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穆依重新又迈起整齐的步伐,亨利朝马走去。“这匹漂亮的小马是怎么回事?”德·阿朗松公爵从窗口问道。“这匹马我今天早上得试一试,”亨利回答。“不过,这不是一匹男人骑的马。”“它正是准备给一位美丽的夫人骑的。”“小心点,亨利,您太冒失了,因为我们在打猎时会见到这位美丽的夫人的。即使我不知道您是谁的骑士,至少也会知道您是谁的侍从了。”“啊!我的天主,不会的,您不会知道的,”亨利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因为这位美丽的夫人今天早晨身体非常不舒服,不可能出来了。”他跨上马鞍。“唉呀!”德·阿朗松公爵笑着说,“可怜的德·索弗夫人!”“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冒失的是您呀!”“这位美丽的夏洛特怎么啦?”德·阿朗松公爵问道。“不过,”亨利说着让马小跑起来,按照训练的要求兜了一个圈子,“不过我不太清楚,听达丽奥尔说,她头觉得很沉,整个身子有一种麻木的感觉,总之是浑身没有劲。”“您也因此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吗?”公爵问。“我,为什么?”亨利说,“您也知道我喜欢围猎喜欢得发了疯。任什么事也不能影响我,使我错过一次围猎。”“不过这一次您非错过不可了,亨利,”公爵说,在说以前转过身去跟一个人谈了一会儿话,这个人是从屋子深处跟公爵谈话,所以亨利的眼睛看不到。“因为您瞧,陛下刚派人来通知我打猎不可能举行了。”“哟!”亨利露出最最失望的神情,说,“为什么?”“看来是因为德·内韦尔先生的几封十分重要的信。在国王、王太后和我的哥哥德·安茹公爵之间有事要商量。”“啊!啊!”亨利对自己说,“一定是波兰来了消息?”接着大声继续说:“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用再在冰上冒险了。回头见,我的兄弟!”然后他让马停在德·穆依前面。“我的朋友,”他说,“叫你一个弟兄替你把岗站完,你去帮马夫解开马肚带,把马鞍顶在头上,送到鞍具金银匠那儿去;有个绣件是在那儿做的,来不及作好今天使用。你回来以后到我那里给我个回音。”德·穆依急忙照吩咐去办,因为德·阿朗松公爵已经在窗口消失,显然他起了疑心。果然不错,他刚转过宫门,德·阿朗松公爵就出现了。一个真正的瑞士兵代替了德·穆依。德·阿朗松公爵仔仔细细把这个新上岗的哨兵看了看,然后朝亨利转过身来说:“您刚才不是跟这个人谈话,对不对,我的哥哥?”“另外一个人是我家里的一个年轻下人,我让他参加了瑞士兵的队伍。我差他去办件事,他去替我办了。”“啊!”公爵好象对这个回答很满意,说,“玛格丽特,她好吗?”“我正要去问候他,我的弟弟。”“您从昨天起就没有见过她吗?”“没有,我昨天夜里十一点钟左右上她那儿去过,可是吉洛娜对我说她很疲倦,已经睡了。”“您现在到她的套房里去找不到她,她出去了。”“是的,”亨利说,“很可能,她大概到天神报喜修道院去了。”谈话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亨利好象下了决定,问他一句才肯答一句。郎舅俩于是分手,德·阿朗松公爵说,他要去打听消息,纳瓦拉国王回到自己屋里去。亨利刚回到屋里才五分钟,就听见有人敲门。“谁?”他问。“陛下,”一个声音回答,亨利听出这是德·穆依的声音,“送鞍具金银匠的回话来了。”亨利显然很激动,他让年轻人进来以后,连忙把门关上。“是您,德·穆依!”他说,“我希望您仔细考虑。”“陛下,”德·穆依回答,“我考虑了三个月,已经够了;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亨利神色有点不安。“不用害怕,陛下,只我们两个人,我得赶快,因为时间很宝贵。陛下只要开一开口,就可以让我们的教会在这一年的事变中损失的一切都重新恢复。让我们清楚地、简单地、坦率地谈谈吧!”“我在听,我的勇敢的德·穆依,”亨利说,他看出他是不可能避开不做解释了。“陛下是真的已经发誓弃绝新教信仰吗?”“真的,”亨利说。“对,不过,是口头上昵,还是出自内心?”“当天主拯救我们的生命时,我们总是感激天主的,”亨利正如在相同情况下惯常做的那样,避开正面回答,“天主显然在这个严酷的危险中赦免了我。”“陛下,”德·穆依接着说,“让我们承认一件事。”“什么事?”“您的改宗不是出于信仰,而是出于个人打算,您改宗是为了使国王让您活下去,而不是因为天主保存了您的生命。”“不管我的改宗出于什么原困,德·穆依,”亨利回答,“我并不因此就不是天主教徒。”“是的,不过您会永远是天主教徒吗?一有重新取得生存和信仰的自由的机会,难道您不去取得这个自由吗?好吧!这个机会来了:拉罗舍尔已经起义,鲁西荣①和贝亚恩只等着一句话就可以立即行动,在居埃纳②人人高喊着要打仗。您只要告诉我您是一个违心的天主教徒,我可以保证您的前途。”“别人是不会强迫一个象我这样出身的贵族的,我亲爱的德·穆依。我做过的事是我在完全自由的情况下做的。”“不过,陛下,”年轻人说,他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阻力,心情非常沉重,“难道您没有想到您这样做是抛弃了我们……背叛了我们?”