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8

“我这就派专人飞快去那里,带着征用令。雅弗内有一个骑兵哨所,他们可以把云梯送来。明天日落以前它就能到这里。”“很好,那就可以了。”戈万说,“快去办吧。”十分钟后,盖尚回来对戈万说:“指挥官,令人已经出发去雅弗内了。”戈万登上高原,久久地凝视横跨在沟壑上的桥和小城堡。小城堡的山墙上只开了一扇矮门,门外是拉起的吊桥,下面是陡峭的深沟。要想从高原去到桥墩,必须爬下陡坡,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可以攀住一丛一丛荆棘下去。然而一旦到了沟底,进攻者就会完全暴露在从那三层楼发射的弹雨之下。戈万最终相信,从目前的围攻形势看,只能从塔楼的缺口发动真正的攻击。戈万采取了一切措施以防敌人逃跑。他完成了对图尔格的严密封锁,将部队的网眼收得紧紧的,什么东西也溜不过去。他和西穆尔丹分工负责,戈方负责森林方向,西穆尔丹负责高原方向。他们说好,当戈万在盖尚的协助下从缺口发动进攻时,西穆尔丹将点燃火炮火绳,监视石桥和沟壑。十三侯爵的准备当塔外正全力准备进攻时,塔内在全力准备防御。塔楼与木桶相比确有相似之处,有时塔楼被火药炸破正如木桶被锥子凿穿,墙壁上出现了洞,就像木桶L出现了孔。图尔格就是这样。两三公担的炸药像强大的锥子,将厚墙凿透了。这个洞从塔报起,穿过墙上最厚的部分,在堡垒底层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拱孔。攻击者从外面炮轰这个洞,使之扩大成形,以利于进攻。这个缺口所在的一楼是一个光秃秃的圆形大厅,中央有一根柱子托着拱顶石。这个全城堡最大的厅直径至少达四十法尺。塔内每一层楼都有类似的房间,只是稍小,因为沿着射击孔有小间。一楼大厅没有射击孔,没有气窗,没有天窗,像坟墓一样阴暗、闷气。一楼大厅有一扇通向地牢的门,它主要是铁制而不是木制的。另一扇门开向朝上的楼梯,所有的楼梯都凿在厚厚的墙壁里。进攻者可以从他们炸开的缺口里进入这间低矮的大厅。占领大厅后,他们还需攻占整座塔楼。低矮的大厅令人气闷,呆上二十四小时就会窒息,但是,现在有了这个缺口,人们可以舒畅地呼吸了。因此;守卫者并不堵上缺口。再说,那又有什么用呢?大炮会再次将它轰开的。人们在墙上钉了铁的火炬架,插上火炬为底层照明。现在该如何防卫呢?堵洞并不难,但无济于事。最好是修筑退守工事,就是一种凹角障碍,人字形壁垒,从那里可以集中火力对付入侵者,因此,缺口外侧仍然是洞开的,但内侧却被堵住。塔内不缺材料,于是他们便修筑了这样的工事,中间留出了架枪的隙缝。工事的锐角倚在中央柱子上,两翼延伸到两边的墙壁。筑成以后,他们就在适当地点放上炸药。侯爵指挥一切。这个可怕的人既出谋划策,又是组织者、指导者和主人。朗特纳克属于十八世纪的军人类型:他们在八十高龄还能拯救城市。他很像那位近百岁时还将波兰国王赶出里加的阿尔贝格伯爵。“勇敢些,朋友们,”侯爵说,“在本世纪初,在一七一三年,查理十二世曾在本德被围困在一所房屋里,但他靠三百名瑞典兵抗击了两万土耳其人。”人们在下面两层楼堆起了路障,修起了工事,在凹室里筑起雉堞,用木褪敲小梁,让它像拱扶垛一样顶住门,只有通往各层的螺旋形楼梯没被堵住,因为人们要上下走动。如果堵死它,那么被攻击者和攻击者一样都动不了。这永远是要塞防卫中的缺陷。不知疲倦的侯爵像年轻人一样强壮,他身先士卒,亲自动手抬梁木,扛石头,指挥和帮助这一帮凶恶的人,与他们亲切地笑闹,但他仍然是爵爷,高傲、随便、优雅、残暴。他是不容反驳的。他说:“如果你们中间有一半人造反,我就叫另一半人把你们枪毙了。我和剩下的人一起坚守堡垒。”这些话使人们崇拜首领。十四伊马纽斯的准备当侯爵在缺口和塔楼那边忙碌时,伊马纽斯也在石桥这边忙碌。围困一开始,侯爵便下令将横挂在二楼窗外的消防梯卸下来,伊马纽斯将它放在图书室里。戈万想补上的大概就是这个梯子。在底层与二楼之间的所谓警卫室,窗口的石墙上嵌着三层铁条。这里既不能进也不能出。图书室的窗上没有铁条,但窗户太高。伊马纽斯带上三个人去小城堡,这三个人是绰号金技的瓦斯纳尔和木俊枪两兄弟,他们和伊马纽斯一样什么都干得出来,无所顾忌。伊马纽斯提着一盏只照别人不照自己的灯,打开铁门,仔细检查小城堡的上下三层楼。绰号金技的瓦斯纳尔有个兄弟死在共和派手上,所以他像伊马纽斯一样残酷无情。伊马纽斯查看了装满干草和稻草的顶层,又叫人在底层放上几桶柏油,几个火瓶,并区将几掴欧石南靠在柏油桶上,然后检查药线是否妥帖;它一端在石桥,另一端在塔内。伊马纽斯往地板上,往木桶和草捆下倒了一些柏油,将药线的一端泡在柏油里,然后让手下人将勒内-让、胖阿兰和若尔热特正在熟睡的那三个摇篮放在图书室里,即在装着柏油的底层和装着稻草的顶层之间。摇篮被轻轻地拿来了,没有惊醒孩子们。这种简单的乡村小摇篮只是矮矮的柳条筐,它放在地上,孩子自己就可以从里面出来。伊马纽斯让人在每个摇篮旁边放上一盆汤和一把水勺。从钉上摘下的那把消防梯放在靠墙的地上。对面的墙边是首尾相接排成一行的三个摇篮。伊马纽斯大概认为穿堂风能助火势,便将图书室的窗户完全打开。这是一个蓝色而温和的夏夜。伊马纽斯又派木俊枪兄弟两人去打开楼上和楼下的窗户。