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戈王后-7

“我们进去吧,就这样说定了。”“谢谢,”玛格丽特紧紧握了握她的朋友的手,说。“在这里,夫人,您又变成陛下了,”德·内韦尔公爵夫人说,“让我象应该对待纳瓦拉王后那样,在吉兹府殷勤地接待您。”公爵夫人下了轿子,几乎一只膝头跪在地上,搀扶玛格丽特下轿,然后用手指指由两名手执火枪的卫兵把守的府门,隔开几步跟在王后后面,王后威严地走在前面,公爵夫人在可能被人看见的情况下,一直保持着谦恭的态度。到了卧房以后,公爵夫人关上门,把她的侍女,一个最乖巧的西西里①姑娘叫来,用意大利话对她说:————————①西西里:地中海中最大岛,属意大利。————————“米卡,伯爵先生好吗?”“越来越好了。”侍女回答。“他在干什么?”“这时候,夫人,我想他在吃东西。”“好!”玛格丽特说,“胃口恢复了,就是个好兆头。”“啊!真的!我忘了你是昂布鲁瓦斯·帕雷的学生。米卡,你可以走了。”“你打发她走开吗?”“对,让她替我们照看照看。”米卡走了出去。“现在,”公爵夫人说,“你愿意进去看他呢,还是要我叫他来?”“都不需要,我希望看见他,而又不让他看见。”“既然你戴着面具,那有什么关系?”“他可能从我的头发,从我的手,从一件珠宝认出我来。”“啊,我美丽的王后,你结婚以后变得多么谨慎啊!”玛格丽特微微一笑。“好吧!不过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公爵夫人继续说。“什么办法?”“从锁眼里张他。”“好吧!快领我去。”公爵夫人牵着玛格丽特的手.把她领到一扇挂着门帘的门前面,一只膝头跪下,一只眼睛挨近那个没有插钥匙的小洞。“正好,”她说,“他坐在桌前吃饭,脸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来!”玛格丽特王后换到她的朋友的位置上,也把眼睛挨近锁眼。正象公爵夫人说的,柯柯纳坐在一张摆满丰盛的菜肴的桌子前面,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的伤口对他丝毫没有影响。“啊!我的天主!”玛格丽特身子朝后一退,一边叫喊。“怎么啦?”公爵夫人吃惊地问。“不可能!不是!怎么不是!啊!我的天!肯定是他。”“谁?”“嘘!”玛格丽特立起身子,抓住公爵夫人的手,说,“正是要杀死我的胡格诺教徒的那个人。他一直追进我的屋里,一直追到我的怀里来杀他!啊!昂利埃特,幸亏他没有发现我。”“啊,是吗!既然你看见他在动手,他不是很英俊吗?”“我不知道,”玛格丽特说,“因为我在望着他追赶的那个人。”“他追赶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你不会在他的面前提到他的名字吧?”“不会的,我答应你。”“勒拉克·德·拉莫尔。”“你现在觉得他怎样?”“德·拉莫尔先生吗?”“不,德·柯柯纳先生。”“老实说,”玛格丽特说,“我承认我觉得他……”她没有说下去。“算了吧,算了吧,”公爵夫人说,“我看出你怪他砍伤了你的胡格诺教徒。”“我认为,”玛格丽特笑着说,“我的胡格诺教徒什么也不欠他的,他在他眼睛底下砍的那道伤痕 ……”“这么说,他们清帐了,我们可以使他们和好。把你那个受伤的人给我送来吧。”“不,还不行。以后再说。”“什么时候?”“等你给你的那一个另外准备好一间屋子。”“哪一间?”玛格丽特瞧着她的朋友。公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也瞧着她,笑了起来。“那,好吧!”公爵夫人说,“这样一来,联盟比以往更巩固了吧?”“诚挚的友谊始终不渝,”王后回答。“如果我们双方有需要的话,用什么口令,什么暗号?”“你那三位一体的三个名字: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两个女人在第二次抱吻、第二十次握手以后才分手。十三 有些钥匙开了不该它们开的门纳瓦拉王后回到卢佛宫,发现吉洛娜非常激动。她不在家的时候,德·索弗夫人来过,把太后派人交给她的钥匙送来。这把钥匙是囚禁亨利的那间屋子的门上的钥匙。太后显然怀着某种企图,需要贝亚恩人这天夜里到德·索弗夫人屋里去。玛格丽特拿起钥匙,在手里转来转去。她让吉洛娜仔仔细细地复述德·索弗夫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反复琢磨,最后她相信她懂得了卡特琳用的是什么计谋。她取过羽笔和墨水,在一张纸上写:“今晚不要去德·索弗夫人处,请来纳瓦拉王后处。玛格丽特”接着她把纸卷起来,塞到钥匙孔里,吩咐吉洛娜天一黑就把这把钥匙从囚徒的门下边塞进去。这第一件事安排好以后,玛格丽特想到了可怜的受伤者,她把所有的门全都关上,然后走进小间,使她大吃一惊的是,她发现拉莫尔穿上了他那身撕得破破烂烂、沾满血迹的衣服。拉莫尔看见她,试着立起来,但是他摇摇晃晃站不稳,重新又倒在给他作床用的那张长沙发上,“您怎么啦,先生?”玛格丽特问,“您为什么不好好听您的医生的话?我嘱咐您要休息,可您非但不听,反而在做和我的吩咐相反的事。”“啊!夫人,”吉洛娜说,“这不能怪我。我再三恳求伯爵先生不要这样乱来,但是他对我说,任什么也不能再把他留在卢佛宫里。”“离开卢佛宫!”玛格丽特说,她吃惊地望着低着头的年轻人。“可是这不可能呀!您不能走路;您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您没有力气,可以看得出来您的双膝在颤抖。