————————①鲁西荣:法国南部近西班牙的古省名,在今日的东比利牛斯省境内。②居埃纳:法国西南部古省名,包括今日的纪龙德、洛特、阿韦龙等省。————————亨利仍旧不动声色。“是的,”德·穆依继续说,“是的,您背叛了我们,陛下,我们中间有很多人冒着生命危脸,前来拯救您的荣誉和自由。为了献给您一个王位,我们已经准备好一切,陛下,您听见了吗?不仅仅是自由,还有权力:一个王位听凭您选择,因为在两个月里,您就可以在纳瓦拉和法兰西中间选择了。”“德·穆依,”亨利一边说,一边连忙掩饰他的眼光,他听到这个建议以后,曾经不由自主地眼睛发了亮。“德·穆依,我是安全的,我是天主教徒,我是玛格丽特的丈夫,我是查理国王的兄弟,我是我好母亲卡特琳的女婿。德·穆依,在接受这些地位时,我已经计算过它们给我带来的机会,也计算过我应尽的义务。”“可是,陛下,”德·穆依说,“应该相信什么呢?有人对我说您结了婚并没有同过房,有人对我说您内心深处是自由的,有人对我说卡特琳的仇恨……”“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贝亚恩人连忙打断对方的话,说,“是的,他们无耻地欺骗了您,我的朋友。这个亲爱的玛格丽特确实是我的妻子,卡特琳确实是我的母亲;最后,查理九世国王也确实是主宰我的生命和我的心的主人。”德·穆依浑身哆嗦,一丝几乎是蔑视的微笑掠过他的唇边。“这么说,陛下,”他气馁地垂下两条胳膊,一边说,一边又试着用目光探测这个充满黑暗的心灵,“这就是我给我的兄弟们带回去的回答了。我将对他们说,纳瓦拉国王把他的手伸给、把他的心交给屠杀我们的那些人。我将对他们说,他变成了太后的奉承者和莫尔韦尔的朋友……”“我亲爱的德·穆依,”亨利说,“国王在商议事情,就要出来了,我必须到他那儿去打听一下,为了什么原因推迟象一场狩猎这样重要的事,再见,学学我,我的朋友,脱离政治,回到国王身边来,去望弥撒。”亨利把年轻人送到、或者不如说是一直推到前厅里。年轻人的惊愕开始为愤怒所代替。德·穆依没法克制住自己,他恨不得找个人,没有人也得找样东西出出气才好,他刚把门关上,就用双手把帽子撕烂,扔在地上,象公牛对付斗牛士的披风那样用脚乱踩。“该死!”他大声嚷道,“这真是一个卑鄙的王爷,我真恨不得给杀死在这里,用我的血永远玷污他。”“嘘!德·穆依先生!”声音从一扇微微打开的门缝里出来;“嘘!因为除了我,可能还会有人听见您的话。”德·穆依连忙回过头去,发现德·阿朗松公爵裹着一件披风,把脸色苍白的脑袋探出在过道里,看看是不是只有德·穆依和他两个人。“德·阿朗松公爵先生!”德·穆依喊道,“我完了。”“完全相反,”亲王悄声说,“也许您已经找到您所要找的,证据就是我不愿意您象您打算的那样让人杀死在这儿。相信我,您的血也许比染红纳瓦拉国王的门槛有更好的用处。”说到这儿,公爵把开开一条缝的门完全打开,“这间屋子是我的两位绅士的屋子,”公爵说,“没有人会到这儿来打扰我们;因此我们可以在这儿开怀畅谈。来吧,先生。”“我来了,王爷!”这个惊得发了呆的谋反者说。他走进屋里,德·阿朗松公爵跟纳瓦拉国王刚才一样连忙关上门。德·穆依进来时正火冒三丈,大发雷莛,嘴里骂着街;但是年轻的弗朗索瓦公爵冷静而专注的目光在这个胡格诺教的队长身上渐渐起到了那面解酒的魔镜所能起的作用。“王爷,”他说,“如果我听懂了的话,殿下是想跟我谈话吗?”“是的,德·穆依先生,”弗朗索瓦回答,“尽管您乔装改扮,我想我还是认出您来了;您举枪向我的姐夫亨利致敬的时候,我就一下子认出您来了。好吧!德·穆依,您对纳瓦拉国王不满意吗?”“王爷!”“好啦,好啦!大胆地跟我谈吧,您想不到,我也许是您的朋友呢。”“您,王爷?”“是的,我。谈吧。”“我不知道该向您说些什么,王爷殿下。我跟纳瓦拉国王谈的那些事关系到一些殿下不会懂得的利益,而且,”德·穆依尽量显出无所谓的样子,补充说,“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无关紧要的事?”公爵说。“是的,王爷。”“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您竟然认为应该冒生命危险闯到卢佛宫来,您知道,在卢佛宫您的头是非常值钱的。因为谁都知道,您跟纳瓦拉国王和德·孔代亲王都是胡格诺教徒的主要首领。”“您如果这样想,王爷,那就请您作为查理国王的弟弟和卡特琳太后的儿子,应该怎样对付我就怎样对付我吧。”“我已经说过我是您的朋友,为什么您还要我这样做呢?把真情实况告诉我吧。”“王爷,”德·穆依说,“我向您发誓……”“不要发誓,先生;新教禁止发誓,特别是发假誓。”德·穆依皱紧眉头。“我告诉您吧,我全知道,”公爵接着又说。德·穆依仍旧一声不吭。“您不相信?”亲王亲切地坚持说下去,“好吧,我亲爱的德·穆依,您应该相信。好,您就会判断出我是不是错了。您刚才在那边,”公爵用手朝贝亚恩人的房间的那个方向指指,“有没有向我的姐夫亨利提出您和您的那些人可以帮助他重新登上纳瓦拉王国的王位。”德·穆依惊慌失措地望着公爵。“他惊骇万分地拒绝了这个建议!”德·穆依仍旧是目瞪口呆。“您于是提到你们从前的友谊,回忆共同的信仰?您甚至用一个非常美好的,美好得使他眼花缭乱的希望,能夺取到法兰西王冠的希望来引诱纳瓦拉国王?嗯?您说说看,我是不是消息非常灵通?