他发现在小城堡的东墙外侧,有一大株老常存藤,它已经枯萎,颜色灰白,从下到上爬满了朝石桥的这一侧,并且伸展到各层楼的窗口。他想常青藤不会碍事。他最后到各处检查一遍,然后和手下三人离开小城堡,回到塔楼。他关上沉重的铁门,钥匙转了两圈,专心地察看那个可怕而巨大的锁眼,检查药线,并满意地点点头。从此药线便是塔楼和石桥的唯一联系了。药钱从圆厅汗始,从铁门下他凿的洞里穿过去,顺着拱门,沿着去石桥底层的楼梯而下,在阶梯上境蜒成螺旋形,经过底层和二楼间的走廊,最后到达欧五南干草下的那摊柏油。伊马纽斯计算过,在塔内点燃的药线,大约一刻钟后,能使图书室下面的柏油起火。伊马纽斯安排停当,检查完毕以后,将铁门钥匙还给德-朗特纳党候爵,侯爵将它放过衣袋。必须监视进攻者的一切活动。伊马纽斯来到塔顶平台的岗亭值勤,腰间还系着牛馆的喇叭。他一面观察森林,一面观察高原;在他身旁,在岗亭的窗洞平有一个火药壶,满满一布袋的枪弹,还有一些旧报纸,他撕开报纸做药简。太阳出来了,照亮了森林中的八营士兵,他们挂着军刀,背着弹盒,长枪上好了刺刀,准备进攻;在高原上是炮台、弹药车、弹药筒、弹药箱;在堡垒里是十九个人,他们在给喇叭口火枪、喇叭口短铳枪、滑膛枪、手枪上子弹;而在那三个摇篮里,三个孩子正在熟睡。第三章 圣巴托罗缪屠杀孩子们醒了。最先醒的是小姑娘。孩子醒来就像是花朵开放,清新的灵魂似乎散发出芬香。才一岁零八个月的若尔爇特最小,五月份她还在吃奶呢。现在她抬起小脑袋,坐了起来,瞧着自己的脚,牙牙学语。一缕晨光照着她的摇篮,很难说呈粉红色的是她的小脚呢还是曙光。另外两个孩子还在睡。男人睡得死。若尔爇特快活而平静地牙牙学语。勒内-让是棕色头发,胖阿兰是褐色头发,若尔爇特是金色头发。不同的颜色与孩子的年龄有关,长大后会变的。勒内-让像位小小的大力士,两手枕着眼睛俯身睡着。胖阿兰的两条退伸到了小床外。三个孩子都衣衫褴楼。红色无檐帽营当初给他们的衣服已破烂不堪。他们身上穿的连衬衣都算不上,男孩子们几乎赤身露体,吉尔爇特身上裹着旧裙子的破片。谁照料这些孩子?不知道。他们没有母亲。野蛮的农民战士们带着他们从一座森林转到另一座森林,给他们一份汤喝,仅此而已。孩子们就这样凑凑合合地活了下来。谁都是他们的主人,谁也不是他们的父亲。破衣烂衫的孩子们沉浸在光辉里,十分可爱。若尔爇特牙牙学语。孩童牙牙学语就像小鸟在吟唱。这是同一首颂歌。模糊的、寒混的、深刻的颂歌。孩童比小鸟多一样东西,即他面临的陰暗命运。因此大人们在倾听孩童的欢乐歌声时感到忧愁。世上最崇高的赞歌就是人类心灵在孩童唇间的咿呀声。这种模糊不清的轻语来自尚处于本能状态的思想,它包寒某种对永恒正义的下意识呼唤。也许这是走进人世之前的抗议,卑微得令人心碎的抗议。无知的孩子在向无限的宇宙微笑,这弱小无助的生灵将来的命运会危及天地万物。如果发生不幸,那将是对信任的背叛。孩童的咿呀学语,大于话语也小于话语。这不是音符,但这是歌曲;这不是音节,但这是语言。喃喃低语声从天上开始,在地上永不停止。在诞生以前它就开始了,它继续着,延续着。它包寒了孩童是大使时所说的话,以及孩童将来成年时将要说的话。摇篮拥有一个昨天,正如坟墓拥有一个明天。这个明天和这个昨天的双重未知数交混在牙牙学语中。没有什么能比这个粉红色心灵中的巨大陰影更能证明神、永恒、责任以及命运的双重性。若尔爇特的低语并不使她忧愁,她那美丽的脸上是一片笑容。她的嘴在笑,眼睛在笑,脸腮上的酒窝也在笑。笑容显示出晨光的神秘承诺。心灵信仰光辉。天空是蓝的,天气暖和而晴朗。这个纤弱的女孩,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明白,懒洋洋地浸沉在并非思想的梦幻中,但她感到安全,因为她周围是大自然,是正直的树木、诚实的青草、纯洁平静的田野,还有小鸟、泉水、飞虫、树叶的声音,而这一切都沐浴在天真无邪的阳光下。在若尔爇特之后,最大的孩子,四岁的勒内-让也醒了。他站了起来,颇有男子气地跨出摇篮,看到了那盆汤,毫不惊奇,坐在地上吃了起来。吉尔爇特的牙牙学语并未惊醒胖阿兰,但木勺碰汤盆的声音却使他突然翻过身来。他睁开眼睛。这个三岁的孩子看到了自己的汤盆,他伸手就够得着它,他没有跨出小床,而是将汤盆拿来放在膝上,一手握着木勺,像勒内-让一样吃了起来。若尔爇特没有听见他们,她的声音抑扬顿挫,仿佛是梦幻在轻轻摇荡。她睁着大服朝上看,这是神奇的眼睛,因为不论孩童头上是天花板还是拱顶,她眼中反射的是天空。勒内-让吃完后,用勺子刮净盆底,然后任重地说:“我吃完了。”若尔爇特从梦幻中惊醒,说道:“娃娃。”她看到勒内-让已经吃完,胖阿兰正在吃,便拿起身旁的汤盆,吃了起来,但常常将木勺送到耳边而不是嘴边。有时她摒弃了文明,用手抓着吃。胖阿兰像哥哥一样刮净盆底后,去找哥哥,在他后面跑。突然,从窗外,从下面,从森林方向传来一声军号,一声高昂和严厉的军乐。接着,塔顶上响起一声喇叭与之应和。这一次是军号在呼叫,喇叭在回答。响起了第二声军号,引起了第二声喇叭。接着,从森林边沿传来一个遥远但津确的声音,十分清晰:“土匪们!我警告你们。如果在日落以前你们还不投降,我们就要进攻了。”塔顶平台上一个响雷般的声音在回答:“你们进攻吧。”“进攻前半小时我们放炮,作为最后一次警告。”塔顶的声音再一次说:“你们进攻吧。”话声没有传到孩子们耳中,但是军号和喇叭声传得更高更远。