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11

再说,归根到底,戈万是否过分强调了那件使他着迷的善举呢?三个孩子身处绝境;朗特纳克救出了他们。然而,是谁使他们身处绝境呢?不正是朗特纳克吗?是谁把三个摇篮放在大火之中的?不正是伊马纽斯吗?伊马纽斯是什么人?侯爵的助手。应该承担责任的是首长。因此,朗特纳克就是纵火犯和杀人犯。那么他做了什么值得赞美的事呢?他没有一错到底,仅此而已。他设计了罪行,然后又退却了。他对自己感到厌恶。母亲的呼喊在他心中深处唤醒了人类古老的恻隐之心,这是人皆有之的普遍生活的沉淀,最冥顽不化者也不例外。他听见这呼声便走了回来。他从黑暗又退回到光明。他筹划了罪行,又破坏了罪行。他的全部功绩在于:没有自始至终当魔鬼。而为了这区区小事,就将一切归还给他!空间、田野、平原、空气、阳光!归还他森林,使他得以抢劫掠夺,归还他自由,使他得以任意奴役,归还他生命,使他得以制造死亡!试试与他达成谅解,与这个傲慢的人谈谈,提出有条件地释放他,要求他获释后从此不参加任何敌对行动和叛乱;这样做格铸成大错,将使他占上风,将遭到他的蔑视,他的回答将给你一个耳光,他会说:“你们自去羞愧吧!杀了我!”对这种人毫无办法,不是杀他就是放了他。这是一个不妥协的人。他随时能起飞或者牺牲。对他本人而言,他既是雄鹰,也是悬崖。奇怪的人。杀了他?于心不安!放了他?责任重大!一旦朗特纳克获释,与旺代的一切较量又得重头开始,因为旺代将像一条没被砍头的蛇。由于朗特纳克的消失而熄灭的火,顷刻之间,将像飞驰的流星一样重新点燃。只要朗特纳克没有实现罪恶的计划,没有使君主制像墓石一样压在共和制身上,使英国像基石一样压在法国身上,他是不会罢休的。拯救朗特纳克就是牺牲法国。朗特纳克活着就意昧着许多无辜者,男女老少,在内战中丧生,就意味着英国人登陆,革命退却,城市被洗劫,人民被分裂,布列塔尼血流成河,牺牲品再次落入魔爪。在种种模糊不清与相互矛盾的思想中,沉思遐想中的戈万隐约看到了问题:放虎归山。接着,问题又以最初的面貌出现,西叙福斯①的巨石——其实只是人的自我斗争——又滚落下来。那么,朗特纳克是老虎吗?——①希腊神话中的国王,在地狱中被判推石上山,石头不到山顶便滚落下来,于是再推,如此反复不已。也许他曾经是老虎,那么现在仍然是老虎吗?戈万的思想不断反复,像蛇一样曲折回旋,令他晕眩。朗特纳克的献身津神、坚忍的忘我津神、高尚的无私津神,即使经过严格审视,也是无法否认的。怎么!他竟能在呲牙裂嘴的内战中发挥了人性!怎么!他竟能在低等准则的冲突中宣布了高级准则!怎么!他竟能证明在一切君主制、一切革命、世间的一切问题之上,存在着人类无限广阔的同情心:强者应保护弱者,获救者应救援遇难者,老人应疼爱儿童!竟能证明有这些美好的东西,而且不惜以头颅为代价!怎么!他身为将军,竟能放弃战略、战斗与复仇!怎么!他身为保皇派,竟能取来天平,一端放上法兰西国王、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有待恢复的法律、有待重建的古老社会,在另一端放上三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孩子,而且,在掂量以后,认为这三个无辜孩童的重量超过了国王、皇位、权杖与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怎么!难道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怎么!难道这样做的人仍然是老虎,应该受到猛虎的待遇?不!不!不!刚才用神奇举动的光辉照亮内战深渊的人不是魔鬼!佩剑者变成了启示者。地狱的撒旦又还原为天堂的路济弗尔②。朗特纳克用牺牲为自己的一切野蛮行径赎罪。他在肉体上断送自己,却在道义上获得自救。他又成为无辜者,为自己签署了赦令。难道一个人无权自我宽恕吗?从此,他令人肃然起敬——②撒旦在堕落前原为天使路济弗尔。朗特纳克刚才做出了非凡的举动,现在轮到戈万了。戈万必须作出反应。善与恶的激情正相互斗争,使世界处于混乱之中,而朗特纳克竟能超越混乱,从中引出人性,现在该由戈万从中引出家庭了。他该怎么办?难道他将辜负天主的信任?不。他的内心喃喃说:“要救朗特纳克。”那么很好。来吧,为英国人帮忙。开小差!投降敌人。拯救朗特纳克,背叛法兰西。他不寒而栗。你这个答案可不是答案,呵幻想者!戈万看到斯芬克司在暗处露出不祥的微笑。他处于一种令人畏惧的十字路口,真理在这里相互斗争、对峙,人类最崇高的三种观念在这里凝神对视,那就是人性、家庭、祖国。这三个声音轮流发言,每个声音都说得有理。怎样选择呢?每个声音似乎都找到了智慧与正义的接合点,说:“照这样做吧。”真应该照这样做?是的。不是。推理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这两种功告背道而驰。推理仅仅是理性,感情往往是良心。前者来自人,后者来自天。因此,感情比较模糊,但却更有威力。然而,严格的理性是何等强大!戈万踌躇不定。这是难以承受的困惑。戈万面临两个深渊。毁掉候爵还是拯救候爵?不是这个深渊,就是那个深渊。哪个深渊是他的责任呢?三长官的风帽人们面临的确实是责任。责任矗立在那里,它对西穆尔丹而言是陰森的,对戈万而言是极其巨大的。前者的责任简单明了,后者的责任错综复杂,迂回曲折。钟楼敲响午夜十二时,接着是清晨一时。不知不觉间,戈万慢慢走近了缺口。大火只发出漫射的反光,正在熄灭。位于圆塔另一侧的高原在反光下时而可见,接着,烟雾遮住了火光,高原便隐没了。在忽明忽暗的微光下,物体显得不匀称,营地的哨兵像是一些幼虫。戈万在沉思中漫不经心地看着烟雾与火光的交替。