这么吵?’哦!哥哥,这是她,在余烬的火光下,她比我在月光下见到时更美丽!这是她,这就是对她无穷无尽的思念啃啮着我的心的人儿,我喊了一声,引得那仆人更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谢谢您,先生,’他再次对我说,‘谢谢您;不过您也看见,火已经灭了。走吧,我求您,走吧。。‘朋友,’我对他说,‘您撵我可撵得凶啊。’‘夫人,’那仆人说,‘这就是他。’‘谁?’她问。‘我们在吉普西安街心花园碰到过的那位青年骑士,他在莱迪基埃尔街一直跟着我们。’这时,她凝视着我,那目光使我明白,她这是第一次看见我。‘先生,请您离开这儿吧!’我在迟疑,想开口请求;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我像哑巴似的呆立着,一个劲几看着她。‘当心哪,先生,’那仆人说,语气与其说严厉,还不如说是忧伤。‘当心哪,您又要逼得夫人搬家了。’‘哦!千万别这样!’我躬身说;‘不过,夫人,我丝毫没有伤害您的意思。’她没回答我。她是那么无动于衷,那么沉默和冷漠,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她转过身去,我眼看着她在楼梯上拾级而下,脚步比幽灵还轻,渐渐消失在阴影中。”“你讲完了?”儒瓦约兹问。“完了。后来那仆人把我送到门口,对我说,‘忘掉吧,先生,我以耶稣和圣母马利亚的名义求您忘掉吧!’我神志恍惚,精神迷乱,呆愣愣地两手紧抱着头走出门来,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疯。打那以后,我每晚都到那条街去,这就是为什么咱们从市政厅出来以后,我双足自然而然地把我带到这一带来;每天晚上,我刚才说了,我到那条街去,躲在那座房子对面的一幢房子的墙角边,全身隐匿在一个小阳台下面的阴影里;大概十次里有一次,我瞧见她的房间开着灯:那儿有我的生命,有我的幸福。”“——怎么样的幸福啊!’儒瓦约兹叫道。“哎!我会毁掉这个幸福,如果我想得到别的幸福的话。”“如果你这样听人摆布,连自己都会毁掉了呢?”“哥哥,”亨利苦笑一下,回答说,“您要我怎么办呢?我觉得这样很幸福。”“这不可能。”“我有什么法子呢?幸福是相对的:我知道她在那儿,在那儿生活着,呼吸着;我透过墙壁见到她,或者说好像觉得看见了她;要是她离开了那座房子,要是我还得经历当初失去她时所度过的两星期,哥哥,那么我不是发疯就是进修道院。’“得了吧,见鬼!咱们家有了一个疯子,一个修士,这就已经很够了;咱们别再折腾了,我亲爱的朋友。”“别骂我,安纳,也别笑话我;骂没用,笑也不顶事。”“谁骂你笑你啦?”“那好。不过……”“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什么话?”“你就初初出茅庐的新手一样给人牵住了。”“我不使手段,也不去算计,我不是给人牵住,而是在比我更强的什么东西面前屈服了。一股水流要冲走您,最好是随波逐流,不要挣扎。”“要是它将你冲向深渊呢?”“就让它吞没吧,哥哥。”“你这么想吗?”“是的。”“可我不这么想,倘若我是你……”“您会怎么干呢,安纳?”“我肯定会做好多事,去弄清楚她的姓名、年龄;我要是你……”“安纳,安纳,您不知道她。”“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怎么?亨利,国王在他的圣名瞻礼日送我的十万埃居①,我不是给了你五万?……”“这些钱都还在我的箱子里,安纳,一个埃居也投花掉。”“天晓得,真糟糕!要是这些钱不在箱子里,那女人就在你的床上了。”“哦!哥哥。”“不用喊‘哦!哥哥’;一个普通仆人卖十个埃居,一个好仆人值一百,一个出色的仆人值一千,一个顶儿尖儿的仆人值三千。好,现在看看那位举世无双的仆人吧;咱们给忠诚的化身开个大价钱,两万埃居,见鬼!他就归你了。这样,你还剩十三万利弗尔(法国古代的记帐货币,相当于—古斤银的价格。)?去付给被那位举世无双的仆人出卖的举世无双的女主人。亨利,我的朋友,你真是个傻瓜。”“安纳,”亨利叹口气说,“有些人是不出卖的;有些人的心即使以国王的富有也买不起。”儒瓦约兹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承认,”他说,“可是也有些心是会主动给人的。”“那可太好啦。”“我说,为了这位冷漠的美人儿的心能自己交给你,你做了些什么?”“我相信,安纳,我能做的全都做了。”“得了,德·布夏日伯爵,您是在发疯!