这是不是您向贝亚恩人提出的?”“王爷!”德·穆依大声叫了起来,“正是这个使我在此刻问我自己,是不是应该对殿下说您是在说谎!是不是应该提出在这间屋里挑起一场无情的决斗,用我们两人的死来保证这桩可怕的秘密的消失。”“小声点,我的勇敢的德·穆依,小声点!”德·阿朗松公爵说,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对这个威胁也没有丝毫反应,“我们两个都活着,比我们中间的一个死掉,秘密可以更好地保持。听我说,别再把您的剑柄攥得那么紧了。我第三次告诉您,您是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因此要象回答朋友那样回答我。您瞧,纳瓦拉国王不是拒绝了您向他提出的一切吗?”“是的,王爷。我承认,既然这样的承认只连累我一个人。”“您不是在从他屋里出来,用脚踩帽子的时候,大叫大嚷地说,他是一个卑鄙的王爷,不配作你们的首领吗?”“是真的,王爷,我说过这话。”“啊!是真的,您总算承认了?”“是的。”“您现在还是这个意见吗?”“比以往更坚定,王爷!”“好吧!我,我,德·穆依先生,我,亨利二世的第三个儿子,我,法兰西的王子,是不是个够好的贵族,可以统率您的士兵,嗯?您是不是认为我够正直的,您可以完全信赖我的话?”“您,王爷!您,作胡格诺教徒的首领!”“为什么不可以?您要知道这是个改变宗教信仰的时代。亨利成了天主教徒;我是,我当然也可以做胡格诺教徒。”“是的,毫无疑问,王爷;因此我等候您向我解释解释……”“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我三言两语地把每个人的策略告诉您。“我的大哥查理屠杀胡格诺教徒是为了扩大他的统治;我的二哥德·安茹听任他们被屠杀是因为他要继承我的大哥查理,您也知道,我的大哥查理经常生病。但是,我呢……就完全不同了,我永远不会登上王位,至少在法国是如此,因为我前面还有两个哥哥;而且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哥哥对我的恨,比自然规律更使我接近不了我的王位;我不应该觊觎任何家人之爱、任何光荣和任何王权;可是,我也有一颗跟我的哥哥们一样高贵的心;好吧!德·穆依!我要用我的剑在被他们血洗过的这个法国为我自己开辟出一个王国。“瞧,这就是我的愿望,德·穆依,您听好。“我希望不依靠出身,而是依靠推选当上纳瓦拉国王。请您注意,您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这样做,因为我并不是一个篡位者,既然我的姐夫拒绝了您的建议,而且他陷在麻木不仁的状态中,明确地承认这个纳瓦拉王国纯属虚构。您跟亨利·德·贝亚恩在一起,什么也没有得到;跟我在一起,您有一把剑和一个名义。弗朗索瓦·德·阿朗松,法兰西的王子,保护他的所有同伴,或者说他的所有同谋,您爱怎样称呼都可以。好吧!德·穆依先生,您对这个建议怎么说?”“我说我赞赏这个建议,王爷。”“德·穆依,德·穆依,我们会有许多困难要克服,一开始您对主动来找您的一个国王的儿子,一个国王的弟弟,不要要求太高,太苛求。”“王爷,如果我单独一个人可以拿定主意的话,那么这件事就算已经成功了;但是我们有一个会议,不管建议多么动听,甚至也许正因为如此,教派的首领们不会无条件地接受。”“那是另外一回事,回答是从一颗诚实的心和一个谨慎的头脑里作出的。从我刚才的表现,德·穆依先生,您应该承认我为人正直,因此请您对待我要象对待一个人们敬重的人,不要象对待一个人们奉承的王爷。德·穆依,我有机会吗?”“我向您保证,王爷,而且既然殿下要我说出我的看法,在纳瓦拉国王拒绝了我向他提出的建议以后,殿下完全有机会。不过,我要向您重复一遍,王爷,跟我们的首领商议是必不可少的。”“那就这么办吧,先生,”德·阿朗松公爵回答,“不过,什么时候答复?”德·穆依默默地望着亲王,然后,好象拿定了主意,说:“王爷,把您的手给我,我需要一个法兰西王子的这只手握握我的手,好让我相信不会给出卖。”公爵不仅把手伸给德·穆依,而且抓住德·穆依的手,紧紧地握住。“现在,王爷,我放心了,”年轻的胡格诺教徒说。”如果我们给出卖,我会说您毫不相干。不然的话,王爷,尽管您跟出卖关系很小,您也会身砍名裂的。”“您在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给我带来您的首领们的答复以前,德·穆依,为什么先对我说这些话?”“王爷,因为您问什么时候给您答复,同时也就是在问首领们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说今天晚上,您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在巴黎藏着。”在说这些话时,德·穆依不信任地把他那锐利的眼睛牢牢地盯住年轻人的虚伪的、犹豫的目光。“得了,得了,”公爵说,“您还有些怀疑,德·穆依先生。不过我不能一下子就要求您完全信任我,您以后会更了解我的。共同的利益将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它会打消您的疑虑。您是说今天晚上吗,德·穆依先生?”“是的,王爷,因为时间紧迫。今天晚上。不过,请问,在什么地方?”