在他眼前时隐时现的火光似乎与在他脑中时隐时现的真理有某种相似。突然,在两团烟雾中,逐渐衰弱的火喷出了一个火花,将高原顶照得通明,一辆大车在红光下显现出来。戈万瞧着这辆车,车周围是头戴津骑兵帽的骑兵。当几小时前太阳落山时,戈万用盖尚的望远镜远远看见的大概就是这辆车。车上有人,他们似乎忙于卸东西。他们从车上抬下的东西看来很重,有时还哐当哐当响。很难说这是什么。好像是屋架。两个人从车上抬下一个箱子,放在地上,从箱子的形状看,里面的东西应该呈三角形。火花熄灭了,一切重归于黑暗。戈万对着黑暗中的东西怔怔地沉思。人们点燃了灯,在高原上来来往往,但是活动的人影模糊不清,何况戈万站在沟壑的这一边,地势低,只能看见高原边沿的东西。有声音在说话,但是听不清在说什么。这里那里传来敲击木头的声音,还有一种金属的吱嘎声,仿佛有人在磨长柄镰刀。敲两点钟了。戈万慢慢朝缺口走去,似乎想进两步退三步。哨兵见他走近,在陰暗中认出了指挥官绣有饰带的斗篷和风帽,便向他举枪敬礼。戈万走进一层大厅,它现在是警卫室。圆穹下挂着一盏灯,灯光很暗,勉强让他穿过大厅而不踩着人,因为警卫们就地躺在于草上,大部分人已经睡着了。他们躺在这里,几小时前他们曾在这里战斗。枪弹没有被扫清,这些铁丸和铅丸被压在他们身不,使他们睡不舒服,但他们很累,正在休息。这个大厅是可怕的地方,人们曾在这里进攻,在这里怒吼狂叫、咬牙切齿、打杀和咽气。许多同伴曾在他们此刻昏昏欲睡的石砖地上倒下;他们枕着的干草浸满了同伴们的血。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血已止住,刀已擦干,死者已死,而他们在平静地睡觉。这就是战争。到了明天,所有的人将同样睡觉。昏昏欲睡的人中,有几个人看见戈万进来便站了起来,其中有负责警卫队的军官。戈万指着牢房门对他说:“给我打开。”门栓检被拉开,门开了。戈万走进牢房。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第七章 封建制与革命一长辈在地牢的方形气窗旁边,砖地上放着一盏灯。地上还有满满一罐水、配额面包和一捆稻草。地牢是在岩石上挖成的,因此囚徒如果异想天开地点燃稻草也是白费力气,牢房不会起火,囚徒自己却会窒息而死。当牢门在铰链上转动时,侯爵正在牢房里踱步,像所有被关进笼子的猛兽一样本能地来回走动。他听见牢门开了又关上,便抬起头。地上那盏灯正在他与戈万之间,正面照着这两人的脸。他们相互瞧着,在逼视下一动不动。侯爵大笑起来,喊道;“您好,先生。我有多少年没机会见到您了。谢谢您大驾光临。我开始厌烦了,正想找人谈谈呢。您的朋友们在浪费时间。什么验明正身,什么军事法庭,这些规矩太费事了。要是我,就会直截了当。我这是在自己家里,请您进来。怎么样,您对目前的事怎么看?很古怪,对吧?从前有一位国王和一位皇后,国王就是国王,皇后就是法兰西。有人砍下国王的头,将皇后嫁给了罗伯斯比尔,这位先生和夫人生下一个女儿,叫作断头台,明天上午我大概就要结识它了,我将十分高兴,和见到您一样。您是为这事来的吧?您是不是升官了?您当了刽子手?如果这是一次简单的友好拜访,我心领了。于爵先生,您可能忘记什么是贵族吧。那好,这里就有一位贵族,就是我。您好好看看。他是个怪人,他相信天主,相信传统,相信家庭,相信祖宗,相信父辈的典范,相信忠诚与正直,他对君主尽忠尽责,他尊重古老的法律,他相信美德与正义,他会高兴地让人枪毙您。请您坐下来,当然是坐在石地上,因为这间客厅里没有安乐椅。不过,在污泥里生活的人坐在地上也无妨。我这样说不是想冒犯您,因为我们称作的污泥,就是您所谓的民族。您总不至于要求我高呼自由、平等、博爱吧?这里原先是我家里的一间房,从前爵爷们将乡巴佬关在这里,现在却是乡巴轮将爵爷关在这里。这种幼稚无聊的事就叫作革命。再过三十六小时我大概就要被砍头了,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妥。不过,如果你们讲点礼貌,本该把我的鼻烟盒拿给我,它在上面那间镜子大厅里,您小时在那里玩耍过,还在我膝上蹦跳哩。先生,我告诉您一件事,您是戈万,而且,奇怪的是,您血管里流的是高贵的血,没错,和我一样的血,这血使我成为体面人,却使您成为无赖。各有各的特点。您会说这不能怪您,但也不能怪我吧。当然,有人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恶棍,这是由于他周围的气氛。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做事轻率,革命像是荡妇。你们所谓的罪大恶极者其实最清白无辜。一群傻瓜!首先就是您。请允许我向您表示佩服。是的,像您这样的小伙子,在国内是有身份的贵族,可以为高尚事业抛洒高贵的血,您是这个戈万塔的子爵、布列塔尼王公,可依法成为公爵,还可继承法兰西重臣的爵位,这是凡有常识的世人梦寐以求的,但您却乐于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敌人把您看作无赖,朋友把您看作傻瓜。对了,替我向西穆尔丹神甫先生致意。”侯爵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像素有教养的人那样心平气和,眼光明亮而安详,两手插在小口袋里。他停顿了一下,长长地吸一口气又接着说:“我不向您隐瞒,我曾尽力想杀死您,三次亲自将炮口对准您。我承认这有点失礼,可是,以为在战争中敌人会向我们讨好,那才是轻信胡言乱语呢。我们在打仗,我的侄孙先生。到处是烧杀。国王也被杀了。多美妙的世纪!”