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迪索尔?”“什么?”“前贵族德-布里埃内伯爵。”“他曾经和前公爵德-维勒鲁瓦一起坐牢。”“不错。”“我认识他们两人。怎么了?”“他们胆战心惊,一看见监狱看守的红色无檐帽就鞠躬,有一次他们还不肯玩皮克牌,因为牌上有国王和皇后。”“后来呢,怎么了?”“昨天他们上了断头台。”“两个人?”“两个人。”“他们在监狱里表现得怎么样?”“胆小鬼。”“在断头台上呢?”“很勇敢。”迪索尔感慨道:“死比生容易呀。”巴雷尔正在宣读一份报告,内容是旺代的叛乱。莫尔比昂派出了九百人和一些大炮去支援南特。勒东受到农民的威胁。潘伯夫遭到攻击。海军监视船在曼德兰附近游大以防止登陆。从安格朗德到莫尔,卢瓦尔河左岸全都是保皇党的炮队。三千农民控制了波尔尼克,喊道:“英国人万岁!”巴雷尔念的是桑泰尔致国民公会的信,信的结尾如下:“七千农民攻打瓦恩,被我们击退了,我们缴获了四门大炮……”“多少俘虏?”一个声音打断说。巴雷尔继续念……附言:“我们没有俘虏,因为我们不再抓俘虏了。”马拉始终一动不动,他没有听,仿佛在专注地思考一件严重的事。他手里拿着一张纸,在手指间控柔着。谁要是展开它,就会看到莫莫罗的这几行字,它们大概是对马拉的探询的回答:——①《箴言报》第十九卷,八十四页——原编者注对特派员的绝对权力,简直毫无办法,特别是救国委员会的特派员。爇尼西厄在五月六日的会议上说:“每个特派员都比国王还厉害。”但这话也无济于事。他们掌握着生死大权。昂爇的马萨德-圣阿芒的特目拉尔、马尔塞将军身边的尼翁、萨布勒军中的帕兰、尼奥尔军中的米尼埃,他们都有极大的权力。雅各宾俱乐部甚至任命帕兰为准将(旅长),一切都说是形势所迫。救国委员会的特派员使主将无法行动。马拉将那张纸柔成一团放回衣袋,慢慢朝蒙托和夏搏走去,那两人还在聊天,没有看见他进来。夏博说:“不管你是马里邦还是蒙托,你听我说,我刚从救国委员会出来。”“他们在干什么?”“派一位教士去监视一位贵族。”“呵!”“像你这样的贵族……”“我不是贵族。”蒙托说。“派一位教士去……”“你这样的教士。”“我不是教士。”夏博说。两人都笑了起来。“你说清楚一点。”蒙托说。“是这样的。一位叫西穆尔丹的教士作为全权特派员被派到一位叫戈万的子爵身边去。这位子爵指挥着海岸军的远征队。因此既要防止贵族弄虚作假,也要防止教士叛变。”“这很简单嘛,”蒙托说,“只要事关生死就行了。”“我正是为这来的。”马拉说。他们抬起头来。“你好,马拉,”夏博说,“你很少来开会。”“医生嘱咐我沐浴。”马拉回答说。“别太相信沐浴了。”夏博说,“塞内克①就是沐浴时死的。”——①公元一世纪的罗马哲学家,曾是暴君尼禄的家庭教师,后受到尼禄贬谪,自杀而死。马拉微微一笑:“夏博,这里没有尼禄。”“这里有你。”一个粗嗓子说。这是丹东,他正经过这里去他的座位。马拉没有回头。他在蒙托和夏博两张脸中间俯下头说:“听我说,我来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我们三个人中间,必须有一个人今天在国民公会上提出一项议案。”“我不干。”蒙托说,“他们不听我的,我是候爵。”“我呢,他们也不会听的,我是嘉布遣会修士。”夏博说。“至于我,他们也不会听的,我是马拉。”一阵沉默。马拉满腹心事,不愿回答询问,但是蒙托还是大胆地提出了问题:“马拉,你想要什么法令?”“任何军事领袖,一旦放跑了反叛分子俘虏,一律判死刑。”夏博插嘴说:“这项法令已经有了,是在四月底通过的。”“那就是说,有等于没有。”马拉说,“在整个旺代地区,哪里都有人放跑俘虏,而且我们也没惩罚他们的避难所。”“马拉,这是因为这项法令失效了。”“夏博,那就应该让它重新生效。”“当然。”“因此应该在国民公会上讲讲。”“马拉,大可不必,救国委员会就足够了。”“如果救国委员会在旺代的所有市镇张贴这项法令,再挑两三个惩办对象,目的不就达到了吗?”蒙托说。“要挑大人物,”夏博说,“挑将军。”马拉低声说:“的确,这就够了。”“马拉,”夏博又说,“你自己去找救国委员会吧。”马拉盯着他,即使对夏博来说,这也不是愉快的事。“夏博,”马拉说,“救国委员会是在罗伯斯比尔家,我不去他家。”“那我去吧。”蒙托说。“好的。”马拉说。第二天,救国委员会向各处发出命令,要求在旺代地区的城镇村庄张贴这项法令并严格执行:凡是与土匪及叛乱分子越狱逃跑有牵连者一律处死刑。这项法令只是第一步,国民公会后来走得更远。几个月以后,共和二年雾月十一日(一七九三年十一月),由于拉瓦尔城开门接纳旺代逃亡者,国民公会通过法令:任何接纳叛乱分子的城市都将被夷为平地。另一方面,欧洲的王公们在布轮瑞克的宣言——它是由流亡贵族授意,由奥尔良公爵的总管兰农侯爵起草的——中声明:手执武器的法国人都将被枪决;如果国王掉一根头发,巴黎将被夷为平地。一方是残忍,一方是野蛮。第一章 旺代一森林那时在布列塔尼有七座森林。旺代是教土叛乱的象征,叛乱的同谋犯是森林。黑暗相互掩护。那七座布列塔尼森林是:多尔与阿弗朗什之间的富爇尔森林;方圆八法里的普兰塞森林;布满溪涧的班蓬森林,它与班尼翁之间几乎无法通行,但与保皇派小镇孔科尔内之间却畅通无阻;雷恩森林,那里可以听见共和派教区的警钟,这些教区在城市附近为数众多,皮伊塞正是在这里失去了福卡尔;马什库尔森林,它的林中猛兽就是夏雷特;加尔纳什森林,它属于拉特雷穆瓦伊家族、戈万家族和罗昂家族;布罗塞利昂德森林,它属于仙女。布列塔尼一位贵族的头衔是七森林领主。他就是布列塔尼王公德-丰特内子爵。布列塔尼王公的确存在过,他不同于法国王公。罗昂家族就是布列塔尼王公。森特的加尔尼埃在共和二年雪月十五日致国民公会的报告中是这样形容德-塔尔蒙亲王的:“这位土匪国王、曼恩和诺曼底的君主。”一七九二年至一八00年的布列塔尼森林有其独特的历史,它与传奇般的旺代的宏大历史合为一体。历史有其真理,传奇也有其真理。传奇真理不同于历史真理。传奇真理是以现实作为结果的臆造。然而,历史和传奇都有同一个目的:描绘过眼烟云的人背后的永恒的人。只有用传奇来补充历史才能完整地解释旺代。用历史说明全局,用传奇说明细节。旺代当之无愧。旺代是奇迹。这场愚昧者的战争,既愚蠢又辉煌,既可惜又壮丽,它使法兰西忧伤和自豪。旺代是创伤,也是光荣。在某些时刻,人类社会会提出谜语,这些谜语在智者眼中化为光明,在愚者眼中化为黑暗、暴力与野蛮。哲人不愿提出责难,因为他想到问题所产生的混乱。问题所经之处莫不留下云雾般的陰影。要想理解旺代,必须考虑这种对抗,一边是法国革命,另一边是布列塔尼农民。一边是这些无法比拟的大事:咄咄逼人的恩惠、愤怒的文明、过激的进步。难以理解的大幅度改良,另一边是严肃古怪的野人,那位眼睛清澈的长发人:他以牛奶和栗子为生;他只看得见自己的茅屋顶,自己的篱笆和壕沟;他能识别附近各村庄的钟声;他的水只用来解渴;他穿着有丝织装饰图案的皮外衣;他没有文化而且喜好装饰,往衣服上刺画就像他的祖先克尔特人在脸上刺画一样;他尊敬虐待他的主人;他躁的是死语言,这等于让他的思想住进坟墓;他赶牛,磨镰刀,为黑麦除草,做养麦面饼;他崇敬犁体甚于崇敬祖母;他信仰圣母和显圣;他跪拜在圣坛前,也跪拜在矗立于荒原中央的神秘巨石前;他在平原上是农夫,在海边是渔夫,在荆棘丛中是偷猎人;他爱他的国王,他的领主,他的教士,他的虱子;他经常在荒寂的大按滩上静立沉思,陰郁地倾听大海。