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3

阿尔马洛避开曼吉埃礁中的岩柱区,绕过牛堤,在那里躲避了几个小时。退潮时在北面露出一小片圆形水域,使他们得到了休息。接着小艇又朝南行驶,居然在格朗维尔和肖赞群岛之间溜过,而没有被这两处的警戒队发觉。船驶进圣米歇尔海湾,这是很大胆的事,因为敌舰的锚地康卡尔就在附近。第二天黄昏,太阳落山前大约一小时,小艇驶过圣米歇尔山,在按滩上靠岸,这片沙滩一向荒寂无人,因为它很危险,人容易陷下去。幸好此刻正涨潮。阿尔马格尽可能地将小艇朝前划,试试沙地,感到地面很结实,便将船搁浅,自己跳到岸上。老人随后也迈过部沿,观察四周。“老爷,”阿尔马洛说,“这里是库万农河的入海口,右边是博瓦尔,左边是于伊内,正前方的钟楼是阿尔德冯。”老人向小船弯下腰,拿起一块饼子放进衣袋里,对阿尔马洛说:“别的你都拿走。”阿尔马治将剩下的肉和饼子装进袋子,将袋子背在肩上,问道:“老爷,我该在前面带路还是跟在后面?”“既不带路也不跟着。”阿尔马洛吃惊地看着老人。老人又说:“阿尔马洛,我们要分手了。两个人无济于事,要不就是上千人,要不就是一个人”他停住了,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绿丝花结,它有点像饰结,中央绣着金色的百合花。老人接着问:“你识字吗?”“不识字。”“很好。识字的人很麻烦。你记性好吗?”“好”“很好。听我说,阿尔马格。你向右,我向左。你去富爇尔方向,我去巴祖爇方向。你背着口袋,那样更像农民。把武器藏起来,从篱笆上砍一根木棍,爬过高高的黑麦庄稼地,从围墙后面溜过去,跨过栅栏,越过田野,避开行人,避开路和桥。别进蓬托尔松。哦,你得过库万农河。你怎么过去?”“游过去。”“很好,那里还有一个浅滩。你知道在哪里吗?”“在昂塞和老维埃尔之间。”“很好。你的确是本地人。”“可是天快黑了。老爷去哪里过夜呢?”“我自有办法。你呢,你去哪里过夜?”“有的是空心老树。当水手以前我是农民。”“扔掉你的水手帽,它会暴露你身份的。你可以去弄一顶风帽。”“呵!哪里都能找到雨帽。哪位渔夫都肯把雨帽卖给我的。”“那好,现在你听我说。你熟悉树林吗?”“全都熟悉。”“整个地区的?”“从努瓦尔蒙蒂埃直到拉瓦尔。”“你也熟悉名字吗?”“我熟悉树林,我熟悉名字,我熟悉一切。”“你什么也不会忘记?”“不会的。”“那好。现在你注意听,你一天能走多少路?”“十法里①,必要的话,十五、十八、二十法里。”——①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会有必要的。我对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能忘。你去圣托班树林。”“朗巴尔附近?”“对。在圣里厄尔和普莱代利阿克之间的沟壑边上有一株大栗树,你到了那里就站住,你看不见任何人。”“其实那里有人,我知道。”“你就呼叫。你会呼叫吗?”阿尔马洛鼓起脸颊,身体转向大海,发出猫头鹰的呜呜声。声音仿佛来自黑夜的深处,它逼真而陰森。“好,”老人说,“你行。”他将那个绿丝花结递给阿尔马洛:“这花结代表我的指挥权。你拿着。目前谁也不能知道我的姓名。有这个花结就够了。上面的百合花是王后在唐普勒监狱里绣的。”阿尔马洛一条退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接过有百合花的花结,将嘴唇凑上去,但又突然停住,仿佛害怕似的。“我能亲吻吗?”他问道。“能,你不是也亲吻十字架吗?”阿尔马洛亲吻了百合花。“站起来。”老人说。阿尔马洛站起身,将花结藏在胸前。老人继续说:“你好好听着。命令是:起来反抗,毫不留情。你去到圣托班树林边上呼叫。你呼叫三次。到了第三次,就会有人从地下钻出来。”“从树下的洞里,我知道。”“这个人是普朗什诺,人称国王之心。你把花结给他看,他会明白的。然后你就找一条没人走的路去阿斯蒂耶树林。你见到一个两膝朝外翻的男人,他的绰号是短枪,因为他毫不留情,你对他说我爱他,叫他把他的教区发动起来。然后你去库万邦树林,它离普洛埃尔梅一法里。