“在卢佛宫,就在这儿,这间屋子里,这对您合适吗?”“这间屋子有人住吗?”德·穆依望望两张面对面摆着的床,说。“我的两位绅士住着。”“王爷,我看我再来卢佛官未免太不谨慎。”“为什么?”“因为如果您认出了我,别人的眼力可能跟殿下一样好,也会认出我来的。不过,我要请求您发给我一样东西,如果您同意发给我,我还是可必再到卢佛宫来的。”“发给您什么?”“一张安全通行证。”“德·穆依,”公爵回答,“在您身上搜出一张我发的安全通行证,会毁了我,却救不了您。只有在所有人的眼里,我们俩完全陌生,毫不相干,我才能为您做点什么。我和您的关系,只要让我的母亲或者我的哥哥们得到一点证明,就会送掉我的性命。因此,等到我象现在跟您一样,跟其余的人也牵连上以后,您就受到我本身的利益的保护。只要我在我的活动范围里是自由的,只要我处在幕后,只要我始终让人捉摸不透,我就可以保证你们大家的安全;千万别忘了过一点。鼓起您的勇气,凭我的保证去做您曾经在没有得到我姐夫的保证的情况下做过的事。今天晚上上卢佛官来。”“但是您要我怎么来呢?我不能冒脸穿这身衣服到套房里来。这身衣服只能到前厅和院子。我自己的衣服更危脸,因为这里的人都认识我,根本没有办法叫人认不出。”“这倒是的,我想想办法,等一等……我相信……有了,您瞧。”公爵确实朝四周看了看,他的目光停留在暂时放在床上的、拉莫尔的华丽的行头上,也就是说停留在我们已经谈到过的那件金线绣的华丽的樱桃红披风上,停留在一顶插着一根白羽毛、围着一圈用金线和银线交结成一朵朵雏菊的帽带的无边小帽上,最后停留在一件珠灰色和金灰色缎子的紧身短袄上。“您瞧这件披风,这根羽饰和这件紧身短袄,”公爵说,“是德·拉莫尔先生的,他是我的一位绅士,一位风度翩翩的花花公子。这套衣服在宫廷里大出风头,德·拉莫尔先生穿上这套衣服,一百步外都可以认出是他。我把替他缝这套衣服的裁缝师傅的地址给您;您付双倍的工钱,今天晚上就可以有一套一模一样的。您记住了德·拉莫尔先生的名字,是不是?”德·阿朗松公爵刚嘱咐完。就从过道里传来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接着还有用钥匙开锁的声音。“啊!是谁?”公爵急忙跑到门跟前,推上门闩,大声问道。“见鬼,”外面有一个声音回答,“问得倒怪了,您自已是谁?真可笑,我回我自己的屋子,居然有人问我是谁!”“是您吗,德·拉莫尔先生?”“啊!当然是我。可您呢,您是谁?”拉莫尔发现屋里有人,大吃一惊,当他一方面表示他的惊讶,一方面打算弄清楚新来到这屋里的人是谁时,德·阿朗松公爵一只手按住门闩,另一只手按住锁,急忙转过脸来。“您认识德·拉莫尔先生吗?”他闻德·穆依。“不认识,王爷。”“他呢,他认识您吗?”“我相信他也不认识我。”“那就没有关系,您假装朝窗于外边看。”德·穆依一声不响地连忙照办。因为拉莫尔开始不耐烦了,抡起胳膊使劲地敲门。德·阿朗松公爵朝德·穆依最后看了一服,看见他背过身子去,于是打开了门。“公爵殿下!”拉莫尔大吃一惊地朝后退了一步,叫了起来,“啊!请原谅,请原谅,殿下!”“没有什么,先生,我需要在您屋里接见一个人。”“好吧,王爷,好吧,不过,请您允许我取我放在床上的披风和帽子;因为我昨天夜里在沙滩沿河街上把两样都丢了,强盗在那儿趁黑夜攻击了我。”“确实如此,先生。”王爷微笑着,亲手把拉莫尔要的东西递给他,“瞧您,身上真不象样子;看来您遇到了一些十分顽强的家伙了。”公爵亲手把披风和无边小帽交给拉莫尔。年轻人行了个礼,走出卧房到前厅去换衣服,一点也不关心公爵在他屋里干什么;因为王爷们把跟随他们的绅士的屋子用来做接待室,接待各种客人,这在卢佛官也是相当平常的事。德·穆依于是走到公爵跟前,两个人仔细听着,想知道拉莫尔什么时候换好衣服走掉,但是他换好衣服以后,自己来替他们解决这个困难,因为他走到门跟前说:“对不起,王爷,您在路上遇见过德·柯柯纳伯爵吗?”“没有,伯爵先生,不过他今天早上当班。”“那他一定给人杀了,”拉莫尔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了。公爵听见脚步声渐渐远了以后,打开门,把德·穆依拉在跟前。“看着他走,”他说,“要试着模仿他这种难以模仿的身段。”“我尽量模仿,”德·穆依回答,“可惜我不是一个花花公子,而是一个军人。”“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午夜以前都在这条过道里等您。如果我的绅士们的屋子空着,我就在这间屋里接待您,如果不空,我们另外再找一间。”“好,王爷。”“就这样。今天晚上,午夜以前见。”“今天晚上,午夜以前见。”“啊!想起来了,德·穆依,走起路来右胳膊要甩得开一些,这是德·拉莫尔先生的独特步法。”二十四 蒂宗街和破钟街拉莫尔连奔带跑,出了卢佛宫,开始在巴黎城里到处寻找可怜的柯柯纳。拉莫尔首先想到的是上枯村街,到拉于里埃尔老板那里去,因为他记起了自己过去常常在皮埃蒙特人面前念叨一句拉丁格言,来证明爱神、酒神和谷物神是掌管基本需要的神,他希望柯柯纳象他一样肯定是忙碌了一夜以后,会遵照那句罗马名言在吉星旅店住下。拉莫尔在拉于里埃尔那儿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是回忆起了应尽的义务;一顿相当心甘情愿地送上来的中饭,我们的绅士虽然心里焦急不安,却还是接受了,而且吃得很香。