您看见一个女人忧郁,孤独,唉声叹气,您就比她更忧郁,更孤寂,整天唉声叹气;这就是说,您比她更叫人受不了!说实话,您说的爱情是再俗气不过的,您像区警官一样平庸。她孤独,您就该陪着她;她忧郁,您就该高高兴兴的;她哀悼亡人,您就该安慰地,顶替她心上人的位置。”“那不可能,哥哥。”“你试过吗?”“为什么要试?”“那还用问?就是为了试试嘛。你看上了她,是吗?”“我找不到语言来表达我心中的爱。”“那好,半个月以后,你会得到你的情妇。”“哥哥!”“我凭儒瓦约兹这个姓氏起誓。我想,你还没有绝望吧?”“没有,因为我从来没有希望过。”“你几点钟看到她?”“我几点钟看到她?”“就是。”“我告诉过您,我没有看到她,哥哥。”“一次都投有?”“一次都没有。”“在她窗口也没见过?”“我可以告诉您,连影子也没见过。”“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好,她有情人吗?”“我从没见过有男人进她那所房子,除了我对您说过的那个雷米以外。”“那所房子是怎么样的?”“三层楼,台阶上去有一扇小门。第二扇窗子上面有平台。”“不能从这片平台上爬进去吗?”“旁边没有相邻的房子。”“对面呢,有些什么?”“一所模样差不多的房子,不过好像还要高些。”“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一个市民模样的人。”“脾气好不好?”“挺好的,因为有时我听见他独自在笑。”“把他的房子买下来。”“谁跟你说这房子是出卖的?’“给他两倍的价钱。”“要是那位夫人看见我在那儿呢?”“怎么啦?”“她又会搬家的;而我悄悄地躲着,倒还有希望在哪一天能再看到她。”“你今晚就能看到她。”“我?”“八点钟,你去堂而皇之地站在那个阳台下面。”“我每天晚上都去的,再去也还是一样,肯定不会比平时更有希望些。”“顺便问一句,确切的地址在哪儿?”“在比西城门和圣德尼旅馆之间,差不多就在奥古斯丁街的拐角上,离一家门面很大的客栈不过二十来步路,那客栈门口有块招牌,上面写着‘骄傲骑士之剑’。”“好极了。今天晚上,八点。”“您要做什么?”“你会看到,也会听到的。暂时你先回去,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戴上你最贵重的钻戒,头发上洒上你最雅致的香水;今晚你就进去。”“上帝听着您说话呐,哥哥!”“亨利,上帝听不见的时候,魔鬼听得见。我走了,我的情妇在等我;啊不,我的意思是说德·马延先生的情妇在等我。天晓得:这个女人可不装假正经。”“哥哥!”“对不起!凭我的爱情发誓:请你相信我,我决不是在拿你的那位来比,虽然照你对我说的看来,我宁可喜欢我的这一位,或者说我和马延先生的这一位。她在等我,我可不想让她久等。再见,亨利,晚上见。”“晚上见,安纳。”兄弟俩紧紧地握了一下手就分别了。其中一个,走了二百步开外,就在坐落于巴黎圣母院广场边上的一所哥特式的豪华住宅前停住,肆无忌惮地拉起叩门环重重地碰门。另一个却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一条弯弯曲曲通向王宫的街道里。七 “骄傲骑士之剑”何以胜过“爱情的玫瑰”我们上面交代的那场谈话正在进行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薄雾像湿漉漉的外套,笼罩了两个钟头前还是那么喧闹的城市。再说,萨尔赛特死了。观众想起该回家了,街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一簇一簇的人群,代替了白天由看热闹的人组成朝同一个地点涌去的络绎不绝的人流。当振荡中心长时间振动之后,即使在近离河滩广场的街区也还有些余波,这是很容易理解的。譬如说,比西城门那边就是如此。这会儿我们得上那儿去看看故事开头出场的那几位人物现在怎么样了,另外还得去结识几位新人物。在这一头有一所带点粉红色的用蓝白两色染得很显眼的房子,名叫“骄傲骑士之剑旅馆”,其实只是一所门面很大的客栈,最近才迁到这个新市区来的。我们可以这么说,这时候这所房子像太阳落山时的蜂箱一样,发出一片嗡嗡声。那时候的巴黎,家家好客栈都有一个响亮的招牌,“骄傲骑士之剑”就是博采各种口味、迎合各种心理的五光十色的招牌中间的一个。在大门上方的墙上,画着一个大天使或是圣徒跟巨龙搏斗的场面,那条龙就像希波吕托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雅典王忒修斯的儿子。忒修斯的第二个妻子淮德拉勾引他不成,向忒修斯诬陷他要强奸她。