你也像猫头鹰一样叫,也会有人从洞里出来,他是蒂奥先生,普洛埃尔梅的司法官,曾经是所谓制宪议会的成员,是代表正确一方的。你叫他将库万邦城堡武装起来。城堡的主人是流亡国外的德-居埃候爵。沟壑、小树林、崎岖不平的地区都是作战的好地方。蒂奥先生是位正直、聪明的人。接着你去圣乌安图瓦,找让-朱安,他在我眼中是真正的首领。接着你去维尔昂格洛兹,去找吉泰尔,人们叫他圣马丹,你叫他当心一个名叫库尔梅斯尼尔的人,他是老古皮尔-德-普雷费尔的女婿,是阿尔让唐的雅各宾党的头目。你要牢牢记住这些。我什么也不写,也不能写。拉鲁阿里写了一个名单,结果把一切都断送了。然后你去鲁爇费树林,那里有米埃莱特,他能靠一根长竿跳越沟壑。”“这种长杆叫作费尔特。”“你会用吗?”“不会用就不能算是布列塔尼人,不能算是农民了。长杆是我们的朋友,它使我们的手臂和退更长。”“也就是说使敌人缩小,使路程缩短。好东西。”“有一次我靠它对付了三个盐税局的人,他们还挂着马刀呢。”“什么时候的事?”“十年以前。”“国王在位时?”“那当然。”“这么说,你那时就开始斗了?”“是的。”“和谁斗?”“我也不知道,真的。当时我贩私盐。”“很好。”“那时叫作抗盐税。盐税和国王是一回事吗?”“也是也不是。不过你不必弄明白。”“请老爷原谅我向老爷提问题。”“咱们继续吧。你熟悉图尔格吗?”“当然,我是那里的人。”“怎么?”“是的,因为我是帕里尼埃人。”“不错,图尔格离帕里尼埃很近。”“图尔格,我再熟悉不过了。那座巨大的圆形城堡是我领主老爷的家产。旧楼和新楼之间有扇大铁门,大炮也轰不开。新楼里有一本关于圣巴托罗缨①的大书,从前常常有些好奇的人去看。草里还有青蛙,我小时常逗它们玩。还有那个地道,我知道它,现在可能只有我一人知道它了。”——①一位殉教的圣徒。“什么地道?你想说什么?”“从前,图尔格被包围的时候,城堡里的人可以从地道逃到森林去”“不错,确实有这种地道,朱佩利埃尔城堡、于诺代城堡倘佩翁塔楼都有,可是图尔格没有。”“有的,老爷。老爷说的这些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图尔格的地道,因为我是那里的人,而且只有我知道。人们从来不谈它,不许谈,因为它在德-罗昂大人的战争期间起过作用。我父亲知道这个秘密地道,带我去看过。我知道这个秘密,能进去也能出来。我可以从森林里进到塔楼,也可以从塔楼里去到森林,人不知鬼不觉。等敌人来时,塔楼里空空如也。这就是图尔格。呵,我太熟悉它了。”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显然你弄错了,要是有这样一个秘密地道,我肯定会知道。”“老爷,肯定有。有一块可以转动的石头。”“是吗?你们这些农民,你们相信有转动的石头,唱歌的石头,还有夜里去近傍小溪喝水的石头。都是神话。”“可我让五头转动过……”“就像有人听见石头唱歌一样。伙计,图尔格是一个安全、坚固的城堡,易于防守,靠地道逃跑,这想法未免太幼稚了。”“可是,老爷……”老人耸耸肩:“别浪费时间,还是谈正事吧。”他那断然的语气使阿尔马洛无法坚持。老人接着说:“继续刚才的话吧。你听我说。从鲁爇费,你去蒙谢弗里埃树林,那里有杜兹的首领贝内迪克西蒂。他也是好样的。让部下枪毙人时他念餐前经民打仗就不能温情。从蒙谢弗里埃出来,你就去……”他停住了——②贝内迪克西蒂的字面意思即餐前经。“我把钱给忘了。”他说。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和一个钱夹,放到阿尔马洛手中。“这钱夹里有三万法郎的指券,大概三利弗尔十个苏,指券当然是伪造的,但是真的也不见得更值钱。注意,钱包里有六十个金路易。我把一切都给你。在这里我不需要任何东西。再说,最好是人们在我身上搜不出钱来。我接着说吧。你从蒙谢弗里埃去昂特兰,在那里去见德-弗罗泰先生,从昂特兰去求佩利埃尔,去见德-罗什科特先生,从朱佩利埃尔吉诺瓦里厄,去见博杜安神甫。你都记住了吗?”“像天主经一样。”“你去圣布里斯昂科格勒见迪布瓦一吉先生,去莫拉内见德-蒂尔潘先生,那个镇子修筑了防御工事,你再去贡蒂埃城堡见德-塔尔蒙亲王。”“一位亲王会和我说话吗?”“我不是在和你说话吗?”阿尔马洛摘下帽子。