今天早上,您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陛下,”年轻人回答,“我越是感激您昨天夜里对我的保护,我越要恳求您答应让我今天离开。”“可是,”玛格丽特吃惊地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来看待一个如此疯狂的决定了,它比忘恩负义还坏。”“啊!夫人!”拉莫尔双手合掌说,“请相信,这绝不是忘恩负义,在我内心里有一片感激之情将终生存在。”“不会存在很长时间了!”玛格丽特激动地说,她的口气让人听了决不会怀疑她的话不诚恳。“因为要么伤口重新裂开,失血过多而死,要么您被认出是胡格诺教徒,到了街上,您走不出一百步就会给打死。”“但是我应该离开卢佛宫,”拉莫尔低声说。“应该!”玛格丽特说,用她那清澈而又深沉的目光望着他,接着脸色稍微变得有点苍白。“啊,对了!我懂了!”她说,“请原谅,先生!在卢佛官外,准是有一个人儿,因为见不到您而在牵肠挂肚,十分担心,这是对的,德·拉莫尔先生,这是很自然的;我能够理解,您为什么不立刻说出来,或者不如说,我怎么没有想到!当一个人热情接待客人的时候,象包扎伤口一样保护客人的感情,象关心肉体一样关心灵魂,这是应尽的义务。”“唉!夫人,”拉莫尔回答,“您完全误会了。我在世界上几乎可以说是孤单的,在巴黎完完全全是孤单的,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杀害我的凶手是我在这个城里交谈的第一个男人,陛下是跟我说话的第一个女人。”“那么,”玛格丽特惊奇地说,“您为什么要走呢?”“因为,”拉莫尔说,“昨天夜里,陛下没有得到一点休息,今天夜里……”玛格丽特脸红了起来。“吉洛娜,”她说,“天已经黑了,我看你该去送钥匙了。”吉洛娜微微一笑,退了出去。“不过,”玛格丽特接着说,“您在巴黎既然是孤单的,没有朋友,那您怎么办呢,”“夫人,我会有很多朋友的。因为当我被追赶的时候,我想到我的母亲,她是天主教徒;我好象看见她手里拿着十字架,在通往卢佛宫的路上出现在我面前,于是我许了愿心,如果天主保留我的生命,我就皈依我母亲的宗教。天主不仅保留下我的生命,夫人,他还派了他的一个天使来使我热爱我的生命。”“可是您还不能走路;您走不出一百步就会晕倒的。”“夫人,今天我在小间里试过了;我走不快,感到疼痛,这是真的;可是但愿我能走到卢佛宫广场;一旦出去了,就听天由命吧!”玛格丽特托住头,仔细想了想。“纳瓦拉国王呢,”她故意地说,“您再没有向我提到他,您改变信仰,是不是不想为他效劳了?”“夫人,”拉莫尔回答,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您接触到了我要走的真正原因……我知道纳瓦拉国王面临最大的危险,身为法兰西公主,陛下的全部威望也仅仅只能保住他的脑袋。”“什么,先生?”玛格丽特问;“您想说什么,您对我说的是什么危险?”“夫人,”拉莫尔耸了耸肩膀回答,“从安置我的小间里,什么都能听见。”“这倒是真的,”玛格丽特低声地自言自语,“德·吉兹先生已经对我说过。”接着,她提高嗓门,继续说下去:“好,您到底听见了些什么?”“先听见陛下今天早晨和您的弟弟的谈话。”“和弗朗索瓦吗?”玛格丽特大声叫起来,她的脸红了。“是的,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接下来,您离开以后又听见吉洛娜小姐和德·索弗夫人的谈话。”“是这两次谈话……?”“是的,夫人。您结婚刚刚一星期,您爱您的丈夫,您的丈夫将要象德·阿朗松公爵和德·索弗夫人那样来到。他会对您谈他的秘密。嗯!我不应该听这些秘密;否则我就未免太冒失了……我不能够……我不应该……特别是我不愿意这样!”从拉莫尔说最后这几句话的口气,从他声音中的局促不安,从他态度的窘迫,玛格丽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啊!”她说,“您在这个小间里听见了那间卧房里的所有的谈话吗?”“是的,夫人。”这句话声音低得勉强可以听见。“您想今天夜里,今天晚上就离开,是为了不再听下去。”“现在立刻就离开,陛下,如果您允许的话。”“可怜的孩子!”玛格丽特用一种很特别的怜爱口气说。拉莫尔预料中的是粗暴的反驳,没想到这一句回答却如此温存,不免吃了一惊。他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遇上了玛格丽特的目光,而且仿佛有一股磁力似的,被王后既清澈而又深邃的目光牢牢吸住。“这么说,您觉着自己不能保守一个秘密吗,德·拉莫尔先生?”玛格丽特和蔼地说。她靠在她的椅子的椅背上,半个身子被一幅厚厚的挂毯的阴影遮住。她在享受着尽情观察这个人的心灵的乐趣,而自己又能够不被他所看透。“夫人,”拉莫尔说,“我是一个生性可鄙的人,我不相信我自己,而且别人的幸福会使我感到痛苦。”“谁的幸福?”玛格丽特微笑着说,“啊!对了,纳瓦拉国王的幸福!可怜的亨利!”“您看得很清楚,他是幸福的,夫人!”拉莫尔连忙说。“幸福?……”“是的,因为陛下同情他。”玛格丽特揉着系在腰带上的绸钱袋,把钱袋上的螺旋形的金线流苏都揉散了。“这么说,您拒绝见纳瓦拉国王,”她说,“您心里已经决定,已经打定主意?”“我担心这时候会惹得国王陛下讨厌。”“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呢?”“啊,夫人,”拉莫尔大声叫了起来,“德·阿朗松公爵先生,不,不;比起纳瓦拉国王来,我更不愿意见德·阿朗松公爵先生。”“因为……?”