若尔爇特听见第一声军号便抬起头,不喝汤了,听见喇叭声便把勺放在汤盆里,听见第二声军号,便举起右手的小食指,和着军号的节奏一伸一缩,然后又随着喇叭声一伸一缩。等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她仍然举着食指,若有所思地低声说:“乐乐。”她大概想说“音乐”。两位哥哥,勒内-让和胖阿兰没有注意到军号和喇叭,他们正聚津会神地看别的东西:一只鼠妇正穿过图书室。胖阿兰一看见就叫道:“虫子。”勒内-让赶紧跑过来。胖阿兰又说:“它扎人。”“别伤害它。”勒内-让说。于是这两人便观察起鼠妇来。若尔爇特喝完了汤,四下看看找她哥哥。勒内-让和胖阿兰蹲在窗口,表情严肃地瞧着那只鼠妇。他们的头靠在一起,头发混在一起,屏住呼吸,赞叹地观察这只小虫,小虫受宠若惊,停住不动了。若尔爇特看见哥哥们在凝视,想知道究竟在看什么。去到他们身边可不是容易事,但她还是尝试了。路途艰险:满地是东西,翻倒的凳子啦,一堆堆文件啦,被拆开、倒空的包装箱啦,大箱子啦,总之是一堆堆的礁石,得绕着它们走。若尔爇特壮着胆子从摇篮里出来,这是第一步,然后进入礁石区,在海峡里境蜒前行,接着推开凳子,从两个箱子中间,从一沓文件上爬过去,半爬半滚,柔软的小身体全露在外面。她就这样抵达了海员称作的自由海域,即相当大的一块没有障碍、没有危险的地方,她像猫一样爬得很快,冲过这个与图书室一样宽的地段,接近窗口。这里有一个可怕的障碍,就是那个顺墙摆放的长梯,它的一端稍稍遮住一角窗口,因此若尔爇特必须绕过海角才能到达哥哥那里。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内心在独白,随即作出了决定。她伸出两根粉红色手指紧紧抓住梯子的梯级,梯子是横放的,所以梯级不是水平而是垂直的。她试图站起来,但跌倒了,她又试了两次,都不成功,但是第三次她终于如愿以偿,站得直直地,扶着一个个梯极,顺着梯子往前走,走到尽头时,她失去了支撑,踉跄了一下,但是两只小手抓住巨大的样头,又站直了,绕过呷角,瞧着勒内-让和胖阿兰,笑了起来。此时,勒内-让对自己的观察十分满意,抬起头说:“这是只母的。”若尔爇持一笑,勒内-让也跟着笑;勒内-让一笑,胖阿兰也跟着笑。若尔爇持和哥哥们相聚了。他们在地上坐成一小圈。然而小虫已不知去向。吉尔邦特笑时,它趁机钻进了地板洞里。在小虫以后又发生了别的事。首先是燕子。燕子大概在屋檐下筑了窝,它们飞得离窗很近,也许这几个孩子使它们有几分不安。燕子在空中划着大圈,并且为春天而柔声瞅鸣。三个孩子抬头瞧着燕子,忘记了小虫。若尔爇特指着燕子大声说:“蛋蛋!”勒内-让用斥责的口气说:“不是蛋,小姐,这是鸟。”“鸥鸟。”若尔爇特说。于是三个人都瞧着燕子。接着又飞进一只蜜蜂。蜜蜂与心灵最为相似。蜜蜂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好比是心灵从这颗星星飞到那颗星星;蜜蜂采蜜,心灵采集光明。这只蜜蜂发出嗡嗡的响声,喧嚣着飞进室内,仿佛在说:“我来了,我刚刚拜访过玫瑰,现在来拜访孩子们。这里怎么样?”蜜蜂是家庭主妇,它一面吟唱一面责备。三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蜜蜂。蜜蜂勘察整个图书室,搜索各个角落,像在自己的蜂房里一样飞来飞去,轻快而有节奏地从一个书柜荡到另一个书柜,瞧着玻璃门内的书,仿佛若有所思。拜访完毕,蜜蜂就飞走了。“它回家了。”勒内-让说。“这是虫子。”胖阿兰说。“不是,”勒内-让说,“这是飞虫。”“虫虫。”若尔爇特说。胖阿兰刚在地上抬到一截细绳,绳端有一个结,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细绳的另一端,让绳子像风车一样旋转,并且全神贯注地瞧着它旋转。若尔爇特又成了四足动物,在地板上随意地爬来爬去。她发现了一把古老的绒绣面安乐椅,上面布满了虫蛀的小洞,露出了里面的马鬃。她在这把椅子前面停下,用手去抠洞,聚津会神地扯马鬃。突然她竖起手指,仿佛在说;“听听。”两兄弟转过头来。窗外传来遥远而模糊的嘈杂声,可能是进攻者在森林里作战略部署。马匹的嘶叫声、鼓声、弹药车的滚动声、铁链的碰撞声、相互呼应的军铃声,这些朦胧而粗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倒也显得和谐。孩子们着迷地听着。“这是天主的声音。”勒内-让说。声音停止了。勒内-让仍然在幻想。在这些小小的脑瓜里,思想是怎样分解,怎样重新组合的?这些仍然模糊而短暂的记忆是怎样运转的?温柔的小脑瓜在沉思中将天主、祈祷、双手合十,以及曾经享受但如今已消失的温柔微笑交混在一起了,勒内-让低声说:“妈妈。”“妈妈。”胖阿兰说。“妈妈。”若尔爇特说。接着,勒内-让便跳着玩了起来。胜阿兰也跟着跳。胖阿兰模仿勒内-让的一举一动,若尔爇持不大模仿。三岁的孩子模仿四岁的孩子,但是一岁零八个月的孩子还保持着独立性。若尔爇特仍然坐着,不时地吐出一个字,没有长篇大论的话。她是沉思者,说的是格言警句,用的是单音节词。