“所有的人一看见王后的这朵百合花都会爇情接待你。别忘了你去的地方有山岳派和傻瓜。你要乔装打扮,这很容易。共和派都很蠢,只要你穿上蓝衣服,戴一项三角帽,再别上一个三色帽徽,你便可以通行无阻。军团没有了,军服没有了,部队番号没有了,谁爱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你去默尔韦见戈利埃,人称大皮埃尔。然后你去帕尔内营地,那里的人们脸都被熏黑了,他们把小石子装进枪筒,再塞进双倍的火药,因此枪声很响,他们干得不错,你特别要告诉他们,要杀、杀、杀。然后你去黑牛营地,它是在山上,在夏尔尼树林中央,然后你去阿瓦内营地、绿营、蚂蚁营。然后你去高船壳,也叫高牧场,那里住着一位寡妇,她女儿嫁给了特雷通,绰号英国人。高船壳是在凯兰教区。你去到埃皮内勒舍弗勒伊、西耶勒吉纳姆、帕拉恩,去见那些在森林里的人。你会找到朋友的,你派他们去梅恩河.上游和下游。你会在韦吉教区看见让-特雷通,在班尼翁看见无悔者,在邦尚看见尚博,在梅宗塞尔看见科尔班兄弟,在圣让絮尔埃弗看见小无畏者,他也叫布尔杜瓦佐。等你做完这些事,将起来反抗,毫不留情的口号传遍四方时,你就去参加大军,天主和国王的大军,它就在那一带。你会看见那些活着的首领们:德-埃尔贝先生,德-勒斯居尔先生,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你把代表指挥权的花结给他们看,他们会明白的。你只不过是水手,不过卡特利诺也只是赶车的。你把我的话告诉他们:现在应该同时进行两场战争,大战和小战。大战造声势,小战收实效。旺代战争正规,来安党叛乱不正规,但是在内战中,不正规的是最好的。战争的优劣取决于它的破坏程度。”他停了一下又说:“阿尔马洛,我跟你讲这些话。有些词你听不懂,但你明白事理。我见你如何驾船,我就对你产生了信任。你不会几何学,却在海上表现出惊人的灵巧。谁会驾船就会指挥起义。既然你对大海应付自如,我肯定你能圆满完成我给的任务。我再说一点。这一点你可以对首领们说,按你的方式大致说说就很好了。我喜欢森林战甚于平原战。我不想将十万名农民排列在蓝军的枪口和卡尔诺先生的炮口下。不出一个月,我会将五十万杀手埋伏在树林里。共和军就是我们的偷猎对象。偷猎就是作战。我是丛林战略家。好了,这个词你不懂,没关系,你懂得这一点:毫不留情!四面埋伏!我愿意多一点朱安党叛乱,少一点旺代战争。你还要告诉他们英国人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对共和国进行里外夹攻。欧洲会援助我们。让共和国完蛋吧。国王们对它进行王国的战争,我们对它进行教区的战争。你这样对他们说,明白吗?”“明白。应该烧光杀光。”“对”“毫不留情。”“对,不管他是谁。”“我去到各处。”“但要当心,在这些地方随时会送命。”“死亡与我无关。走第一步时穿的也许就是最后一双鞋。”“你很勇敢。”“要是有人问起老爷的名字呢?”“现在还不能说。你就说你不知道,这也是实情。”“我在什么地方再见到老爷?”“在我将去的地方。”“那我怎么知道呢?”“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不出一个星期,人们会谈论我,我会作出儆戒的例子,为国王和天主教报仇。你会看出来人们谈论的就是我。”“明白了。”“别忘记我的话。”“您放心。”“现在你走吧。愿天主指引你,走吧。”“我会按您说的一切去做。我将去,我将说,我将服从,我将指挥。”“很好。”“如果我成功……”“我授你圣路易骑士勋章。”“和我兄弟一样。如果我不成功,您将下令枪毙我。”“和你兄弟一样。”“一言为定,老爷。”老人低下头,仿佛陷入严肃的沉思。当他抬起头时,已是独自一人。阿尔马洛成了地平线上渐渐缩小的黑点。太阳刚刚下山。白海鸥和黑海鸥都回来了,大海不是它们的家。空中弥漫着黑夜之前的不安。雨蛙在叫,抄锥叫着从水塘中飞起。云雀、乌鸦、甲虫,都在作黄昏时分的鼓噪,岸边的鸟儿相互呼应,但是没有一丝人声。这是深沉的寂静。海湾里没有船,田野上没有人。放眼望去是一片荒凉。高高的大蓟在沙地上颤动。黄昏时的白色天空给沙岸洒下一大片灰白光线。在远处,陰暗平原上的水塘像是平贴在地面上的锡片。