玛格丽特问,她激动得一边说,一边直打哆嗦。“因为我尽管是个很坏的胡格诺教徒,不配做纳瓦拉国王的怎心耿耿的仆人,但是我还不是个够好的天主教徒,能够去做德·阿朗松先生和德·吉兹先生的朋友。”这一回是玛格丽特垂下眼睛了,她觉着内心深处被击中了,发出一阵颤抖;她简直说不出拉莫尔的话究竟是使她感到温暖呢,还是使她感到痛苦。正好这时候,吉洛娜回来了。玛格丽特递了个服色向她询问。吉洛娜也用眼神作了一个表示肯定的回答。她总算把钥匙交给了纳瓦拉国王。玛格丽特把视线又移到拉莫尔身上,他在她面前一直犹豫不决,正如一个肉体和心灵同时都十分痛苦的人那样,头垂在胸前,脸色苍白。“德·拉莫尔先生很自负,”她说,“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他提出一个一定会遭到他拒绝的建议。”拉莫尔站起来,朝玛格丽特走了一步,打算向她行礼,表示他听候她的吩咐;但是一阵象火燎般的剧烈难忍的疼痛使他流出了眼泪,他觉着自己快要跌倒了,连忙抓住一张挂毯才勉强支持住。“您瞧,”玛格丽特朝他施过去,用双臂扶住他,大声说,“您瞧,先生,您还需要我!”拉莫尔的嘴唇勉强能够觉察地动了动。“啊,是的!”他低声说,“正如我呼吸着的空气,正如我看见的阳光!”这时候,玛格丽特的房门连着给敲了三下。“您听见了吗,夫人?”吉洛娜惊慌地说。“已经来了!”玛格丽特低声说。“要去开吗?”“等一下,也许是纳瓦拉国王。”“啊!夫人!”拉莫尔大声说,王后的这几句话使得他坚强起来,不过王后说的时候声音很低,仅仅希望吉洛娜一个人能够听见。“夫人!我跪下来求您,让我出去吧,是的,别管我死活,陛下!怜悯我吧!啊!您不回答我。也好!我马上说出来!等我说出来,我希望您就会把我赶出去的。”“不要说了,不幸的人!”玛格丽特说,她听了这个年轻人的谴责,感觉到一种无穷的魅力。“不要说了!”“夫人,”拉莫尔继续说下去,毫无疑问他发现玛格丽特的语气并不象他预料中的那么严厉。“夫人,我再向您说一遍,在这个小间里什么都能听见。啊!别让我死在连最残忍的刽子手都不敢想出来的死刑中。”“别作声!别作声!”玛格丽特说。“啊!夫人,您没有怜悯心;您什么也不愿意听,您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是您要明白,我爱您……”“别作声!我不是已经关照您了?”玛格丽特打断他的话,把她那又暖和又香的手按在年轻人的嘴上,年轻人双手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不过……”拉莫尔低声说。“不过别作声了,孩子!您怎么这么倔强!连王后的话都不愿意听从?”接着,她跑出小间,关上门,背靠在墙上,用哆嗦着的手压住自己的心跳。“去开门,吉洛娜!”她说。吉洛娜走出卧房;过了一会儿,门帘撩起,露出纳瓦拉国王的那张清秀、聪慧、有点惶惶不安的脸。“您找我吗,夫人?”纳瓦拉国王对玛格丽特说。“是的,陛下,您收到我的信吗?”“我得承认,不免有几分感封惊奇,”亨利一边说一边疑心重重地朝四面张望,不过,他的疑心很快就消失了。“另外还有几分担心,是不是,先生?”玛格丽特补充说。“我向您承认,确实如此,夫人。不过,尽管我被不共戴天的敌人们和比敌人也许还要危险的朋友们所包围,我还是记得有天晚上我曾经看见在您的眼睛里闪耀着宽厚的感情,那是在我们举行婚礼的晚上,另外有一天我又看见在您跟腈里闪灼着无畏的火花,这另外一天就是昨天,决定我死的日子。”“哦,先生?”玛格丽特微笑着说,亨利这时似乎想要一直看到她的内心深处。“哦,夫人,我念着您叫我来的那封短信,想到这一切,我当时就对自己说:象纳瓦拉国王这样的一个人,没有朋友,成了囚犯,手无寸铁,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轰轰烈烈地死去,可以死后名垂青史,这就是被他的妻子出卖而死,于是我就来了。”“陛下,”玛格丽特回答,“等您知道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爱您的……而且您也爱的人儿之手,那时您就会改变您的说法了。”亨利听见这番话,几乎朝后退了一步,他那两遭黑眉毛下面的锐利的灰眼睛好奇地询问着王后。“啊!您放心吧,陛下!”王后微笑着说,“这个人儿,我并不想说就是我!”“但是,夫人,”亨利说,“是您派人把这把钥匙交给我的,信上的笔迹也是您的笔迹。”“我承认是我的笔迹。我也不否认这封信是我写的。至于这把钥匙,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把钥匙在送到您手里以前,经过了四个女人的手,您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四个女人!”亨利吃惊地叫起来。“不错,经过四个女人的手,”玛格丽特说,“经过太后的手,德·索弗夫人的手,吉洛娜的手和我的手。”亨利开始猜测这个谜语。“现在让我们冷静地谈谈,先生,”玛格丽特说,“特别是开诚布公地谈谈。今天到处都在传说,陛下同意改宗天主教,这是真的吗?”“传说不对,夫人,我还没有同意。”“不过,您已经决定了。”“换句话说,我正在考虑,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二十岁,几乎当上了国王,真是活见鬼!有些东西是值得去望一场弥撒的。”“其中包括生命,是不呢?”亨利忍不住微微一笑。“您没有把您的全部想法说给我听,陛下!”玛格丽特说。"我对我的盟友是有保留的,夫人;因为,您知道,我们还仅仅是盟友,如果您既是我的盟友……同时又是……”“您的妻子,对不对,陛下?”