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他说,“咱们快一点,石头不动了。我打开了通道,但再也关不上了。”石门长期废弃不用,铰链都似乎锈住了。再无法使它动一动。“老爷,”阿尔马洛说,“我原想再将石头合上,蓝军进来时找不到一个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以为你们化作青烟了。可是石头不听话,敌人会发现这个洞口,会追赶你们的。一分钟也不要耽误了。快,大家都下楼梯。”伊马纽斯将手搭在阿尔马洛肩上说:“伙计,从这里出去,到达森林中的安全地带,得需要多少时间?”“没有重伤员吧?”阿尔马洛问道。他们回答道:“没有。”“那么,一刻钟足够了。”“这样说,”伊马纽斯又说,“如果敌人在一刻钟以后来……”“他们可以追我们,但是追不上。”“可是,”侯爵说,“再过五分钟他们就来了。这个旧箱子挡不了多久,用枪托敲几下就能把它打烂。一刻钟!谁能牵制他们一刻钟?”“我。”伊马纽斯说。“你,喧闹者古田?”“是我,爵爷。您听我说,你们六个人中间有五个人负伤。我可一点皮也没有碰着。”“我也一样。”侯爵说。“您是首领,爵爷。我是士兵。首领和士兵可是两回事。”“我知道,我们的职责不同。”“不,爵爷,您和我负有同样的责任,就是拯救您。”伊马纽斯转身对同伴们说:“伙计们,必须压住敌人,尽量拖住他们。听我说,我身强力壮,没有流一滴血,我没有受伤,能比你们坚持更久。你们都走吧。把枪留给我,我会派上好用场的。我负责拖住敌人半个小时。有几支上了膛的手枪?”“四支。”“放在地上。”人们照他的话做了。“好了。我留下。我会给他们颜色看的。现在你们赶快走吧。”形势危急,人们顾不上道谢,只是匆匆与他握手。“回头见。”侯爵说。“不,爵爷。但愿不,不要回头见,因为我会死去。”大家一个跟着一个走下窄狭的楼梯,伤员们先下去。这时,侯爵拿起小记事本上的铅笔,在那块再无法转动、敞开洞门的石头上写了几个字。“来吧,老爷,就剩您了。”阿尔马格说。于是阿尔马洛走下楼梯。侯爵跟着他。伊马纽斯独自留了下来。十三刽子手四支手枪放在石砖地上,因为这间房没有地板。伊马纽斯拿起两支枪,一手一支。他朝被木箱堵塞和遮住的楼梯口斜着走过去。进攻者显然害怕突然袭击,害怕会引起爆炸,使双方同归于尽。第一次进攻如急风骤雨,这次进攻则缓慢而谨慎。他们未能击倒木箱,也许是不想这样做吧。他们用枪托把箱底打掉,再用刺刀在箱盖上戳几个洞,在冒险进来以前,可以从洞里窥视室内的情况。为楼梯照明的灯光也从洞里射了进来。伊马纽斯看见洞里有只眼睛在注视他,便猛然用枪对准洞,扣动扳机。子弹射出去了,伊马纽斯兴奋地听见一声可怕的呼叫。子弹打烂了眼睛,打穿了脑袋,窥视的那个士兵翻身倒在楼梯上。进攻者在箱盖下部挖了两个相当大的洞,作为抢眼,伊马纽斯将手臂伸进其中一个洞,朝人群胡乱地射出第二枪。子弹可能弹跳了好几下,因为传来好几声呼喊,似乎有三四个人被打死打伤。楼梯上一片嘈杂,人们在让步、退却。伊马纽斯扔掉用过的两支枪,拿起另外两支,接着,他双手持枪,从箱洞里往外看。他看到了头一个效果。进攻者回到了楼梯下面。几个奄奄一息的人螨卧在楼梯上。伊马纽斯能看见楼梯拐弯处以上的三四个阶梯。他在等待。“我在拖时间。”他想道。此刻,他看见有人正贴着楼梯往上爬,同时,在更下方,在螺旋楼梯的主柱旁露出了一个士兵的脑袋。他瞄准这个脑袋开了一枪。一声惊叫,士兵倒下了。伊马纽斯将最后那支手弹上膛的手枪从左手转到右手。这时他感到一阵剧痛,也嚎叫起来。他的腹部中了一刀。一只手,刚才匍匐爬行的那个人的手,从木箱下部的第二个枪眼里伸了进来,往伊马纽斯的腹部刺了一刀。伤口很可怕,腹部被刺穿了。伊马纽斯没有倒下,他咬紧牙关说道:“很好!”接着,他拖着身体,摇摇晃晃地靠近铁门旁的火炬,放下他,取下火炬,左手托着流出来的肠子,右手将火炬垂下,好点燃药线。药线被点着,燃烧起来。伊马纽斯扔开火炬,火炬继续在地上燃烧。他又抓起枪。他倒在石砖地上,但又抬起身来,用仅存的一口气吹旺药线的火苗。火在蔓延,从铁门下过去,抵达桥一小城堡。这时,伊马纽斯看到自己可憎的功绩,微笑了。罪行比德行更使他感到满足。他刚才是英雄,现在是杀人犯。他快要死了,喃喃说:“他们会记住我的。杀害他们的孩子,这是为我们的孩子,被关在唐普勒塔的小国王报仇。”十四伊马纽斯也逃掉了轰然一声,木箱被猛地推倒,一个人手持马刀冲了进来。“是我拉杜。谁上来?我等得不耐烦,豁出去了。反正我捅了你们一个,现在向你们所有的人挑战。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反正我来了。你们有多少人?”这的确是拉杜,单枪匹马的拉杜。伊马纽斯刚才在楼梯上打死了人,戈万惟恐还埋有炸药,便让手下的人撤回来,自己和西穆尔丹商量对策。拉杜手持马刀站在门口。几乎熄灭的火炬在黑暗中发出微光。他又问了一次:“我是单独一个人。你们有多少人?”没有回音,他往前走。熄灭前的火炬光像回光反照一样,照亮了整个大厅。拉杜看见挂在墙上的一块小镜子,走过去,照照自己血迹斑斑的脸和耷拉的耳朵,说道:“散了架的丑八怪。”他回转身,惊讶地发现大厅空无一人。“这里没有人!”他惊呼起来,“兵力是零。”他看见那块旋转的石头,洞口和楼梯。“呵,明白了。溜之大吉!你们都来呀!伙计们,来呀!他们走了,溜了,滚了,钻洞了!这座老塔是个破罐子,这些混蛋就是从这里跑掉的。开这种破玩笑,我们就治不了皮特和科布尔?魔鬼的仁慈天主来救援他们了!他们跑光了!”一声枪响,子弹擦过他的臂肘,打在墙上。“不。这儿有人。是谁在好心向我问好呀?”“是我。”一个声音说。拉杜向前探头,看见昏暗中有个东西,那就是伊马纽斯。“呵!”他喊道,“我抓住了一个。别的人都跑了,你可跑不了。”“是吗?”伊马纽斯回答说。