风从海上吹来。第四章 泰尔马什一沙丘顶上老人等到阿尔马洛消失后才紧紧大衣,行走起来。他走得很慢,若有所思。阿尔马洛是去博瓦尔,而他朝于伊内方向去。在他身后矗立着圣米歇尔山那庞大的三角形黑影,上面有三重昆式的大教堂和铁甲式的堡垒,还有面朝东方的两座巨大的塔楼,一座是圆的,一座是方的,塔楼与山分担教堂和村子的重量。圣米歇尔山之于大西洋好比是凯乌卜金字塔之于沙漠。圣米歇尔山海湾里的流沙在难以察觉地移动按丘。当时在于伊内和阿尔德冯之间有一座很高的沙丘,今天已不复存在。沙丘的尖顶被春分时节的风削平了。这座沙丘不同寻常,一来它相当古老二来它顶上有一块里程五,它竖立于十二世纪,是为了纪念阿弗朗什主教会议,会议谴责了对圣托马-德-康托贝里的暗杀。从沙丘顶上,可以看见整个地区,判明方向。老人朝沙丘走去,登上了沙丘。他到达丘顶,看到里程石四角有四块界石,便在一块界石上坐了下来,背靠在里程石上,开始观察脚下的那张地图。他似乎在寻找一条熟悉的路。广阔的地区在暮色中显得朦胧,只有地平线轮廓清晰,在白色天空下呈一条黑线。他看到十一个村镇的一堆堆的屋顶,还有好几法里以外的高高的海岸钟楼,必要时这些钟楼可以为航海者指明方向。几分钟以后,老人在这片朦胧中似乎找到了他寻找的东西。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有树、墙和屋顶的地方,它是一个伯农庄园,夹在平原和树丛中,依稀可见。老人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在暗自说:就是这里。于是他用手指在空中勾画一条穿越篱笆和庄稼的路,并且不时地观察一个模模糊糊的、不成形的东西。这东西在庄园上房的屋顶上飘动。老人似乎在问自己:这到底是什么?由于是黄昏,它的颜色和形状都很模糊。它在飘动,肯定不是风向标,也决不可能是旗帜。老人疲乏了,坐在界石上悠悠忽忽起来,疲乏的人刚一休息就是这样。每天都有一个可以称作万籁俱寂的时辰,那是宁静的时刻,黄昏时分。此时正是这个时刻,老人在享受它,他在看,他在听。什么?宁静。就连凶狠的人也有他们的忧郁时刻。突然间,有人声从这里经过,它没有干扰宁静,更是更衬托出这片宁静。那是女人和孩子的声音。有时在黑暗中有这种意想不到的欢乐之声。由于荆棘丛生,老人看不见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他们在沙丘脚下朝平原和森林走去。清亮的声音一直传到丘顶上那位沉思的老人耳中,声音很近,他一字不漏地都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快一点,弗莱夏。是从这里走?”“不,走那边。”对话在这一高一低的两个声音中进行:“我们现在住的那个佃户庄园叫什么?”“埃尔布昂帕伊。”“还远吗?”“再走一刻钟。”“咱们快一点赶去喝汤。”“咱们真是晚了。”“应该路。但是你的小家伙都累了,我们又是两个女人,抱不动这三个孩子。你已经抱了一个,弗莱夏,她像是块铅。这个小贪吃鬼,你给她断了奶,但是老抱着。这习惯可不好,得让她走走!呵,活该,汤一定凉了。”“呵!你给我的鞋真好,好像是专为我做的。”“这总比光脚强吧。”“你快一点,勒内-让。”“就是他让我们耽误了。他一碰见小姑娘就说话。像个大男人。”“唉呀,他还不满五岁。”“喂,勒内-让,你干吗和村里的小姑娘说话?”一个男童的声音回答:“因为我认识她。”女人又说:“怎么,你认识她?”“是的,”小男孩说,“今天早上她给了我虫子。”“呵,真了不起!”女人叫了起来,“我们才来了三天,他这个小不点儿就有情人了。”声音远去。一切归于寂静。二AURESHABT,ETNONALjDIET①老人一动不动,他不在思考,几乎也不在冥想。在他四周是宁静。平和、信赖、孤独。按丘上还很亮,平原几乎进入黑夜,而树林里就完全是黑夜了。月亮从东方升起,淡蓝色的天顶上挂着几颗星星。老人虽然满腹心事,情绪激动,却沉入一种难以表达的、无限的宽容大度之中。他感到心中升起了隐隐的曙光,也就是希望,如果希望这个词可以表达对内战的期盼的话。就眼前来说,他刚刚逃离凶狠无情的大海来到陆地,危险似乎都已烟消云散。