心不在焉地把肚子填饱以后,拉莫尔又开始奔跑,他就象那个寻找掉在水里的妻子的丈夫一样,沿着塞纳河朝上游跑。到了沙滩沿河街,他认出了出事地点,正象他对德·阿朗松先生说的那样,三四个钟头以前,他正在夜间走路,突然被人拦住。这种事在当时的巴黎并不希罕,晚一百年以后,布瓦洛0还曾经给一粒射穿他的护窗板的子弹所惊醒呢。他帽子上的羽饰还有一小片留在战场上。占有欲是人的天性。拉莫尔有十根羽饰,一根比一根漂亮,但是他还是停下来把这一根,或者不如说把残存下来的这仅有的一小段捡起来,垂头丧气地瞧着它。正好在过时候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还有叫他赶快让开的粗暴的吆喝声。拉莫尔抬起头,看见一顶轿子,前面走着两个年轻侍从,旁边跟着一个武士。拉莫尔相信他认得这顶轿子,连忙让开。年轻绅士没有认错。“德·拉莫尔先生!”从轿子里传出一个非常温柔的声音说,同时有一只象缎子一样又白嫩又柔滑的手揭开轿帘。“是的,夫人,是我,”拉莫尔鞠了十躬,说。“德·拉莫尔先生手里拿一根羽毛……”轿子里的贵夫人继续说,“是不是您爱上了,我亲爱的先生,您找到了失去的踪迹?”“是的,夫人,”拉莫尔回答,“我爱上了,爱得非常厉害。不过,眼下我找到的是我自已的踪迹,虽然我并不是在寻找它。不过,陛下允许我问候陛下的身体的情况吗?”“好极了,先生,我觉得我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这可能是我一夜避静②的缘故。”————————①布瓦洛(1636-1711):法国诗人,古典主义文学理论家。曾任路易十四的史官。著有《讽刺诗集》和《诗简集》。②避静:天主教内的一种活动。教徒在一定埋藏内避开“俗务”,进行宗教静修。————————“啊!避静!”拉莫尔惊讶地望着玛格丽特,说。“啊!是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是在哪座修道院里?”“当然可以,先生,我又不保守秘密,是在天神报喜修道院。不过您呢,您神色惊慌地在这儿干什么?”“夫人,我也在避静中过了一夜,是在同一座修道院的附近。今天早上,我找我失踪了的朋友,没有找到他,却找到了这根羽毛。”“它是谁的?不过,您确实使我替他担心,这个地方不太好。”“陛下请放心,羽毛是我的,五点钟左右我从四个强盗手里逃走时,遗失在这个地方的。他们拚了命非要杀死我不可,至少我相信如此。”玛格丽特强压住自己万分恐惧的情绪。“啊!说给我听听!”她说。“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夫人。正如我有幸向陛下说过的那样,是在早晨五点钟左右……”“早晨五点钟,”玛格丽特打断他的话,说,“您就已经出门了?”“请陛下原谅,”拉莫尔说,“我还没有回去。”“啊!德·拉莫尔先生!早晨五点钟回去!”玛格丽特微笑着说,她的微笑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狡黠的,可是拉莫尔却沾沾自喜地认为很可爱,“这么晚才回去,您该当受到这个惩罚。”“因此我并不抱怨,夫人,”拉莫尔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说,“即使我被杀死,我也会认为我比该当受到的这个惩罚还要幸福一百倍呢。不过,总之我从夜里避静的那所非常幸福的房子里很迟,或者象陛下说的,很早回去,突然有四个拦路强盗从莫特勒里街出来,手里拿着非常长的刀子追赶我。这很可笑,对不对,夫人?不过,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必须逃走,因为我忘记带我的剑。”“啊!我懂了,”玛格丽特流露出十分天真的表情说,“您这是回去找您的剑。”拉莫尔望望玛格丽特,仿佛心里产生了一个疑窦。“夫人,我确实想回去,甚至非常情愿回去,因为我的那把剑是一把极好的剑,不过我不知道那所房子在哪儿。”“怎么,先生!”玛格丽特说,“您不知道您过夜的那所房子在哪儿?”“不知道,夫人,要是我知道的话,让撒旦把我杀了。”“啊!这真奇怪!您的故事真离奇!”“您说的不错,真是离奇,夫人。”“讲给我听。”“长了一点。”“不要紧!我有时间。”“特别是令人难以置信。”“说吧,我这个人再轻信也没有了。”“陛下命令我说吗?”“必要的话,就命令您。”“我遵命。昨晚,我们曾经在圣米歇尔桥跟两位极可爱的女人度过晚上的时间,在离开她们以后,我们到拉于里埃尔老板那儿吃晚饭。”“先问一下,”玛格丽特态度十分自然地问道,“拉于里埃尔老板是谁?”“拉于里埃尔老板,夫人,”拉莫尔一边说,一边又第二次朝玛格丽特望了一眼,眼睛里的那种怀疑的神色在第一次望她的时候就有了,“拉于里埃尔老板是座落在枯树街的吉星旅店的老板。”“好,我能想象出来了……这么说,您在拉于里埃尔老板那儿吃的晚饭,毫无疑问是跟您的朋友柯柯纳一起吃的?”“是的,夫人,跟我的朋友柯柯纳一起吃的。正吃着,有一个人走进来,交给我们每人一张纸条儿。”“一样吗?”玛格丽特问。“完全一样,那仅有的一行字是:“‘在儒易街对面,圣安托万街等您。’”“这张纸条儿下面没有署名吗?”玛格丽特问。“没有,不过有三个词,三个给人同样许诺的、可爱的词;也就是说三重幸福。”“哪三个词?”