拉杜走了一步,站住说:“喂,你这人趴在地上,你是谁?”“我是趴在地上的人,我才瞧不起站着的人哩。”“你右手上是什么?”“手枪。”“左手呢?”“肠子。”“你被俘了。”“未必吧。”伊马纽斯朝燃烧的药线低下头,用最后一口气吹旺火苗,断了气。片刻以后,戈万、西穆尔丹,还有所有的人都进来了,都看见了那个洞口。他们搜索各个角落,察看那个楼梯,它通往一条沟壑。这的确是逃跑。他们摇晃伊马纽斯,他已经死了。戈万举灯观察那块使被围困者得以脱身的石头,他也曾听人说起这块转动的石头,但是他也以为是无稽之谈。他看见几个铅笔字,把灯凑过去,看到下面这几个字:再见了,子爵先生。朗特纳克盖尚也来到戈万身边。追击显然是白费力气,逃跑已经完结了,完成了。逃跑者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整个地区:灌木丛、沟壑、矮林和房屋。他们肯定已走远了,无法抓住他们,何况整个富热尔森林就是一个无边的藏身所。怎么办?一切又得重头来。戈万和盖尚彼此交换着失望和臆测。西穆尔丹严肃地听着,一言不发。“对了,盖尚。”戈万说,“梯子呢!”“它没有来,指挥官。”“我们不是看见一辆由士兵护送的大车吗?”“它运来的不是梯子。”“那是什么?”“是断头台。”西穆尔丹说。十五别把怀表和钥匙放进同一个口袋德-朗特纳克侯爵并未如他们所想的走得很远。但他已十分安全,他们是追不上的。他跟着阿尔马格。他们在其他逃跑者后面走下楼梯,楼梯尽头是离沟壑和桥拱不远的。窄狭的圆穹通道。通道出口处有一条天然裂缝,它的一端是沟壑,另一端通往森林。裂缝在繁密茂盛、人迹难到的草木下境蜒,外面是看不见的。在这里找人更是不可能。逃跑者一旦来到这条裂缝,便可像蛇一样溜掉,无处可寻。秘密坑道的出口长满了荆棘,所以修地道的人认为不必再装什么门了。侯爵现在只要逃走就行了,不用考虑伪装。来到布列塔尼以后,他一直穿着农民衣服,认为这样更像大领主。他只是摘掉了剑,将皮带解开,扔掉了。当阿尔马洛和侯爵从通道出来,到达裂缝时,其他五个人:吉努瓦佐、金枝瓦斯纳尔、痴情汉、夏特内和蒂尔莫神甫已不知去向。“他们飞得可真快。”阿尔马洛说。“你要像他们一样。”侯爵说。“老爷让我先走?”“不错,我早对你说过,只有单独行动才能逃掉。一个人能逃掉的地方,两个人就逃不掉了。我们在一起会引人注意的。你会连累我,我也会连累你。”“老爷熟悉这地方?”“是的。”“老爷在戈万石的约会按时举行?”“明天正午。”“我会去的。我们会去的、”阿尔马洛稍作停顿,又说:“呵,老爷,想想我们曾经在大海上单独相处,我想杀您,而您是我的领主,您本可以告诉我,但您没有说!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侯爵说:“英国。只有英国能帮助我们。十五天内英国人必须来法国。”“我有许多事要向老爷汇报。老爷交我办的事,我都办了。”“这事明天再谈吧。”“明天见,老爷。”“对了,你饿了吧?”“好像是的,老爷。我急着来,忘记今天吃过东西没有。”侯爵从口袋里掏出一长块巧克力,一分为二,一半给了阿尔马洛,自己吃起了另一半。“侯爵,”阿尔马洛说,“右边是沟,左边是森林。”“好的,你走吧。走你的吧。”阿尔马洛顺从地钻进了黑暗。只听见荆棘在籁籁响,接着就没有声音了。几秒钟后再很难找到他的踪迹了。博卡热地区崎岖不平、草木茂盛,是逃亡者的最佳帮手。他们不是逃跑,而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正是由于能迅速化整为零的特点且战且退的旺代、精于逃遁的旺代战士才使得我们的军队迟疑不前。侯爵一动不动地呆着。他属于那种尽量不动感情的人,但他也不能不激动,因为在这么多的流血和屠杀以后,他终于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走投无路时又脱离险境,死在旦夕时又完全获救,绝处逢生,即使对朗特纳克这样的人来说,这也是震动。虽然他有过类似的经历,但他那冷静的心灵也不免感到瞬间的震憾。他承认自己感到高兴,但很快就控制了近乎欢乐的情绪。他掏出怀表,让它报时。现在几点钟?他大吃一惊,刚刚十点钟。一个人刚刚经历了生死存亡的生命大转折,总以为如此充实的时刻比其他时刻更长,因此对实际情况感到惊讶。那枚警告性炮弹是在日落前不久发射的。半小时后,七时到八时之间,夜幕初降时,图尔格就遭到突击队的攻击。这样看来,这场大战是在八时开始,十时结束的。全部史诗只持续了一百二十分钟。有时,灾难急速如闪电。巨大事件总是出人意外地简捷。但是仔细想想,如果情况相反倒会令人吃惊。这么少的人在两小时里抵御了这么多的人,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十九人对付四千人,而战斗时间并不短,并不是一打就垮。现在该走了,阿尔马洛肯定已走远。侯爵认为不必再留在这里。他把怀表放进另一个口袋,因为他发觉原来的口袋里还有伊马纽斯交还的铁门钥匙,它可能碰碎怀表玻璃。他准备去森林了,但当他向左转时,似乎有一道朦胧的光射到他身上。他向后转身,目光越过红色背景前轮廓清晰、脉络突然显得分明的荆棘,看到沟壑那边有一股强光。他高沟壑不过几步路,他朝它走去,但又转念一想,自己何必暴露在强光中哩。不论这是什么光,毕竞与他无关。他又按照阿尔马治指出的方向,朝森林走了几步。他藏在荆棘深处,突然听见头顶上一声可怕的呼喊。呼声似乎来自深沟上方的高原边沿。侯爵抬起头,站住了。一 死神经过这里一孩子被找到,但危在旦夕当米歇尔-弗莱夏看到被夕阳染红的高塔时,她还在一法里之外。她几乎一步路都走不了,但仍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女人是软弱的,但母亲却很坚强。