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独自一人,敌人不知他在哪里。他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因为海面不保留任何东西。他已无影无踪,无处可寻。他感到极大的宽慰,差一点睡着了——①拉丁文,可译为:他有耳朵,但听不见。这是《圣经-诗篇》中一句话的变体——原译者注这位无论是心态还是处境都为所有这些纷扰所困的老人,在此刻的宁静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魅力。大地和天空一片寂静。他只听见从海上吹来的风,风声是持续的低音,久而久之,几乎不再是声音了。突然间,他站起身来。他的注意力骤然间被惊醒,他瞧着地平线。有什么东西使他的目光凝定不动。他注视的是在他前方,在平原远处的科尔默雷的钟楼。钟楼上发生了不寻常的事。钟楼轮廓清晰。楼顶上有一个锥形体,在塔身与雄形体之间是钟室,钟室呈方形,楼空,没有防风板,四面八方都能看见,这是布列塔尼风格。而此刻,这个钟室仿佛在均匀有序地一开一合。高高的窗子一会儿全白,一会儿会黑,一会儿漏出后面的天空,一会儿又挡住了,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光亮又被逮住,一开一合,持续不断,就像锤子敲打铁砧一样很有规律。这座科尔默雷的钟楼在老人正前方,离他大约两法里远。老人朝在边看看,地平线上矗立着巴盖一皮康的钟楼,它的钟室也像科尔默雷钟楼一样一开一合。老人瞧瞧左方的塔尼钟楼,它的钟室也像已盖一皮康的钟室一样一开一合。老人瞧瞧地平线上一个又一个钟楼,左边是库尔蒂、普雷西、克罗隆、克鲁瓦阿弗朗香的钟楼,右边是库万农河峡、莫尔德雷、帕镇的钟楼,对面是蓬托尔松的钟楼。所有钟楼上的钟室都一黑一亮。这是什么意思?这表明所有的钟都在摆动。它们一黑一亮,肯定在猛烈摆动。怎么回事?显然是在敲警钟。人们在敲警钟,疯狂地敲警钟。四面八方,所有的钟楼,所有的教区,所有的村镇都在敲警钟,而他什么也听不见。这是因为一来距离太远,声音传不到这里,二来从相反方向刮来的海风将陆地的声音更吹向内陆。四方的钟在猛烈地敲,而他这里是一片沉静,还有比这更陰森的吗?老人瞧着,听着。他听不见警钟,只能看见。看见敲警钟,这是多么奇异的感觉。大钟在指摘谁?警钟是针对谁的?三大字的效用显然有人在被追捕。谁?这个刚强的人战栗了一下。不可能是他。人们不可能猜到他来了。驻这个地区的特派员们不可能知道,因为他刚刚登陆。巨剑号已经沉没,没有一个人能死里逃生,何况即使在巨剑号上,除了布瓦贝尔特洛和拉维厄维尔以外,谁也不知道他的姓名。钟楼继续它们猛烈的游戏。老人仔细观察,本能地数数,思绪起伏不定,从一种猜测跳到另一种猜测,从深深的安全感转到可怕的危机感。然而,这警钟可以有多种解释。老人最后一再安慰自己说:“总之,谁也不知道我来了,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几分钟以来,在他头部上方,在他身后,有一种轻微的响动,仿佛是树叶的沙沙声。他最初没有留意,声音在继续,也可以说在坚持。他终于回过头来,的确有一个东西,是一张纸。在他头部上方,里程石上贴着一张大告示,正在被风吹落。它贴上去不久,因为纸还发潮,又在招风的地方;风与它嬉戏,慢慢将它撕下。老人是从另一面爬上沙丘的,没有看见这张告示。他踩上坐着的那块界石,用手抚平被风吹起的告示一角。天空宁静,六月的黄昏很长。沙丘下部昏暗不清,但顶上仍然明亮。告示的一部分是用大号字印刷的,借着暮色他还能看清楚,这就是他看到的:统一和不可分割的法兰西共和国我,马恩省的普里厄尔,派驻瑟堡海防军的人民代表,发布命令如下:前贵族德-朗特纳克侯爵,德-丰特内子爵,所谓的布列塔尼王公,已在格明维尔海岸偷偷登陆。我宣布此人不受法律保护,并悬赏捉拿。凡知情告发者,无论该犯是死是活,都将得到六万利弗尔的赏金。赏金将用黄金,而不用指券支付。瑟堡海防军即将派遣一个营前去搜索前贵族德-朗特纳克侯爵。各市镇务必予以协助。