他稍稍停顿,又说:“当初要是把伏尔泰吊死,送卢梭去服苦役,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呵!文人是多大的祸害!你们责怪君主制什么呢?不错,皮塞尔神甫①被送回科尔比尼修道院,但他可以挑选马车,还可以在路上耽搁;至于你们的蒂通先生②,对不起,他行为放荡,在参加巴里斯副祭事的圣迹以前还逛妓院,他从樊尚城堡被押到皮卡尔底的阿姆城堡,那地方确实相当糟,所以你们不满,我还记得,当时我也喊叫,和你们一样傻。”——①原为法官,后为神甫,因反对宫廷与僧侣而入狱(一六五五-一七四五)。②法国作家(一六七七-一七六二)。侯爵拍拍口袋仿佛在找鼻烟盒,接着又说:“但没有你们那样坏。我只是说说而已。后来侦查诉讼界发生了叛乱,接着哲学家先生们也加了进来。作品被焚烧但作者却安然无恙。宫廷陰谋家也插手了,还有形形色色的糊涂虫:杜尔哥、凯斯内、马尔泽尔布①、重农主义者,等等等等,于是便闹哄哄地争吵起来了。一切都是由那些蹩脚的诗人和作家挑动起来的。百科全书!狄德罗!达朗贝!呵!十足的废物!普鲁土国王那样出身高贵的人居然也上当!要是我,我会将耍笔杆的统统消灭。呵,我们这些人是伸张正义的。瞧这墙上还留着车轮刑的痕迹。我们可不开玩笑。不,不,不要那些破作家!有阿鲁埃②就有马拉;有胡写瞎编的作家就有行凶杀人的恶棍;只要有墨水,就会有造谣诬蔑;只要有人拿鹅毛笔,无聊的蠢话就会导致残酷的蠢事。书本导致罪恶。Chimere这个字有两个意思,一是空想,一是怪物。你们空话连篇,大谈什么权利?人的权利!人民的权利!多么空洞、愚蠢、异想天开、毫无意义!而我呢,我说:科南二世的妹妹阿瓦兹将布列塔尼伯爵领地作为嫁妆给了南特与科尔努阿伊的奥埃尔伯爵,奥埃尔后来将王位传给阿兰-费尔冈,费尔冈的侄女后来嫁给了罗什絮尔荣的领主黑阿兰,并生下小科南,这个小科南便是我们的先辈居伊或戈万-德咽阿尔的祖父,我讲的这件事一清二楚,这就是权利。而您的那些怪人、坏蛋、乡巴佬,他们说的权利是什么呢?是武神和教君!多么可怕!呵!这些无赖!我为您难过,先生。您属于布列塔尼的高贵血统,您和我的祖先都是戈万-德-图阿尔,我们还有另一个祖先,就是著名的德-蒙巴宗公爵,他曾任法兰西重臣,荣获勋位,曾参加图尔郊区战役,在阿尔克战役中负伤,后任王宫犬猎队队长,八十六岁时在都兰的库齐埃家中去世。我还可以谈谈德-拉加尔纳什夫人的儿子德-洛迪努瓦公爵,谈谈克洛德-德-洛林,他是德-谢弗勒兹公爵,谈谈亨利-德-勒农库尔,谈谈弗朗索瓦兹-德-拉瓦尔一布瓦多凡,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先生您荣幸地成为傻瓜,而且执意要与我的马夫为伍。您听着,您还是孩子时我已是老人了。我教训过您这个毛孩子,现在我还要教训您。您身体长大了,人品却堕落了——①杜尔哥,曾任财政总监(一七二七-一七八一);凯斯内,经济学家(一六九四-一七七四);马尔泽尔布,政治家(一七二——一七九四)。②即伏尔泰。自从上次见面以后,我们各奔东西,我追求正直,您却背道而驰。呵!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怎样结束,但您那些朋友先生们却是十足的无耻之徒。呵!对,多好呀,我同意,多大的进步呀!军队里取消了酗酒士兵饮水三天的惩罚!还有什么最高限价、国民公会、戈伯尔主教、肖梅特先生、埃贝尔先生,你们彻底推翻了过去,从巴士底狱直到年历。用蔬菜代替圣徒①。好吧,公民先生们,你们当主人吧,统治吧,随意行事,玩个痛快吧,不用拘束。但是不论如何,宗教仍然是宗教,君主制仍然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法兰西古老的贵族,即使被砍了头,也比你们高。至于你们关于皇族历史权利的流言,我们只能耸耸肩。西尔佩里充其实只是一位名叫达尼埃尔的隐士,兰弗鲁瓦编造他是为了和铁锤查理找麻烦民这些事我们和你们一样清楚。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成为伟大的王国,成为古老的法兰西,成为井然有序的国家。首先受到尊重的是作为国家绝对君主的神圣的国王,其次是王公,再次是宫廷大臣,他们管理陆军、海军、炮兵,任财政领导与总监。然后是终审法官和下级司法官,再下是盐税官和总税务官,最后是分为三个等级的王国警察。瞧这一切原本很好,井井有条,但你们却毁了这一切。你们这些傻瓜什么也不懂,你们根本不知道省份是什么,却将它摧毁了。法兰西的特点代表大陆的特点,法国的每一个省都代表欧洲的一种美德;在皮卡尔底省是德国的坦率,在香槟省是瑞典的慷慨,在勃良第省是荷兰的灵巧,在朗格多克省是波兰的勤奋,在加斯科涅省是西班牙的严肃,在普罗旺斯省是意大利的智慧,在诺曼底省是希腊的敏锐,在多菲内省是瑞士的忠诚。你们对此一无所知,却破坏、粉碎、摧毁、消灭了这一切,而且像野兽一样不以为耻!呵,你们不要贵族!很好,你们再没有贵族了。你们尽可死心,再没有勇士,再没有英雄了。再见吧,古老的高贵!你们今天能找到一个德-阿萨③吗?——①此处指一七九三年实施的共和历,日历上每日的圣徒名字被取代。②历史上法兰克王国的复兴者(六八八一七四一人当他开始在高卢土地上的奥斯特拉西掌权时,纽斯特里的官相兰弗鲁瓦另立西尔佩里克为王,样称他为墨洛温王朝继承人。③法国军官(一七三三——一七六)),为向军团报警而自我牺牲。coc2你们都怕送命。你们再也没有丰特努瓦那些杀人以前敬礼的骑士了,再也没有穿着丝袜参加莱里达围困战的战士了,再也没有头戴翎饰,高傲地驰骋的军队了。你们是一蹶不起的人民,会遭受侵略者的蹂躏。如果阿拉里克二世再来,他再碰不到克罗维斯了①;如果阿布代拉姆②再来,他再碰不到铁锤查理③了;如果撒克逊人再来,他再碰不到丕平了民你们再没有阿尼亚代尔、罗克鲁瓦、兰斯、斯塔法尔德、奈温德、斯泰因克尔克、拉马尔萨伊、各库、洛费尔德、马洪等战役了④。