忒修斯诅咒了他。在他驾车来到海滨时,波塞冬推来的巨兽将马和车掀翻,他被轧死。)的巨兽似的喷射着火焰和浓烟。画家同时受到英雄主义和宗教信仰这两种感情的支配,在全副武装的骄傲骑士的手里放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这个十字架比磨快的剑刃还锋利,把那条倒霉的龙拦腰斩成两段,鲜血淋淋地落在地上。这块招牌,或者说这幅图画——因为这块招牌确实称得上是一幅图画——的背景上,可以看见一大群人举手向天,天上有天使们正在把月桂枝和棕榈叶撒在骄傲骑士的头盔上。最后,在近景上,这位艺术家有心想露一手,表明他样样都会画,所以画上一大堆南瓜、葡萄、金龟子、蜥蜴和一只爬在玫瑰上的蜗牛;最后还有两只兔子,一只是白兔,一只是黑兔,尽管颜色不同——那应该是表示意见的分歧——却都在搔鼻子,大概都在为骄傲骑士战胜那个成抛物线状的、其实就是撒旦②的巨龙这一值得纪念的胜利而欢欣鼓舞。显而易见,主人要不是一个太爱挑剔的人,他一定会对画家的良心感到满意,因为他的这位艺术家确实把墙上画得密密麻麻,即使说应该再加上一个柠檬,也实在找不到空隙了。现在我们得承认一个事实,虽然承认出来不无痛苦,可是我们历史学家的良心却感到不得不如此;这样漂亮的招牌并没使这家小酒店像旧日那样顾客盈门;正相反,由于我们下面马上就要解释而且希望公众能加以体谅的原因,在“骄傲骑士”客栈里,客人几乎总是——我们甚至不说有时候——寥寥无几的。照我们时下的说法,这客栈又宽敞又舒适,方形的建筑,地基打得很宽,招牌的顶上高高地耸立着四个墙角塔,每个墙角塔里面是一个八角形的房间;所有的墙架都是木头的,这没错,可是像任何一家想使人们中意,特别是使女人们中意的旅馆一样,既显得精心布置而又气氛神秘。可是,问题也正出在这里。谁也没法使所有的人全都中意。可“骄傲骑士”的老板娘富尔尼雄太太的看法并非如此。由于她的那种自信,她怂恿丈夫把他们在圣奥诺雷街上那家生意清淡的浴室盘了出去,搬到这儿来转动烤肉铁扦,开大桶葡萄酒,来赚比西大街十字路口一带甚至巴黎其它市区的恋人们的钱。遗憾的是富尔尼雄太太没料准,她的客栈有点太靠近教士草场,邻近这宝贝地方,再加上“骄傲骑士之剑”这么一块招牌,招引来那么多对准备决斗的人,而另外那些对不像他们那么好斗的恋人,就像逃避瘟疫似的对这家客栈避而远之,既怕吵闹,又怕挨剑。情人们都是些爱清静的人,不喜欢有人打扰他们;结果,如此幽雅的小塔楼,却只好租给粗野的大兵,房里的护墙板上,原本由画外面招牌的那位艺术家画着的小爱神,全都给房客们用炭条添上了胡子和别的许多比较起来更有分寸或者更没有分寸的附件。 。于是,富尔尼雄太太声称——说句公道话,直到那时节为止,她那么说也不无道理——是招牌带来了坏运气,她断言,当初要是听了她的经验之谈,在大门口上方不要画那些把所有的人都吓跑的骄傲的骑士和丑恶难看的龙,而是换上点雅致的东西,比如说“爱情的攻瑰”,画一些燃烧着的心来代替玫瑰花,那些温柔多情的人就会选这家客栈住宿了。很遗憾,富尔尼雄老板对自己的主意,以及这个主意在招牌上所产生的影响,并不认错,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对老婆的数落,他只当耳边风,耸耸肩膀回答说,他从前在维尔先生麾下当过穿棉布村甲衣的士兵,找的主顾当然是武夫,他还补充说,大兵满脑子只想着酒,一个大兵灌下的酒抵得上六个恋人喝的,就算他赖一半账,也还是合算,因为最慷慨的恋人也付不到三个大兵的酒钱。另外,他末了说,酒比爱情合乎道德。听着这些话,富尔尼雄太太耸耸她那对相当肥胖丰满的肩膀,使人会从坏的方西去理解她关于道德的想法。在富尔尼雄夫妇之间情况就是这样,意见上产生了分歧,两口子正像从前在圣奥诺雷街上一样,在比西街的十字路口寒伧地混日子,没想到突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情况,使事情完全改观。富尔尼雄老板的意见大获全胜,使那块自然界各个领域都有代表的招牌得到了最大的荣誉。萨尔赛持执刑前一个月,在教士草场举行的军事操练刚结束,富尔尼雄太太和她的丈夫,照老规矩,一人一间,待在自己家中的八角形墙角塔里,穷极无聊,尽做白日梦,又冷得要命;因为,“骄傲骑士”客枝所有的桌子和房间都是空荡荡的。这一天,“爱情的玫瑰”没有开出玫瑰。这一天,“骄傲骑士之剑”劈到了水里。两口子闷闷不乐她望着草场上,一队由队长指挥着正在操练的士兵在奈斯尔塔那儿登上渡船,回卢佛官去,他俩一边望着他们,一边抱怨军队里的专制,逼使这批一定非常口渴的士兵返回营房;这时,他俩看见那个队长把马赶得快步小跑,只带着一个马弁朝比西街方向而去。