此命令于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于格朗维尔市政府发布签署人:普里厄尔马恩省这个名字下面还有另一个签名,但字体小得多,由于光线不足,无法看清。老人将帽檐压到眼睛上,将大衣领一直拉到下巴,然后迅速走下沙丘。在这个明亮的丘顶滞留下去显然毫无意义。他也许在丘项呆得太久了,丘顶仍然是唯一明亮的地方。他下到山脚,进入黑暗,放慢了脚步。他按照刚才勾画的路线朝佃户庄园走去,可能认为那边更安全吧。一片荒寂。在这个时刻没有人从这里走。他来到荆棘后面,站住,脱下大衣,将上衣的皮里翻到外面,又用绳捆好破大衣然后系在脖子上,这才又开步走。月光泻地。他来到两条路的交叉口,那里有一个古老的石十字架。十字架的底座上有一块白色正方形,大概是和刚才看到的一样的告示。他走近告示。“您去哪儿?”一个声音问道。他转过身来。树篱中站着一个人,像他一样身材高大,像他一样年老,像他一样满头白发,但衣衫比他更褴褛。几乎和他一模一样。此人拄着一根长棍,又接着问:“我问您去哪儿。”“首先我这是在哪儿?”老人回答说,声音平静,带几分高傲。“您是在塔尼领地。我是领地上的乞丐,您是领主。”“我?”“是的,您是德-朗特纳克侯爵。”四凯门鳄德-朗特纳克侯爵——我们以后可以这样称呼他——沉重地回答说:“对。去告发我吧。”那人继续说:“我们两人都在自己家里,您在城堡,我在丛林。”“结束吧。动手吧。去告发我吧。”侯爵说。那人又问:“您是去埃尔布昂帕伊在园吗?”“是的。”“您可别去。”“为什么?”“那里有蓝军。”“有多久了?”“三天。”“农场和村民们抵抗了吗?”“没有。他们敞开了大门。”“呵!”侯爵说。那人用手指着稍远处,树梢上方露出了庄园的屋顶。“您看见屋顶了吗,侯爵先生?”“看见了。”“您看见屋顶上有什么吗?”“有东西在飘动。”“是的”“是旗帜。”“三色旗。”那人说。侯爵在丘顶时,引起他注意的就是这个东西。“是在敲警钟吧?”侯爵问道。“是的。”“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您。”“可是我听不见。”“因为是逆风。”那人又接着问:“您看见告示了?”“是的。”“他们在通缉您。”他朝庄园那边看了一眼又说:“那里有半个营。”“共和派?”“巴黎来的。”“好,我们去吧。”侯爵说。他朝庄园走了一步。乞丐抓住他的手臂说:“别去。”“那您叫我去哪儿?”“去我家。”侯爵瞧着乞丐。“您听我说,侯爵先生,我的家并不好,但是安全,它是比地窖还低矮的小窝,海藻当地板,树叶青草当顶棚。您来吧。您去佃户庄园会被打死的。在我家里您可以睡一觉。您一定很累吧。明早蓝军又要开拔,那时您愿意去哪里都行。”侯爵端详这个人,问道:“那么您是站在哪一边?共和派?保皇派?”“我是穷人。”“既不是保皇派,也不是共和派?”“我想不是。”“您拥护国王还是反对国王?”“我没有时间想这些。”“您对眼前发生的事怎么看?”“我没有饭吃。”“可是您还救我。”“我看到您被宣布不受法律保护。法律是什么东西?这么说一个人可以在法律之外?我不明白。那我呢,我是在法律之内?还是在法律之外?不知道。饿死,这是在法律之内吗?”“您挨饿有多久了?”“一辈子”“但是您救我?”“是的。”“为什么?”“因为我说:这个人比我还穷,我有权呼吸,而他连这也没有。”“的确如此。那么您救我?”“当然,我们现在是兄弟了,老爷,我乞讨面包,您乞讨生命。我们是两个乞丐。”“可您知道他们是赏我吗?”“知道。”“怎么知道的?”“我看了告示。”“您识字?”“是的,我还会写字。为什么我非得是粗人呢?”“既然您识字,又看过告示,那么您知道告发我的人可以得到六万法郎的赏金。”“这我知道。”“不是指券。”“是的,我知道,是黄金。”“六万法即可是一大笔钱,您知道吗?”“知道。”“谁告发我就能发大财。”“那又怎样呢?”“发大财!”“我正是这样想的。我看到您时就想:既然告发这个人就能得到六万法郎,就能发大财,那我得赶紧把他藏起来。”侯爵跟着穷人走了。他们走进一个矮树丛,那里就是乞丐的窝棚。这是一株高高的橡树给他留下的房间,房间挖在树根下面,上面盖着树枝。里面陰暗、低矮、隐蔽,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房间可以容纳两个人。