然而,不久她就被榜样吸引住了,也模仿起两位哥哥,于是,这三双小光脚便在由光滑橡木拼制的、布满尘土的旧地板上,在大理石胸像的严肃目光下跳起舞来,东歪西倒地奔跑起来。若尔爇持有时不安地瞟瞟胸像,嗫嚅地说:“魔魔。”在若尔爇特的语言中,“魔魔”是指一切似人非人的东西。在孩子眼中,人与优灵混淆难分。若尔爇特跟在哥哥后面,一步一蹒跚,但多半是在地上爬。勒内-让走近窗子抬起头来,接着又低下头跑到窗口边墙角里藏了起来。他刚看见有人在注视他。这是高原营地里一位穿蓝制服的士兵,此人利用休战的间隙——而且还稍稍违反休战的规定——一直来到壕沟的陡坡上,从那里可以看到图书室内部。胖阿兰一见勒内-让躲藏起来,便也学他蹲了下来。若尔爇特也过来藏在他们身后。他们悄悄地。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若尔爇特把手指放在唇上。过了一会儿,勒内-让冒险地伸头看看,士兵还在那里,他又赶紧缩回头。三个孩子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样过了许久。最后,若尔爇特对恐惧感到厌烦了,大胆地探探头。士兵已经走了,于是他们又跑动玩耍起来。胖阿兰虽然是勒内-让的模仿者和崇拜者,但他有一特长,就是擅长发现新东西。哥哥和妹妹突然看见他活蹦乱跳地拉着一辆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四轮小车。这辆玩具车被弃于尘土中已经多年,它与天才们的著作及贤人们的胸像为邻。戈万小时也许玩过它。胖阿兰把细绳当鞭子挥舞。他很得意。发明者莫不如此。发现美洲和发现一辆小车,其实都一样。但是应该有福同享呀。于是勒内-让充当拉车的马,若尔爇特想坐车。她试着坐上去。勒内-让是马,胖阿兰是车夫,但他不会赶车,听马的指挥。勒内-让对胖阿兰喊道:“你说:吁!”“吁!”胖阿兰学着说。小车翻倒,若尔爇特滚到了地上。三个宝贝叫叫嚷嚷。若尔爇特也在喊叫。接着她想哭出来。“小姐,”勒内-让说,“你都这么大了。”“我大了。”若尔爇特说。这么一想,她不再为跌倒而伤心了。窗户下方的挑檐很宽,从欧石南高原飘来的尘土堆积在上面,被雨水一浇就成了泥土。风又吹来了种子,于是在这片薄土上长起了树莓——一种称作狐桑的多年生植物。这时正值八月,树萄上结满了黑色萄果,一根树枝从窗口伸了进来,技端几乎垂到地上。胖阿兰先是发现细绳,继而发现小车,现在又发现了这枝树莓。他走了过来。他摘下一颗黑莓,吃了起来。“我饿了。”勒内-让说。若尔爇特手脚并用,很快爬到勒内-让身边。于是三个孩子将树枝上的黑莓一扫而光。他们吃得很开心,满脸都是鲜红的树莓汁,小天使成了小农牧神,但丁看见他们也会吃惊,维吉尔看见他们也会着迷的。他们在开怀大笑。有时他们的手被荆棘刺破了,有所得必有所失。若尔爇特将手指伸给勒内-让看,上面有一小滴血。她指着树莓说:“扎人。”胖阿兰也被扎了一下,怀疑地瞧着树莲说:“这是虫子。”“不。”勒内-让说,“是根子。”“坏棍子。”胖阿兰说。若尔爇特这次又想哭,但却笑了起来。勒内-让也许对弟弟胖阿兰的发现感到嫉妒,正在酝酿一个大计划。刚才他不怕扎手摘黑莓时,一再瞧着那个孤零零地像纪念性建筑一样矗立在图书字中央的单退斜面托书架,上面摆着闻名遐迩的《圣巴托罗缪》。这是一本稀有的、津美的四开本书,是由出版一六八二年版《圣经》的著名出版家布勒马弗——拉丁文叫塞许斯——在科隆出版的。它是用机器和牛筋印装的,文字不是印在荷兰纸上,而是印在埃德里西①所赞赏的津美的阿拉伯纸上,这种纸半丝半棉,永远洁白如新,再加上金色的皮封面,银扣环,羊皮纸的衬页——这种羊皮纸只有巴黎的圣蒂兰大厅才有,别处是买不到的。书中有许多木版画、铜版画,以及许多国家的地理图片,扉页上还有印刷商、纸商、书商对一六三五年敕令的抗议,该敕令规定对“皮革、啤酒、叉蹄动物、海鱼和纸张”课税。书名页反面是对格里弗②家族的献词,格里弗之于里昂等于埃尔泽菲尔③之于阿姆斯特丹。因此这本书闻名还避,几乎和莫斯科的《阿波斯托尔》④一样是稀世珍品——①十二世纪阿拉伯地理学家,论著甚丰。②十六世纪里昂著名的印刷商家族。③十六、十七世纪荷兰著名的印刷及出版商家族。④十七、十八世纪东乌克兰的首领。这本书很漂亮,因此勒内-让盯着书,也许盯得太久了。书是翻开的,正好有一大幅版画,画上是圣巴托罗缪,他用手臂托着被剥下来的皮。这幅画从下面就能看见。树莓果吃完以后,勒内-让使用可怕的爱慕眼光瞧着画,吉尔爇特随着哥哥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画,说道:“画画。”这个问似乎使勒内-让下了决心,于是他做了一件令胖阿兰吃惊的、不同寻常的事。在图书室的一角有一把橡木做的大椅子。勒内-让走过去,抓住椅子,独自将它拖向托书架,靠在托书架旁边,然后勤内-让爬上椅子,两手放在那本书上。既然高高站在这里,他觉得应该炫耀一番,于是便抓住“画图”的一角,细心地撕下来。书页被撕成斜角,但这不能怪勒内-让。因此,那位伪福音的老传教圣巴托罗缪的左半身,包括一只眼睛和少许光环,仍然留在书上,在半身及全部皮肤则被送给了若尔爇特。若尔爇特接过圣徒说:“魔魔。”“还有我呢?”胖阿兰喊道。撕下第一页书就像是流出头一滴血。杀戮开始了。勒内-让翻了一页。在圣徒之后是评论家潘特尼斯。勒内-让将潘特尼斯颁给了胖阿兰。