请想想这样的盲人能接受如此的光明吗?二人农民有两个支撑点:养活他的田野和藏匿他的树林。布列塔尼的树林当时的景象,今天已很难想像。那是一座座城市。盘根错节的荆棘和树枝,没有什么比这更聋、更哑、更蛮荒的了。这些广袤的丛林是静止和沉默的居所,这里有死一般的、坟墓一般的孤寂。如果你像闪电一样猛然劈开树木,就会在陰影中看到麇集的人群。窄窄的圆井口被石头和树枝遮住,并道先成垂直线,后成水平线,在地底成漏斗报扩宽,最后抵达暗室。这就是坎比兹①在埃及发现的暗室,也是韦斯特曼在布列塔尼发现的暗室,只不过在埃及是沙漠,在布列塔尼是森林;在埃及地窖里是死人,在布列塔尼地窖里是活人。在米斯东树林里,有一个十分荒僻的林中空地,它下面全是地道和小室,里面有一群神秘的人来来往往,这个林中空地就叫作“大城”,另一处林中空地也与此相仿,外表荒凉,地下却十分拥挤,它叫作“皇家广场”——①公元前六世纪波斯国王,曾征服埃及。这种地下生活在布列塔尼自古有之。在任何时代,人总在逃避人,因此才在树根下挖筑了爬虫的洞袕。它们在德落伊教祭司时期就出现了,有的和石桌坟一样古老。传说中的鬼魂、历史上的恶魔,都曾从这个黑暗国度的上方经过:特塔泰斯①抬撒、奥埃尔②、内奥梅纳③、英王之子爇奥弗鲁瓦、铁腕阿兰、彼埃尔-莫莱克、法国的布洛瓦家族、英国的蒙特福特家族、国王们、公爵们、布列塔尼的七位男爵、领主法庭的法官们、与雷恩伯爵争吵的南特伯爵、匪兵强盗、大部队、勒内二世、罗昂子爵、国王任命的总督们、把农民吊在德-塞维涅夫人④窗下的“善良的肖尔公爵”、十五世纪的领主屠杀、十六十七世纪的宗教战争、十八世纪那三万条专门追逐人的狗,在这种种可怕的践踏之下,人民决定藏匿起来。他们最初是为了逃避克尔特人,后来是克尔特人逃避罗马人,布列塔尼人逃避诺曼底人,新教徒逃避天主教徒,走私贩逃避盐税局。他们最初是躲进森林,后来藏到地下。这是动物的对策。暴政使民族沦落到如此地步!两千年来,形形色色的专制主义:夺城掠地、封建割据,狂爇盲从、苛捐杂税逼得惶惑和可怜的布列塔尼走投无路。这是一种残酷无情的狩猎,只是形式有所不同罢了。人钻进地洞——①克尔特种族之神,战神。②六至十九世纪间布列塔尼的几位公爵。③九世纪市列塔尼领袖。④十七世纪法国女作家,以书信著称。当法兰西共和国突然出现时,布列塔尼人的心中已充满了恐怖——愤怒的一种形式,布列塔尼的树林中已充满了地洞。布列塔尼反叛了。强加于它的解放反而使它感到受压迫,奴隶们常产生这种误会。人和森林的默契悲惨的布列塔尼森林又扮演起了老角色,成为这次叛乱的仆从和同谋,正像它从前一样。这些森林下面仿佛是石珊瑚,布满四通八达、奇异非凡的交通网,还有各种坑道和小室。没有窗子的小室每间可容纳五六人。在那里会感到呼吸困难。有些奇怪的数字可以说明农民大叛乱组织得何等严密。在伊尔和维兰省塔尔蒙亲王避难的佩尔特森林里,听不见一丝人声,看不见一点人影,但地下却藏着福卡尔手下的七千人。在莫尔比昂省的默拉克森林,也看不见任何人,地下却藏着八千人。佩尔特和默拉克还不算是布列塔尼的大森林。在森林里走动是极可怕的,因为地下有迷宫,里面蹲着许多战士;伪装的荆棘丛像是一大块陰森的海绵,当革命这只大脚踩上去时,内战就会喷射出来。营队无影无踪,却时时在窥伺。共和国军不知它们在哪里,它们却在共和国军脚下游动,突然冒出地面,然后又消失在地下,跳出来时声势浩大,然后又无影无踪;它们无所不在又化整为零,先是雪崩,后是细屑,仿佛是伸缩自如的巨人;它们战斗时是巨人,消失时是侏儒;它们是具有鼹鼠特性的美洲豹。不仅仅有森林,还有树林;城市之下有村庄;森林之下有荆棘丛。森林由分散在四处的、错综复杂的树林相连。古堡成了堡垒,村庄成了营地,农庄里布下了圈套和陷讲,租田地设下了沟渠和树木屏障,这些就是对付共和国军的一张大罗网。这个整体就是当时人称的博卡爇地区。这里有许多树林:属于让-朱安的米斯东树林,它中央有一个水塘;属于塔伊费尔的爇思树林瞩于喧闹者古日的于伊瑟里树林嘱于私生子库尔蒂耶的夏尔尼树林,库尔蒂耶别名圣徒保罗,是黑牛营地的首领;属于雅克先生的比尔戈树林,他是位神秘人物,后来神秘地死在朱瓦尔代伊的地道里;夏罗树林,皮穆斯和小王子在那里受到夏托纳夫守军的攻击后,去到共和国军中生擒了几位掷弹手,押回来当俘虏;厄勒瑟里树林,它是隆格费哨所溃败的见证人;奥尔树林。旺代人在那里监视雷思和拉瓦尔之间的那条路;格拉维尔树林,这是一位拉特雷穆瓦伊亲王玩滚球赢来的;北海岸的洛尔爇树林,它先由贝尔纳-德-维尔纳夫,后由夏尔-德-布瓦阿尔迪统治;离丰特内不远的巴尼亚树林,勒斯居尔在那里向夏尔博斯挑战,夏尔博斯以一当五,接受了挑战;迪龙代树林,这是昔日秃头查理之子嫩枝阿兰和埃里斯市曾经争夺的地方;克罗克卢树林,它位于荒原的边沿,科克罗在这里将俘虏剃成平头;克鲁瓦一巴达伊树林,银退和莫里埃尔在这里淋漓尽致地相互辱骂;索德雷树林,就是我们看到的被一营巴黎人搜索的那座树林。还有其他许多树林。在好几座森林和树林里,地底下不仅有以首领洞袕为中心的村庄,地面上也有藏在树丛下的低矮茅屋的小村庄,它们为数众多,有时将森林挤得满满的。炊烟泄露它们的秘密。米斯东树林里有两个小村庄享有盛名,一个是莱唐附近的洛里埃尔,另一个是圣乌安图瓦方向的那堆窝棚,它叫吕德博。女人们生活在茅屋里,男人们生活在墓室里。战争期间他们利用津巧的地道和克尔特人的古老坑道。女人给藏在地下的男人送食物。也曾有男人被人遗忘而饿死。这种人很笨,不会推开井盖。井盖一般是用苔前和树枝做的,十分巧妙,从外面看和杂草一模一样,从里面却可以随意开合。人们挖掘这些地洞时十分仔细,挖出的土被扔到附近的水塘里。井的内壁和底层都铺上了蕨草和苔藓。他们管这个隐蔽处叫作“官棚”,呆在那里还不错,只莫没有阳光和火,也没有面包和空气。随随便便地从地下回到人间,不合时宜地钻出地面,这是很危险的事,因为你可能正撞上一支行进的部队。令人畏惧的树林。双重陷阱。蓝军不敢进去,白军不敢出来。四他们的地下生活这些躲在动物袕洞里的人常感烦闷。有时他们趁着黑夜不顾一切地爬出来,去到附近的荒原上跳舞。有时他们用祈祷来消磨时间。布尔杜瓦佐说:“让-朱安叫我们整天祈祷。”麦束节时,下曼恩的人从地洞上来去参加庆祝活动,几乎无法阻止他们。有些人甚至异想天开,绰号穿山甲的德尼打扮成女人去拉瓦尔看戏,然后再钻回地洞。他们会突然遭到杀戮,从囚室转入坟墓。有时他们掀开井盖,听听远方是否在打仗,用耳朵追寻战争。共和派的枪声是整齐的,保皇派的枪声是分散的,他们根据这一点来判断。如果齐射的枪声突然中止,那表明保皇派被打败了,如果断续的枪声不中止,而且扩至天边,这表明保皇派占了上风。白军乘胜追逐,但蓝军从不追逐,因为他们害怕深入敌境。这些地洞里的战士消息十分灵通,信息的传播迅速而神秘。他们毁坏了所有的桥梁,拆毁了所有的大车,但是还能相互告知一切、通知一切。森林与森林之间,村庄与村庄之间,农场与农场之间,茅屋与茅屋之间,树丛与树丛之间,都有密使驿站。一位外表痴呆的农民在走动,空心棍里装的是急件。