“我就想到可能来客人。”乞丐说。其实,在布列塔尼,这种地下居室并不像一般所认为的那样罕见,农民称它为卡尔尼肖,这个称呼也可以指厚墙中间的藏匿处。房间里有几个罐子,一个用稻草或洗净晒干的海藻铺成的床,一条粗毛毯,还有几根油脂灯芯、火石和空心的熊奶草,这就是火柴。他们弯下腰,爬了几步,进入那个被粗大的树根切割成奇形怪状的房间,在那一大难当床铺用的于海藻上坐了下来。进口处的那两个树根之间有空隙,从那里射进一丝光线。黑夜已经来临,但是视力总能适应黑暗,在黑暗中最终看到微光。月光的反射使进口处泛出朦胧的白色。在一个角落里有一罐水、一块养麦饼和一些栗子。“吃饭吧。”穷人说。他们分享栗子,侯爵拿出他的饼干。他们啃同一块黑麦饼,轮流捧着罐子喝水。他们交谈起来。侯爵开始询问这个人:“看来,发生还是没发生事情,对您都一样?”“差不多吧。你们这些人是领主,这是你们的事。”“可是,发生……”“那是在上面。”乞丐又接着说:“再说,在更上面还有别的事呢,太阳升起,月亮盈缺,我关心的是这些。”他捧着水罐喝了一口,又说:“多好的新鲜水!”他又接着说:“您觉得这水怎么样,老爷?”“您叫什么?”侯爵问道。“我叫泰尔马什,人们叫我凯门鳄。”“我知道。凯门鳄是本地话。”“意思是乞丐。我还有个绰号:老头。”他又接着说:“人们叫我老头已经四十年了。”“四十年!可当初您还年轻呀。”“我从来就没年轻过。而您呢,侯爵大人,您永远年轻。您的退像二十岁的年轻人,您爬上大沙丘,而我已开始走不动了,走不到四分之一法里我就累了。但是我们年龄相仿。有钱人比我们强,他们每天都有吃的,吃饭就能保健康。”他停顿一下,又说:“什么穷人、富人,这是件讨厌的事,引出许多祸害,至少这是我的感觉。穷人想当富人,富人不愿当穷人,我看这大概就是实质问题。我不管这些。出什么事由它去,我既不站在债主,也不站在债户一边。我知道欠债要还。就是这样。我不愿意国王被杀,但我说不清为什么。再说,人家对我说:可是从前,为了一点小事你们就被吊在树上。可不是,我就见过一个人被吊死,只因为他朝国王的狍开了一枪,他还有老婆和七个孩子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再次沉默,然后说:“您知道,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来来去去,出了一件又一件事,我呢,我在这里,在星辰下面。”泰尔马什停住了,凝神片刻,又说:“我懂一点接骨,算是医生吧,我熟悉各种草,会用草药。农民看见我聚津会神地看着半空,以为我是巫师,我喜欢还想,他们就以为我什么都知道。”“您是本地人?”侯爵问道。“我没有离开过这地方。”“您认识我?”“当然。上次见到您是在两年前。您经过这里,从这里去英国。刚才我看见丘顶上有个人,个子高高的。布列塔尼人都是小矮个,很少大高个子。我仔细看,再说我先就看到告示了。我说:噫!等您从沙丘上下来,在月光下我就认出您了。”“可我不认识您。”“您见过我,但是没有看见我。”凯门鳄泰尔马什接着说:“我可看见了您。乞丐和行人的目光是不一样的。”“从前我遇见过您吗?”“经常遇见,因为我是您的乞丐,我是您城堡前那条路顶头的穷人。您有时给我施舍,给予者是不看的,而接受者却留心看。乞丐就是密探。我伸出手,您看见的只是那只手,您往我手里扔下施舍,我早上有了它,晚上才不挨饿。有时,我整整一天一夜没东西吃。有时,一个苏就是生命。您救过我的命,我现在回报您。”“您真是在救我。”“是的,我在救您,老爷。”泰尔马什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但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您来这里不是为了作恶。”“我来是为了行善。”侯爵说。“睡觉吧。”他们在海藻床上并排躺下。乞丐立刻就睡着了。侯爵虽然很累,但仍然遐想片刻,接着,在黑暗中瞧瞧穷人,倒了下来。睡在这张床上就是睡在地上。他乘机将耳朵贴着地面细听。地下有一种隐约的嗡嗡声,我们知道声音在地底深处可以传得很远。那是钟声。警钟在继续。侯爵睡着了。