此时若尔爇特将手中的画撕成两小块,又将两小块撕成四小块。历史学家可以说圣巴托罗缪在亚美尼亚被剥皮后,又在布列塔尼被分尸。分尸结束。若尔爇特又向勒内-让伸手说:“还要。”在圣徒和评论家之后是注释者面目可惜的肖像。首先是加旺蒂斯。勒内-让将他撕下来放在若尔爇特手中。圣巴托罗缪所有的注释人都受到这种待遇。赠给本身就是优势。勒内-让自己什么也不要。得到胖阿兰和若尔爇特的赞赏,这就足够了,他感到满足。勒内-让继续慷慨大方地、源源不断地赠给。把法布里乔-皮尼亚泰利给了胖阿兰,把斯蒂尔丁神甫给了若尔爇持,把阿尔丰斯-托斯塔给了胖阿兰,把科尔奈伊-德-拉彼埃尔绍了若尔邦特,把亨利-哈蒙给了胖阿兰,把罗贝蒂神甫给了若尔爇特,外加神甫于一六一九年出生的杜埃城画片,把纸商们的抗议给了胖阿兰,把对格里弗家族的献词给了若尔爇特。此外还有地图。勒内-让也分发地图,把埃塞俄比亚给了胖阿兰,把利考尼亚给了若尔爇特。分完以后,他打算把书摔在地上。这是可怕的时刻。胖阿兰和若尔爇持瞧着勒内-让,半喜半惊。只见他皱皱眉头,挺身控拳,将那本项大的四开本书从托书架上推下来。威仪凛然的书居然威风扫地,真是可悲。沉重的书失去平衡,悬在那里,举棋不定地摇来摆去,接着便跌落下来,摔坏了,弄皱了,撕碎了,封面散开了,扣环脱离了,可怜巴巴地平躺在地上,幸好没有砸着孩子们。他们毫不沮丧,反而津津有味地瞧着。征服者的行动并不都像这样圆满结束。和名门望族一样,书的跌落引起了巨大的声响,掀起了大片尘土。勒内-让将书摔倒以后,从椅子上下来。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和惊恐,胜利也会引起恐惧的。三个孩子手拉手地站在远处,瞧着那本支离破碎的大书。胖阿兰出神地想了片刻,然后迅速走过去,踢了书一脚。书已经完蛋了,但毁灭的欲望仍然存在。勒内-让踢了一脚,若尔爇持也踢了一脚,并因此而跌坐在地匕;她趁机扑向圣巴托罗缪。威信已经荡然无存。勒内-让也扑了过去,胜阿兰冲了上去。于是这三个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得意洋洋的孩子残酷无情地撕毁起来:图画、书页、书签带、装帧、金皮封面、银扣钉、羊皮纸都被撕破、扯断、拔掉,庄严的书籍被撕成碎片;他们用脚踢,用手撕,用指甲挖,用牙齿咬;这三个粉红色的小大使一面笑着一面凶猛地扑到毫无自卫能力的福音传教士身上。他们消灭了保存这位圣征遗骨的亚美尼亚、犹太、贝内文托,消灭了可能与巴托罗缪为同一人的拿但业,消灭了宣布巴托罗缪-拿但业福音是伪经的教皇爇拉兹,消灭了所有的插图和所有的地图。他们专心致志地、毫不留情地处决这本古书,一只老鼠从他们身边跑过都未引起他们注意。这是彻底歼灭。将历史、传说、知识、真实或虚假的奇迹、教会拉丁文、迷信、狂爇、奥秘打得粉碎,将整个宗教自上到下撕成碎片,对三个巨人来说,对三个孩子来说,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他们终于完成了。圣巴托罗缪已荡然无存。一切结束,最后一页书被撕掉,最后一幅画被扔到地上,剩下的只是残骸和零零落落的文字与插图,这时勒内-让站起身来,对着满地的碎纸片拍起手来。胖阿兰也跟着拍手。若尔爇特从地上抬起一张纸,站起来,靠在与她下巴齐高的窗口,将纸撕成碎片。勒内-让和胖阿兰见她这样做也模仿起来。他们拾纸,撕碎,再拾纸,再撕碎,像若尔爇特一样站在窗口。于是这整本古书就在这些一刻不停的小手中化成碎片,并且被抛向空中。若尔爇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批批小白纸片在空中散开,说道:“蝴蝶。”纸片消失在蓝天上,结束了这次杀戮。圣巴托罗缪曾在公元四九年殉难,这是他第二次被处决。黄昏来临,爇度增加,空气催人入睡,吉尔爇特两眼变得模糊起来,勒内-让走到自己的摇篮边,将充当床垫的草袋拉过来,一直拉到窗口,躺了上去说:“睡觉吧。”于是胖阿兰将头枕在勒内-让身上,若尔邦特又将头枕在胖阿兰身上,这三位作恶者便沉沉睡去。暖暖的微风从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黄昏的气息中夹杂着来自壕沟和山丘的野花的芬香。宇宙宁静而仁慈。一切都在发光,一切都进入静谧,一切都是爱抚。太阳给大地以亲抚,这就是光明。我们全身都能感到从万物的无边温柔中散发出的和谐。宇宙万物都蕴藏着母爱。大自然是持续不断的奇迹,它既宏大又仁慈。冥冥中似乎有谁在这场可怕的人类冲突中神秘地保护弱者免受强者伤害。而这一切也很美。大自然的美丽不亚于它的宽厚。景物沉静得难以言喻,闪着一种美丽的波纹,这是光影的移动在草原与河流上投射的反光。轻烟升向云雾,仿佛是梦想升向幻影。小鸟在图尔格上空绕着圈。燕子从窗口往里瞧,似乎在看看孩子们睡得可好。他们优美地躺在那里,相互依偎着,一动不动,半裸着身体,像小爱神一样纯洁可爱。他们三个人加起来还不到九岁。他们正做着天堂梦,唇边露出浅浅的笑意,神也许正和他们耳语。人类所有的语言都称他们为弱者,都为他们祝福。他们是可敬的无辜者。一切悄然无声,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关注他们温柔的呼吸,整个宇宙都在聆听他们温柔的呼吸;树叶不再飒飒作响,青草不再颤动。