你们再不会有弗朗索瓦一世的马里尼昂战役⑤,再不会有菲利浦-奥古斯特的布汉战役⑥,菲利浦-奥古斯特一手擒住布洛尼的雷诺伯爵,另一只手擒住弗朗德勒的费朗伯爵。你们会有阿赞古尔战役⑦,但不会有巴克维尔先生那样身裹旗帜去殉国的伟大旗手了。来吧!来吧!干吧!成为新人吧!变得渺小吧!”——①五世纪,法兰克王国的奠基人,击败西哥特国王阿拉里克二世。②伊斯兰国家的酋长,入侵高卢,被击败。③七世纪,奥斯特拉斯的“宫相”,以勇敢著称。④法国在这些战役中打败了西班牙、日耳曼帝国、英国等等。⑤法王于一五一五年在此打败瑞士。⑥法王于一二一四年在此打败日耳曼皇帝。⑦一四一五年法国在此大败于英王亨利五世。侯爵停了一会儿又说:“可是我们要保持伟大。你们杀国王,杀贵族,杀僧侣,推翻、破坏、屠杀,将一切踩在脚下,用靴子踩碎古老的箴言,踏平王位,践踏神坛,消灭无主,还在上面跳舞。这是你们的事。你们是一群叛徒和懦夫,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献身和自我牺牲。我说完了,现在您送我上断头台吧,子爵先生。我有幸是您卑微的仆人。”他又补充说:“呵!我对您讲了你们是什么人!其实这与我有何相干?我已经死了。”“您自由了。”戈万说。戈万朝侯爵走去,脱下指挥官的斗篷,将它披在侯爵身上,并拉下风帽遮住眼睛。他们两人一样高。“你这是干什么?”候爵问道。戈万提高嗓门喊道:“中尉,给我开门。”门开了。戈万又大声说:“我走后要关好门。”接着他便将惊呆的侯爵推出门外。我们还记得,在这间变成警卫室的低矮的大厅里只有一盏角质灯,灯光使一切显得扑朔迷离,黑暗多于光明。在朦胧的微光下,未入睡的士兵看见一个身材高高的,身着带有饰带的指挥官斗篷和风帽的人从他们中间走过,朝出口走去。他们向他敬军礼。那人走过去了。侯爵慢慢地穿过警卫室,穿过缺口,在缺口上碰了几次头,走出去了。哨兵以为是戈万,向他举枪致敬。他来到外面,离森林不过两百步远。他脚下是田野的青草,面前是空间、黑夜、自由、生命;他停下,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仿佛一个人听从了别人的指挥,接受了这个意外,从开着的门里走了出来,现在想看看这样做对不对.于是不忙着往前走,而是最后再思考一下。他专心默想片刻,然后举起右手,用大拇指和中指打了一个响指,说道:“当然。”于是他走开了。牢房的门已经关上。戈万在里面。二军事法庭在当时,有关军事法庭的一切几乎都是由当事人决定的。仲马①曾在立法议会上提出军事立法草案,后来搭洛又在五百人院中进行修改,然而,有关军事法庭的法典直到帝国时期才定稿。附带说一句,从帝国时期起,军事法庭进行表决时必须从下级军官开始,但在大革命时还没有这项规定。一七九三年,军事法庭的庭长本人就几乎是整个法庭,由他挑选法庭成员,排列军阶顺序,确定表决方式;他既是主人又是审判官。一楼的大厅曾经筑有防御工事,现在是警卫室,西穆尔丹决定把这里作为军事法庭,这样一来,从牢房到法庭,从法庭到断头台便可缩短距离。按照他的命令,军事法庭于中午十二时开庭。法庭布置如下:三把①法国将军(一七六二-一八0六)。草垫椅,一张杉木桌,两支点燃的蜡烛,桌前有一张凳子。椅子是给审判官,凳子是给被告的。桌子两端各有一个凳子,一个是给助审员的,他是司务长,另一个是给记录员的,他是一位下士。桌上有一简红色蜡漆,一个共和国的铜印,两个墨水瓶,两沓白纸,两张印刷的告示。告示都排放在那里,一张告示宣布的是不受法律保护,另一张告示上是国民公会的法令。中间的那把椅子背靠着一簇三色旗。在这个过于简陋的时期,布置从简,警卫室很快就变成了法庭。庭长的位置在中央,正对着牢房的门。听众是士兵。两名宪兵守在木凳两旁。西穆尔丹坐在中央,右手是盖尚上尉,他是第一审判官,左手是拉杜中士,他是第二审判官。西穆尔丹头戴有三色翎饰的帽子,挂着军刀,腰间插着两把枪,脸上那块鲜红色的刀疤使他更显得凶悍。拉杜的伤口已被包扎。他头上缠一块手帕,手帕上的血迹在慢慢扩大。中午十二时,审判还未开始。一名信使站在法庭的桌子旁边,人们听见他的马在外面蹬蹄。西穆尔丹正在写信,他写道:救国委员会委员公民们:朗特纳克已被捕,明日将被处决。他写上日期,签上名,将信纸把好,封好,交给信使,信使立刻就走了。接着,西穆尔丹高声说:“打开牢门。”那两名宪兵拉开门检,打开牢门,走了进去。西穆尔丹抬起头,抱着两臂,看着门大声说:“把犯人带上来。”在开着的门拱下,在两名宪兵中间,出现了一个人。这是戈万。西穆尔丹一阵颤抖,惊呼道:“戈万!”接着又说:“带犯人。”“我就是。”戈万说。“你?”“是我。”“那朗特纳克呢?”“自由了。”“自由!”“是的。”“逃跑了?”“逃跑了。”西穆尔丹战战兢兢地喃喃说:“对了,这是他的城堡,他熟悉所有的出口,地牢大概与某个出口相通,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他逃掉了,而且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有人帮助他。”戈万说。“帮他逃跑?”“帮他逃跑。”“是谁?”“是我。”“是你!”“是我。”“你在胡说!”“我走进牢房和犯人单独呆在一起,我脱下斗篷披在他身上,将风帽拉下来盖着他的脸。他冒充我走了出去,我冒充他留了下来。我在这里。”“你没有这样做!”“我做了。”“这不可能。”“这是事实。”“将朗特纳克带上来。”“他不在这里了。士兵们见他披着指挥官的斗篷,以为是我,便让他过去了,当时天还黑着。”“你疯了。”“我说的是事实。”沉寂片刻。西穆尔丹嗫嚅道:“那么你该判……”“死刑。”