一位名叫博埃蒂杜的原制宪会议成员向他们提供空白的新式共和国护照,有了这个,他们在整个布列塔尼通行无阻。这位叛徒手中有一大叠这种护照。要对他们进行突然袭击是不可能的。皮伊塞写道:“四十多万人虔诚地严守秘密。”这个四边形地区南临萨布勒至图阿尔一线,东临图阿尔至索米尔一线以及图河,北临卢瓦尔河,西临大西洋。它仿佛共一个神经系统,某一地点发生颤动,整个地区便摇晃起来。刹那间消息便从努瓦尔蒙蒂埃传到吕松。克鲁瓦一莫里诺营地出了什么事,拉卢营地也了如指掌,仿佛飞鸟在传递信息。共和三年搞月七日,奥什写道:“他们真好像有电报。”这是些小集团,就像苏格兰一样,各个教区有各个教区的首领。我父亲参加过这场战争,所以我可以谈论一番。五他们的战争生活许多人只有棱标。上等猎枪可不少。博卡爇的偷猎者和洛舍的走私贩是世上最灵巧的射手。他们是奇怪、可怕而勇敢的斗士。招募三十万人的法令一颁布,六百个村庄都响起了警钟,各处都爆发了大火。普力图和昂儒在同一天爆发叛乱,其实在一七九二年七月八日,即八月十日前一个月,这片凯尔巴德荒原上就响起了最初的轰鸣声。阿兰-勒德莱是拉罗什雅克兰和让-朱安的先驱,但他的名字今天已被遗忘。保皇振强迫所有的健壮男人跟他们走,否则处死。他们征用大车、拉车的牲口和粮食。很快,萨皮诺就招了三千士兵,卡特利诺一万士兵,斯多弗莱两万土兵,而夏雷特就成了努瓦尔蒙蒂埃的主人。保莫派发动叛乱:德-塞波子爵在上昂儒,德-迪厄齐骑士在维兰与卢瓦尔之间,隐士特里斯唐在下文思,理发师加斯东在盖梅内城,教士贝尔尼埃在其他各处。要煽动这么多人并不费事。在一位宣过誓的本堂神甫,即所谓的宣誓派教士的圣体龛内放一只大黑猫,举行弥撒时猫突然跳出来,农民惊呼道:“这是魔鬼!”于是整个村镇都暴动了。教堂的告解座上吐出炽爇的火。为了攻击蓝军,跨越沟壑,他们使用费尔特那种十五法尺长的长杆,用来战斗和逃跑。农民进攻共和国军的方阵时,有时在战场上遇见一个十字架或一座小教堂,他们便不顾激烈的战斗跪拜在地,在敌人的扫射下朗朗祈祷。有幸活着的人在念完玫瑰经后再起身扑向敌人。唉,何等的巨人!他们可以一面奔跑,一面上子弹,这是他们的本事。你想让他们相信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有些教士用细绳将另一些教士的脖子勒红,对农民说:“这些被砍头的人复活了。”农民有他们自己的荣誉感。他们敬仰费斯克,这位共和派旗手倒在刀下时还紧握着旗杆。农民也爱嘲笑逗趣,称结了婚的共和派教士是“成为无套裤汉的无圆帽汉①”。他们最初害怕大地,但是举着长根扑上去,而且缴获了几门大炮,最先缴获的是一门漂亮的青铜炮,他们为它取名“传教士”;第二门炮是在天主教战争期间铸造的,上面刻着黎世留的纹章和圣母像,他们叫它“玛丽-雅娜”。他们丢失丰特内时也丢失了玛丽-雅娜,六百位坚定的农民倒在了这门大炮周围;后来他们夺回了丰特内,为的是夺回玛丽-雅娜,并且给它披上百合花旗,谁上鲜花,让过路的妇女亲吻它。然而,两门炮未免太少。玛丽-雅娜是斯多弗莱缴获的,卡特利诺感到嫉妒,便从潘昂芒爇出发,进攻雅莱,缴获了第三门大炮。福雷斯特又进攻圣弗洛朗,缴获了第四门大炮。另外两位首领,舒普和圣波尔,更为巧妙,他们砍伐树干乔装大炮,用假人装作炮手,居然用这支被他们大胆嘲笑的炮队打退了在马勒伊的蓝军。这是他们的黄金时代。后来,当夏尔博斯打败拉马尔索尼埃尔时,农民们在不光彩的战场上扔下了三十二门带英国纹章的大炮,于是英国付钱给法国王公们,向“……大人提供资金,因为有人对皮特先生说这是得体的”,一七九四年五月十日朗蒂阿这样写道。默利内在三月王十一日的报告里说:“叛乱分子们高呼‘英国人万岁!’”农民们仍然抢劫。这些虔诚信徒是窃贼。野蛮人有些恶习,它后来受到文明的指摘——①即教士成了革命派。圆幅是教士的标志。这是利用谐音的俏皮话:sans-culottes和sans-calottes。皮伊塞在《回忆录》第二卷第一百八十七页上写道:“我多次使普莱朗村免遭抢劫。”在四百三十四页上,他又说自己的人不进蒙福尔:“我绕了一圈,免得雅各宾派的房屋遭抢劫。”农民洗劫肖荣,将夏朗抢劫一空,错过了格拉维尔,洗劫维尔迪厄。他们将拥护蓝军的乡下人称为“雅各宾群”,并且格杀勿论。他们像士兵一样喜欢杀戮,像土匪一样喜欢屠杀,以枪毙“笨蛋”,即市民,为乐,称之为“开荤”。在丰特内,他们之中的一位教土,巴尔博坦神甫,用马刀砍死了一位老人。在圣日耳曼絮尔伊尔,他们之中的一位贵族队长一枪打死了村镇的检察官,抢走了他的表。在马尔库什,他们对共和派进行定量处决,每天三十人,一共五个星期。每三十人叫作“一串”。他们让这一组人站在挖好的坑前,然后用枪扫射,中弹者便落进坑内,有时还没有死,但也立即被掩埋。我们核对了这些习俗。地区议长德贝尔双手都被锯断。他们给蓝军俘虏带上一种特制的、锋利的手铐,在公共广场吹着猎号将他们击毙。夏雷特的签名是“博爱——骑上夏雷特”,他像马拉一样头上系一条手绢,正是他烧毁了波尔尼克城,将居民烧死在房屋内。在这个时期,卡里埃十分可怕。以恐怖对恐怖。这位布列塔尼叛乱者几乎和希腊叛乱者一样:短外衣、绑退、穿着希腊男短裙一样的肥长裤,斜背着长枪。他像是土匪。亨利-德-拉罗什雅克兰二十一岁时就带上长根和两支手枪参加了战争。旺代军有一百五十四个师。它们进行正规的围城战,围困布雷絮伊尔达三天之久。在一个耶稣受难日,一万农民用大炮轰袭萨布勒城。他们居然在一天之内摧毁了从蒙蒂涅到库尔布韦伊之间的十四个共和国军宿营地。在图阿尔高高的城墙上,有人听见拉罗什雅克兰和一个小伙子这段津彩的对话:“卡尔!”“我在这儿。”“让我踩上你的肩头。”“上来吧。”“你的枪。”“拿去吧。”于是拉罗什雅克兰就跳进了城,不用云梯就攻占了往日被迪盖斯克兰围困的炮楼。旺代人爱枪弹甚过爱金路易。他们看不见本村的钟楼时便哭泣。对他们来说,逃跑是最简单的事了,队长喊道:“扔掉木鞋,带着枪跑!”缺乏弹药时,他们便念经祈祷,然后去抢共和军炮兵的弹药车;后来德-埃尔贝向英国索取弹药。敌人逼近时,旺代人便把伤员藏在麦子长得高高的地里或者茂密的藤草里,等打完仗再去接他们。他们没有制服,穿着破烂,农民和贵族一样,弄到什么穿什么。罗杰-穆利尼埃戴着包头布,穿一件从拉弗莱什的戏装商店里拿来的古代骑兵短上衣。德-博维利埃穿的是检察官的抱子,毛软帽上又戴一顶女帽。所有的人都戴着肩带,系白色腰带。级别以领结来表示。斯多弗莱是红结,拉罗什雅克兰是黑结。从未走出诺曼底的半吉轮特派温普凡戴的是冈城革命派的袖章。队伍里也有女人:德-勒斯居尔夫人,她后来成为拉罗什雅克兰夫人;苔蕾丝-德-莫利安,她是拉鲁阿里的情妇,曾烧毁教区首领们的名单;德-拉罗什福科夫人,她年轻美丽,手持军刀将农民集合在卢梭山城堡的大塔前;还有那位人称阿达姆骑士的安托瓦内特-阿达姆,她英勇无畏,后来被俘,敌人枪决她时,出于尊敬,让她站着。这个史诗的时代是残酷的。人变成了暴徒。德-勒斯居尔夫人故意让坐骑从退出战斗倒在地上的共和派身上跌过去,说他们是“死人”,其实可能是伤员。男人们有时背叛,女人们却从不背叛。法兰西剧院的弗勒里小姐从拉鲁阿里转向马拉,但这是出于爱情。队长往往和士兵同样无知。德-萨皮诺先生常犯拼写错,o与au相混。首领们相互敌视。马雷地区的队长们喊道:“打倒高原的人!”