她坚持走——①拉丁文,可译为:魔鬼身上也有天主;恶人也有善心。太阳已经落山,黄昏来临,接着便是深沉的黑夜。她一直在走,听见远处某个看不见的钟楼敲了八点钟、九点钟。很可能是帕里尼埃的钟楼。她时时站住,聆听深沉的枪击声,这也许是黑夜里寒糊不清的喧哗声。她笔直朝前走,脚踩在长满荆豆和荆棘刺的荒原上,鲜血直流。来自远处塔楼的微光指引着她;塔楼在光亮中凸现出来,在黑暗中神秘地闪烁。枪击声越来越清晰,光也越来越亮。接着便熄灭了。在米歇尔-弗莱夏攀登的这片辽阔的高原上,只有草和荆棘,既没有房屋,也没有树木。高原缓缓上升,它那长长的、僵直的线条连着一望无际的、陰暗的星空。米歇尔-弗莱夏眼前始终有那座塔,它给予她攀登的力量。她看到塔楼在慢慢变大。我们刚才说过,从塔里传出的微弱的枪声和亮光时断时续。这位可怜的、焦虑不安的母亲猜想在这种间断后面大概藏着某种令人心碎的秘密。突然间,一切中止,声音和光亮都消失了。接着是一片沉寂,陰森的静寂。此刻,米歇尔-弗莱复正来到高原边上。她看见脚下是沟壑,沟底是厚厚一层灰白色。在不远的高原顶上,车轮、斜坡和射击孔交错在一起,这是炮台。在点燃的大炮火绳的依稀微光下,她看到前方有一座巨大的建筑,它似乎比四周的黑暗更黑。这个建筑包括一座拱基建在沟壑里的桥,以及桥上的一座城堡,桥和城堡都依着一座陰暗的圆形高塔,这便是米歇尔-弗莱夏跋山涉水寻找的塔。高塔的天窗里闪动着游动的亮光,还传来嘈杂声,可以猜到塔里有许多人,其中几个人影还出现在塔顶平台上。炮台旁边是营地,米歇尔-弗莱复看见了几名岗哨,但她人在暗处,又在荆棘丛中,所以没有被人发现。她终于来到高原边上,离桥很近,几乎伸手就能够看,只是隔着一道深沟。在黑暗中,她看到桥上是三层楼的城堡。她瞠目盯着张着大口的沟壑和黑黝黝的建筑,她不知道呆了多久,因为她脑中已没有时间的尺度。这是什么?这里出了什么事?这是图尔格吗?她因期望而感到眩晕,这种期望像是终点又像是起点。她自问为什么来到这里。她在看,她在听。突然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在她和她所注视的东西之间升起了一道烟雾。刺眼的炙爇使她闭上眼睛,她刚闭眼便感到眼皮发红发亮,她又睁开眼睛。她面前不再是黑夜,而是白日,一种不祥的、由火焰发出的光亮。刚刚爆发了火灾。烟雾由黑色转为鲜红色,中间有一条大火舌。火舌时隐时现,像闪电和蛇一样陰险地扭曲着。火焰从一个像嘴一样的东西里吐出来,这是一扇熊熊燃烧的窗户,它在桥上城堡的一楼,窗上的铁栅已烧得通红。在整个建筑物中,人们只看得见这扇窗户。浓烟遮蔽了一切,连高原也不例外,在鲜红的火光前,只有高原黑色的边沿依稀可见。米歇尔-弗莱夏呆呆地看看。烟是云雾,云雾是梦幻。她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她应该逃走还是应该留下?她感到几乎进入幻境。一阵风吹过,烟幕裂开了。惨烈的堡垒突然在隙缝中露了出来,主塔、桥、小城堡全部矗立在眼前,光亮夺目,令人畏惧,从上到下沐浴在绚丽的金色火光里。在险恶的光亮下,米歇尔-弗莱复看得一清二楚。立在桥上的一楼正在燃烧。一楼上面的另两层楼尚完好无损,但仿佛被一个大火篮托着。从米歇尔-弗莱夏站立的高原边上,可以在火光和烟雾的缝隙中隐约看见这两层楼的室内。所有的窗子都开着。米歇尔-弗莱夏透过二楼的大窗,看到室内沿墙摆着几个大橱,里面似乎全是书,在一扇窗后的陰暗处,地上有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像鸟巢或一窝雏鸟那样混成一团,有时还在动弹。她瞧着。这一小团灰暗的东西是什么?她有时觉得这像是有生命的形体。她正在发烧,从清早起就没有吃东西,又不停地走路,津疲力竭,仿佛有幻觉,本能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她的目光越来越固定在那堆灰暗的物体上,它很可能没有生命,看上去毫无生气,它呆在大火上面那间大厅的地板上。突然间,大火仿佛故意将火舌从下面喷射到枯死的常春藤上,米歇尔-弗莱夏注视的恰恰是这面爬满常春藤的墙。大火似乎刚刚发现了这些枯枝,火苗立刻贪婪地吞噬它,而且顺着枝蔓往上爬,像可怕的导火索一样迅速。刹那间,大火烧到三楼,火光从高社照亮了二楼室内。在明亮的火光中突然出现了三个睡觉孩子的身影。这一小堆原来是可爱的孩子,他们的手臂和退交叠在一起,闭着眼睛,金发下的面孔露着微笑。母亲认出了自己的孩子。她可怕地叫了一声。只有母亲能发出这种无法形容的、焦虑的呼声。没有任何声音像它这样凄厉,像它这样感人。你听见一个女人这样呼叫时,会以为她是母狼;你听见一只母狼呼叫时,会以为它是女人。米歇尔-弗莱夏的这个呼声是嚎叫。荷马写道:“赫卡柏吠叫①”——①荷马史诗《伊利昂记》中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妻子,曾目睹丈大及儿孙被杀。后变为一只狗。德-朗特纳克侯爵刚刚听见的就是这一声呼叫。我们看见他站住了。他站在阿尔马洛领他逃跑的那条通道出口与沟壑之间。他透过头部上方纵横交错的荆棘,看到桥在燃烧,看到图尔格被蒙在红色的反光里。他找开枝条,看到在他头上,在对面高原的边沿上,在燃烧的城堡前方,强烈的火光正照着一个惊恐不安、凄惨哀戚的人影,这是一个女人,她正在沟壑上俯着身子。呼声来自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已不是米歇尔-弗莱夏,而是戈耳工人最悲惨的人也是最可怕的人。这位农妇变成了欧墨尼德斯②。这位普普通通、懵然无知的村妇由于绝望而突然成为史诗般的人物。巨大的悲痛使心灵变得极为宽广。这位母亲就是母爱的化身。凡是包容人性的感情都是超人的。