“对,对……同时又是我的妻子。”“那又怎么样?”“那也许就会不一样了。也许我会坚持继续做胡格诺教徒的国王,象他们说的那样……现在,我活下去就心满意足了。”玛格丽特望着亨利,她的神情是那么奇特,就是没有纳瓦拉国王那么灵敏的人也会起疑心。“这么说,至少您已经肯定可以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了?”她说。“差不多,”亨利说;“您也知道,夫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很难肯定的。”“陛下,”玛格丽特回答,“您的态度是那么温和,有节制,您的主张是那么毫无私心,说真的,在您放弃王冠以后,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以后,很可能您还会放弃跟一位法兰西公主的婚姻,至少有人希望如此。”这番话里具有如此深刻的含义,使得亨利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是,他闪电般迅速地克制住了这种激动的心情。“请您记着,夫人,眼前我没有自由意志。因此,法兰西国王命令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至于我自己,万一有人就这个跟我的王位、我的荣誉和我的生命丝毫无关的问题征求我的意见,我宁愿退隐到一个城堡里去打猎,或者退隐到一个修遭院里苦修,也不愿意把我的未来建立在我们的强迫婚姻给我带来的权利的基础上。”这种对自己处境逆来顺受的镇静态度,这种舍弃尘世事物看空一切的念头,使玛格丽特惊慌失措。她想到这次解除婚姻关系,也许是在查理九世、卡特琳和纳瓦拉国王之间商量决定的。为什么他们就不会也欺骗她或者把她也牺牲掉呢?难道就因为她是这一个的妹妹,另一个的女儿吗?经验使她懂得,这决不能成为她可以安全无恙的理由。野心折磨着这个年轻女人的,或者不如说这个年轻王后的心灵,她远远超乎一般人所有的弱点之上,决不会让自己陷在因为自尊心受到损害而产生的恼怒里。任何女人,即使是最平庸的女人,当她在爱着的时候,爱情不会有这种软弱表现,因为真正的爱情也是一种野心。“我看,”玛格丽特用轻蔑嘲笑的口气说,“陛下好象对闪耀在每个国王额头上的那颗星没有多大的信心?”“啊!”亨利说,“因为我眼下徒然地寻找我的那颗星,我看不见它,暴风雨现在正在我头顶上施虐,它已经被这场暴风雨遮住了。”“如果一个女人吹散这场暴风雨,使得这颗星象以前一样明亮呢?”“这很困难,”亨利说。“您不相信这个女人的存在吗,先生?”“不,我只是不相信她的力量。”“您是指她的意志吗?”“我再重复一遍,我说的是她的力量。女人只有在爱情和利益以相等的分量在她身上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真正有力量。如果这两种情感中只有一种纠缠住她,她就会象阿喀琉斯①那样易受伤害。不过,这个女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是不能指望她的爱情的。”————————①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出生时被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握住脚踵倒浸在冥河水中,因此除没有浸水的踵部处,任何武器不能伤害他的身体。————————玛格丽特沉默不语。“请听我说,”亨利继续说下去,“当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的大钟上一次敲响的时候,您必然会想到重新获得您的自由,那是他们为了消灭我这一派的人拿来做抵押的。我是,我不得不想到挽救我的生命。这是最迫切的……我们丧失了纳瓦拉王国,这我完全知道;不过,纳瓦拉王国和那还给您的能够在您的卧室里大声说话的自由相比,算不了什么。而过去您在这个小间里有什么人听您说话时,您是不敢在您的卧室里大声说话的。”玛格丽特虽然忧心忡忡,也禁不住露出了笑容。至于纳瓦拉国王,他已经站起来,打算回他的套房去。因为十一点的钟声敲过已经有好一会儿,卢佛宫的人都睡了,或者至少看上去都睡了。亨利朝门口走了三步。接着突然停下来,仿佛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他在什么情况下来到王后的住处的。“我想起来了,夫人,”他说,“您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或者是您只想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感谢您昨天英勇地来到国王的武器陈列室,使我能暂时脱身吗?老实说,夫人,我不能否认您来得正是时候,简直就象古代的神灵一样降临到出事的现场,刚好来得及救我的性命。”“不幸的人呀!”玛格丽特用低沉的声音叫起来,同时抓住了她丈夫的胳膊,“您怎么没有看出,正相反,不论是您的自由,不论是您的王冠,不论是您的生命,任什么都没有得到挽救!……盲目的人呀!傻子呀!可怜的傻子呀!您在我的信里除了一次约会以外,没有看出别的,是不呢?您以为玛格丽特被您的冷淡所激怒,希望得到补偿吗?”“可是,夫人,”亨利吃惊地说,“我承认……”玛格丽特耸了耸肩膀,流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在这同时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好象是小暗门那儿有人在轻轻叩门,声音又刺耳又急促。