这位军官帽子上装饰着羽毛,神气骄傲地骑在一匹白马上,镀金剑鞘的佩剑挑起一角华丽的弗朗德勒呢披风。十分钟后,他到了这家客栈前面。不过这位队长并不是来找这家客栈的,所以又走了过去,而且看上去忧心忡忡,甚至对客栈的招牌也没有赞美的表示。这时富尔尼雄老板想起一天来还没开张,心里实在难熬,就从墙角塔里探身出去,说:“我的太太,你瞧呀,多漂亮的马啊!”这话头正好让富尔尼雄太太接住,抛出一句殷勤的老板娘的台词:“还有那英俊的骑士呢!”队长对这个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对他的赞美,看上去似乎倒并不是无动于衷,他仿佛蓦地惊醒似的抬起头来,看见了老扳,老板娘和这家客栈;他停住马,喊他的马弁。随后,他仍然骑在马上,仔仔细细地观察这家旅店和这个市区。富尔尼雄三脚两步地冲下楼梯,站在店门口,两手摆弄着他的那顶圆便帽。队长考虑了一会儿,下了马。“这儿没人住吗?”他问。“暂时没有,先生,”受了屈辱的老板回答说。他还想再添上一句:“不过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可是富尔尼雄太走就跟几乎所有的女人一样,比丈夫善于察言观色,她急忙在顶楼的窗口喊道:“要是先生想图个清静,这儿真是再好不过的了。”骑士抬起头来,在听到她这句和气的回答以后又看到她这张和气的脸,就接口说:“目前是这样;我正想图个清静,我的好太太。”富尔尼雄太太急忙下楼来接待客人,一边跑一边说:“这一回可是‘爱情的玫瑰’开门大吉,‘骄傲骑士之剑’不顶用喽。”队长过时引起了富尔尼雄夫妇的注意,同时,他也值得引起读者的注意,这位队长三十到三十五岁年纪,但因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二十八九岁。身材高大匀称,相貌富于表情,而且很清秀,如果仔细观察的话,或许可以在他的那种气派里发现一些做作的成分;可是做作也罢,不做作也罢,他是很有气派的。他把马缰绳甩给马弁;那匹骏马正用一只蹄子踏着地面。他对马弁说:“你留在这儿遛遛马,等着我。”马弁双手接住缰绳,照他的吩咐去做。一走进客栈的大厅,他就停住脚步,神色满意地环顾四周。“啊!啊!”他说,“这么大的大厅,没有一个人喝酒!好得很!”富尔尼雄老板惊愕地望着他,而富尔尼雄太太却很聪明地对他微笑。“不过,”队长接着说,“照这么看来,一定是你们的品行不检,或者你们的店有问题,把酒客都吓跑了,是吗?”“都不是,先生,感谢天主!”富尔尼雄太太回答;“只因为这儿是新区,再说顾客嘛,咱们也得挑选挑选。”“啊!太好了,”队长说。在这段时间里,富尔尼雄老板一直点头表示赞同老婆的答话。“举个例子来说吧,”她一边接着说.一边眨眨眼睛,这就泄漏了她在心里盘算着的“爱情的玫瑰”计划,“举例来说,有像您老爷这样的一位客人。我们就宁可放走一打别的客人。”“您这么说太客气了,漂亮的老板娘,谢谢。”“先生要喝点葡萄酒吗?”富尔尼雄尽量使声音不那么沙哑地问。“先生要看看房间吗?”富尔尼雄太太用她最柔和的嗓音问。“劳驾,两样都要,”队长回答。富尔尼雄到贮藏室去取酒,他的妻子则把通往墙角塔的楼梯指给她的客人看,并且撩起别有风致的衬裙,走在客人前面,每上一级楼梯都把一双真正的巴黎女鞋踩得叽嘎叽嘎地响。“您这儿能住多少人?”队长走到二层楼的时候问.“三十个,十位老爷外加跟班。”“这不够啊,漂亮的老板娘,”队长同答。“怎么回事,先生?”“我原来有个打算,现在不用再提了。”“啊!先生,您肯定哪儿也找不到比‘爱情的玫瑰’更好的客栈了。”“怎么!‘爱情的玫瑰’?”“我是说‘骄傲的骑士’。除了卢佛宫和它的那些附属建筑……”陌生人用奇异的目光看她一眼。‘您说得不错,”他说,“除了卢佛宫……”随后他又自言自语地继续说;“干吗不住在这儿呢?又方便又便宜……那末您是说,好的,好太太,”他提高声音说,“您这儿可以住三十个人?”“是的,一点不错。” ·“要是只住一天呢?”“哦! 只住一天,那就四十个,甚至四十五个人。”“四十五个人!好家伙!我想的正好是这个数。”“真的吗!您瞧,有多巧。”“店里住这么些人,外面不会生什么是非吧?”“星期天有时候咱们这儿有八十来个兵。”“店门口人不多吧?邻居里有没有密探?”“哦!老天爷,没有;我们的男邻居只有一位正正经经的先生,他从来不管别人闲事,女邻居是一位整天守在家里的太太,她搬到这个区里来都三星期了,我还没跟她照过面呢,其他的人就不值一提了。”“这样对我就太合适了。”“哦!