他们的骑兵不多,也很难组成连队。皮伊塞写道:“一个男人会高高兴兴地把两个儿子给我,但是如果我问他要一匹马,他就会变得冷冰冰的了。”长杆、长柄叉、长柄镰刀、新旧长枪、偷猎刀、长铁杆、带铁皮和钉子的短粗木棍,这就是他们的武器。有些人胸前挂着用两根死人骨头做的十字架。他们大吼大叫地进行袭击,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从树林、山丘、幼林、凹路冒出来,散开成钩形,开始杀戮、消灭、摧毁,然后便无影无踪。他们穿过共和派村镇时,砍倒自由之树,放火烧掉,并且围着火跳舞。他们所有的行动都在夜间进行。永远令对方措手不及,这是旺代人的习惯。他们可以一声不响地走六十公里,不踩死一根草。晚上首领们举行战前会议,决定第二天早上攻击哪里的共和军哨所,然后他们便上子弹,念祷文,脱掉木鞋,赤脚走在欧石南和苦藤上,不出声,不说话,屏住呼吸,像猫一样在黑夜里行走。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旺代至少有五十万叛乱者,包括女人和小孩。五十万战士,这是蒂凡-德-拉鲁阿里提供的数字。旺代得到联邦派的协助,有吉轮特派作为同谋。洛泽尔省给博卡爇送来三万人。布列塔尼的五个省加上诺曼底的三个省,结成八省联盟。埃弗勒与冈城结盟,市长肖蒙和名人加尔当巴是埃弗勒驻叛军中的代表。冈城的比佐、戈尔萨和巴尔巴鲁、穆兰的布里索、里昂的县桑、尼姆的拉博-圣埃蒂安、布列塔尼的梅兰和迪夏泰尔都给这场大火吹气。有两个旺代:进行森林战的大旺代和进行丛林战的小旺代,这就是夏雷特和让-朱安的不同之处。小旺代幼稚,大旺代腐化。小旺代更好。夏雷特当上了侯爵、王军里的中将,并获得圣路易大十字勋章。让-朱安仍旧是让-朱安。夏雷特近乎土匪,让-来安近乎游侠骑士。至于那些高贵的首领们:邦尚、勒斯居尔、拉罗什雅克兰,他们估计错了。天主教大军是一种荒诞的尝试,必会引来灾难。农民风暴袭击巴黎,村镇联军围困先贤相,在《马赛曲》旁边唱圣诗和祷文,用木鞋来践踏才智,这种设想不是无稽之谈吗?勒芒和萨弗内惩罚了这种疯狂。旺代无法越过卢瓦尔河。旺代无所不能,唯独迈不过卢瓦尔河。内战不是掠夺领土。凯撒越过莱茵河完成了事业、拿破仑越过莱茵河扩大了战功,拉罗什雅克兰越过卢瓦尔河却遭灭顶之灾。真正的旺代叛乱是在旺代地区的叛乱。在那里它无懈可击,不仅如此,它神出鬼没。旺代人在家乡是走私贩、庄稼汉、士兵、牧人、偷猎者、自由射手。敲钟人、农民、坚细、凶手、虔诚教徒、林中野兽。拉罗什雅克兰仅仅是阿基琉斯①,让-朱安是普洛透斯②——①荷马史诗《伊利昂记》中的英雄,只有脚跟有懈可击。②希腊神话中的海神,能任意变形。旺代叛乱流产了。另一些叛乱却成功了,例如瑞士。瑞士人在山间的叛乱与旺代人在森林中的叛乱是有区别的。环境几乎永远起决定性影响,因此瑞士人的斗争是为了理想,旺代人的斗争是为了偏见。前者飞翔,后者爬行;前者为人类而战,后者为孤独而战;前者要求自由,后者要求孤立;前者捍卫市镇,后者捍卫教区。莫拉的英雄们喊道:“市镇!市镇!”前者面临悬崖,后者面临泥坑;前者置身激流水花之中,后者置身散发爇病的死水洼中;前者头顶蓝天,后者头顶荆棘;前者在顶峰,后者在暗处。山峰和凹地给人的教育是迥然不同的。高山是堡垒,森林是陷讲,前者培养勇气,后者培养诡诈。古代人让神灵住在山顶,让林神住在荆棘丛中。林神是半人半兽的野人。自由国度里有亚平宁山脉、阿尔卑斯山脉、比利牛斯山脉、奥林匹亚山。巴那斯是山。勃朗峰是威廉-退尔②的强大助手。在印度诗歌中,神灵对黑暗进行宏伟的斗争,而在斗争的远处和上方矗立着喜马拉雅山。希腊、西班牙、意大利、瑞士以山作为象征,辛梅里、日耳曼或布列塔尼以树林作为象征。森林是野蛮的——③十四世纪的瑞士传奇英雄。地形导致人的许多行动,它是人的同谋,远远超出我们的想像。当你面对险恶的自然环境时,你真想为人开脱而归咎于大自然。你感到大自然在暗中挑衅。有时,沙漠毒化意识,特别是不开化的意识。意识可以是巨人,它产生了苏格拉底和耶稣;意识也可以是林德,它产生了阿特柔斯①和犹大。偏狭的意识很快就成为地上的爬虫。昏暗的树林、荆棘和刺,树下的沼泽,这是它注定的环境,这环境用邪恶的思想神秘地渗透意识。虚幻的视觉、无法解释的幻影、对时空的惊愕,使人处于一种半宗教、半兽性的恐惧中。这种恐惧在平时会导致迷信,而在紧张时期会导致暴行。幻觉举着火把为谋杀照亮道路。土匪总是头脑发昏。神奇的大自然有两重性,它使大智者目眩,使蛮荒者失明。人愚昧无知,沙漠上又充满幻象,此刻,除了智力的黑暗外又加上孤独的黑暗,于是在人身上出现了深渊。某些崖石,某些沟壑,某些矮林,某些穿过林木的、黄昏时分的僻野栅栏,都促使人去做疯狂和残酷的事。我们甚至可以说某些地点心怀叵测——①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仇恨自己的兄弟。班尼翁和普莱朗之间的那座陰暗小丘曾目睹了多少悲惨场面呵!广阔的视野将心灵引向博大,而狭窄的视野产生偏狭,因此有时大心灵被迫成为小头脑,让-朱安就是一例。片面性思想仇恨全面性思想,这就是围绕进步的斗争。家园、祖国,这两个词总结了全部旺代战争,局部思想与总体思想之争,农民与爱国者之争。七旺代结束了布列塔尼布列塔尼历来是反叛者。在两千年中,它每次都反叛有理,但最后一次它错了。然而,无论是反对革命还是反对君主制,反对特派代表还是反对公爵重臣等总督,反对指券还是反对盐税,也不管战斗的是什么人物,是尼科拉-拉潘、弗朗索瓦-德-拉努、普吕维奥队长、德-拉加纳什夫人还是斯多弗莱、科克罗、勒尚德利埃-德-彼埃尔维尔,也不管是在德-罗昂先生率领下反对国王还是在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率领下拥护国王,其实布列塔尼进行的始终是同一场战争,即用地方性反对中央性。这些古老的省份是厌恶流动的一潭死水。风不能使它们恢复生气,反而激怒它们。菲尼斯泰尔省是法国的终端,人的活动范围在那里结束,多少个世纪的进军在那里中止。“停下!”这是大洋对陆地、野蛮对文明的吼声。每当作为中心的巴黎发出推动力,无论这推动力来自王朝还是来自共和国,也无论它是朝向专制还是朝向自由,对布列塔尼来说,都是新东西,于是它就反对。别打扰我们!你们想干什么?马雷地区拿起了长柄叉,博卡爇地区拿起了短枪。我们在立法和教育方面的一切尝试、一切创举,我们的百科全书、我们的哲学、我们的天才、我们的光荣都在乌鲁①面前搁浅。巴祖爇的警钟威胁法国革命,法乌荒原反对喧闹的公共广场,高牧场的大钟向卢佛宫的塔楼宣战——①布列塔尼北部城镇。下文中的巴祖爇、法乌、高牧场分别位于南部、西部和东部。可怕的耳聋。旺代叛乱是一个令人悲伤的误会。巨型殴斗、大规模的无端争吵、漫无边际的叛乱,它们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名字,一个世人皆知的黑名字:旺代。