玛格丽特把国王拉捌这扇小门旁边。“您听,”她说。“太后从她屋里出来了,”一个声音俏悄说。因为害怕,这个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亨利立刻听出这是德·索弗夫人的声音。“她到哪儿去?”玛格丽特问道。“她来陛下这儿。”紧接着是一件绸长裙渐渐离远的窸窣声,证明德·索弗夫人走了。“啊!啊!”亨利喊道。“我早就料到,”玛格丽特说。“我是,我早就担心了,”亨利说,“这就是证据,瞧。”他说着忽的一下打开他的黑天鹅城紧身短袄,让玛格丽特看他胸部有一件很薄的钢丝锁子甲和一把米兰造的长匕首,他立刻拔出匕首拿在手里。匕首就象一条蝰蛇在太阳光下面一样,闪闪发光。“这里确实用得上武器和护胸甲!”玛格丽特喊,“好啦,陛下,好啦,把这把短剑藏起来;是太后,一点不错,不过只是太后一个人。”“但是……”“是她,我听见了,别作声!”她贴近亨利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年轻的国王专心而又惊讶地听着。亨利立刻躲到床帷后面去了。玛格丽特也敏捷得象一头豹子似的向小间跳过去,拉莫尔正在小间里紧张地等候着。她打开门,寻找这个年轻人,抓住他的手,在黑暗中紧紧地握住。“别出声!”她说,她跟他挨得这么近,他甚至觉到她呼出来的热烘烘的、香喷喷的气息在他脸上蒙上一层湿润的水蒸气,“别出声!”接着,她回到她的卧房,关上门,卸去头上的装饰品,用匕首割断她的连衫裙上的所有带子,钻到床上去。真险哪,钥匙已经在锁里转动。卡特琳有几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卢佛宫里所有的门。“谁呀?”玛格丽特喊道,这时候卡特琳正命令四个跟随她来的绅士守在门口。玛格丽特就象是因为突然有人闯入她的卧房,吓得神色慌张,穿着白色的寝袍从床帷里钻出来,跳下床,认出是卡特琳,就万分惊讶地过来吻她母亲的手,她的惊讶装得那么逼真,连这个佛罗伦萨女人也不能不受骗上当了。十四 第二个新婚之夜太后朝四下里极其迅速地扫了一眼。床下边摆着的天鹅绒高跟拖鞋,椅子上散乱地放着的玛格丽特的衣服,还有她为了赶走瞌睡而揉着的眼睛,这一切使卡特琳确信是自己把女儿吵醒了。于是她象一个计谋得逞的人那样笑容满面,拉过来一把扶手椅,说:“让我们坐下,玛格丽特,好好谈谈。”“夫人,我在听。”“现在您应该,”卡特琳一边说,一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只有深谋熟虑或者城府很深的人才会有这么慢。“我的女儿,现在您应该明白您的哥哥和我是多么希望能使您得到幸福。”这个开场自对了解卡特琳的人来说,是个很可怕的开场白。“她要跟我谈什么呢?”玛格丽特心里想。“的确,让您结婚,”佛罗伦萨女人接着说下去,“我们是完成了一个在统治国家者的重大利益支配下必须完成的政治行动。不过应该承认,我可怜的孩子,我们没有想到纳瓦拉国王对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如此迷人的您竟会反感到这种程度。”玛格丽特站起来,把寝袍的两襟拉拉拢,恭恭敬敬地向她母亲行了一个屈膝礼。“今天晚上我才知道,”卡特琳说,“不然的话,我早就会来看您了,今天晚上我才知道您的丈夫远没有象应该尊重一位美丽的女人,尊重一位法兰西公主那样尊重您。”玛格丽特叹了口气,卡特琳受到这个默认的鼓舞,接着又说:“纳瓦拉国王在公开场合跟我的一个对他崇拜到了不顾一切地步的女儿谈话,而蔑视诚心诚意献给他的这种做妻子的爱情,这的确是一个不幸,我们这些可怜的握有无限权力的人无法补救这个不幸,可是,我们王国里哪怕是最低微的绅士却能够办到,办法就是自己找女婿决斗,或者让儿子去找他决斗。”玛格丽特低下了头。“很久以来,”卡特琳接着说下去,“从您红着的眼睛,从您对那个索弗说的带刺儿的话,我的女儿,我看出您心头的创伤,尽管您费了很大的劲,却不能把它永远掩饰,不让它暴露出来。”玛格丽特打了一个哆嗦,因为床帷轻轻动了一下,不过幸好卡特琳没有发现。“这个创伤,”她加倍亲切地说,“这个创伤,我的孩子,一个母亲的手是有责任医治的。那些过去以为会使您得到幸福才决定您的婚姻的人,他们出于对您的关怀,注意到亨利·德·纳瓦拉每天夜里都走错房间;他们不能容忍象他这样一个小国国王,以他对您本人的轻蔑和对他子孙后代的不关心,来每时每刻冒犯象您这么美丽、这么高贵、这么贤明的一个女人。他们最后还看出,这个傲慢无礼的疯子,一旦认为风向对他有利,就会转过头来反对我们的家族,把您从他的家里赶出去。他们难道没有权利以一种更适合您和您的身份的方式,把您的前途跟他的前途分开,使您的前途得到保障吗?”“不过,夫人,”玛格丽特回答,“虽然这些话句句浸透着母爱,使我心里充满了快乐和光荣,我还是要冒昧地提醒陛下,纳瓦拉国王是我的丈夫。”卡特琳勃然大怒,走到玛格丽特跟前,说:“他是您的丈夫!难道只要教堂里给你们行过降福礼,就是夫妻了吗?婚姻的认可仅仅是存在于教士的言词里吗?他,是您的丈夫!啊!我的女儿,您如果是德·索弗夫人,倒可以这样回答我。但是,一切都跟我们对他的期望完全相反,自从您给了亨利·德·纳瓦拉把您叫作他的妻子的这种荣幸以后,他却把妻子的权利给了别的女人,甚至就在此刻,”卡特琳提高嗓门说,“来,跟我来,用这把钥匙去打开德·索弗夫人的房门,您就会看见了。”“啊!小声点,小声点,夫人,我求您,”玛格丽特说,“因为不仅您弄错了,而且……”“怎么样?”