太好了,”富尔尼雄太太说。“从今天起,再过一个月,”队长接着说.“记住,从今天起再过一个月……”“那是十月二十六?”“正是,十月二十六。”“嗯?”“嗯,十月二十六,我租您的客栈。”“全部包下?”“全部包下。我想让几个同乡出乎意外地吃一惊,他们是军官,至少大部分是军人,到巴黎来寻出路;从今天起,他们就会接到住到您店里的通知。”“既然您要让他们出乎意外地吃一惊,怎么又能通知他们呢?”富尔尼雄太太冒失地问。“啊!”队长回答,显然对她问的这句话有点生气,“啊!要是您非常好奇或者嘴巴不紧,好家伙!”“不,不,先生。”吓了一跳的富尔尼雄太太赶紧说。富尔尼雄一直在听着;听到“军官”或者“军人”这几个字,不禁心花怒放。他跑上来,喊道:“先生,您就是这儿的主人,这个店对您唯命是从,而且没问题,我的老天!您的每一位朋友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我没说过他们是我的朋友,老弟,”队长傲慢地说;“我只说过是我的同乡。”“对,对,老爷的同乡;是我弄错了。”富尔尼雄太太愠怒地车转身去,爱情的玫瑰花一下子变成了由戟组成的荆棘丛。“你们招呼他们吃饭,”队长接着说。“好。”“如果我没给他们另外安排住宿,有需要的话,你们就招呼他们住在这儿。”“好极了。”“一句话,你们一切听他们吩咐,什么也别问。”“准定。”“这儿是三十利弗尔定金。”“这事讲定了,大人;您的同乡会受到像国王一样的招待,要是您愿意亲自尝一点葡萄酒……”“我从来不喝酒,谢谢。”队长走到窗口,喊了一声牵着马的马弁。这当儿,富尔尼雄老板想到一件事。“大人,”他说(从接过如此慷慨地预付的三个皮斯托尔(法国古代货币名,相当于十个利弗尔。)以后,富尔尼雄老板就称呼那陌生人为大人了),“大人,我怎么认出这些先生呢?”“真的,好家伙!我忘了;请给我蜡块、纸张和一盏灯。”富尔尼雄太太把这些东西拿来。队长把戴在左手手指上的一只戒指的宝石按在融化了的蜡块上。“瞧,”他说,“你们看到这图画吗?”“一个美丽的女人,很清楚。”“对,这是克娄巴特拉(克娄巴特拉(前69—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是这样,我的每个同乡都会给您看一个同样的印记,你们就招待有这种印记的人;就这么一言为定。好吗?”“他们待多久?”“我还不知道;这一点,你们以后还会接到我的命令的。”“我们等候您的命令。”英俊的队长走下楼去,骑上马,随即纵马奔去。等他离去后,富尔尼雄夫妇收好那三十利弗尔的定金,老板满心欢喜,不住嘴地念叨:“军人!好喽,招牌明摆着没错儿,给咱带来好运的还是剑。”他开始把所有的锅都擦亮,准备迎接那非同小可的十月二十六日。八 加斯科尼人剪影要说富尔尼雄太太完全像那陌生人吩咐过的那样守口如瓶,我们可不敢这么说。况且,她准是认为,既然那陌生人让富尔尼雄老板的“骄傲骑士之剑”占了上风,他的吩咐就约束不到她的头上,但是由于听到的很少,还有不少情况要靠自己猜测,她就开始打听那位如此慷慨作东邀请同乡的不知姓名的骑士究竟是谁,好让自己的猜测建立在一个牢靠的基础上。因此,她看见头一个路过的士兵,就决不放过机会向他打听那个检阅军队的队长是谁。那个士兵大概生性比老板娘嘴紧,答话之前先问她,问这个问题目的何在。“因为他来过这儿,”富尔尼雄太太回答,“他跟我们聊过天’一个人当然很高兴知道自己是跟谁说话的。”那个士兵笑了起来。“那位指挥检阅的队长决不会到‘骄傲骑士之剑’来的,富尔尼雄太太,”他说。“为什么?”老板娘问,“难道这位老爷就那么尊贵?”“也许。”“好吧,如果我告诉您,他到‘骄傲骑士’客栈来,不是为了自己呢?”“那为了谁?”“为了他的朋友。”“我可以打包票,指挥检阅的那位从长不会让他的朋友住在‘骄做骑士之剑’的。”“哟!瞧您说的,我的兵老爷:那位如此尊贵、竟然不让他的朋友们住巴黎最好的旅馆的老爷到底是谁呀?”“您是想说指挥检阅的那位老爷,是不是?”“一点不错。”“嗯,我的好太太,指挥检阅的不是别人,就是诺加雷·德·拉·瓦莱特·德·艾佩农公爵先生,法兰西重臣,国王的步兵统领,权势比国王陛下本人还大呢。好啦,对这位先生,您还有什么说的?”“要是那会儿来的真是他,我可太荣幸了。”“您听见他说‘好家伙’了吗?”‘啊!啊!”富尔尼雄太太说,她一生中见过好些不寻常的事,“好家伙”这几个字对她来说并非完全陌生。现在我们就可以来判断一下,十月二十六日是不是会叫人等得不耐烦了。二十五日晚上,一个男人走进来,带着沉甸甸的一只口袋。他把口袋放在富尔尼雄的柜台上。“这是明天的饭钱,”他说。“每人吃多少钱?”两口子异口同声地问。