戈万说。西穆尔丹脸色惨白,像是被砍下的头。他一动不动,犹如五雷轰顶,似乎停止了呼吸。他额头上沁出一大滴汗珠。他用加强的语气说:“宪兵,让被告坐下。”戈万在凳子上坐下。西穆尔丹又说:“宪兵,拔刀。”这是常见的规矩,当被告可能被判死刑时就这样做。宪兵拔出刀来。西穆尔丹的声音又恢复了原状。“被告,起立。”他说。他不再以亲昵的口气称呼戈万了。三表决戈万站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西穆尔丹问道。戈万答道:“戈万。”西穆尔丹继续讯问:“你是谁?”“我是北方海岸远征队的总指挥官。”“你是逃跑者的亲戚或盟友吗?”“我是他的侄孙。”“你知道国民公会的法令吗?”“我看见您桌上有那张告示。”“你对这项法令怎么看?”“我签了这项法令,而且下令执行,是我让人贴出这份告示的,告示下方还有我的名字。”“你找一个辩护人吧。”“我自己来辩护。”“说吧。”西穆尔丹又变得毫无表情,只是他更像平静的岩石,而不像沉着的人。戈万沉默片刻,仿佛在沉思。西穆尔丹又说:“你要说什么为自己辩护?”戈万慢慢抬起头,但不着任何人,说道:“是这样。一件事使我看不见另一件事。我身旁发生的一件义举使我忘记了一百件罪行。一边是老人,一边是孩子,他们使我忘了责任。我忘了被焚烧的村庄、被蹂躏的田野、被屠杀的俘虏、被结果的伤员、被枪杀的妇女;我忘了被出卖给英国的法兰西,我放走了谋杀祖国的人。我是有罪的。我这样说仿佛在指责自己,其实不然,我在为自己辩护。当罪犯认错时,他拯救的是唯一值得拯救的东西:荣誉。”“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西穆尔丹问道。“还有一句话:我是首领,应该作表率,你们是审判官,也该作表率。”“你要求什么表率?”“死刑。”“你觉得这公平吗?”“而且必要。”“你坐下。”作为助审员的司务长站起来宣读法令,首先是关于前侯爵德-朗特纳克不受法律保护的决定,其次是国民公会关于对帮助叛乱分子越狱逃跑者一律处死的法令,最后是法令告示下方的几行字,写的是禁止对上述叛乱分子“提供帮助和支持”,“否则处以死刑”,签名的是“远征队总指挥官戈万”。他念完后便坐了下来。西穆尔丹抱着手臂说:“被告注意。公众注意听,注意看,别说话。法律摆在你们面前。法庭将进行表决,以简单多数作出判决。每位审判官将高声陈述意见,当着被告的面,因为裁判是正大光明的。”他又接着说:“请第一审判官发言。说吧,盖尚上尉。”盖尚上尉似乎看不见西穆尔丹,也看不见戈万。他垂着眼皮,眼睛死死盯住那张法令告示,仿佛它是深渊。他说:“法律是明确的。与普通人相比,审判官既少一点东西又多一点东西,少的是心,多的是裁判权。公元前四一四年,曼利乌斯①处死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他违抗命令打了胜仗。破坏纪律使要以命抵罪。而今天受到破坏的是法律,是高于纪律的法律。怜悯之心使祖国重陷于危难之中。怜悯产生了罪恶的后果。戈万指挥官放跑了叛乱分子朗特纳克。戈万是有罪的。我主张死刑。”“记录员,写下来:‘盖尚上尉:死刑。’”戈万大声说:“盖尚,你的表决很对,我谢谢你。”西穆尔丹又说:“请第二审判官发言。说吧,拉杜中士。”拉杜站起来,转身向戈万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大声说:“要是这样处理,你们送我上断头台吧。我在这里以天主神圣的名义发誓,那位老头和这位指挥官的行为,我真希望是我做的。我看见那位八十岁的老人跳进火中救那三个娃娃,我说:好样的,你真勇敢!我听说指挥官从断头台这头野兽的爪下救出老头时,我说:指挥官,你该当将军,你是真正的人,我真服了。要是还有十字勋章,要是还有圣人,要是还有路易,我真要给你圣路易十字勋章了。呵!现在人们都成傻瓜了?我们在爇马普、瓦尔米、弗勒吕斯、瓦蒂尼打的胜仗,难道是为了这个吗?得说明白呀。怎么!四个月以来,戈万指挥官一直穷追猛打那些顽固的保皇派,用手中的刀剑拯救共和国,多尔那一仗打得多么漂亮!你们有这样一个人,可你们还要除掉他!不开他为将军,反而要砍他的头!我看这是自取灭亡!而您呢,戈万指挥官,如果您不是我的将军而是下士,那我要告诉您您刚才说的全是该死的糊涂话。老头救孩子做得对,您救老头也做得对。如果谁做了好事就上断头台,那就见他的鬼去吧。我也给弄糊徐了。这么说就没完没了,是吗?我拍我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我不明白。那么,老头应该让那几个娃娃被活活烧死,指挥官应该让老头上断头台?来吧,送我上断头台。我情愿这样。要是娃娃们死了,红色无檐帽营就会丢脸。你们希望这样吗?那么我①古罗马执政官。们相互厮杀吧!我和你们一样懂政治,我原先属于梭枪区的俱乐部。真见鬼!我们最后都昏头昏脑了!我总结我的看法吧。我不喜欢那些使人懵懵懂懂的事。他妈的,我们为什么卖命?为了让我们的长官被杀掉?这可不行,绝对不行。我要我的长官!我需要他。我今天比昨天更喜欢他。送他上断头台,你们真叫我发笑。我们不要这一切。我注意听了。你们爱说什么清便吧。首先,这事绝对不行。”拉杜坐下。他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沁出了绷带,从他的破耳朵顺着脖子往下流。西穆尔丹转身问拉杜:“你主张对被告免于处分?”“我主张升他为将军。”拉杜说。“我问你是否主张宣告他无罪?”“我主张提升他为共和国第一人。”“拉杜中土,你赞成宣告戈万指挥官无罪吗?是还是不是?”“我赞成让我代替他上断头台。”“宣告无罪,”西穆尔丹说,“写吧,记录员。”记录员写道:“拉杜中士:宣告无罪。”