她站在沟壑边上,像死神一样看着这场大火,看着这场罪恶。她的呼声像野兽,姿势像女神。她那张发出诅咒的面孔仿佛在熊熊燃烧。她眼中噙着泪,炯炯的目光无比威严,死死地盯住大火——①希腊神话中的怪物,能使注视者变为石头。②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侯爵在倾听。声音落在他头上。这不是怞噎,不是话语,而是寒糊不清、令人心碎的声音:“呵,天呵!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救命呀!救火呀!救火呀!救火呀!你们这帮人是土匪吗?这里没有人吗?我的孩子快要烧死了!呵!谁见过这种事?若尔爇特!我的孩子!胖阿兰,勒内-让!怎么回事?是谁把我的孩子带到这里来的?他们还在睡觉。我要发疯了!怎么会这样?救命呀!”这时,图尔格和高原都蚤动起来。营地上的人都朝这场刚刚燃起的大火跑过来。攻击者们刚才对付的是柏林弹雨,现在却要对付大火。戈万、西穆尔丹、盖尚在下命令。怎么办?从细细的沟溪里是打不上几桶水来的。人们越加焦急不安。高原边上站满了惊俊失措的人,他们注视着大火。他们看到的一切令他们胆战心凉。他们在看,但束手无策。火通过燃烧的常着藤蔓延到上面那层楼,那是堆满稻草的顶楼。火焰急忙奔了上去。现在整个顶楼都在燃烧。火舌在跳舞;欢快的火舌是丧钟。似乎有谁在暗中煽旺这场大火,也许可怕的伊马纽斯变成了熊熊的火苗,用凶狠的火势借尸还魂,也许这个恶魔的灵魂变成了大火。图书室那层楼由于有高高的天花板和厚厚的墙壁还没有被烧着,但离大限之时已不远了。它被一楼的火舌恬着,被三楼的火舌抚摸。可怕的死亡之吻轻轻触碰它。在它下面是熔岩构成的地窖,在它上面是烈焰构成的圆穹。地板上的任何一个洞都意味着跌入通红的熔岩之中,天花板上的任何一个洞都意味着被通红的炭火掩埋。勒内-让、胖阿兰和若尔邦特还没有醒来,像所有的孩童一样安然熟睡。火焰和浓烟交相变化,窗口时而被遮住,时而露了出来,人们看见在这个火的洞袕里,在一闪即逝的微光中,躺着这三个孩子,他们平静、优美,一动不动,仿佛在地狱里坦然安睡。见到这些被困于火中的玫瑰,见到这些被置于墓袕中的摇篮,连老虎也会落泪的。那位母亲躬着身体,喊道:“救火呀!我喊人救火!为什么不来人呀2都是些聋子!我的孩子要烧死了!你们这些人站在那里,快来呀!我走了一天又一天,这才找到他们!救火吗!救命呀!大使,这是些天使!他们天真无邪,干了什么错事?有人枪杀过我,现在又要烧死他们。这都是谁干的?救命呀!救救我的孩子!你们听不见我的呼声吗?母狗,就连一条母狗也会得到同情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们还在睡觉!呵!若尔爇特!我看见这个小乖乖的小肚子了!勒内-让!胖阿兰!这是他们的名字。瞧我真是他们的母亲。眼下真是糟透了。我白天黑夜都在赶路。今天早上还和一个女人说过话。救命呀!救命呀!救火呀!你们都是魔鬼吗?多可怕呀!老大还不到五岁,小姑娘还不满两岁!我看见他们的小光退了。他们在睡觉,仁慈的圣母玛利亚!上天将他们还给我,地狱又将他们夺走。想想我走了多少路呀!这些孩子是我用侞汁喂养的!找不到他们,我是多么痛苦呵!可怜可怜我吧!我要我的孩子,我需要我的孩子!可他们现在被火围住!瞧瞧我这双可怜的脚吧,满脚是血!救命呀!世上还有男人吗,能看着这些可怜的孩子这样被烧死!救命呀!抓凶手呀!这种事从来没见过。呵!土匪!这座可恶的房子是什么地方?有人偷了我的孩子,要烧死他们。耶稣呀,多么不幸呵!我要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我不愿意他们死!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呵!要是孩子们死了,我就杀掉天主!”母亲发出这些可怕的哀求,与此同时,高原与沟壑里都响起了话语声:“梯子!”“没有梯子!”“水!”“没有水!”“在那上面,在塔楼三层上有一扇门。”“那是铁门。”“撞开它!”“撞不开。”母亲仍在绝望地呼喊:“救火呀!救命呀!你们快点呀!要不就杀了我吧!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呵!这火多可恶呀!把他们救出来,要不就把我扔进去!”在呼声的间隙可以听见大火在安然地劈啪作响。侯爵摸摸口袋,碰到了铁门钥匙,于是弯腰钻进逃出来的那条圆穹通道,往回走。二从石门到铁门整整一支军队因无法组织营救而不知所措,四千人竟救不了三个孩子!形势就是这样。他们确实没有梯子,从雅弗内送来的梯子没有到达这里。大火像喷发的火山口一样愈烧愈宽。沟溪几乎干涸,想用溪水灭火委实可笑,就像是用一杯水去浇火山口。西穆尔丹、盖尚和拉杜下到沟壑里,戈万又回到图尔格的三楼,那里有旋转的石头、秘密通道及通往图书室的铁门。伊马纽斯就是在这里点燃了导火索,大火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戈万随身带来二十名工兵。除了撞开铁门,再没有任何办法了。铁门关得十分严实。他们先用斧子砍。斧子砍断了。一位工兵说:“碰到这种铁,钢也成了玻璃。”铁门确实是经过锻打的,门上还有用螺栓固定的双层铁板,每块铁板足有三法寸厚。他们又拿起铁棍,塞到门下想将门撬开。铁棍折断了。“像火柴一样。”工兵说。戈万满面愁容,喃喃道:“只有炮弹能轰开这扇门,可是大炮运不上来。”“说不定也轰不开哩。”真令人沮丧。无能为力的手臂都停了下来。人们一言不发,失望又懊丧地盯着那扇可怕的、岿然不动的铁门。门下透过来红色的光,大火在门后愈烧愈旺。伊马纽斯狰狞的尸体躺在那里,陰森而得意。大概再过几分钟,一切就会倒坍。怎么办?再没有任何希望了。