“六个利弗尔。”“那位队长的同乡们在这儿只吃一顿饭?”“只吃一顿。”“他已经给他们找好住宿的地方了?”“好像是吧。”不管“玫瑰”和“剑”怎样发问,这位使者再也不想回答任何问题,掉头走了。盼望中的这一天的黎明,终于降临在“骄傲的骑士”的厨房上方。中午,奥古斯丁教堂的钟刚敲过十二点半,一群骑士就在客栈门口停住,下马进店。他们从比西门来,到得最早并不奇怪,首先因为他们有马可骑,其次因为“骑士之剑”客栈离比西门不过百步之遥。他们中间有一个看上去是首领,从他红润的面色和华贵的衣着都可看出这一点。随他而来的是两个服饰齐整的仆人。他们每个人都出示了有克娄巴特拉肖像的印记,富尔尼雄夫妇对他们,特别是对带两个仆人的那个年轻人,招待得极其殷勤。可是,除了最后这位年轻人,新来的这批人全都怕难为情似地呆着,显得有些不安的样子;尤其当他们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袋里时,可以看出有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在使他们感到担忧。有几个去休息了;有几个在晚餐前到城里去兜一圈;带两个仆人的年轻人打听巴黎有没有新鲜的东西可以去看看。“当然有,”富尔尼雄太太对这位骑士的红润面色很有好感,说,“要是您不怕人挤,也不怕一口气站上四个钟头,您很可以去看看德·萨尔赛特先生的磔刑,散散心。他是个西班牙人。要想谋反。”“啊,年轻人说.“这倒是真的,我听说过这回事。我当然去!”说着,他带着两个仆人出去了。将近两点钟,三五成群地来了十二个新客人。其中也有几个是单独来的。甚至还有一个,跟往邻居家串门似的,没戴帽子,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他在咒骂巴黎,说巴黎的小偷实在太放肆,竟然在河滩广场近旁抢走了他的帽子,穿过人群后就逃之夭夭,手脚利落得使他根本没看见是谁千的。可是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不是:这顶帽子的别针那么值钱,他不该戴着它进巴黎的。将近四点钟,已经有四十位队长的同乡聚集在富尔尼雄的客栈里。“你说奇怪不奇怪,”老板对妻子说。“他们全是加斯科尼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太太回答,“队长不是说过他招待的都是他的同乡吗?”“嗯?”“既然他自己是加斯科尼人,他的同乡当然也是加斯科尼人喽。”“啊!这是真的!”老板说。“德·艾佩农先生不是图卢兹人吗?”“对,对,看来你一直认为他是艾佩农先生哪?”“他不是三次漏出过有名的‘好家伙’?”“他漏出过有名的好家伙?”富尔尼雄不安地问,“那是什么玩意儿呀?”“傻瓜!那是他的口头禅。”“啊!对啦。”“有一件事你倒不觉得奇怪吗?应孩有四十五个加斯科尼人到这儿来,可现在只有四十个。”可是,将近五点钟时,还有五个加斯科尼人也来了,“骑士之剑”真是宾客盈门。在这些加斯科尼人的脸上还从来不曾流露出过如此惊喜的表情:足足有一个钟头,“见鬼”、“该死”和“他妈的”不绝于耳;到了最后,欢乐的叫声闹成一片,富尔尼雄夫妇只觉得全圣通日(圣通日以及下文的普瓦图、奥尼斯和朗格多克,都在法国西南部古地区加斯科尼境内。)的人,全普瓦图的人,全奥尼斯的人,再加上全朗格多克的人,都涌进他们的餐厅来了。有些人彼此相识:厄斯塔施·德·米拉杜走进来拥抱带两个仆人的骑士,并把拉迪尔米利托尔和西皮翁介绍给他。“哪阵风把你吹到巴黎来的?”带仆人的骑士问。“你呢,我亲爱的圣马利纳?”“我在军队里有桩差使,你呢?”“我吗?我有笔遗产要来接受。”“啊!啊!你一直还拖着那位拉迪尔老大姐啊?”“她要跟着我嘛。”“你就不能偷偷地动身,别叫她裙子后面牵着的那一大帮给弄得绊手磕脚的?”“没法儿。代理人的信是她拆的。”“噢!你这笔遗产的事是看了信才知道的吗?”圣马利纳问。“是的,”米拉杜回答。接着他赶快掉开话题,说:“你说希奇不希奇,这家客栈坐得满满的,全是同乡。”“不,这并不希奇;客栈的招牌对重视荣誉的人很有吸引力,”我们的老相识佩迪卡·德·潘科内加入了这番谈话,插嘴说。“啊!啊!是您啊,老伙计!”圣马和纳说,“在去河滩广场的路上,咱俩给一大群人冲散的时候,您正要跟我解释,可还一直没跟我解释呢。”“我要跟您解释什么?”潘科内有些脸红地问。“怎么回事?在昂古莱姆到昂热的大路上,我遇见您的时候,您也像今天一样,不骑马,手里拿根手杖,也不戴帽子。”“这引起您的关心了,先生?”“确实如此!”