记录员接着说:“死刑一票,宣告无罪一票。一票对一票。”现在该西穆尔丹投票了。他站起来,摘下帽子放在桌上。他的脸色不再是苍白或灰白。他面如土色。如果在场的人都躺进裹尸布里,也不会有如此深沉的寂静。西穆尔丹用低沉、缓慢、坚定的声音说:“被告戈万。诉讼程序结束。军事法庭以共和国的名义,以两票对一票……”他停住了,仿佛是一个间歇。他是在死亡前面还是在生命前面迟疑?所有人的胸部都在急剧地起伏。西穆尔丹接着说:“……判处你死刑。”他脸上流露出一种可悲胜利的痛苦。当雅各①在黑暗中摔倒大使又乞求天使祝福时,他脸上大概就是这副吓人的微笑——①《圣经旧约利世记》第三十二章。雅各在夜间与天使摔跤,但不知是天使。天亮后请求天使祝福,改名以色列。但这只是一闪而过。西穆尔丹恢复了冷漠,坐下来戴上帽子,又说:“戈万,明早太阳升起时,你将被处决。”戈万起立,敬礼,说道:“谢谢法庭。”“将犯人带下去。”西穆尔丹说。他作了一个手势,牢门打开,戈万走了进去,门又关上了。那两名宪兵手持军刀,守在牢门两侧。拉杜刚刚晕倒,被抬了出去。四在西穆尔丹审判官以后是西穆尔丹主宰军营是一个蜂窝,革命时期尤其如此。士兵们身上的公民意识,像是敏捷的刺,在赶走敌人以后毫无顾忌地刺向任官。那支攻克图尔格的英勇部队也七嘴八舌啧有烦言。最初,当他们得知朗特纳克逃跑时,他们责怪戈万指挥官。他们看见从牢房里出来的是戈万,而不是朗特纳克,便好像受到电击,不到一分钟,消息便传遍了军营。于是这支小小的队伍就议论开了:“他们正在审判戈万,这只是装装样子。谁能相信前贵族和教士呢?刚才是子爵救侯爵,呆会儿是教士救贵族!”后来他们得知戈万被判死刑,又纷纷议论开了:“这太过分了吧!处死我们的长官,勇敢的长官,年轻的指挥官,英雄!不错,他是子爵,可是他成为共和派就更加了不起了!怎么!处死蓬托尔松、维尔迪厄、蓬托博的解放者!多尔和图尔格的胜利者!处死这个使我们战无不胜的人?共和国在旺代的利剑?五个月来他抗击朱安党人,补救莱谢尔和其他人做的蠢事。这个西穆尔丹竟敢判他死刑!为了什么?因为他救了一个救出三个孩子的老头!教士竟敢杀死战士!”在获胜但不满的军营里,人言啧啧。西穆尔丹周围怨声载道。四千人对一个人,看上去这是力量吧,其实不然。四千人只是群众,而西穆尔丹是意志。人们知道西穆尔丹常皱眉头,他一皱眉头就能镇住军队。在这个严酷的时代,谁身后有救国委员会的影子,谁就令人胆战心惊,谁就能使诅咒变为窃窃私语,使窃窃私语变为鸦雀无声。在纷纷议论以前和以后,西穆尔丹始终主宰着戈万及所有人的命运。人们知道无法向他求情,他只服从他的良心,而这个超人的声音只有他一人能听见。一切取决于他。他作为军事审判官决定的事,只有作为文职特派员的他才能改变。只有他才有权赦免。他拥有全权。他作一个手势就能使戈万获得自由。他是生命和死亡的主宰;他控制断头台。在这悲壮时刻,他是至高无上的人。人们只能等待。黑夜来临。五牢房法庭又变成警卫室,像头天一样加了双岗。两个哨兵守在关闭的牢门外。将近午夜时,一位男子一手提灯穿过警卫室,在亮明身份后让人打开了牢门。他是西穆尔丹。他走进牢房,让牢门半掩着。牢房里陰暗而寂静。西穆尔丹在黑暗中走了一步,将灯放在地上站住了。黑暗中只听见一个熟睡男人均匀的呼吸声。西穆尔丹倾听这平静的声音,若有所思。戈万躺在牢房深处的草堆上。这是他在呼吸。他睡得很熟。西穆尔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走到近处瞧着戈万,那目光比母亲瞧着熟睡婴儿的目光更充满难以言表的温情。这大概是西穆尔丹不由自主的流露。他像孩子一样用两手遮住眼睛,一动不动地呆了片刻。接着地跪了下来,轻轻抬起戈万的手,压在自己的嘴唇上。戈万动了一下,睁开眼睛,猛然惊醒显出几分惶惑。微弱的灯光照着地牢。他认出了西穆尔丹。“噫,”他说,“是您,老师。”他又接着说:“我梦见死神在亲吻我的手。”西穆尔丹猛然一震,骤然的思潮汹涌常常使我们感到这种震动;汹涌澎湃的思潮仿佛要淹没灵魂。西穆尔丹优深的心灵没有流露任何东西,他仅仅说:“戈万!”两人相互看着,西穆尔丹眼中充满了火,连眼泪都被烧干了。戈万温柔地笑着。戈万用手肘撑起身子,说道:“我看见您脸上的这个刀疤,您是替我挨这一刀的。昨天您在我身边,为了我而参加战斗。假若上天没派您来到我的摇篮边,那我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还在黑暗里!我的责任感是从您那里来的。我生下来绳索缠身,偏见就是绳索,是您解开了绳索,使我能自由成长,使毫无生气的我重新成为儿童。您向我这个可能发育不全的儿童灌输良知。如果没有您,我会越长越渺小。是您给了我生命。从前我只是领主,您使我成为公民;从前我只是公民,您使我成为有头脑的人。您使我的身体适于尘世的生活,使我的灵魂适于天堂的生活。我寻找人类的现实,您给我真理的钥匙;我要去更远的地方,您给我光明的钥匙。呵老师,我感谢您,是您创造了我。”西穆尔丹靠着戈万在草垫上坐下来,说道:“我来和你一道吃晚饭。”戈万掰开黑面包,递给西穆尔丹。西穆尔丹拿了一块。戈万又递过水罐。“你先喝吧。”西穆尔丹说。戈万喝了,将水罐递给西穆尔丹。西穆尔丹也喝了。戈万只喝了一口水。西穆尔丹大口大口地喝水。在这顿晚饭中,戈万吃面包,西穆尔丹喝水,前者镇静,后者激动。牢房中充满一种可怕的寂静。这两人在谈话。戈万说:“伟大的事情正在酝酿中。此刻革命的所作所为是不可思议的。在看得见的事业后面是看不见的事业。前者掩盖了后者。看得见的事业是粗暴的,看不见的事业是崇高的。现在我分得很清楚。这很奇怪,但也很美。革命不能不利用过去的材料,因此才有这不平凡的九三年。在野蛮的脚手架下,正在建立一座文明殿堂。”“是的,”西穆尔丹说,“从暂时现象中将诞生最后的结果。