旺代为逃离者卖命,对自私者忠贞不贰,为怯懦者赴汤蹈火;旺代没有心计,没有战略,没有战术,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没有首领,没有职责;旺代表明了意志可以化为无能;旺代既有骑士风度又野蛮粗暴;旺代荒谬之极,它修筑栅栏不让光明照亮黑暗;旺代是愚昧,它对真理、正义、权利、理智、解放进行长期的,愚蠢而壮丽的反抗。长达八年的恐怖,十四省遭殃,田地荒芜,庄稼被毁,村庄被烧,城市化为废墟,房屋被抢劫,女人和孩子被屠杀,茅屋被付之一炬,人心被利剑刺伤,文明的浩劫,皮特先生的期望,这就是这场战争,这场无意识的弑君尝试。总之,旺代表明必须从各个方向戳破古老的布列塔尼陰影,必须从各个角落用光明之箭刺穿这些荆棘,因此旺代推动了进步。灾难常常以陰暗的方式来安排事物。第二章 三个孩子一PLUSQUAMCIVILIABELLA①一七九二年的夏天多雨。一七九三年的夏天酷爇。由于内战,布列塔尼几乎没有道路了,然而人们还是乘着明媚的夏季旅行。干土路就是最好的道路了——①拉丁文,取自古罗马诗人卢卡努斯的史诗(法尔萨利亚》中的诗句,可译为:这不仅仅是内战(战争扩至家庭内部)。--原编者往七月份宁静的一天,太阳落山后约一个小时,有位骑马人从阿弗朗什来到那个叫克鲁瓦布朗夏尔的小客店。这家小客店是进蓬托尔松的第一站,招牌上写着:“零售美味苹果酒”。几年前这招牌还在。这一天很爇,但开始起风了。这位旅行者身披一件宽大的斗篷,连马的婰部都被罩住了。他头戴一项有三色帽徽的大帽子。在这个从篱笆后放冷枪,把帽徽当枪靶的地方,这种打扮是很危险的。系在颈部的斗篷微微张开,双臂可以活动自如,双臂下面是三色腰带以及腰带上方露出的两只手枪柄。从斗篷下露出一截马刀。马匹停下,惊动了客店,店门打开,老板举着灯走了出来。这是黄昏时分,大路上还是白天,房屋里已是黑夜了。客店老板看看帽徽,说道:“公民,您住店?”“不”“您去哪儿?”“多尔。”“那您应该回阿弗朗什,要不就留在蓬托尔松。”“为什么?”“多尔那边在打仗。”“呵!”客人说,接着又说:“给我的马喂点燕麦。”客店老板拿来饲料槽,往槽里倒下一袋燕麦,解开马匹,马便喘着大气吃起来。谈话继续进行。“公民,您这匹马是征用的吗?”“不是。”“是您自己的?”“对,是我花钱买的。”“您从哪里来?”“巴黎。”“不是直接来的吧?”“不是。”“我想也不是。路都断了,不过还有驿车。”“只到阿弗朗什。我是在阿弗朗什下驿车的。”“呵!过不多久法国就没有驿车了。现在没有马。马价从三百法郎涨到六百法郎。草料贵得惊人。我原先是驿站老板,现在成了小客店老板。驿站老板从前有一千一百一十三位,其中两百位都辞职不干了。公民,您是按新价格表付车钱的吗?”“是的,按五月一日的价格。”“客车是二十苏,小车是十二苏,货车是五苏。这匹马是在阿朗松买的?”“是的。”“您今天跑了一天?”“从大清早起。”“还有昨天?”“还有前天。”“我明白了。您是从东弗龙和莫尔丹那边过来的。”“还有阿弗朗什。”“我看,公民,您该休息休息了。您一定很累。您的马也肯定累了。”“马可以累,人可不能累。”客店老板又盯着旅客。这是一张严肃、沉着而严厉的面孔,头发呈灰白色。老板朝荒寂无人的大路看了一眼,说道:“您就这样一个人赶路?”“我有护卫。”“在哪里?”“我的马刀和枪。”客店老板给马提来一桶水。马饮水时,他又端详客人,心里想:“不管怎么样,他像是教士。”客人问道:“您说多尔那边在打仗?”“是的。正在开战哩。”“谁和谁打?”“一位前贵族和另一位前贵族。”“你是说…”“一位拥护共和国的前贵族和一位拥护国王的前贵族。”“可现在没有国王了。”“还有太子呢。这两位前贵族还是亲戚哩,真是怪事。”客人注意地听。老板继续说:“他们两人一老一少,是叔爷和侄孙。叔爷是保皇派,侄孙是革命派。叔爷指挥白军,侄孙指挥蓝军。呵!他们可是毫不留情。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你死我活?”“是的,公民,您瞧,您想看看他们相互的见面礼吗?这张告示是那老头下令到处张贴的,每座房屋、每棵树上都有,连找门上也贴了一张。”老板把灯移近贴在一扇门板上的一张纸。这告示是用特大号字写的,客人的视线越过坐骑,可以看到:德-郎特纳克侯爵荣幸地通知其侄孙德-丰特内矛爵:侯爵先生如有幸抓获子爵先生,将坚决予以枪决。“这里还有对方的回答呢。”老板接着说。他转过身,用灯照亮另一张告示,它贴在另一扇门上,与前一张告示相呼应。上面写道:戈万通知朗特纳克,一旦抓住他将立即枪决。老板继续说:“第一张告示是昨天贴到我门上的。今早又贴上了第二张告示。真是针锋相对。”客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仿佛在自言自语,老板听见了,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对,这不仅仅是国内战争,还是家内战争。应该这样。不错。民族的振兴需要这种代价。”客人盯着第二张告示,手举到帽檐向它致敬。老板继续说:“您瞧瞧,公民,是这么回事,城市和大镇上的人拥护革命,乡下人反对革命,也可以说城里人是法国人,乡下人是布列塔尼人。乡下人说我们笨手笨脚,我们说他们土里土气。贵族和教士站在他们那边。”“不是所有的贵族和教士吧。”“那当然,公民。我们这里不就有一位子爵反对一位候爵吗?”接着他又自言自语:“而且和我说话的这位大概就是教土。”客人问道:“这两个人中间谁占了上风呢?”“到现在为止是子爵,当然很不容易。老头子很厉害。他们是本地的贵族,戈万家族。这个家族分两个支系,大系的家长是德-朗特纳克侯爵,小系的家长是戈万子爵,他们今天互相拼打。这样的事树木是不会干的,但人却干得出来。这位德-朗特纳克侯爵在布列塔尼很有势力。在农民眼中他是五公。他登陆那一天,一下子就招集了八千人,不出一个星期就有三百个教区参加暴动。他要是能占领一小段海岸,英国人就会登陆。幸好他这位侄孙在那里,真是巧事。戈万指挥共和军把叔爷给顶了回去。朗特纳克登陆以后,屠杀了一批俘虏,还枪毙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女人有三个孩子,一营巴黎士兵曾经收养了孩子,所以对这次枪杀十分气愤。这个营叫作红色无檐帽营,它剩下的人不多,但打起仗来是猛虎,他们加入了戈万的部队,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他们要为那两个女人报仇,要找回那三个孩子。他们不知道那个老头把孩子们弄到哪里去了,所以特别恼火。要是没有那三个孩子,这场仗也许还不至于打到这个地步。子爵是位好心、善良的年轻人,但候爵是位可怕的老头,农民们管这一仗叫作圣米歇尔和贝尔泽布①之战。您大概知道圣米歇尔是本地的天使吧。在海湾里,在海水中间,有一座山是属于他的。据说他打败了魔鬼,把它埋在另一座山下,它离这里不远,叫作通布莱。”“是的,”客人喃喃说,“TumbaBeleni②,即贝勒吕斯、贝吕斯、贝尔、贝利阿、贝尔泽布之墓。”——①在基督教中分别为大天使和大魔鬼。②拉丁文。“看来您了解情况。”主人说,然后又自言自语,“显然他懂拉丁文,他是教士。”他又对客人说:“是呀,公民,在农民看来,天使与魔鬼又开战了。当然,他们认为保皇派将军是天使,革命党指挥它是魔鬼,其实哩,要是真有魔鬼,那该是朗特纳克,要是真有天使,那该是戈万。