圣马利纳说,“从普瓦提埃到这儿已经够远的了,可您来的地方比普瓦提埃还远呢。”“我从圣安德烈·德·居勃萨克来。”“你们瞧,就这样,不戴帽子?”“这很简单。”“我可并不觉得。”“啊,您听了就会明白的,我父亲有两匹非常好的马,他珍爱极了,在我遭到不幸以后,他很可能会取消我的继承权。”“您遭到什么不幸了?”“我骑着一匹马出去溜达,是两匹中漂亮的一匹,突然在十步外响起一下火枪声;我的马受了惊,一路向着多尔多涅河狂奔而去。”“它冲到了河里?”“正是。”“您也落了水?”“没有;幸亏我还来得及滑到地上;要不,我就跟它一块儿淹死了。”“啊!啊!可怜的牲口给淹死了?”“妈的!您知道多尔多涅河,河面有半法里宽呐。”“后来呢?”“后来,我决定不回家,躲开大发雷霆的父亲越远越好。”“那么您的帽子呢?”“等一等,见鬼!我的帽子掉下去了。”“跟您一样?”“我?我没掉下去,我是滑到地上去的;一个潘科内是不会从马背上掉下去的;潘科内家的人在襁褓里就会骑马。”“这我知道,”圣马利纳说,“可您的帽子呢?”“噢!有啦;我的帽子吗?”“是啊。”“我的帽子掉下去了;我就开始找,因为我出门没带钱,它是我唯一的经济米源。”“您的帽子怎么会成为经济来源呢?”圣马利纳仍然往下问,决心把潘科内逼到底。“妈的!还是好大一笔来源呐!我跟您说啊,这顶帽子扣羽毛的钻石别针,是查理五世(查理五世(1500-1558):即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1516-1556期间),他又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519一1556期间),称查理五世。)皇帝陛下当年从西班牙到弗朗德勒去,在我家城堡逗留的时候送给先祖父的。”“啊!啊!您把别针和帽子一块儿都卖了?那么,我亲爱的朋友,在座所有的人当中就数您最有钱喽,那您就该用卖别针的钱再去买一只手套嘛;您的两只手配不拢对啊:一只白得像女人的手,一只黑得像黑人的手。”“等一等:我转过身去找帽子的当口,瞅见一只巨大的乌鸦一下子扑在上面。”“扑在您的帽子上面?”“还不如说扑在我的钻石上面;您知道,这种鸟看见发亮的东西就要抢;它一下子扑在钻石上,把它抢了过去。”“您的钻石?”“对,先生。我先是盯着它看;随后,我一边跑一边喊:“抓住它!抓住它!抓贼啊!’见鬼!五分钟以后它就飞得无影无踪了,后来我也再没听人说起过它。”“就此给这双重的损失弄得……”“我不敢回父亲的家去,就决定到巴黎来碰碰运气。”“好!”另外一个人说,“风变成乌鸦了?我好像听到您对德·卢瓦涅克先生说过,您正读着您情妇的一封信,一阵风吹走了信和帽子,而您作为真正的阿马迪斯(十六世纪欧洲广泛流传的骑士小说《阿马迪斯·德·高拉》的主人公,是忠贞、恭敬的情人的典型。),奔着去追信,任凭那顶帽子给吹跑了?”“先生,”圣马利纳说,“我有幸认识德·奥比涅(德·奥比涅(1552-1630):法国作家。)先生,他虽然是一位非常勇敢的军人.却也是一个妙笔生花的好手,下回你们碰到的时候,请把您的帽子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会写成一篇迷人的故事的。”响起了几声忍不住的轻轻的笑声。“嗨!嗨!先生们,”这位好动气的加斯科尼人说,“各位居然是在笑我吗?”每个人都转过身去,好让自己笑得畅快些。佩迪卡用查询的眼光四下里扫了一遍,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壁炉旁,两手捧着头;他心想,这家伙的姿势是想把脸藏起来不给他看到。他朝那年轻人走去。“嗨!先生,”他说,“要是您在笑,至少也得向着人家,让人好看见您的脸呀。”说着他在年轻人肩头上拍了一下。年轻人抬起头来,那是一张严肃庄重的脸。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朋友埃尔诺通·德·卡曼日,他在河滩广场上经历了那场奇遇后,这时候还完全陷在惊诧之中。“请您别来打扰我,先生,”他说,“尤其是如果您再要碰我的话,请您只用戴手套的那只手来碰我;您看得很清楚,我根本不关心您的事。”“那好吧!”潘科内咕哝说;“要是您不关心我的事,我也就没什么说的。”“啊!先生,”厄斯塔施·德·米拉杜满心想当和事佬,对卡曼日说,“您对咱们的同乡可不大客气啊。”“您插进来见什么鬼,先生?”埃尔诺通火气越来越大,回答说。“您说得对,先生,”米拉杜躬一下身说,‘这不管我我的事。”他转过身,想到坐在大壁炉边上的拉迪尔跟前去;可是有个人挡住了去路。