广表的星空似乎也屏住呼吸,惟恐打扰这三位卑微天使的睡眠。没有什么比大自然对弱小者的无限尊敬更为崇高的了。太阳即将下山,几乎已落到地平线上。突然,在这深沉的宁静中,闪过一道亮光,它来自森林,接着便是一声巨响。这是炮声。炮声引起回响,变成一片爆裂声。山丘在连续不断地回鸣,十分可怕。若尔爇特被吵醒了。她稍稍抬起头,竖起小指头,倾听并且说:“嘭!”声音停止了,一切重归于宁静,若尔爇特又倒头靠在胖阿兰身上睡着了。第四章 母亲一死神经过这里我们曾看见母亲在茫然地赶路,这天晚上,她走了整整一天。其实她天天如此,茫然前行,从不停下,疲累不堪时就随处打个盹,这称不上是休息;像小鸟一样这里那里啄点零食,这称不上是吃饭。对她来说,食物和睡眠仅仅是为了不倒毙街头。头天晚上她是在一个被废弃的谷仓里过的夜。这种破房子是内战的产物。在荒野里有四堵墙,一扇打开的门,残存的屋顶和少许稻草,于是她在屋顶下、在稻草上躺了下来,感到老鼠在稻草里跑动,瞧着星星在屋顶上方升起。她睡了几个小时,午夜时醒过来,继续赶路,想抢在白天的酷暑前多赶一程。对于夏天的步行者来说,午夜比正午更宽厚。她尽量顺着沃托尔特的那位农民向她大致指出的路线走,尽可能地朝西走。谁要是在她身边就会听见她不断地哺南说:“图尔格”。除了三个孩子的名字以外,这就是她知道的唯一字眼了。她边走边想,想到她的种种经历,她所忍受的一切,她所接受的一切,想到她遭遇到的事,不光彩的事,想到那些条件,那些不得不承受的交易,而这一切有时是为了一个栖身处,有时是为了一片面包,有时仅仅是为了问路。贫苦的女人比贫苦的男人更为悲惨,因为女人是寻欢工具。可怕的漂泊!但是她对这一切都无所谓,只要能找到孩子。这一天,她首先遇到的是大路旁的一个村庄。拂晓刚刚开始,一切仍然沉浸在陰暗的夜色中,然而在村里的大街上,有几扇大门已经半开了,有人好奇地从窗口探出脑袋。村民们像蜂窝一样躁动不安,因为他们听见了车轮声和哐当声。一堆人站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呆呆地抬头看着大路,大路上有什么东西正从山顶朝村庄下来。这是一辆四轮货车,由用铁链套着的五匹马拉着,车上装着东西,像是一难长梁木,但中间却不成形,上面盖着一张大篷布,仿佛是裹尸布。十个人骑着马走在车前,十个人骑着马跟在车后。他们头戴三角帽,肩上竖着尖针般的东西,像是出鞘的军刀尖。这支队伍缓缓行进,在地平线上显得黑黑的。车仿佛是黑的,马仿佛是黑的,骑手仿佛是黑的。在他们身后是泛白的晨光。他们进了村庄,走向广场。马车下山时天已微微亮,这队人马清晰可见。他们沉默无语,仿佛是一队影子。骑手们是士兵,而且确实背着出鞘的军刀。篷布是黑的。四处漂泊的可怜的母亲也进了村庄,走到那堆农民中间,此时马车和士兵正好来到广场。人群中有声音在悄悄地一问一答:“这是什么东西?”“是断头台。”“它从哪里来?”“从富爇尔。”“去哪里?”“我不知道,据说是吉帕里尼埃那边的一座城堡。”“帕里尼埃!”“它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千万别在这里停下来!”装着东西、盖着貌似裹尸布的大车,马匹,骑兵,铁链的哐当声,沉默不语的人们,拂晓的时候,这一切都像是优灵。这个队伍穿过广场,走出了村庄。村庄位于凹地,前后是上坡和下坡。一刻钟后,仍然采怔地留在广场上的农民看到这支丧葬队伍出现在西边的山顶。大车轮在车辙里颠簸,套马的铁链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军刀闪闪发光;太阳升起,大路拐弯,一切都消失了。此刻,在图书室里,若尔爇特正在熟睡的哥哥们身边醒来,对自己粉红的小脚道早安。二死神说话母亲看见这个优黑的东西经过,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这是什么,因为她眼前另有一个幼象——消失在黑暗中的孩子们。那支队伍走出村庄后不久,她也走出村庄,而且走的是同一条路,与马车后面的士兵相隔不远。突然间,她想起了“断头台”这个同,她,孤陋寡闻的米歇尔-弗莱夏不知“断头台”是什么,但她本能地有所感觉,于是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战,不愿再跟在后面,便向左转,离开了大路,走进了树林,那便是富爇尔森林。她游荡了一会儿便看见一座钟楼和几座房顶,这是森林边沿的一座村庄,她走了进去。她饿了。村庄里有共和派的一个军事哨所。她一直走到村政府前的广场上。村里的气氛躁动不安。一群人聚集在村政府的大门台阶前。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他由土兵陪伴着,手里举着一大张展开的布告。在他右边是鼓手,在他左边是拿着浆糊和刷子的张贴布告的人。村长站在大门上方的阳台上,身着农民服装,但挂着三色经带。拿着布告的人是宣读告示的差役。他挂着乡间巡回用的肩带,下悬一个小包,这表明他要去到一村又一村,向整个地区宣读告示。米歇尔-弗莱县走近时,他刚刚展开告示开始宣读。