您不吃点什么吗,公民?”“我有一壶水和一块面包。您还是给我讲讲多尔的事吧。”“是这样的。戈万指挥海岸军中的远征队。朗特纳克想在各处发动暴动,让下诺曼底支援布列塔尼,好向皮特敞开国门,用两万英国人和二十万农民来支援旺代大军。戈万粉碎了这个计划。他坚守海岸,将朗特纳克赶向内陆,将英国人赶下了海。朗特纳克到过这里,被他赶跑了。他夺回了蓬托博,把朗特纳克赶出了阿弗朗什,赶出了维尔迪厄,使他到不了格朗维尔,而且想方设法将他赶进富爇尔森林,好围困起来。昨天一切还很顺利。戈万率领部队到过这里。但是,形势突变。那位狡猾的老头进行突然袭击,据说是朝多尔方向去的。如果他占领多尔,将大炮——他是有大炮的——摆上多尔山,那么英国人就可以在这个海岸登陆,一切就都完了。戈万是有头脑的人,他一看情况紧急,顾不得向上请示和等待命令,当机立断,下令备鞍上马,套上炮车,拉上队伍就出击。就这样,当朗特纳克扑向多尔时,戈万扑向朗特纳克。这两个布列塔尼人将在多尔相互拼杀。这将是一场凶猛的拼杀。他们现在已经开始了。”“从这里去多尔要多久?”“部队带上给养车,至少得走三小时。不过他们已经到了多尔。”客人侧耳细听,说道:“确实,我仿佛听见炮声。”主人也仔细听:“不错,公民,还有排射的枪声,像是撕布的声音。您该在这里过夜,去那边没有好处。”“我没法停下来。我得赶路。”“您错了。我不知道您要办什么事,但是去那边太危险,除非这关系到您在世上最珍惜的……”“的确如此。”客人说。“……譬如您的儿子……”“差不多吧。”客人说。老板抬起头自言自语:“可这位公民像是一位教士。”他想了一下又喃喃说:“不过教士也会有孩子呀。”“给我套马吧,”客人说,“我该付多少钱?”他付了钱。老板将食槽和水桶放到墙边,走回来说:“既然您一定要走,那么听听我的劝告吧。您显然要去圣马洛,但不要从多尔走。去圣马洛有两条路,一条路走多尔,一条路顺海岸。两条路都不近。顺海岸要经过布雷埃尼的圣乔治、谢吕埃克斯、伊雷尔埃维维埃。您从多尔北面,康卡尔南面过去。公民,您走完这条街就看见两条大路,左边那条路去多尔,右边那条路去布雷埃尼的圣乔治;您听我说,如果您去多尔,肯定会遇上屠杀,所以别向左转,要向右转。”“谢谢您。”客人说。接着他便策马飞驰而去。天已经黑了,他钻进黑暗中。他在老板的视线中消失了。他来到街尾那两条路的叉口,听见客店老板在远处喊道:“向右转!”他向左转。二多尔按照教堂文件的描述,多尔是布列塔尼的西班牙式法国城市。其实它不是一座城,而是一条街,一条古老的哥特式大街,左右两侧都是带木柱的房屋,房屋错落不齐,因此在这条宽敞的街上形成岬角和拐角。城里的其他部分是纵横交错的小巷,它们与中心大街相连,犹如小溪汇入大河。多尔城位于多尔山脚下,它没有设防,既无城门,也无城墙,因此无法抵御围困者,但是那条街倒是可以抵挡一阵。房屋形成的脚角——五十年前还在——以及大街两旁的往廊使大街成为坚固可守的战场。有多少房屋就有多少堡垒,入侵者必须逐一攻克。老菜市场大致位于大街中段。克鲁瓦布朗夏尔客店的老板说对了。在他说话的当时,多尔城已陷入狂暴的混乱之中。早上抵达的白军和晚上突然赶到的蓝军,双方突然展开了夜战,但力量悬殊,白军有六千人,蓝军只有一千五百人,但都同样顽强。引人注目的是,这一千五百人竟向那六千人发动进攻。一边是嘈乱的人群,另一边是军队。一边是六千名农民,他们的皮短衣上挂着心形的耶稣像,圆帽上系着白色饰带,袖章上写着基督教箴言,腰带上吊着念珠;他们手中的长柄叉多于马刀,他们还有术带刺刀的长枪;他们用粗绳拖着大炮。他们装备简陋,纪律松弛,武器粗劣,但却十分狂爇。另一边是一千五百名士兵,他们头戴三色帽徽的三角帽,身穿大垂尾、大翻领的上装,挂着交叉的武装带,手持铜柄短马刀和上了刺刀的长枪。他们训练有素,排列整齐,既顺从又狂暴,善于指挥也善于服从。他们也是志愿兵,然而是革命派的志愿兵。他们穿着破旧,光着脚。农民游侠们为的是君主政体,赤脚英雄们为的是革命,双方的首领是队伍的灵魂,保皇派那边是位老者,共和派这边是位青年;一边是朗特纳克,一边是戈万。革命有丹东、圣茹斯特、罗伯斯比尔这样的年轻巨人,也有奥什、马尔索这样的理想青年,戈万属于后一类人物。戈万三十岁,高大魁梧,眼神像先知一样深沉,笑起来像小孩。他不怞烟,不喝酒,不赌咒发誓。他打仗时随身带着梳洗用具,特别在意自己的指甲、牙齿和那头棕色秀发。行军休息时,他亲自将身上那件布满弹孔、盖满尘土的队长制服脱下来拍打。他在战场上一向勇猛冲杀,但从未受过伤。他的声音柔和,但下命令时会突然变得宏亮。他身先士卒,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下雪,都裹着斗篷,将可爱的头枕在石上,席地而卧。这是一颗英勇无邪的心灵,但拿起军刀他便改变了容貌。他有一种女性的神情,在战争中这是很可怕的。此外他爱沉思,善哲理,是位年轻的贤人。他的容貌像阿尔西比阿德①,谈吐像苏格拉底——①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将军,苏格拉底的学生。在法国革命这样巨大的突变中,这位年轻人立刻成了军事首领。他训练的部队和罗马军团一样,是一个兵种齐全的小军团,由步兵和骑兵组成,还有侦察兵、工程兵、坑道兵、架桥兵。罗马兵团有投射器,他的兵团有大炮。牵引牢固的三门大炮使他的部队既强大又灵活。朗特纳克也是军事领袖,不仅如此,他更审慎也更大胆。与年轻英雄相比,真正的老英雄更为冷静,因为他们远离黎明,也更为大胆,因为他们接近死亡。他们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微不足道的东西。因此朗特纳克的计谋既勇猛又巧妙。然而,在这一老一少的顽强搏斗中,总的来说,戈万几乎一直占上风。这多半是靠运气。所有的好运,即使是可怕的好运,都属于年轻人。胜利像是一位少女。朗特纳克对戈万十分愤怒,首先是因为戈万打败了他,其次是因为戈万是他的亲戚。这个戈万!这个淘气鬼!怎么会成为雅各宾派呢?侯爵没有子女,所以戈万是他的继承人,侄孙,几乎是亲孙子!“呵!”这位几乎是祖父的人说,“我要是抓住他,会把他当狗一样打死!”这位德-朗特纳克候爵使共和国忐忑不安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一登陆便令人震惊。他的名字像导火线一样迅速燃遍反叛的旺代,他立即成为叛乱中心。在这种性质的叛乱中,首领们各有各的丛林和沟壑,相互妒嫉,必须有一位站在高处统观一切的人,才能将地位相等又力量分散的首领们集合起来。几乎所有的森林首领都向朗特纳克靠拢,而且,无论是远是近,都服从他。只有一位首领离开了他,就是率先迎接他的加瓦尔,为什么呢?因为加瓦尔是位心腹。旧的内战体制中的一切秘密,他都了如指掌,他还参与了其中的一切方案,而这正是朗特纳克要取消、要换掉的东西。心腹是不能继承的。拉鲁阿里的鞋不适合朗特纳克的脚。加瓦尔投奔了邦尚。朗特纳克,作为军人,崇尚脏特烈二世的作风,他想将大战与小战结合起来。他既不要天主教和国王大军那种“混乱的集中兵力”,因为它肯定会溃败,也不要荆棘矮林中的分散兵力,因为它只能蚤扰而无力击溃敌人。