“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这确实是三个好听的名字;许诺的结果兑现了吗?”“啊!大大地超出了,夫人,超出一百倍!”拉莫尔兴奋地叫了起来。“说下去;我很想知道儒易街对面,圣安托万街上有什么等着你们。”“两个陪媪,各人手里拿着一块手帕,要把我们的眼睛蒙起来。陛下猜到我们一点也没有反对。我们勇敢地伸长脖子。我的带路人叫我朝左转,我的朋友的带路人叫他朝右转,我们就这样分开了。”“后来呢?”玛格丽特接着问,看来她好象要追问到底。“我不知道我的朋友的领路人把他领到哪儿去了,”拉莫尔回答,“也许是领到地狱去了。至于我是,我知道的是我的带路人把我领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我认为就是天堂。”“不用说,您的过度的好奇心使人把您从那儿赶出来了?”“完全正确,夫人,您真会猜。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天亮,好看看我是在什么地方,四点半钟,原来那个陪媪又来了,重新蒙上我的眼睛,叫我答应绝不把蒙眼睛的布带子揭开以后,把我领到外边,陪着我走了一百步,又要我发誓数到五十的时候才取掉布带子。我数到五十,结果发现我是在儒易街对面的圣安托万街上。”“后来……”“后来,夫人,我是那么兴冲冲地往回走,结果没有注意那四个坏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他们手里逃脱。但是,夫人,”拉莫尔继续说,“我在这里找着了我的一段羽毛,我高兴得心里怦怦直跳,我把它捡起来,打算留着来作为这个幸福之夜的纪念。但是,在我的幸福之中,有一件事折磨着我,那就是我的伙伴的情况。”“这么说,他没有回到卢佛宫?”“唉!没有,夫人!他可能去的地方,金星啦,网球场啦,还有许多高尚的地方,我全都找遍了,但是,阿尼巴尔没有,柯柯纳也没有……”拉莫尔一边说着这番话,一边做出了一个悲痛的姿势,伸开双臂,敞开了披风,露出他那件有好几处开了花的紧身短袄,象一条条漂亮的衣衩似的,可以看到被钩破的衬里。“您浑身都是窟窿?”玛格丽特问。“都是窟窿,说对了!”拉莫尔说,他对自己经历过的危险感到得意,能够显示显示也并不反对。“您瞧,夫人,您瞧。”“您既然回到卢佛宫,为什么不在那儿换件紧身短袄,”王后问。“啊!”拉莫尔说,“有个人在我屋里。”“怎么,有个人在您屋里?”玛格丽特说;眼睛流露出极其惊讶的神情,“是谁在您屋里?”“殿下。”“嘘!”玛格丽特打断他。年轻人听从了。“Qui ad lecticam meam stant?”她问拉莫尔。“Duo pueri et unus eques.”“Optime barbari!”她说,“Dic,Moles,quem inveneris in biculo tuo?”“Franciscum ducem.”“Agentem?”“Nescio guid.”“Quocum?”“Cum ignoto.”①————————①“谁在我的轿门外?”“两个年轻侍从和一个武士。”“好!都是大老粗!告诉我,拉莫尔,您发现谁在您屋里?”“弗朗索瓦公爵。”“干什么?”“我不知道。”“跟谁?”“跟我一个不认识的人。”——原注(原文是拉丁文)————————“真奇怪,”玛格丽特说,“这么说,您没有能够找到柯柯纳?”她继续说下去,不过她脑子里想的显然不是她嘴里说的话。“因此,陛下,正如我曾经荣幸地向您说的那样,我真的担心死了。”“好吧!”玛格丽特叹了口气,说,“我不愿意多打搅您,占去您找他的时间,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个想法,认为他会一个人回来的!没关系,您还是去找吧。”王后把手指按在自己的嘴上,因为美丽的玛格丽特并没有告诉他什么秘密,也没向他承认过什么,所以年轻人知道这个可爱的手势并不是要他保守秘密,而是另外有其他的意思。轿子又开始向前走;拉莫尔抱着继续调查的目的,仍旧沿着河堤走,一直到了长桥街,转进圣安托万街。到了儒易街对面,他停住了。就是在这儿,头天夜里两个陪媪把他和柯柯纳的眼睛蒙住。他朝左转,然后数着走了二十步;他按原样试了一遍,结果到了一座房子,或者不如说到了一堵墙面前,这堵墙后面有一座房子;墙中间有一扇带着披檐的门,门上有大钉头饰和枪眼。这座房子座落在破钟街。破钟街是一条狭窄的小街道,一头在圣安托万街,另一头通到西西里国王街。“该死!”拉莫尔说,“准是在这儿……我可以发誓……我出来的时候伸着手,还碰到了门上的钉头。后来,我下了两级台阶。那个人边跑边喊:救命呀!结果被杀死在西西里国王街,就在我下第一级台阶时他奔了过去。试试看。”拉莫尔跑到门口敲门。门开了,来开门的是一个留小胡子的看门人。“Was ist das?”①看门人问。“啊!啊!”拉莫尔说,“我看我们都成了瑞士人了。我的朋友,”他尽量装出和蔼的神气继续说,“我想取我的剑,我在这座房子里过夜,把剑忘下了。”“Ich verstehe nicht,”②看门人回答。“我的剑……”拉莫尔继续说。“Ich verstehe nicht,”看门人重复说了一遍。“……忘在……我的剑忘在……”“Ich verstehe nicht……”“……我过夜的这座房子里。”“Gehe zum Teufel③……”————————①德语:“是谁?”