他高声念道:“统一和不可分割的法兰西共和国。”一阵击鼓声。人群似乎在波动。有人摘下无边软帽,有人却正正头上的硬帽。在这个时期,在这个地方,帽子几乎是政治观点的标志。保皇派戴的是硬帽,共和派戴的是软帽。寒糊不清的南响声停止了,人群听着差役在念:“根据救国委员会下达的命令及授予的权力……”又是击鼓声。差役继续念道:“按照国民公会宣布手执武器的叛乱分子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并对收容或协助其逃亡者处以极刑的有关法令……”一位农民低声问旁边的人:“什么叫极刑?”那人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差役晃动告示,接着往下念:“根据四月三十日法律第十七款,即特派代表及其代理人拥有处理叛乱分子的全权……”他停顿了一下:“下列人等,姓名与绰号附后,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人们都竖起耳朵听。差役的声音像是雷鸣:“……朗特纳克土匪……”“这是我们的领主。”一位农民喃喃说。人群在窃窃私语:“他是我们的领主。”差役继续往下念:“……朗特纳克,前候爵,土匪;伊马纽斯,土匪……”两位农民相互斜视片刻。“这是喧闹者古日。”“对,是蓝军灾星。”差役接着念:“……大勇士,土匪……”有人在喃喃低语:“这是神甫。”“是的,是蒂尔莫神甫先生。”“对,他是夏佩尔树林那边的本堂神甫。”“也是土匪。”一位戴软帽的人说。差役继续念:“……布瓦努沃,土匪;木梭枪两兄弟,土匪;乌扎尔,土匪……”“这是德-盖兰先生。”一位农民说。“……帕尼埃土匪……”“这是塞费尔先生。”“……清算者,土匪……”“这是雅穆瓦先生。”差役不顾这些评论,继续念道:“……吉努瓦佐,土匪;夏特内,土匪,又名罗比……”一位农民低声说:“吉努瓦佐就是勒布隆,夏特内是圣图瓦人。”“……瓦斯纳尔,土匪……”人群悄悄议论:“他是吕伊耶人。”“对,他就是金枝。”“他兄弟是在攻打蓬托尔松时被打死的。”“对,瓦斯纳尔-马洛尼埃尔。”“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小伙子。”“请注意听,”差役喊道,“名单上的最后几个人是:美葡萄,土匪;风笛,土匪;大劈刀,土匪;痴情汉,土匪……”一位小伙子推推一位姑娘的肘弯。姑娘微微一笑。差役继续念:“……冬唱,土匪;猫,土匪……“这是穆拉尔。”一位农民说。“……塔布兹,土匪……”一位农民说:“这是戈弗尔。”“戈弗尔家有两个人。”一位女人补充说。“都是些好人。”一位小伙子埋怨说。差役摇晃公告,鼓手击鼓。差役继续念:“上述人等,不论在何处抓获,一俟验明正身,立即枪决。”人群中出现了蚤动。差役继续念:“……收容或协助其逃亡者将交由军事法庭处决。签名……”深沉的寂静。“……签名:救国委员会特派代表西穆尔丹。”“他是位神甫。”一位农民说。“原先是帕里尼埃的本堂神甫。”“蒂尔莫和西穆尔丹都是神甫,一白一蓝。”一位市民说。“都是黑的。”另一位市民说。此刻,站在阳台上的村长举帽高呼:“共和国万岁!”又是一阵鼓声,表明差役还没有念完。他果然做了一个手势,说道:“请注意,现在是政府告示的最后几行,它是由北部海岸远征队队长,戈万指挥官签署的。”“好好听着!”人群中有人说。差役念道:“违者处以死刑……”众人静默。“……根据命令,严禁对此刻被困于图尔格的上述十九名叛乱分子提供任何帮助或支援。”“嗯?”一个声音说。这是女人的声音,是那位母亲的声音。三农民们议论纷纷米歇尔-弗莱夏夹在人群中间。她没有注意听,但是往往无心听时倒听过去了。她听见图尔格这个名字,抬起头来。“嗯?”她又问了一声:“图尔格?”人们瞧着她,见她神情恍惚,衣衫褴褛。有人低声说:“她像是土匪婆。”一位农妇提着一筐养麦饼走过来,低声对她说:“别说话。”米歇尔-弗莱夏惊奇地打量这个女人。她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图尔格这个名字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现在她又沉入黑夜。难道她没有权利打听消息?人们为什么这样瞧着她呢?此时,鼓手最后一次击鼓,贴告示的人贴上告示,村长又走进村政府,差役动身去下一个村庄。人群散开。告示前还有一小雄人。米歇尔-弗莱夏朝他们走去。他们正纷纷议论被宣布为不受法律保护的那些人。他们之中有农民,也有市民,也就是说有白党也有蓝党。一位农民说:“没关系。他们没抓住所有的人。十九个人也只不过是十九个人嘛。他们没抓住普里乌,没抓住邦雅曼-穆兰,没抓住昂杜伊埃教区的古皮尔。”“还有蒙让的洛里厄尔呢。”另一个人说。其他人补充说:“还有布里斯-德尼。”“还有弗朗索瓦-迪杜埃。”“对,那位拉瓦尔人。”“还有洛内-维利耶的于埃。”“还有格雷吉。”“还有皮隆。”“还有菲耶尔。”“还有梅尼桑。”“还有盖阿雷。”“还有治爇雷三兄弟。”“还有勒尚德利埃-德-彼埃尔维尔先生。”“你们这些傻瓜!”一位神色严厉的白发老头说,“如果他们抓住朗特纳克,他们就掌握一切。”“可现在还没有抓住呀。”一位年轻人说。老头反驳:“朗特纳克一旦被他们抓住,旺代就失去了灵魂。