最后的结果就是权利与义务共存、比例制累进税、义务兵役制、平均化、消灭偏差,在万人万物之上是那条笔笔直直的线——法律。尊崇绝对性的共和国。”“我更喜欢尊崇理想的共和国。”戈万说。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呵,老师,您刚才提到那么多,里面有忠诚、牺牲、忘我、相互宽厚仁慈和爱吗?平衡,这很好,和谐,这就更好了。在天平之上是坚琴。您的共和国对人进行衡量、测定、校准,而我的共和国将人带上蓝天,这就是定理与雄鹰的区别。”“你会在云端迷路的。”“而您会在计算中迷路。”“和谐中少不了空想。”“代数中也少不了空想。”“我喜欢欧几里德①创造的人。”——①古希腊数学家。“可我哩,”戈万说,“我更喜欢荷马创造的人。”西穆尔丹严肃地微笑,眼盯着戈万,仿佛要稳住这个灵魂。“这是诗。别相信诗人。”“对,我知道这句话。别相信微风,别相信光线,别相信香味,别相信鲜花,别相信星星。”“这些都不能当饭吃。”“不见得吧!思想也是食物。思考等于吃饭。”“别太怞象了。共和国是二加二等于四。每人都得到他应得的……”“加上他所不应得的。”“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说个人与大家都应宽厚大量、相互谦让,这才是全部社会生活。”“除了一丝不苟的正义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不,还有一切。”“我只看见正义。”“可我看得更高。”“正义之上还有什么?”“公道。”他们有时停住,仿佛在交换目光。西穆尔丹又说:“说清楚一点,做得到吗?”“好吧。您主张义务兵役制,可是针对谁呢?针对别人。我可不喜欢兵役制。我喜欢和平。您希望穷人得到救助,可我希望消灭贫穷。您主张比例税制,可我主张干脆取消赋税。公共开支应该压缩到最小,而且由社会剩余价值来支付。”“这是什么意思?”“是这样:首先消灭各种寄生生活:教士的寄生生活,法官的寄生生活,士兵的寄生生活。其次,好好利用你们的财富,将肥料洒在田里而不要扔进陰沟。四分之三的土地是荒地,应该在全法国开荒,取消无用的牧场,分享市镇的土地。愿人人有地,愿每块地上都有人。那么,社会产品就会增加一百倍。在当今的法国,农民每年只有四天能吃上肉,但是,如果耕种得当,法国将能养活三亿人,养活全欧洲。大自然是得力的助手,但未受重视,应该利用它。让所有的风,所有的瀑布,所有的磁流都为你们服务吧。地球内部有一个静脉网,大量的水、油和火在网里流动,应该去戳它一下,让水流出来成为喷泉,让油流出来为人照明,让火喷出来为人取暖吧。想想波涛的起伏、涨潮退潮、潮汐涨落吧。大洋是什么?白白浪费的巨大能量。地球真傻!不会利用海洋!”“你完全在做梦。”“我完全在现实里。”戈万又问道:“那么女人呢?您怎样安排女人?”西穆尔丹回答:“维持原状:男人的仆人。”“是的,但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男人将成为女人的仆人。”“什么?”西穆尔丹叫了起来,“男人当仆人!决不。男人是主人。我只承认一种君主制,家庭君主制。男人在家里是国王。”“对,但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女人将当皇后。”“这就是说男人和女人……”“平等。”“平等!你这是瞎想,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我是说平等,不是说相同。”又是沉默。这两个相互较量的头脑似乎在休战。西穆尔丹打破了沉默:“那么小孩呢?该把他给谁?”“首先给孕育他的父亲,再给分娩他的母亲,再给培养他的老师,再给使他具有男人气概的城市,再给最高的母亲——祖国,再给那位老祖母——人类。”“你不提天主。”“这个阶段,父亲、母亲、老师、城市、祖国、人类都是通往无主的梯子的阶级。”西穆尔丹不说话。戈万继续说:“等您到达梯子顶上,您就到了天主那里。天主张开臂,您只要进去就行了。”西穆尔丹做了一个召回的手势:“戈万,还是回到地上来吧。我们要使可能性变为现实。”“首先别使可能性变为不可能性。”“既然是可能性,那总能成为现实吧。”“我看不一定。如果粗暴对待空想,就会扼杀它。萌芽是最缺乏自卫力的。”“但是应该抓住空想,给它套上现实的桎梏,将它纳入现实之中。怞象的思想应该转化为具体的思想;它可能减少几分美丽,但却增加了实效;它变小了,但更好了。正义必须进入法律。当正义成为法律时,就成为绝对。这就是我称作的可能性。”“可能性还不止于此吧。”“呵!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可能性是只神秘鸟,总是在人们头上翱翔。”“应该抓住它。”“但要抓活的。”戈万又接着说:“我的想法是永远向前。如果天主希望人后退,那他就该让我们脑后长眼睛。我们应该朝前看,看曙光,看花蕾绽开,看破壳出维。倒下的东西在鼓励上升的东西。枯树的断折声是对幼树的召唤。每个世纪都将完成自己的使命,今天是公民的使命,明天是人类的使命。今天的问题是正义,明天的问题是报酬。报酬和正义,归根到底是同一个字。人活着不能不为报酬。天主在给予生命时欠下了债;正义是先天的报酬,报酬是后天的正义。”戈万像先知一样边思索边讲话。西穆尔丹听着。他们交换了位置,学生现在好像成了老师。西穆尔丹喃喃说:“你走得太快了。”“可能因为我时间紧。”戈万微笑地说。他又接着说:“呵,老师,我们两人的区别就在这里。您赞成义务兵役,我赞成学校;您希望人成为士兵,我希望人成为公民;您希望人拥有强力,我希望人拥有思想。您要一个利剑共和国,我要……”他稍停片刻,又说:“我要一个思想共和国。”西穆尔丹瞧着牢房的石地说;“可是此刻你要什么?”