戈万盯着墙上旋转的石头和那条逃跑的通道,恼怒地喊道:“德-朗特纳克侯爵就是从这里跑掉的!”“也从这里回来。”一个声音说。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出现在秘密通道的石门门口。他就是侯爵。戈万很多年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见他了。戈万向后倒退。所有在场的人都呆住了,呆若木鸡。侯爵手上拿着一把大钥匙,用傲慢的眼光扫过他前面的几名工兵,径直朝铁门走去,在圆穹下弯腰,将钥匙塞进锁眼。锁嘎吱一声,门开了,露出熊熊燃烧的深渊,侯爵走了过去。他昂着头,步履坚定。大家都看着他,不寒而栗。他刚在着火的大厅里走了几步,便把被火烧毁的地板踩坍了,于是在他身后出现了一道深渊,将他与铁门隔开。他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消失在烟雾中。人们再什么也看不见了。侯爵能走得更远吗?他脚下是否又出现了一个新火坑?也许他自己也送了命?这都难说。人们眼前只有一堵烟与火的厚墙。侯爵在墙的另一侧,是生是死?三睡着的孩子醒来此刻,孩子们终于又睁开眼睛。大火还没有烧进图书室,但已将桔红色的光投到天花板上。孩子们没有见过这种曙光,瞧着它。若尔爇特在凝视。大火展示了全部绚丽的光彩。奇形怪状的烟中出现了黑蛇和红龙,其黑色和红色都十分壮观。长长的火星飞溅到远处,划破黑暗,像慧星在相互追逐搏斗。火是慷慨无度的,它将大量的珠宝随风播撒,看来人们把炭火比作钻石不无道理。三层楼的墙上出现了裂缝,大火从裂缝中将一串串宝石洒向沟壑。顶楼上的那几堆稻草和燕麦燃烧起来,开始像金色的雪崩一样从窗口泻下,燕麦成了紫晶,稻草成了红宝石。“美!”若尔爇特说。他们三人都坐了起来。“呵!”母亲喊道,“他们醒了!”勒内-让站了起来,接着胖阿兰站了起来,接着若尔爇特也站了起来。勒内-让伸伸胳膊,朝窗口走去,说道:“我爇。”“我爇。”若尔爇特也学着说。母亲呼唤他们:“我的孩子们!勒内!阿兰!若尔爇特!”孩子们朝四周看看,想弄明白。有些事情使大人们惊吓,却使孩童感到好奇。凡事都感到惊奇的人是很少被吓坏的。无知包寒无畏。孩童与地狱无缘,因此看到地狱也会赞赏它。母亲又呼道:“勒内!阿兰!若尔爇特!”勒内-让转过头来,呼声将他从漫不经心的状态中唤醒。孩童记性不好,但回忆起来却很迅速。全部往事在他们看来都是昨天。勒内-让看到了母亲,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他周围有这么多奇怪的事,他模糊感到需要支持,便喊道:“妈妈!”“妈妈!”胖阿兰喊道。“妈妈!”若尔爇特喊道。她还伸出那双小手臂。母亲在嚎叫:“我的孩子!”三个孩子都来到窗口,幸好这边没有着火。“很爇。”勒内-让说。他接着又说:“发烫。”他用目光寻找母亲:“来呀,妈妈。”“来,妈妈。”吉尔爇特学着说。母亲已经攀着荆棘滚进沟里。她披头散发,身上被刺伤,流着鲜血。西穆尔丹和盖尚都在沟里,像塔里的戈万一样束手无策。士兵们无能为力,绝望地围在他们身边。炙爇难忍,但是谁也感觉不到。大家关注的是陡直的桥、高高的桥拱、高高的楼层和无法接近的窗户,大家想的是必须立即行动。要爬三层楼是不可能的。满头大汗、浑身是血的拉杜跑了过来,他受了伤,肩上挨了一刀,一只耳朵被打掉了。他一见米歇尔-弗莱夏便说:“噫,被枪杀的女人!你又复活了!”母亲说:“我的孩子!”“对,”拉杜回答说,“现在没时间管优灵了。”接着,他便开始攀登那座桥,他用指甲抠柱石头往上爬了不一会,徒劳无功。石墙很光滑,没有裂缝,没有凸突的地方,墙缝抹得很平,像新墙一样,因此拉杜跌了下来。大火还在继续,令人畏惧。人们看见在烧得通红的窗口有三个金发脑袋。拉杜对天挥挥拳头,仿佛在用眼光寻找什么人,说道:“这叫行善吗;老天!”母亲跪着亲吻桥拱,一面呼喊道:“发发慈悲吧!”大火的劈啪声中夹杂着低沉的爆裂声。图书室里书橱上的玻璃裂开了,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显然屋架要坍了。谁都无能为力。再过一会儿,一切都将倒坍。大难临头。只听见孩子们在喊叫:妈妈!妈妈!人们恐慌万状。突然间,在与孩子们相邻的另一扇窗口,在大火的朱红色底幕前,出现了一个高高的人影。所有的头都抬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凝住了。一个男人站在楼上,站在图书室里,烈火之中。他的身影在火焰中发黑,但是满头白发。人们认出这是德-朗特纳克侯爵。他消失了,不久后又出现。这位可怕的老人在窗口摆弄一个很长的梯子,这就是放在图书室里的救火梯。他去墙边找到梯子,将它一直拖到窗前。他抓住长梯的一端,像竞技者一样灵巧自如地将它搭在窗栏边沿往外滑动,一直滑到沟底。拉杜站在下面,惊喜万分,伸手接过梯子,紧紧抓住它,喊道:“共和国万岁!”侯爵回答说:“国王万岁!”拉杜低声说:“你愿意怎么喊都行,胡说八道也可以,反正你就是仁慈的天主。”梯子放好了。燃烧的大厅和地面建立了联系。二十个人跑了过来,拉杜一马当先,他们很快便从上到下站到了梯子上,背靠着梯级,像是上下传递石头的泥瓦工。这是木梯上的人梯。拉杜站在梯头,挨近窗口,面向大火。分散在欧五南地和斜坡上的军队惊喜交加,涌向高原、沟壑和塔顶平台。侯爵再次消失,然后再次出现,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掌声雷动。这孩子是侯爵随手抱起的,他是胖阿兰。胖阿兰喊道:“我怕。”侯爵将胖阿兰递给拉杜,拉杜又递给身后下方的士兵,士兵又递给另一位士兵。