那是米利托尔,两手插在腰带上,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喂,继父?”这无赖说。“怎么啦?”“您怎么说,”“说什么?”“就让这位绅士这么堵住您的嘴?”“嗯!”“他把您骂得好厉害。”“噢!您注意到了吗?”厄斯塔施说,想绕开米利托尔走过去。可是他没成功,米利托尔往左边站过来一点,仍然站在他前面。“不光是我,”米利托尔接着说,“大家都注意到了;您瞧,咱们周围人人都在笑。”事实上确是人人都在笑,不过他们笑的已经不是这件事而是别的事了。厄斯塔施脸红得像块烧红的炭。“哎呀,哎呀,继父,这事不能就这么了啦,”米利托尔说。厄斯塔施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向卡曼日走去。“有人说,先生,”他对日曼日说,“您是想侮辱我。”“什么时候?”“刚才。”“对您?”“对我。”“谁这么说?”“那位先生,”厄斯塔施指着米利托尔说。“那么这位先生,”卡曼日回答,揶揄地把“先生”这两个字说得很重,“这位先生是个呆头鸟。”“哦!哦!”米利托尔狂怒地喊道。“我奉劝他,”卡曼日接着说,“别把嘴冲过来管我的事,要不然,我可还记得德·卢瓦涅克先生的警告。”“德·卢瓦涅克先生没说我是呆头鸟,先生。”“他没说,他说您是一头蠢驴:您喜欢这个?那对我无所谓;您是驴子,我就抽您;您是呆头鸟,我就拔您的毛。”“先生,”厄斯塔施说,“他是我的养子,请看在我的面上,对他客气点。”“啊!继父,您就这么来保护我呀,”怒不可遏的米利托尔喊道;“这样的话,我宁可自个儿干还好些呢。”“上学去,孩子们,”埃尔诺通说,“上学去!”“上学去!”米利托尔一边喊一边举着拳头逼近德·卡曼日先生;“我十七岁了,您听见吗,先生?”“我呢,我二十五岁了,”埃尔诺通说,“所以瞧着您这德行,我是得教训教训您啦。”说着,他抓住米利托尔的领子和腰带,像拎个包裹似的把他拎了起来,从底楼的窗口摔到街上,这当口拉迪尔哇哇直叫,声音响得把墙壁都可以震坍。“现在,”埃尔诺通安静地补上一句,“继父,继母,养子,你们全家老小都听着,要是再来惹我,我就把你们全都剁成肉酱。”“可不是,”米拉杜说,“我看他说得在理,我说:干吗要去惹这位绅士发火呢?”“啊!胆小鬼!胆小鬼!看人家打儿子也不回手!”拉迪尔摇晃着散乱的头发,向厄斯塔施冲过来。“好啦,好啦,”厄斯塔施说,”冷静点,这么一来他脾气也会好些。”“啊!怎么啦,这儿是把人往窗外摔的吗?’一位军官走过来说。“真见鬼!要开这种玩笑,至少也得喊一声‘下面当心’呀。”“德·卢瓦捏克先生!”二十来条嗓子喊道。“德·卢瓦涅克先生!”四十五个卫士重复一遍。听到这个全加斯科尼都知道的名字,大家都立了起来,不再说话。九 德·卢瓦涅克先生跟在德·卢瓦涅克先生后面进来的是米利托尔,他这一跤摔得不轻,满脸怒气,涨得绯红。“对不起,先生们,”卢瓦涅克说;“我觉得,咱们似乎太闹了……啊!啊!看来米利托尔师傅又在耍脾气,结果鼻子遭了殃。”“这笔账我早晚要算的,”米利托尔嘟哝说,攥紧拳头朝卡曼日挥挥。“上菜,富尔尼雄老板,”卢瓦涅克叫道,“各位,要是做得到的话,都要跟邻座的人客客气气。从此刻起,咱们得像亲兄弟一样相亲相爱。”“嗯!”圣马利纳说。“人心不古哪,”夏拉勃尔说。一边把餐巾盖在他护胸甲下面的铁灰色紧身短袄上,这样一来,调味汁再多他也会安然无恙了。“要离得这样近,相亲相爱可难啦,”埃尔诺通加上一句;“说实在的,咱们在一块儿待不长。”“你们瞧,”潘科内嚷起来,他对圣马利纳方才嘲笑他还耿耿于怀,“有人笑我不戴帽子,怎么不笑德·蒙克拉博先生穿着佩蒂纳克斯皇帝(佩蒂纳克斯皇帝(126-193):古罗马皇帝,在位八十七天即遭禁军杀害。)时代的护胸甲吃饭呢?这位先生十有八九是那位皇帝的后裔吧。瞧他的防御有多地道!”蒙克拉博岂肯罢休;他挺身站起,用一种假嗓子说:“先生们,我脱掉它。那些更喜欢看我使用进攻武器而不用防御武器的人,当心吧!”他庄严地解开护胸甲的带子,同时对那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的胖跟班做个手势,要他到跟前来。“行啦,别吵!别吵!”德·卢瓦涅克先生说,“大家入席吧。”“请给我脱下这副护胸甲,”佩蒂纳克斯对跟班说。胖跟班替他脱下护胸甲,捧在手里。“我呢,”他对主人低声浇,“我不也要吃晚饭吗?让人给我点吃的,佩蒂纳克斯,我饿坏了。”这种称呼法实在亲昵得出格,可是被称呼的人却毫无惊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