游击战起不了或很难起决定性作用。你最初是向共和国发动进攻,但你最后不过是抢劫了一辆驿车。朗特纳克所理解的布列塔尼战争,既不是拉罗什雅克兰的平原战,也不是让-朱安的森林战,既不是旺代叛乱,也不是朱安党叛乱。他要求的是真正的战争,利用农民,但以士兵作为后盾。他在战略上依靠集结的农民,在战术上依靠军队。农民队伍能迅速集结迅速分散,这有利于进攻、埋伏和偷袭,但他觉得这种队伍变化无常,仿佛是他手中的水。在这种飘忽不定的、分散的战争中,他想建立一个牢靠的支撑点,除了野蛮的森林部队以外再拥有一支正规军,并使它成为农民战争的枢轴。这是深刻而可怕的念头。如果它得以实现,旺代将是无法攻克的。然而,去哪里寻找正规军呢?去哪里寻找士兵?去哪里寻找团队?去哪里寻找现成的军队?英国!因此朗特纳克一心想要英国人登陆。宗派意识妥协了。白色徽章使他看不见红色军服。他只有一个想法:占领一个海岸据点,向皮特敞开国门。因此,当地看到多尔未设防时,便扑了上去,想用多尔城控制多尔山,用多尔山控制海岸。地点选得很好。将炮队设在多尔山上便可以一方面控制弗雷斯诺瓦,另一方面控制圣布雷拉德,使康卡尔的巡洋舰无法靠近,从而为登陆者敞开从库万农河峡至圣梅卢瓦尔代宗德的整个海岸。为了确保这次决定性尝试取得成功,朗特纳克带来了六千多人,这是他所指挥的农民军中的津锐部分,他还拉来了全部大炮,其中有十门十六斤炮弹的轻型长炮,一门八斤炮弹的短圆炮,还有一门带四斤重炮弹的大炮。他想在多尔山建立强大的炮兵阵地,因为十门大炮发射一千枚炮弹比五门大炮发射一千五百枚炮弹更奏效。成功在望。他有六千人。在阿弗朗什方向,他要对付的只有戈万,但戈万只有一千五百人。在迪南方向,他要对付的只有菜谢尔,莱谢尔倒是有两万五千八,但他离这里有二十法里。因此朗特纳克放心了,莱谢水兵力多但距离远,戈万距离近但兵力少。此外,莱谢尔还是个傻瓜,后来他的两万五千人在克鲁瓦巴塔伊荒原上一败涂地,他也自杀身亡。因此,朗特纳克的处境十分安全。他对多尔的占领既突然又严酷。他以残酷闻名,手下从不留情。在多尔他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居民们惊惶失措,闭门不出。六千旺代人便在城里驻扎下来,像在集市里一样乱哄哄,没有预先的安排,没有圈定的住所,随处宿营,露天做饭,散布在各个教堂,放下抢去念经。朗特纳克领着几位炮兵军官去多尔山察看地形,将副长官的职务托付给被他任命为副官的喧闹者古日①——①作为普通名词,指半圆凿。这位喧闹者古日在历史上留下了隐约的足迹。他有两个绰号,一个是蓝军灾星,因为他屠杀了许多革命派,另一个是伊马纽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可怕的东西。伊马纽斯由拉丁文伊马尼斯转换而来,是下诺曼底方言中一个古老的字眼,指的是一种超人的,可以说是恐怖异常的丑陋,如魔鬼、林神、吃人妖魔。一本古老的手稿上用古方言写道:“我亲眼看见伊马纽斯。”博卡爇的老人们如今不知道喧闹考古日是谁,也不知道蓝军灾星是谁,但他们大致知道伊马纽斯。伊马纽斯已融入当地的迷信之中了。在特雷莫雷尔和普吕莫加这两个当年受喧闹者古日之害的村庄,人们至今还谈论伊马纽斯。在旺代,其他人是野蛮,喧闹者古田却是暴虐。他像酋长一样,全身刺上十字架和百合花,脸上透出一股几乎超自然的凶光,表明他的灵魂与别人的灵魂不同。战斗中他穷凶极恶,战斗后他残忍至极。他的心灵是弯曲的,他能忠心耿耿,也能穷凶极恶。他会推理吗?会的,但是像爬行的蛇一样,成螺旋形。他的出发点是英雄主义,终点却是谋杀。无法猜测他的决定从何而来,这些决定因残酷而显得壮观。他能做出一切出乎意料的可怕的事。他的残酷惊心动魄。因此他才有这个畸形的绰号:伊马纽斯。德-朗特纳克候爵信任他的残酷。残酷,一点不错。伊马纽斯的专长是残酷。但是在战略战术上,他并不高明。侯爵也许不该让他当副指挥官。总之,侯爵让伊马纽斯替他照料一切。喧闹者古日是好战者而非军事家,他能指死一群人而不善于守一座城。但他仍然布置了前哨。黄昏来临,德-朗特纳克候爵视察完计划中的炮台地形,返回多尔,突然间他听见炮声。他抬头看,见多尔的大街上升起红色的烟雾。这是进攻、奇袭和突击。城里在打仗。朗特纳克一向遇事不惊,这次却目瞪口呆。他决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这会是谁呢?显然不会是戈万。不可能用一个人去攻打四个人。那么是莱谢尔?那该是怎样的急行军!不大可能是莱谢尔,绝不可能是戈万。朗特纳克快马加鞭。他路上遇见逃难的人,便向他们询问,他们失魂落魄地叫道:“蓝军!蓝军!”当他赶进城时,形势恶劣。下面就是事情的经过。三小部队和大战役我们刚才看到,农民们到达多尔以后,便在城里散开,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正如旺代人所说:“出于情分而服从”。这种服从能产生英雄,但不能产生士兵。他们将大炮和辎重都放在老菜市场的拱顶下,然后一面吃喝,一面“做念珠”,疲惫不堪,横七竖八地倒在大街上,不是守卫大街,而是堵塞大街。黄昏逐渐来临,大多数人都头枕口袋睡着了。有几个人身边还带着老婆,因为农妇常常与农民相随;在旺代,有身孕的农妇可以充当坚细。这是一个温暖的七月之夜,星星在深透的暗蓝色天空闪烁。在这个不像军营而像商旅客栈的宿营地上,人们安然入睡。突然,那些还没有合眼的人,在黄昏的微光下,看见大街日有三门大炮正对着这边。这是戈万。他袭击了前哨,进了城,占据了街口。一位农民起身喝问口令,并且放了一枪,对方以大炮还击,于是开始了一场激烈的枪战。昏昏欲睡的人们突然跳了起来。可怕的打击。他们披着星光入睡,醒来时却弹片横飞。最初的一刻极其可怕。密密麻麻的一大堆人突然被击毙,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呢?他们喊着,跑着,扑向自己的武器,许多人倒下了。进攻使他们措手不及,他们甚至相互射击。有些人失魂落魄地从房屋里跑出来,又跑回去,再跑出来,昏头昏脑地在枪弹下乱跑。一些家庭相互呼唤。女人和孩子也都被卷入了这场凄惨的战争。呼啸而过的子弹划破了黑暗。硝烟弥漫,一片嘈杂。再加上货车与大车撞成一团。马匹在踢退。人们踩在伤员身上,地上有人在声吟。有些人惊恐万状,有些人目瞪口呆。士兵寻找军官,军官寻找士兵。而在这一切之中是陰沉的冷漠。一个女人正靠着墙给婴儿喂奶,她丈夫也靠在墙上,一条退被打断了,血流了出来,但仍然平静地上枪弹,朝陰暗的前方盲目地射击。有些男人匍匐在地,从大车车轮后面放枪。有时响起喧嚣声,但大炮的轰鸣声盖住了一切。景象令人不寒而栗。这像是伐树,树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戈万埋伏在暗处,弹无虚发,他手下的人伤亡很小。然而,处于混乱之中的农民终于进行防御了。他们退到菜市场,那是陰暗的大堡垒,是石柱森林。他们在那里站稳了脚跟。凡是与树林相似的东西都给与他们信心。伊马纽斯尽其所能以填补朗特纳克的空缺。