害怕地叫嚷的阿兰就这样被传递下来,一直传到梯底,与此同时,侯爵又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将勒内-让抱到窗前,勒内-让又哭又闹,当他从侯爵手中转到拉杜手中时,他还跟打拉杜。侯爵又返回满屋是火的图书室。若尔爇特一个人呆在那里,他朝她走过去。她微笑。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感到眼睛湿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若尔爇特。”她说。他将她抱在怀中,她仍然微笑。当他把孩子交给拉杜时,他那如此高傲、如此隐秘的心灵竟被天真无邪的孩子迷住了,他亲吻了她。“这是小姑娘!”士兵们说。若尔爇特便在一片欢呼声中被一双双胳膊传下来,直到地面。人们在鼓掌、跺脚,老兵们在怞泣。她对他们微笑。母亲站在梯子下面,气喘嘘嘘、懵懵懂懂,面对意外的惊喜如痴如醉,因为她从地狱跃进了天堂。过度的快乐会损伤心灵。她伸开双臂,先抱住胖阿兰,再抱住勒内-让,最后拖住若尔爇特,她狂爇地亲吻他们,接着便大笑起来,晕倒在地。响起了高呼声:“都得救了!”确实,都得救了,但老人除外。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他本人多半也没有想到自己。他在窗前呆了几分钟,若有所思,仿佛在给大火一点时间来决定去留。接着他便不慌不忙地、慢慢吞吞地、高傲地跨过窗栏,头也不回地直立在梯子上,背靠梯级,面对深渊,背靠大火,像威严的优灵一样默默走下楼梯。梯上的人们赶紧下来,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面对这个自天而降的人仿佛面对异象一样,感到一种神圣的恐惧,纷纷后退。此时,侯爵正沉着地钻入眼前的黑暗。他们在后退,而他却在靠近。他那大理石一般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皱痕,优灵般的眼神里没有一丝闪光。人们在黑暗里惊恐地盯着他。他每走近一步,就似乎又高大一分,梯子在他死亡的脚步下颤抖,发出响声,仿佛是骑士的石像①再次进人坟墓。当侯爵走下最后一个梯级,踩上地面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他转过身来。“我逮捕你。”西穆尔丹说。“我同意。”朗特纳克说。①此处指西班牙剧作家蒂尔索-德-基利纳(一五八三-一六四八)关于《唐璜》的传奇故事。唐璜请石像赴晚宴,石像应约而来,唐璜因此堕入地狱。人们一般引用这个故事来说明某人的出现令人惶恐不安。第六章 胜利以后的斗争朗特纳克被捕侯爵的确下到了坟墓。他被人带走。在西穆尔丹严厉的监视下,图尔格的地牢立即被打开。人们往里面放了一盏灯、一罐水和一块士兵吃的面包,又扔进了一捆稻草。就在侯爵被神再抓住以后不到一刻钟,牢房的门就在朗特纳克身后关上了。西穆尔丹做完这件事以后,便去找戈万,此刻远处的帕里尼埃教堂正敲晚上十一点钟。西穆尔丹对戈万说:“我要召开军事法庭。你不参加。你是戈万家族的人,朗特纳克也是戈万家族的人。你们是近亲,所以你不能当审判官。平等投票赞成处死卡佩①,我对这事很不以为然。军事法庭将由三名法官组成,一名军官,盖尚上尉,一名下级军官,拉杜中士,还有我,由我主持。这一切与你无关。我们将遵守国民公会的法令,只验明前候爵朗特纳克的正身。明天是军事法庭,后天是断头台。旺代已经死了。”——①即同为皇族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浦-平等)赞成处死路易十六。戈万一言不发。西穆尔丹一心想着要处理的最后的事,走开了。他必须确定时间,选好地点。他像格朗维尔的莱吉尼奥、波尔多的塔利安、里昂的夏利埃、斯特拉斯堡的圣茹斯特一样被视为典范,在处死犯人时必亲临现场,作为审判官来观察刽子手的工作。大恐怖的九三年是从大革命前的法国最高法院以及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借取这些习俗的。戈万也有心事。从森林中吹来一股冷风。戈万让盖尚去发布必要的命令,自己则回到帐篷,帐篷位于林边草地上,图尔格脚下。他在帐篷里取出带风帽的斗篷,将自己裹了起来。斗篷上绣着一个简单的饰带,按照共和国装饰从简的风尚,这条饰带是总指挥官的标志。戈万开始在发动进攻的这片血染的草地上踱起步来。他独自一人。大火在继续烧,但已不引人注意。拉杜呆在那几个孩子和母亲身旁,而且似乎和母亲一样充满母爱。桥上的城堡终于全部烧着,工兵们放弃城堡而忙于挖坑理死人和救护伤员;他们拆除工事,将房间和楼梯上的尸体搬走,打扫杀戮的现场,清除胜利的可怕垃圾。他们以军人的节奏清扫战后的战场,像打扫房间一样。这一切,戈万都没有看见。他沉入遇想,偶尔朝缺口旁的哨兵看上一眼。西穆尔丹已下令加了双岗。在黑暗中,他辨出了缺口的轮廓,它离自己似乎在避难的草地大约二百步远。他看见了那个黑洞口。三小时以前,战斗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他戈万正是从那里冲进塔内的。工事就在这一层,关侯爵的牢房的门就开在这一层。缺口旁的哨兵看守的正是这一间牢房。他的眼睛看着这影影绰绰的缺口,耳边像丧钟一样不断响起那两句话:“明天是军事法庭,后天是断头台。”大火已被控制,工兵们将能弄到的水都倒在火上,火并未顺从地熄灭,还不时地吐出烈焰。天花板有时发出爆裂声,楼层一层压着一层地迅速倒坍。阵阵火苗飞腾起来,仿佛是火把在甩动,闪光中可以看见远处的天边,图尔格的黑影突然变得无比庞大,一直延伸到森林。戈万在这个陰影中,在进攻的缺口前慢慢地来回踱步。有时他用两手交叉抱着戴着军风帽的后脑勺。他在遐想。