②德语:“我不懂。”③德语:“见鬼去吧。”————————门冲着他一下子关上了。“见鬼!”拉莫尔说,“我手上如果有我找的那把剑,非把这个家伙刺个对穿不可……可是,我没有,只好等以后再收拾他了。”拉莫尔说着,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了西西里国王街,朝右转,走了差不多五十步,再朝右拐,来到了蒂宗街。这条小街跟破钟街平行,而且各方面都完全相象。不仅如此,他刚走了三十步,又发现一没有很大的钉头饰,有披檐和枪眼的小门,还发现两级台阶和墙。简直可以说是破钟街转过身子来看着他走过去。拉莫尔心里捉摸很可能是他把右当成了左,他去敲逮扇门,准备提出跟前回一样的要求。但是这一回白敲了,没有人来开门。拉莫尔象方才那样兜了两三个圈子,结果得出了这个合乎情理的想法:这座房子有两扇门,一扇开在破钟街上,一扇开在蒂宗街上。不过,这个推断尽管很合理,还是没有把他的剑还给他,还是没有告诉他柯柯纳在哪儿。有一刹那间他曾经想去另外买一把剑,把这个坚持只说德国话的讨厌的看门人杀了;不过他想到这个看门人如果是玛格丽特的人,如果玛格丽特选中了他,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如果失掉他,说不定她会不高兴的。拉莫尔再怎么也不愿意干一桩会使玛格丽特不高兴的事。他怕自己会屈服在诱惑之下,于是在下午两点钟左右,朝卢佛宫走回去。这一日没有人占用他的套房,他可以进去了。要紧的是换紧身短袄,他已经让王后看见了他身上那件破得不象样子的紧身短袄。因此他立刻朝床前走去,想换上那件凛亮的珠灰色的紧身短袄。但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在珠灰色紧身短袄旁边首先看到的是他忘在破钟街的那把剑。拉莫尔拿起剑。在手里翻过来又转过去确实是那一把。“啊!啊!”他说,“是不是这里面有什么魔法?”接着他叹了口气。“啊!可怜的柯柯纳要是能跟这把剑一样找回来,那就好了!”拉莫尔停止在那座有两扇门的小房子周围兜圈子以后两三个钟头,蒂宗街的那扇门开了,这时差不多是下午五点钟,因此夜幕已经开始降落。一个裹着一件镶着毛皮的长披风的女人,由一个心腹侍女陪着,从这扇门里出来,替她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陪媪,她出来以后,匆匆走到西西里国王街,敲了敲阿尔让松街上的一扇小门。门开了,她又从同一座府邸朝老圣殿街开的大门出来,走到吉兹府的一扇小暗门前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消失在里面。半个钟头以后,一个年轻人,眼睛蒙着,由一个女人带领,从同一座小房子的同一扇门里出来,这个女人把他领到乔弗鲁瓦—拉斯尼埃街和莫特勒里街的拐角,然后要他数到五十以后再揭掉蒙眼布。年轻人认真地照吩咐去做,数到规定的数目以后才揭掉蒙在眼睛上的手帕。“见鬼!”他朝周围看了看,说,“只要让我知道是在哪儿,我情愿给吊死!六点钟了!”他听见圣母院的大时钟当当的钟声,喊了起来,“可怜的拉莫尔,他怎样了?赶快到卢佛宫去,说不定去那儿可以得到他的消息。”柯柯纳一边这么说,一边就顺着莫特勒里街跑下去,跑到卢佛宫门口,用的时间比一匹普通的马所需的时间还要少。善良的市民们这时候正在博图瓦叶广场的商店周围安详地散步,他一路上横冲直撞,把他们撞得东倒西歪,最后他进了王宫。他在那儿问瑞士兵和卫兵。瑞士兵相信看见德·拉莫尔先生在上午进来过,但是没有看见他出去。卫兵一个半钟头前才上岗,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奔上楼朝房间跑去,急忙打开门;但是在房间里仅仅找到德·拉莫尔的破烂的紧身短袄,这更增加了他的焦急不安。这时他想起了拉于里埃尔,跑到吉星旅店那位可敬的老板那儿去。拉于里埃尔看见过拉莫尔;拉莫尔曾经在拉于里埃尔那儿吃过一顿中饭。柯柯纳才完全放了心,他肚子饿得厉害,就要求让他也吃顿晚饭。柯柯纳具有吃好这顿晚饭所必需的两个条件:一是他放了心,二是肚子空着。因此他这顿晚饭吃得津津有味,一直吃到八点钟。他非常喜欢安茹①葡萄酒,他刚刚畅饮了两瓶,浑身的那股痛快劲儿,可以从他不停地眨眼和吧嗒舌头看出来;两瓶下肚,精神来了,他又开始去寻找拉莫尔。酒足饭饱的舒服感不免使他更加想念他的朋友,因此在人群中的这次新搜索,是在与他的想念成正比例的拳打脚踢的配合下进行的。————————①安茹:法国古省,也是法国一室的封地,在巴黎西南,包括现在的曼恩—卢瓦尔省以及萨尔特等三省部分地区,所产葡萄酒极为有名。————————这样继续了有一个钟头之久;柯柯纳在一个钟头里跑遍了河滩沿河街、煤炭港、圣安托万街、蒂宗街和破钟街附近所有的街道,他心里想他的朋友也可能会再上这儿来。最后,他明白了有一个地方他的朋友一定会经过,那就是卢佛宫的宫门,他决定到富门那儿去等他,一直等到他回来。他到了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广场上,离卢佛宫只有一百步远了,他撞倒一对夫妻,正把女的扶起来,忽然在人佛官吊桥旁边立着的一座高大的标志灯朦胧的灯光下,看见在前面远远的有他的朋友的那件樱桃红的天鹅绒披风和白羽饰。他的朋友象个影子,向卫兵还了个礼,就在宫门里消失了。