“是这样!您会吵醒我的丈夫。”玛格丽特说到这儿,以一种充满情欲的优美姿势站起来,让寝袍半敞开,飘动着,短短的袖子露出她那造型如此优美的胳膊和那真正的王族的手,她把一支玫瑰色的蜡烛端到床跟前,撩起床帷,对母亲微笑着,用手指着纳瓦拉国王的傲慢的侧影,黑色的头发和半启的嘴唇,他看上去正在乱糟糟的床上安安静静地酣睡。卡特琳脸色苍白,眼神惊慌,好象脚底下裂开一道深渊似的,身子朝后仰,从她喉咙里发出的不是一声叫喊,而是低沉的咆哮。“您看见了,夫人,”玛格丽特说,“您的消息不准确。”卡特琳朝玛格丽特看了一眼,又朝亨利看了一服。她在她活跃的思想里把亨利的苍白、湿润的前额,有淡淡的茶褐色眼圈的眼睛,跟玛格丽特的笑容连接在一起,她憋着一肚子怒火,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薄嘴唇。玛格丽特让她母亲端详了一会儿这幅图画,这幅图画对她母亲起到了墨杜萨①的头所起的作用。然后,她放下床帷,踮着脚走回到卡特琳跟前,重新在她的椅子上坐下。————————①墨杜萨: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原为美女,因触犯女神雅典娜,头发变成毒蛇,面貌奇丑无比。谁看她一眼,谁就立刻变成化石。————————“我在听您说呢,夫人!”佛罗伦萨女人想看透这个年轻女人是真的天真还是在装傻,几秒钟以后,她的锐利的眼光就好象在玛格丽特的镇静的态度前面变钝了。“没有要说的了,”她说。她大步走出了套房。她的脚步声在过道里刚一消失,床帷又揭开了,亨利眼睛发亮,呼吸紧促,双手哆嗦,过来跪在玛格丽特面前。他只穿着灯笼短裤和锁子甲,玛格丽特看见他这样怪里怪气的打扮,一边亲切地握住他的手,一边忍不住大笑起来。“啊!夫人,啊!玛格丽特,”他喊道,“我怎样来报答您呢?”他一下接一下地吻着她的手,不知不觉地吻上去,吻到了年轻女人的胳膊上。“陛下,”她一边轻轻地朝后退,一边说,“难道您已经忘掉,一个对您有救命之恩的可怜的女人,这时候正为您在痛苦,为您在呻吟?德·索弗夫人,”她压低声音补充说,“她为您牺牲了她的嫉妒,把您送到我身边,也许在为您牺牲了她的嫉妒以后,还要为您牺牲她的生命,因为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母亲发起怒来是可怕的。”亨利打了个寒颤;他站起来,抬脚要走。“啊!不过,”玛格丽特娇声娇气地说,“我想了想,也就放心了。钥匙交给您并没有加说明,人家会以为您今天晚上把优先权给了我。”“把它给了您,玛格丽特;不过您同意不同意忘掉……”“小声点,陛下,小声点,”王后说,她是在开玩笑地模仿十分钟以前她对她母亲说的话;“小间里能听见您说话。因为我还不完全是自由的,陛下,我请您说话声音不要太大。”“啊!啊!”亨利说,他一半是在笑,一半是在伤心,“这倒是真的我忘了这一出有趣的戏的结尾大概不该由我来扮演。这个小间……”“我们进去吧,陛下,”玛格丽特说,“因为我希望我能荣幸地给陛下介绍一位正直的绅士,他在大屠杀中负伤,一直跑进王宫来通知陛下面临着的危险。”王后朝那扇门走去,亨利跟在他妻子后面。门开了,亨利看见在这间注定要给人带来惊奇事的小间里有一个男人,一下子愣住了。不过,拉莫尔突然一下子跟国王见面,比国王还要惊讶。因此,亨利用嘲笑的眼光朝玛格丽特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处之泰然。“陛下,”玛格丽特说,“我一直担心这位绅士会在我的屋里给杀死,他忠心为陛下效劳,我要请陛下保护他。”“陛下,”年轻人于是说,“我是陛下等候的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是可怜的德·泰利尼先生向您推荐过的,他就在我身边被杀死的。”“啊!啊!”亨利说,“不错,先生,王后把他的信交给我了,不过,倒不是还有普罗旺斯省长先生的一封信吗?”“有,陛下,他吩咐我一到就交给陛下。”“您为什么没有交给我呢?”“陛下,我昨天晚上进卢佛宫;但是陛下非常忙,不能接见我。”“这倒是真的,”国王说;“不过,我觉得,您不是可以让人把这封信转交给我吗?”“德·奥里亚克先生命令我,只能交给陛下本人;他再三叮咛我,这封信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通知,他不敢把它托付一个普通的信使。”“确实如此,”国王拿过信来一边看,一边说,“他通知我离开宫廷,回到贝亚恩去。德·奥里亚克先生虽然是天主教徒,不过他是我的好朋友,作为省长,很可能对发生的事有所风闻。真是活见鬼!先生,为什么您没有在三天以前把这封信送给我,一直等到今天?”“因为正象我荣幸地对陛下说过的那样,不论我一路上怎样赶,也仅仅是昨天才赶到。”“真遗憾,真遗憾,”国王低声说,“否则我们这时候就很安全了,或是在拉罗舍尔①,或是在哪个平原上,我们周围还会有两三千人马。”————————①拉罗舍尔:法国夏朗德滨海省省会,在巴黎西南四七七公里,1554年起新教占优势,胡格诺教徒差不多在这里建立了一个独立共和国。1573年德·安茹公爵未能攻破。————————“陛下,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玛格丽特低声说,“不要把您的时间浪费在抱怨已经过去的事上,要尽可能利用将来。”“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上,”亨利说,眼精里流露出询问的眼光,“难道还会抱有一线希望吗,夫人?”