二沉思的戈万戈万的遐想深不可测。他眼前刚刚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变化。德-朗特纳克侯爵改变了容貌。戈万目睹了这种改变。他从未想到什么错综复杂的事情能产生这种结果。即使在梦中,他也想像不到会出现这等事。这件意外,这种傲慢地与人开玩笑的意外,使戈万震惊,以致他久久不能释怀。他面对的是由不可能性变成的现实,明显的、确凿的、无法回避的、毫不容情的现实。他,戈万,他该怎么想?不要搪塞,要得出结论。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无法回避。是谁提出的?是事件。而且不仅仅是事件。事件是千变万化的,当它们向我们提出问题时,永恒不变的正义命令我们作出回答。云向我们撒下陰影,云后有星星,它向我们撒下光明。我们既无法避开陰影,也无法避开光明。戈万在受审讯。他在接受某人的审讯。某个可怕的人。他的良心。戈万感到心中的一切都动摇了。他最坚定的决心、最认真的许诺、最不可改变的决定,这一切都在他意志的深处动摇了。这就是心灵的震撼。他越想刚才目睹的事,就越加惊惶不安。戈万是共和派,他相信绝对性,而且身体力行,然而刚才出现了一种更高的绝对性。在革命的绝对性之上,是人性的绝对性。无法回避正在发生的事,事情很严重,戈万也被牵连,他是其中一部分,他无法逃避。尽管西穆尔丹对他说:“这与你无关”,他却感到自己像一株即将被连根斩断的树。凡人都有根基。根基一旦动摇就会产生深刻的惶惑。戈万就感到这种惶惑。他用两手紧抱着头,仿佛想从脑中挤出真理来。明确眼前的处境并非易事,使错综复杂化为简单明了谈何容易。他眼前有些可怕的数字,他必须从中求得总和。对命运作加法,令人眩晕!他在尝试,要向自己交账,要集中思想,理清所感到的自身的阻力,回顾种种事件。他对自己阐述事件。谁没有这种经历呢?在紧要关头作自我审视,自我询问,为了前进,也许为了后退,该走哪条路呢!戈万刚刚目睹了奇迹。与世间斗争同时发生的是天上的斗争。善与恶的斗争。一颗狰狞可畏的心被征服了。人既然有种种恶习:狂暴、谬误、盲目、顽固、傲慢、自私,那么,戈万刚才看见的就是奇迹。人性对人的胜利。人性战胜了非人性。通过什么手段?以什么方式?人性是如何击败愤怒和仇恨这个巨人的?它使用了什么武器?什么战争机器?摇篮!戈万感到头晕目眩。这是全面的社会战争,一切仇恨,一切报复都在进行大搏斗,动乱处于最黑暗、最狂暴的时刻,罪恶肆虐,仇恨蒙蔽一切,一切都成为斗争的炮弹,混乱达到极限,以致人们不知何谓公正,何谓正直,何谓真理,就在此刻,揭示心灵奥秘的未知却突然出现,并且使超乎人间光明与黑暗的那个永恒光芒大放异彩。虚伪与相对性在进行可悲的较量,在它上方的高处突然出现了真理的面孔。人们看见了三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幼小,不懂人事,无人照管,无父无母,孤立无援,正在牙牙学语和微笑,但他们受到种种妖魔的威胁:内战、以牙还牙的报复、可怕的镇压逻辑、谋杀、屠杀、兄弟残杀、狂怒、积恨;人们看见一场蓄谋杀人的可耻的大火流产、失败了;人们看见残酷的预谋被打乱、被挫败了;人们看见古旧的封建暴虐,根深蒂固、毫不留情的傲慢,所谓的战争需要、国家利益等等无情老人的偏见都在初入人世者的蓝眼睛前消失了,其实这很简单,初入人世者没有作过恶,因此他就是正义,他就是真理,他就是纯洁;上天的巨大天使正是在幼童身上。这个景象是有益的,既是忠告又是教训。无情战争的狂爇战士们突然看见在一切罪行、侵害、狂爇、谋杀面前,在点燃火刑堆的复仇行动和举着火把的死亡面前,在大量的罪恶之上,出现了这个无所不能的威力——天真无邪。天真无邪取得了胜利。人们可以说:不,内战不存在,野蛮不存在,仇恨不存在,罪恶不存在,黑暗不存在;只要有孩童这个曙光,便能驱散这些鬼魂。在任何战斗中,撤县都不曾如此显而易见,天主也不曾如此显而易见。这次战斗的场所是良心。朗特纳克的良心。现在战斗重新开始,也许更为激烈,更具有决定性,战场是另一个良心。戈万的良心。人是多么奇怪的战场呵!这些神灵、魔鬼、巨人——我们的思想——躁纵着我们。这些可怕的交战者们往往践踏我们的心灵。戈万在沉思。德-朗特纳克候爵曾经被围困,被堵截,被置于死地,不受法律保护;他像是笼中兽,钳中钉,被禁闭在自己的窝窟里,被铁与火的高墙从四面锁住,然而,他却逃了出去。他实现了逃跑的奇迹。在这场战争中,最困难的创举莫过于逃跑,而他成功了。他又赢得了森林,以它作掩护,又赢得了地盘以进行战斗,又赢得了黑暗以销声匿迹。他再次成为令人畏惧的行踪不定者、凶险的漫游者、影子部队的统帅、地下军的首领、树林的主宰。戈万赢得了战斗,但朗特纳克赢得了自由。从此以后,朗特纳克可以安安全全地任意活动,随意挑选庇护所。他会无影无踪,无处可寻,无法接近。这头狮子曾掉进陷阱,但又跑掉了。然而,他又回来了。德-朗特纳克俟爵自愿地、主动地、甘心地离开了森林、黑暗、安全、自由,勇敢地返回可怕的危险之中;戈万先是看见他不顾被火吞没的危险冲入火中,接着又看见他迎着敌人走下长梯,这个梯子对别人是救命梯,对他可是丧命梯。他为什么这样做?为了救三个孩子。而现在,人们将如何处置他呢?送他上断头台。那么,这个人为的是救三个孩子?他自己的孩子?不是;他家族的孩子?不是;他阶层的孩子?不是。为了这三个萍水相逢的可怜孩子,捡来的孩子,素不相识、衣衫褴褛的乞儿,他这位贵族、王公,他这位获救、脱险、胜利——因为逃跑就是胜利——的老人居然甘冒种种危险,不顾种种利害,不计种种得失,而且,在交还孩子的同时,还高贵地献上自己的头,这个往日恐怖可怕而此刻令人敬畏的头。该怎么办?接受它。德-朗特纳克侯爵曾在他自己的生命与别人的生命中作选择。在这场壮丽的抉择中,他挑选了自己的死亡。而人们将给予他死亡。