朗特纳克一旦死去,旺代也就没命了。”“这位朗特纳克是什么人?”一位市民问道。“一位前贵族。”另一位市民回答。又一位接着说:“他枪杀妇女。”米歇尔-弗莱夏听见了,说道:“对”人们转过头来。她接着说:“因为我被枪杀过。”这句话很奇怪,仿佛一个活人在说自己是死人。人们斜眼打量她。她看上去的确令人怀疑,她惊慌失措,全身发抖,像野兽一样惶惶不安,她自己害怕也令别人害怕。女人绝望时显出一种可怕的软弱,仿佛悬吊在命运的末端。不过农民对这一点比较粗心。一位农民咕哝说:“她很可能是坚细。”“你别说话,快走!”刚才和她说话的好心的农妇低声说。米歇尔-弗莱夏回答:“我也不干坏事。我在找孩子。”农妇瞧着端详米歇尔-弗莱夏的那些人,用手指碰碰自己的前额,眨眨眼睛说:“她是无辜的女人。”接着她把米歇尔-弗莱夏拉到旁边,给她一个养麦饼。米歇尔-弗莱夏顾不上道谢就贪馋地啃了起来。“没错,”农民们说,“她吃起来像牲口,是个无辜的人。”人们陆续走开,人群散去。米歇尔-弗莱夏吃完饼,对农妇说:“我吃完了,很好吃。现在你告诉我怎样去图尔格吧。”“瞧你又来了!”农妇嚷道。“我必须去图尔格。你告诉我走哪条路。”“你想得倒好!”农妇说,“你要去送命呀?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走。呵,你真是发疯!听我说,可怜的女人,你看上去很累,去我家休息休息吧。”“我不休息。”母亲说。“你的脚全磨破了。”农妇喃喃说。米歇尔,弗莱夏接下去说:“我跟你说他们偷走了我的孩子,一个小女孩和两个小男孩。我是从森林的卡尔尼肖来的。你们可以向凯门鳄泰尔马什打听我,也可以向我在田野里遇见的那个男人谈到我。凯门鳄治好了我的伤。当时我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断了。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还有拉杜中土。你们可以和他谈谈。他会说的。是他在树林里看见了我们。三个人。我跟你说是三个孩子。老大叫勒内-让。我能证明这一切。另一个叫胖阿兰,还有一个叫若尔爇特。我丈夫死了,是被打死的。早先他是西斯夸尼亚庄园的佃农。你看上去是位好心人。告诉我怎么走吧。我不是疯子,我是母亲。我失去了孩子,我在寻找他们。就是这么回事。我不太清楚我这是从哪里来,昨天晚上我是在一座谷仓的稻草上过的夜。图尔格是我要去的地方。我不是小偷。你瞧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应该帮我找孩子。我不是本地人。我被枪杀过,但不清楚是在哪里。”农妇摇头说:“听我说,过路人。革命时期,你不明白的事就别说。不然你会被抓起来的。”“可是,图尔格呢?”母亲叫了起来,“太太,看在圣婴耶稣和天上仁慈圣母的分上,求求你,太太,恳求你,哀求你,告诉我怎样去图尔格吧!”农妇生气了:“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那是个危险的地方。没有人去。”“可我要去。”母亲说。于是她又上路了。农妇瞧着她走远,咕哝道:“她总得吃饭呀!”她跑着赶上米歇尔佛莱夏,往她手里塞了块养麦饼说:“当你的晚饭。”米歇尔-弗莱夏接着养麦饼,没有回答,没有转身,继续往前走。她走出村庄。在经过最后几座房子时,她看见三个光着脚、衣衫褴楼的孩子从那里过,她走过去,说道:“这是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他们瞧着她手中的饼,她便把饼给了他们。孩子们接过饼,害怕起来。她钻进了森林。四误会就在这一天,天亮以前,在朦胧优黑的森林里,在从雅弗内去莱库斯的那段路上,发生了下面的事。整个博卡爇地区的道路都是凹下去的,从雅弗内经莱库斯至帕里尼埃的路更是夹在陡坡之间,而且迂回曲拆。说它是路不如说它是沟。这条路从维特雷过来,它曾有幸使德-塞维涅夫人的马车颠簸不已。左右两侧的篱笆仿佛将路封死了。这是打埋伏的最佳地点。这天早上,米歇尔-弗莱夏经过位于森林中另一处的那第一个村庄,看到由士兵护送的那辆优灵般的马车,而在这以前一个小时,有一堆人暗藏在库万农河桥尾雅弗内大路两侧的荆棘丛里。树枝掩盖了一切。这些人是农民,都穿着“格里戈”,就是六世纪的布列塔尼国王和十八世纪的农民所穿的毛皮外套。他们都带着武器,有的是长枪,有的是大斧。拿斧子的人刚刚在林中空地用干柴和圆木推了一个火堆,只等点火了。带长枪的人则聚集在道路两旁等待。谁要是能看见树叶后面,就会发现处处都是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和交错枝条隙缝中露出的、瞄准了的枪。这些人在窥视。所有的枪口都对准大路,它在晨光下泛白。优暗中有声音在悄悄交谈:“这事确实?”“那当然。他们是这样说的。”“它会从这里过?”“据说它在这一带。”“可别让它溜了。”“得烧掉它。”“我们这是三个村子的人。”“可不,那么卫兵呢?”“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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