使戈万十分惊奇的是,农民放着大炮不用,因为炮兵军官们和侯爵一同去多尔山了,小伙子们既不会用长炮也不会用短炮,但他们用枪射击开炮的蓝军。他们用连续射击来回敬大炮。现在他们找到掩体了。他们用平板马车、载重车、辎重和老菜市场里所有的木桶堆成一个高高的街全,中间留出空隙好将枪简伸出去。由于这些洞孔,他们的枪击十分危险。这一切来得很快。不到一刻钟,菜市场就成了无法攻克的堡垒。戈万面临的形势变得严峻起来。菜市场突然成了堡垒,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农民在那里牢固地集结起来。戈万顺利地完成了奇袭,却未能击溃敌人。他下了马,一只手握着剑,双臂抱在胸前,站在为炮队照明的火把的光亮里,聚津会神地观察这一大片黑暗。街垒那边的人看见了他在火光下的高大身影。他成了瞄准目标,但他顾不上。他沉思着。从街垒射出的一排排子弹在他周围落下。但是他的大炮足以应付这么多枪弹。炮弹总是占上风的。谁有大炮谁就能取胜。他的大炮能发挥威力,保证地占优势。突然,从黑暗的菜市场喷出火光,接着是雷鸣般的轰然一声,一颗炮弹打穿了戈万头部上方的房屋。街垒以大炮回敬大炮。这是怎么回事?出现了新情况。现在双方都有炮了。第二颗炮弹接踵而来,打穿了离戈万很近的墙。第三颗炮弹将他的帽子掀到了地上。这些都是大口径炮弹,是十六斤重弹的大炮发射的。“他们在瞄准您呢,指挥官。”炮手们喊道。于是他们熄灭了火把。戈万捡起帽子,若有所思。的确有人在瞄准戈万,是朗特纳克。侯爵刚刚从后面来到街垒。伊马纽斯朝他奔去。“大人,我们遭袭击了。”“是谁?”“不知道。”“去迪南的大路还通吗?”“大概还通。”“开始撤退吧。”“已经开始了。有许多人已经逃走了。”“不是逃走,是撤退。你为什么不开炮?”“我们慌了手脚,再说炮兵军官又不在这里。”“我去。”“大人,我把尽可能多的辎重都转移到富爇尔去了,还有妇女,凡是没有用处的东西。那三个小俘虏怎么办?”“呵!那三个孩子?”“对”“他们是人质,把他们带到图尔格去。”侯爵说完便来到街垒。首领一到,一切使改观。街垒不宜作炮台,只能架上两门炮。他们在街垒上开了两个口子,侯爵便架起了两门十六斤炮弹的大炮。当他在一门炮上俯下身,从炮眼里观察敌炮时,他看见了戈万。“正是他!”他喊道。于是他亲自擦拭炮商,装上炮弹,对着瞄准器瞄准。三次他对准戈万,但三次都打偏了。第三次只把戈万的帽子掀掉了。“真笨!”朗特纳克说,“稍低一点就打中了他的头。”火把突然熄灭。他面前一片黑暗。“算了。”他说。接着又转身对开炮的农民喊道:“射击。”戈万也十分严肃。形势在恶化。战斗进入了新阶段。街垒现在向他开炮。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从防御转为进攻?除去死人和逃兵,敌人至少有五千人,而他自己只剩下一千二百名可以作战的人。如果敌人发现这边的共和派人数不多,那他们就会陷入困境。地位将会颠倒,他们将由进攻者变为被进攻者。如果敌人冲出街垒,那一切可能就完了。怎么办?不可能从正面进攻街垒。强攻是痴人说梦。一千二百人是赶不走五千人的。强攻是不可能的,而等待会致命。必须结束这种局面,但如何结束呢?戈万是本地人,他熟悉这座城。他知道在旺代人据为街垒的老菜市场后面是迷宫般的弯弯曲曲的窄巷。他朝副官转过身,此人就是英勇无敌的盖尚,后来他清洗了让-朱安出生的孔西兹森林,又在谢恩水塘的堤道前阻截叛军,守住了布尔纳夫,因此名声大振。“盖尚,”戈万说,“你来指挥吧。能怎么打就怎么打。用炮把街垒轰开。你要牵制住这些人。”“明白了。”盖尚说。“把全队的人集合起来,子弹上膛,准备冲锋。”他又凑到益尚耳边说了几句话。“好的。”盖尚说。戈万又问:“我们的鼓手都在吗?”“在”“我们有九名鼓手,你留下两名,给我七名。”那七名鼓手一声不响地在戈万面前排好队。于是戈万叫道:“红色无檐帽营2”队伍中走出来十二人,其中有一名中土。“全体红色无檐帽营!”戈万说。“在这儿。”中士说。“你们只有十二个人。”“只剩下十二个人。”“好。”戈万说。这位中士就是当初在索德雷树林接受那三个孩子为营队之子的,好心而粗鲁的拉杜。我们还记得,这个营里有一半人在埃尔布昂帕伊被杀,拉杜幸免于难。近傍有一车草料,戈万指着它对中上说:“中土,叫你的人编些草绳,缠在长枪上,免得它们相撞发出声响。”一分钟过去了,人们在黑暗中默默执行命令。“缠好了。”中士说。“士兵们,脱鞋。”戈万又说。“我们没有鞋。”中士说。连七名鼓手在内,他们一共是十九人。戈万是第二十位。他喊道:“排成单行。跟我走。鼓手紧跟我,然后是营队。中士,由你指挥营队。”他走在队伍前头,于是这二十人在双方的炮声中像黑影一样滑动,溜进了荒凉的小巷。他们就这样沿着弯弯曲曲的墙根走了一会儿。城市似乎死去。市民们都躲进了地窖,所有的大门都封住了,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没有一丝光线。在这片死寂中,大街上的枪炮声更显得激烈。炮战仍在继续。共和派的炮队和保皇派的炮队疯狂地相互喷射烈焰。戈万很有把握地在黑暗中走,境蜒曲折地走了二十分钟以后,来到一条小巷的尽头,从那里走上了大街,这是在菜市场的另一面。位置发生了变化。这一面没有防御工事,修筑街垒者从来就在这一点上失算。菜市场是敞开的。戈万和手下的人可以进到石柱下,那里有几车辎重正准备撤退。他们要对付五千旺代人,然而是从背面而不是从正面。戈万低声和中士说了几句话。缠在枪上的草绳被解开了。十二名士兵在巷尾站好战斗位置。那七名鼓手举起鼓槌等待命令。排炮时断时续。在两次炮击中间,戈万突然举起剑,用军号般的宏亮声音打破了寂静,喊道:“二百人去右路,二百人去左路,其余的人留在中路!”响起了十二下枪声,七名鼓手敲起了冲锋的鼓声。戈万发出了蓝军可怕的喊声:“拼刺刀!冲呀!”奇异的效果。那一大群农民感到背后受到攻击,以为从后面又杀出一支军队。与此同时,盖尚指挥的那支占领大街另一头的共和军听见鼓声也行动起来,也敲着冲锋的鼓点冲向街垒。农民们发现自己腹背受敌。惊惶失措往往会夸大事实。在惊惶失措时,枪声变成了炮声,喧嚣变成了优灵,狗吠声成了猛狮的咆哮。此外,农民一惊惶失措就会溃不成军。于是出现了难以描述的溃败。不一刻的工夫,菜市场便空空如也。惊恐万状的小伙子们四处逃窜,军官们无能为力,伊马纽斯打死了两三个逃跑者,但无济于事,只听见一片呼声:“快逃命呀!”这支军队像穿过筛孔一样穿过城市,消失在田野里,其速度之快如风卷残云。一些人逃向夏托纳夫,另一些人逃向普莱尔盖,还有人逃向昂特兰。德-朗特纳克目睹了这次溃败。他用手关上了大炮的火门,慢慢地、冷冷地撤退,他是最后撤退的。他说:“显然,农民是顶不住的。我们需要英国人。”四这是第二次戈万大获全胜。他转身对红色无檐帽营的人说:“你们只有十二个人,但抵得上一千人。”在当时,首领的赞赏等于是荣誉勋章。戈万派盖尚出城追击败兵,他抓回不少俘虏。人们点燃了火把,在城里搜索。凡是没能逃走的人都投降了。大街被火坛照得通明,满街都躺着死人和伤兵。战斗快结束时总是要寸土必争的,因此有几伙人作垂死挣扎,从这里或那里放冷枪,他们被包围,最后缴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