人们将杀死他。这是对英雄行为的何种回报!以怨报德!这是使革命处于劣势!是贬低共和国!那个主张偏见和奴役的人突然转变,回归人性,而他们这些争取解放和解脱的人却仍将滞留在内战阶段,滞留在流血的陈规和兄弟残杀之中!而尊重最高的神圣法则——宽恕、忘我、赎罪、牺牲——的人将不是为真理而战者,而是为谬误而战者!怎么!不以宽宏大量取胜!甘心认输?本来是强者却甘当弱者,本来是胜利者却甘当谋杀者,而且让别人说君主制的拥护者拯救儿童,而共和制的拥护者屠杀老人。人们会看到这名伟大的士兵、强壮的八旬老人、被缴械的战士登上断头台,就像登上荣誉的宝座一般,因为他不是被抓获而是被盗来的,他为了行善而失去自由,他甘心受绑,额头上还保留因崇高献身而流出的汗珠。他的头将被置于铡刀之下,那三个获救的小天使的心灵将围着这个头飞舞、祈求。而且,在使别子手感到羞辱的这个死刑面前,这个人将露出微笑,而共和国将面红耳赤!而这一切将当着首领戈万的面完成!他能阻止这件事,但他回避!他将满足于高傲的缺席——“这与你无关!”他不会对自己说,在这种情况下,弃权就是同谋!他不会看到,在如此重大的行动中,在行动者与任其行动者之间,后者更为恶劣,因为他是懦夫!然而,他不是答应要处死朗特纳克吗?他,宽厚的戈万,不是宣布朗特纳克不在被宽待之列而将被交由西穆尔丹处置吗?他欠西穆尔丹这个头,他还债。仅此而已。然而,这确实是同一个头吗,在此以前,戈万在郎特纳克身上看到的仅仅是野蛮的战士、君主制与封建制的狂爇拥护者、屠杀俘虏的刽子手、狂暴的战争杀人犯、沾满鲜血的人。对于这种人,戈万毫不畏惧。他将放逐这个放逐者,他将以无情对待这个无情者。再简单不过了,道路早已指明,可以很容易地顺着这条悲论的路往前走;一切都预见到了:将杀人者杀死,这是战争恐怖的正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条直线突然断了,一个突如其来的转弯展示了新的视野,出现了变形。一个令人意外的朗特纳克走上了舞台。从魔鬼中走出了英雄;不止是英雄,是人;不止是灵魂,是心。戈万面对的不再是杀人犯,而是救星。戈万被强烈的天光击倒,朗特纳克的善良像霹雳一样击中了他。面貌一新的朗特纳克竟不能使戈万改变容貌!怎么!这束强光竟然引不起反响!属于过去的人将前进,而属于未来的人却将后退。提倡野蛮和迷信的人将突然展翅飞翔,而富有理想的人却在他下面,在黑暗和污泥中爬行。戈万将匍匐在无情的旧车辙中,而朗特纳克却将升入崇高去追逐奇遇。还有另外一件事。家族!他将使人流血——因为容忍别人流血就等于使别人流血;这血不就是他戈万的血吗?他的祖父已去世,但是叔爷还在世。这位叔爷就是德-朗特纳克候爵。在坟墓里的那位哥哥难道不会站起来阻止弟弟进去吗?他难道不会命令孙子尊重那顶白发圆冠——他本人的姊妹光环吗?在戈万与朗特纳克之间难道没有这个鬼魂的愤怒目光吗?难道革命的目的是歪曲人?难道进行革命是为了粉碎家庭、扼杀人性?绝对不是。一七八九年的出现正是为了肯定——而不是否定——这些最崇高的现实。推翻城堡,正是为了解放人性。取缔封建,正是为了建立家庭。既然祖先是权威的起源,祖先拥有权威,那么,除了父权以外,就不存在其他权威了。因此,蜜蜂中的皇后是合理的,因为它创造了它的子民;它既然是母亲,便当然是皇后。因此,人间的国王是荒谬的,他既然不是父亲,就不能当主人。所以必须取缔国王,建立共和国。这一切是什么?是家庭、人性、革命。革命是人民掌权,而人民,归根到底,就是人。现在的问题是:郎特纳克已回归人性,他戈万是否将回归家庭。现在的问题是:祖孙二人能否达到一致的领悟,抑或叔爷的进步只引起侄孙的后退。这就是在戈万及其良知的感人辩论中所提出的问题,而答案似乎不言自明:拯救朗特纳克。对,可是法兰西呢?在这里,令人目眩的问题突然改变了面貌。怎么!法兰西陷于绝境!它国门大开,被出卖,被肢解!它再没有壕沟,德意志跨过莱茵河;它再没有高墙,意大利越过阿尔卑斯山,西班牙越过比利牛斯山。法兰西只剩下一个大深渊——大西洋。它只有这个深渊可以自卫。它这个巨人倚仗深渊,倚仗整个海洋来与整个陆地抗衡。它毕竟是难以被攻克的,然而它将失去这种形势。这个大西洋不再属于它,大西洋上有英国人。当然英国人不知道如何超过大洋,但有人将为他们搭桥,向他们伸出手去,对皮特、克雷格、康沃利斯、邓达斯,对海盗们喊道:“来吧!”有人将喊道:“英国人,占领法国吧!”而此人就是德-朗特纳克候爵。此人现在被抓住了。经过三个月的捕捉、追逐、周旋,人们终于抓住了他。革命刚刚手擒这个魔鬼。九三年的铁拳刚刚揪住这个保皇派杀人犯的衣领。神秘的天意介入了人事,于是这位谋反者便在自家的牢房里等待惩罚。封建卫士居然被囚在封建地牢里。他自己城堡上的石砖反对他,囚禁他。想背叛国家的人竟遭到自己家屋的背叛。显然是天主安排了这一切。正义的时刻已来临。革命使这个公敌成为阶下囚,他再也无法战斗,再也无法斗争,再也无法为非作歹了。旺代不缺兵员,但他是唯一的大脑;他一结束,内战就结束了。他被抓住,这是富有悲剧性的、幸运的结局。在许许多多的屠杀和杀戮以后,这个杀人者终于被关在这里,等待死亡。可是,有人会来援救他!代表九三年的西穆尔丹抓住了代表君主制的朗特纳克,可是有人会将这个猎物从铁爪下解救出来。朗特纳克身上集中了人们称作“过去”的种种灾难,此刻这位候爵在坟墓中,沉重的门在他头上永远关上了,然而有人会从外面拉开门栓!这个社会恶人已经死了,反叛、兄弟残杀、兽性战争也随他而死,然而有人将使他死而复生!呵!这个骷髅头将会大笑!这个优灵将说:“很好,我还活着,笨蛋们!”于是他将重新作恶多端!他将残酷无情地、兴高采烈地再次投入仇恨和战争的深渊!从第二天起,人们将看到房屋被焚,俘虏被屠杀,伤员被处决,妇女被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