这件出名的樱桃红披风给人的印象很深,不会弄错的。“该死!”柯柯纳嚷道,“这一回准是他,他回来啦,喂!喂!拉莫尔,喂!我们的朋友。哟,我的声音够大的了。他怎么没有听见?好在我不光会喊,还会跑,我去追他。”柯柯纳怀着这个希望,把两条腿的劲儿全都使了出来,一转眼就奔到了卢佛官;但是,不管他跑得多么快,当他踏进院子的时候,那件红披风似乎也非常匆忙,一下子又在前厅里消失了。“喂!拉莫尔!”柯柯纳一边继续跑,一边喊,“等等我,是我,柯柯纳!你碰上什么鬼,这么个跑法?是不是你在逃命?”那件红披风确实象插了翅膀似的,简直不是一步步走,而是一下子飞到三层楼上去了。“啊!你不愿意听我说!”柯柯纳大声嚷道,“啊!你不高兴我!啊!你生气了!好吧!真是活见鬼!我,我受不了啦。”柯柯纳是在楼梯底下数落那个逃走的人,虽然他不再打算追他,但是继续用眼睛顺着螺旋形楼梯紧紧朝上盯着,看见他到了玛格丽特的套房那一层。忽然从这个套房里出来一个女人,拉住柯柯纳追赶的那个人的胳膊。“啊!啊!”柯柯纳说,“我看这个人完全象玛格丽特王后。原来有人在等他。那么这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不理我。”他伏在楼梯的栏杆上,朝楼梯的空隙间望上去。他低声自言自语说了几句话后,看见樱桃红披风跟着王后走进她的屋子。“好!好!”柯柯纳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一点也没有弄错。有些时候,即使是最要好的朋友在场,我们也会感到不方便。亲爱的拉莫尔正是处在这种时候。”柯柯纳缓缓走上楼,坐在同一层楼梯平台上的一张天鹅绒长凳上。“好吧,我不去追他,我等着……就这么办,但是,”他又补充道,“我想起来了,他是在纳瓦拉王后屋里,因此我可能要等很长时间……天冷得很,见鬼!算了!算了!我在屋里照样可以等他,到临了他总得回来,我才不信他会不回来。”他刚把他的话说完,开始照他的话里得出的决定去做时,从他头顶上边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同时还有他的朋友非常喜欢的一支小曲,柯柯纳马上把脖子伸向脚步声和歌声所来的那个方向。这时拉莫尔从上面一层楼下来,他的房间就在上面一层。拉莫尔一看见柯柯纳,就开始几级一跨地从把他们分开的那一段楼梯跳下来,最后,扑在他的怀里。“嗬!见鬼,是你呀!”柯柯纳说。“你从什么鬼地方出来的?”“啊!从破钟街,见鬼!”“不。我不是说那儿的那座房子……”“从哪儿出来?”“从王后屋里出来。”“从王后屋里出来?”“从纳瓦拉王后屋里出来。”“我没有进去过。”“得了吧!”“我亲爱的阿尼巴尔,”拉莫尔说,“你胡说八道,我从我屋里出来,我在我屋里等了你两个钟头。”“你从你屋里出来?”“是的。”“我在卢佛官广场里追赶的不是你吗?”“什么时候?”“刚才。”“不是我。”“难道十分钟以前在宫门那儿消失的不是你吗?”“不是我。”“难道刚才就好象后面有一群魔鬼在追赶似的,上这道楼梯的不是你吗?”“不是我。”“见鬼!”柯柯纳大声喊道,“吉星旅店的酒不至于凶得使我晕头转向到这个地步。我告诉你,我刚才发现你的红披风和白羽饰在卢佛官的宫门口,我紧紧追赶这两样东西,一直追到这座楼梯下面。一位贵夫人在这儿等着,等你的披风,等你的羽饰,等你的一切,甚至你甩动的胳膊。我限疑她是纳瓦拉王后,她把这些东西一下子拖进这扇门里去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扇门正是美丽的玛格丽特的门。”“见鬼!”拉莫尔脸色苍白,说,“会不会已经有出卖的事发生了?”“好极了!”柯柯纳说,“你尽管骂吧,但是不要再说我搞错了。”拉莫尔犹豫了一会儿,他两只手抱住头,尊敬和嫉妒两种情感在他心里斗争着,但是,嫉妒占了上风,他朝那扇门跑去,开始使出全身的劲敲门,乒乒乓乓,响声震耳,在这样一个尊严的地方,这是很不合适的。“我们会让人抓起来的,”柯柯纳说,“不过,不要紧,这很有趣。你说说,拉莫尔,是不是卢佛宫里有鬼?”“我不知道有没有,”年轻人说,脸色苍白得跟遮着他的额头的白羽饰一样,“不过我过去一直希望能看到,既然现在机会来了,我要尽一切可能跟这一个会会面。”“我不反对,”柯柯纳说,“不过你要是不想吓跑了他,就敲得轻点。”拉莫尔尽管在火头上,也明白这个意见提得对;他继续敲门,不过敲得比较轻了。二十五 樱桃红披风柯柯纳一点儿也没有看错。把穿樱桃红披风的骑士拦住的那位夫人确确实实是纳瓦拉王后。至于穿樱桃红披风的骑士,我料想读者已经猜到,他不是别人,正是英勇的德·穆依,年轻的胡格诺教徒认出是纳瓦拉王后,明白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但是他什么也不敢说,怕玛格丽特一叫出声来,会把他暴露。因此他宁可让自己被她一直领进她的套房,等到了那里以后再向他美丽的带路人说明情况。“以沉默对沉默,夫人。”事实上,玛格丽特在朦朦胧胧中把他当成了拉莫尔,轻轻抓住他的胳膊,俯向他的耳边,用拉了文对他说:“sola sum;introito,carissime.”①————————①“我独自一个人,进来吧,我亲爱的。”——原注(原文是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