五署名戈万朗特纳克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乞丐站在那里,不是在窝棚里,这里根本站不直,而是站在外面,站在门口。他拄着那根木棍,脸上有一线阳光。“老爷,”泰尔马什说,“塔尼的钟楼刚刚敲过早上四点钟,我听见了四下钟声。风向一定变了,现在是从内陆来的风。没有别的声音。警钟停止了。庄园和埃尔布昂帕伊镇上平静无事。蓝军在睡觉,要不就是已经走了。最大的危险过去了。我们最好分手吧。我该走了。”他指着地平线上的一个点。“我去这边。”接着又指着相反的方向:“您呢,您去那边。”乞丐向侯爵严肃地摆摆手,表示告别。他又指着晚餐剩下的东西说:“您要是饿就把栗子带走。”不一会儿,他消失在树林里。侯爵起身,朝泰尔马什指引的方向走去。这是迷人的时刻,用诺曼底农民的老话叫作“清晨的诱鸟笛”,金翅鸟和麻雀在叽叽喳喳。侯爵顺着昨天来的小路走,走出树林来到有石头十字架的那个路口。告示还在那里,在朝阳下发白,仿佛很欢快。他想起告示下方还有几行字他没有看清,因为字体太小,当时的光线昏暗。他走到十字架的底座前,果然,在告示下方,在马思省的普里厄尔的签名下面,还有两行小字:前贵族德-朗特纳克候爵一旦被发现,将被立即处死。签署人:戈万营长、远征队指挥“戈万!”侯爵说。他站住了,紧盯着告示,凝神深思。“戈万!”他重复说。他走开,又转身瞧十字架,然后又走回来,再一次看告示。接着他慢慢走远。如果有人靠近他就会听见他在低声念叨:“戈万!”他走上一条深深的凹路,从那里看不见在他左边的庄园的屋顶。他顺着一个小山丘走,山丘上全是开花的荆豆,是一种长着长刺的品种。山丘顶上有一个尖尖的土堆,当地人称作“兽头”。在山丘脚下是一片树林。树叶仿佛浸泡在光亮中。整个大自然充满了清晨深深的欢乐。突然这个景致变得可怕了,好像是猛地杀出一支伏兵。野蛮的喊声和枪声像龙卷风一样袭击充满阳光的田野和树林,从庄园那边升起了浓烟,浓烟中夹杂着明亮的火舌,庄园和小镇仿佛成了一捆燃烧的稻草。这一切突如其来,陰森可怕。宁静转眼化为狂暴,晨惯中突然出现地狱,恐怖骤然而至。埃尔布昂帕伊那边在打仗。候爵站住了。谁处于这种情况也会像他一样,好奇心战胜了危险感,总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哪怕因此送命。朗特纳克从低凹的小路登上旁边的小丘。在那里他会被人看见,但他能看见四周。几分钟后,他来到小丘顶上,极目眺望。的确发生了枪杀和火灾。他听见了喊叫声,看见了火光。庄园似乎成了灾难的中心。什么灾难?埃尔布昂帕伊庄园遭到了袭击?被谁?是战斗吗?也许更是枪决?按照一项革命法令,蓝军经常放火烧掉反叛的庄园和村庄,以示惩罚。例如,庄园和村镇如果没有按照法令砍倒树木,没有在丛林中为共和国骑兵开辟通道,就统统被放火烧掉。就在前不久,埃尔内附近的布尔贡教区就是这样被烧毁的。埃尔布昂帕伊莫非也是这样?很明显,那项法令所规定的战略通道在塔尼和埃尔布昂帕伊的丛林和土地上并未实现。这是惩罚吗?占据庄园的先遣队是否接到了命令?这支队伍大概属于绰号“恶魔队”的远征队吧。侯爵站在丘顶观望,山丘四周是枝蔓庞杂的荒野丛林,人称埃尔布昂帕伊围场,但它像树林一样大,一直延伸到庄园,而且像布列塔尼所有的丛林一样,里面有纵横交错的沟壑、小道、凹路,这是使共和派军队迷途的迷宫。如果这是处决,那么它一定十分残暴,因为它很短暂。残暴的事总是速战速决的。残酷的内战也具有这种野蛮性。侯爵一面作种种揣测,犹豫着该下山还是该留下,一面在聆听、窥伺。这时枪杀的喧嚣停止了,或者说散开了。侯爵看到仿佛有一支狂暴和欢快的队伍在丛林中散开。树下出现了令人畏惧的蚤动。人们从庄园扑向树林,敲着进攻的鼓点,但不再有枪声。这很像是围猎:搜索、追逐、捕捉,显然他们在搜索一个人。声音显得分散而深沉。话声混杂交错,有气愤的,有得意的,嘈乱而喧哗。他什么也听不清。突然,好比烟雾中显出了一个轮廓,这片喧哗中出现了一个清楚明确的东西,是一个名字,一个被上千个声音重复的名字,侯爵清楚地听到这个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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