“现状。”“这么说你宽恕了现在?”“是的。”“为什么?”“因为这是风暴。风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株橡树被雷劈倒,但有多少森林得到净化!文明染上了黑爇病,但在大风中得到治愈。也许风暴应该有所选择?但是它负责如此大规模的清扫工作,能够温文尔雅吗?疫气如此可怕,狂风怒号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戈万又接着说:“何况我有指南针,风暴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问心无愧,事件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庄严地低声说:“有一个人,永远不要妨碍他。”“谁?”西穆尔丹问道。戈万指着头部上方。西穆尔丹顺着这根竖起的手指往上看,似乎看到牢房圆穹外的星空。他们又沉默了。西穆尔丹说:“比大自然更伟大的社会。我告诉你,这不可能,这是梦想。”“这是目的。不然要社会有什么用?就呆在大自然里好了,就当野人好了。奥塔希提①是天堂,可是在这个天堂里没有思想。我宁愿有思想的地狱,也不要愚蠢的天堂。不,不,不要地狱。还是要人类社会吧,比自然界更伟大的社会。对,如果不能给大自然增添点东西,那又何必摆脱大自然呢?就像蚂蚁一样只管劳作,像蜜蜂一样只管酿蜜好了;只像动物一样劳作,不当有思想的主宰!如果你想给大自然增添点什么,你就必须比它大;增添就是增加,增加就是壮大。大自然升华便是社会。蜂窝所没有的,蚂蚁窝所没有的,我都要,纪念性建筑啦,艺术啦,诗歌啦,英雄啦,天才啦。永远背负重担,这不符合人的法则。不,不,不,再没有贱民,再没有奴隶,再没有苦役犯,再没有受苦人!我希望人的每一个属性都是文明的象征、进步的模式。我主张思想上的自由、心灵上的平等、灵魂上的博爱。不!再不要桎梏了!人生来不是为了戴锁链,而是为了展翅飞翔。人不要再当爬行动物了。我希望幼虫变成昆虫,蚯蚓变成活的花朵,飞起来。我希望……”——①即波利尼西亚群岛中的塔希提岛。他停住了,眼睛发亮。他的嘴唇在嚅动,但没说话。牢门仍然开着。外面的嘈杂声传了进来,有隐隐约约的军号声,大概是起床号吧,接着是枪托敲他的声音,这是哨兵换岗,接着,根据在黑暗中的判断,圆塔附近有动静,仿佛有人在搬动木板,还有一种断断续续的、低沉的声音,像是锤子在敲打。西穆尔丹脸色苍白地听着。戈万却听不见。他越来越深地陷入逻想,似乎停止了呼吸,专心致志地瞧着自己大脑圆穹下的幻影。他轻轻颤抖,瞳孔中的曙光在扩大。一段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西穆尔丹问道:“你在想什么?”“想未来。”戈万说。他又陷入沉思。西穆尔丹从两人坐着的稻草铺上站起来。戈万没有察觉。西穆尔丹深情地瞧着沉思的年轻人,慢慢退到门口,走了出去。牢门又关上。六太阳升起不久,东方开始发白。与此同时,在图尔格的高原上,富爇尔森林上方,出现了一个令人吃惊、一动不动的怪物,连小鸟也感到陌生。它是在夜间放在那里的。与其说它是建起来的,不如说它是竖起来的。远远看去,它是一些僵硬的直线,很像希伯来文字母或者属于古代谜语的埃及象形文字。它引起的头一个念头就是它毫无用处。它竖立在开花的欧石南丛中,是做什么用的呢,人们打了一个寒战。这是由四根木桩搭成的一个台子。在台子的一端,直直地竖着两根高高的柱子,顶端由一根横梁相连。两根柱子中间悬着一个三角形的东西,它在清晨蓝天的衬托下显得发黑。台子的另一端有一个梯子。在柱子中间三角物的下方有一个像壁板的东西,它是由两块活动木板组成,拼在一起时就形成一个人颈粗细的圆洞。壁板的上半部可以在槽沟里滑动,或上升或下降。拼合成颈圈的这两个新月形木板现在是分开的。在悬着三角物的那两根柱子底端有一块可以摆动的木板,看上去像摇板。木板旁有一个长筐,在它前面,在台子的另一端,在两根柱子中间,有一个方筐。它漆成红色。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木制的,只有三角物是铁的。人们可以感到它是由人制造的,因为它那么丑陋、平庸、渺小,但它体积庞大,大概是津灵搬来的吧。这个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就是断头台。在它对面几步以外的沟壑里,矗立着另一个怪物,图尔格。石怪物与木怪物相互呼应。还得说一句,当人手触及木头或石头时,木头或五头就不再是木头或石头,而是摘取了人的某些东西。一座建筑代表一种理论,一部机器代表一种思想。图尔格就是过去的必然结果,这个过去就是巴黎的巴士底狱、英国的轮敦塔、德国的施皮尔伯格狱、西班牙的埃斯科里亚尔宫、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罗马的圣天使官。图尔格凝聚了一千五百年的时间,中世纪、诸侯、采地、封建;断头台凝聚了一年,即九三年,而这一年在与一千五百年抗衡。图尔格代表君主制,断头台代表革命。这是悲剧性的对抗。一方是欠债,另一方是到期索债。一方是错综复杂的哥特式结构、农奴、领主、奴隶、主人、庶民、贵族、化为千种惯例的多种法典、结盟的法官与教士、条条束缚、赋税、盐税、人头税、领主的永久管业权、抗辩、特权、偏见、狂爇、王室的破产特权、权杖、王位、旨意、神权;另一方则是这个简单的东西——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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