“是的,确实如此,我会认为正在进行的是三分一场的比赛,我们仅仅是输掉了头一分。”“啊!夫人,”亨利低声说,“我要是能拿得稳在这场比赛中您是站在我这边……”“如果我想要转到您的对手的那一边的话,”玛格丽特回答,“我看我也用不着等到这么晚。”“说得对,”亨利说,“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正如您说的,现在一切还可以弥补。”“唉!陛下,”拉莫尔说,“我祝愿陛下事事如意;但是今天我们已经失掉了海军元帅。”亨利开始微笑,他的这种狡猾的庄稼汉的微笑,宫廷里的人只有到了他做法兰西国王的那一天才能懂得是什么意思。“不过,夫人,”他仔细地望着拉莫尔,说,“这位绅士待在您这儿,不可能不给您带来极大的不便,而且也不可能不遇到麻烦,他会被人撞见的。您打算怎么办?”“不过,陛下,”玛格丽特说,“我们不能把他进出卢佛官吗?我完全听从您的意见。”“很困难。”“陛下,德·拉莫尔先生不能在陛下的住处找个地方?”“唉!夫人,您还把我当成是胡格诺教徒的国王,手下有一批人。您知道我已经一半改了宗,我手下连一个人也没有了。”换了别人就会马上回答:拉莫尔是天主教徒,但是王后想要等亨利来问她,她希望他怎么办。至于拉莫尔,他看到他的女保护人态度这么谨慎,而且在一个象法国宫廷这样危险的宫廷上,处境微妙,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所以也一言不发。“但是,”亨利说,他把拉莫尔带来的信又看了一遍,“普罗旺斯省长说您母亲是天主教徒,他对您的友谊就是从这上面来的,他这么对我说是什么意思?”“伯爵先生,”玛格丽特说,“您不是对我说过您曾经许过一个改变宗教信仰的愿心吗?我的脑子在这件事上有点糊涂;请您帮帮我的忙,德·拉莫尔先生。该不是和国王看上去也希望的事有些相象吧?”“唉!是的;不过王后陛下在听到我解释这件事时态度是那么冷淡,”拉莫尔回答,“所以我不敢……”“这是因为跟我毫无关系,先生。请解释给国王听吧,解释吧。”“好吧!是许的什么愿心呢?”国王问。“陛下,”拉莫尔说,“当我给凶手们追赶着,手无寸铁,两处负伤,几乎快要死去的时候,我好象看见了我母亲的亡灵,手里拿着十字架,把我领到了卢佛宫。我当时许下了愿心,如果我平安脱险,我就信我母亲的宗教,是天主让她从坟墓里出来,在这个可怕的黑夜来为我引路。天主把我领到了这里,陛下。在这里我看到我处在法兰西公主和纳瓦拉国王的双重保护之下。我的生命奇迹般地给保住了;我得还我的愿心,陛下。我准备做天主教徒。”亨利皱了皱眉头。他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出于个人利益的改宗,他完全能理解,但是,他对出于真诚信仰的改宗十分怀疑。“国王不愿意为我的被保护人负责,”玛格丽特心里想。然而拉莫尔处在两个相对立的意志之问,显得既胆怯又局促。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处境很可笑,可又没法解释。结果还是玛格丽特以女性的体贴把他从这种尴尬的处境中救了出来。“陛下,”她说,“我们忘记了这个负伤的人需要休息。我自己也困得厉害。啊!瞧!”拉莫尔脸色确实十分苍白,不过是玛格丽特最后的那句话,他听见并且按照自己的意思击理解以后,脸色才变得这么苍白的。“好吧!夫人,”亨利说,“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难道我们不能让德·拉莫尔先生休息吗?”年轻人用恳求的眼光看看玛格丽特,尽管有两位陛下在场,他还是在疼痛和疲乏的折磨下,精疲力竭地向一把椅子走去。玛格丽特懂得在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慕,在他的精疲力竭中充满了失望。“陛下,”她说,“这位年轻的绅士既然已经负了伤,还跑到这里来向您报告海军元帅和泰利尼的死讯,他就是为了他的国王冒了生命危险,因此我认为,陛下应该赏给他一个他将终生难忘的荣誉才对。”“什么荣誉呢,夫人?”亨利说,“您吩咐吧,我一定照办。”“让德·拉莫尔先生今天夜里睡在陛下的脚边,陛下自己睡在这张长沙发上。至于我呢,在我尊严的丈夫的允许下,”玛格丽特微笑着补充说,“我要把吉洛娜叫来,重新服侍我上床。因为我可以向您起誓,陛下,在我们三个人里面我决不是最不需要休息的一个。”亨利很风趣,也许风趣得有点过火;他的朋友们和敌人们以后要为这件事责备他。不过他明白,她完全有权把他从夫妻共眠的床上赶走,因为他过去对她表现得太冷淡;况且,玛格丽特刚才以救他的性命来回报了他的冷淡。因此,他回答的话里没有加进自尊心。“夫人,”他说,“如果德·拉莫尔先生能够到我的套房里去,我可以把我的床让给他。”“对,”玛格丽特说;“不过,您的套房这时候既不能保护您,也不能保护他,为了谨慎起见,陛下必须在这里一直待到明天。”她没等国王回答,就喊吉洛娜,叫他给国王准备褥子,并且在国王床脚边给拉莫尔铺一张床,拉莫尔对这个荣誉好象感到如此高兴,如此满意,简直可以说他连身上的伤都觉不着了。至于玛格丽特,她向国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回到她的卧房里,把每扇门都上了门闩,然后躺在床上。“现在,”玛格丽特自言自语地说,“应该让德·拉莫尔先生明天在卢佛宫有一个保护人。谁今天晚上装聋作哑,谁明天就会后悔的。”接着她朝吉洛娜招了招手,吉洛娜正在等候她的最后吩咐。“吉洛娜,”玛格丽特悄悄对她说,“明天,不管用什么借口,必须让我的弟弟德·阿朗松公爵想到在早晨八点钟以前上这儿来。”卢佛宫敲两点钟了。拉莫尔跟国王谈论了一会儿政治。国王渐渐入睡,不久鼾声大作,仿佛是睡在他那贝亚恩的皮革床上一样。拉莫尔本来也许可以跟国王一样入睡;不过,玛格丽特却没有睡着,她在床上翻来复去,翻身的声音搅乱了年轻人的思绪和睡眠。“他很年轻,”玛格丽特在失眠中喃喃地说,“他很害臊;也许他还是,这一点应该弄清楚,也许他还是可笑的;不过眼睛漂亮……身材好,可爱之处很多;不过,接下来他会不会没有骨气呢?……他逃跑过……他要改宗……多遗憾,梦开始得很美好;算啦……就听其自然吧,让我们还是把这件事托付给那个疯昂利埃特的三位一体的神吧。”最后天快亮的时候,玛格丽特才终于睡着了,嘴里还一边念叨着:“厄洛斯—丘比特—阿莫尔。”十五 女人的愿望就是天主的愿望玛格丽特没有猜错。卡特琳看出这出喜剧里的奥妙,却无力改变它的结局,因此憋了一肚子火,非要找个什么人发泄发泄不可。她没有回自己屋里,却直接上楼去找她的梳妆女官了。德·索弗夫人估计有两个人会来。她希望的是亨利来,她害怕的是太后来。她披着衣服躺在床上,达丽奥尔守在前厅里。她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接着是慢慢走近的脚步声,如果不是地毯厚,这脚步声一定会很重。她听得出这不是亨利的脚步声,亨利走起路来又轻又快。她猜到来的人不让达丽奥尔先通报,于是用手支起身子,侧耳细听,张大眼睛等候。门帘撩起来,年轻女人看见卡特琳·德·美第奇出现,吓得直打哆嗦。卡特琳看上去很平静;不过,德·索弗夫人两年来一直在经常研究她,完全懂得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下掩盖着险恶的用心,说不定还是无情的报复。德·索弗夫人看见卡特琳,打算从床上跳下来;但是卡特琳举起手,做了个手势拦住她。可怜的夏洛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着,鼓起全部勇气来应付那正在寂静中酝酿的暴风雨。“您把钥匙交给纳瓦拉国王了吗?”卡特琳问,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变化;不过她的这句话是用越来越苍白的嘴唇发出来的。“是的,夫人……”夏洛特回答,她想让她的声音象卡特琳的声音一样坚定,但是办不到。“您看见他了吗?”“谁?”德·索弗夫人问。“纳瓦拉国王。”“没有,夫人;但是我在等他,我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响声,甚至还以为是他来了呢。”德·索弗夫人的这番回答或者是完全可以信赖的老实话,或者是十足的弄虚作假,卡特琳听了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哆嗦,她把她那又肥又短的手攥得紧紧的。“不过你明明知道,”她露出阴险的笑容说,“卡洛塔①,你明明知道,纳瓦拉国王今天夜里不会来。”————————①卡洛塔:德·索弗夫人的名字叫夏洛特,卡洛塔是夏洛特这个名字的意大利叫法。————————“我,夫人,我知道!”夏洛特叫了起来,她那大吃一惊的口气,装得完全象真的。“是的,你知道。”“他如果不来,”年轻女人说,单单这个假设就便她打了个寒颤,“那准定是他死了!”夏洛特之所以有勇气这样说谎,是因为她知道她的这个小小的背叛行为如果被发现的话,她一定会遭到极其可怕的报复。“不过,你没有给纳瓦拉国王写信吗,亲爱的卡洛塔?”卡特琳一边问,一边发出同样的低沉而又残忍的笑声。“没有,陛下,”夏洛特回答,口气十分天真,“我好象记得您没有叫我写。”接着是一阵短时间的沉默,卡特琳望着德·索弗夫人,就象一条蛇望着它想用目光吓唬住的一只鸟。“你以为你漂亮,”卡特琳说;“你以为你聪明,是不呢?”“不,陛下,”夏洛特回答,“我仅仅知道,如果陛下有时候说我聪明,说我美丽,那是因为您对我非常宽容。”“哼,”卡特琳怒气冲冲地说,“你如果相信,那你就错了;我呢,我如果对你说过,那么我是说谎,比起我的女儿玛戈来,你不过是一个笨蛋,一个丑八怪。”“啊!夫人,您说得完全对!”夏洛特说,“我决不会否认的,特别是在您面前。”“因此,”卡特琳继续说下去,“纳瓦拉国王喜欢我的女儿远远超过喜欢你;我相信,这不是你原来所希望的,也不是我们原来所商量好的。”“唉,夫人!”夏洛特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且她丝毫不需要强制自己。“如果这样,我真是太不幸了。”“正是这样,”卡特琳说,从她眼睛里射出两遭光芒象两把匕首似的插进德·索弗夫人的心里。“可是您怎么会知道的?”夏洛特问。“下楼到纳瓦拉王后屋里去,Pazza!①你可以在那儿找到你的情人。”————————①意大利语:“疯子!”————————“啊!”德·索弗夫人大声说。卡特琳耸耸肩膀。“你也许会嫉妒吧?”王太后问。“我?”德·索弗夫人说,她重新鼓起已经快失去的勇气。“是的,你!我很想看看法国女人是怎样嫉妒的。”“不过,”德·索弗夫人说,“为什么陛下要我嫉妒,而不要我保持自尊呢?我爱纳瓦拉国王,完全是因为要为陛下效劳。”卡特琳若有所思地把她看了一会儿。“你对我说的这番话,总的看来,可能是真的,”她低声说。“陛下完全看到我的心里了。”“你的这颗心对我完全忠诚吗?”“请吩咐吧,夫人,事后您就可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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