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洋洋的声调打听一名臭名昭著的女演员的近况,据说她的儿子在跟那个女人同居呐;我告诉她,奥登答应过我他绝对不会跟那个娘们儿结婚。她又问我这次长途旅行一路上还好吗,有没有震动一座青铜大钟叮当直响。善良的西尔维娅老①夏多布里昂(1 768—1848),法国早期浪漫主义作家、外交官,写有《墓畔回忆录》和反映北美印第安人生活的小说《阿塔拉》等;波旁王朝复辟后,曾任外交大臣和驻外使节。②安第斯山脉,在南美洲西部,科迪勒拉山系的主干。微暗的火 267大婶J她跟弗萝尔·德·菲丽尔一样,有一种茫然的神情,一种倦怠的举止,这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养成的,倒可以在她喝醉时作为合适的借口;她竟然还能把这种懒散同健谈巧妙地结合起来,不由得使人联想到一个慢腾腾说话的口技演员经常让他手中摆弄的那个喋喋不休的玩偶娃娃打断他的话那种情景。一点也没改变的西尔维娅啊1 30年来,我在王宫这儿那儿时不时看到她那总是剪得很短的栗色头发啦,那种孩子气的淡蓝眼睛啦,那种呆呆的微笑啦,那双时髦的长腿啦,还有那些迟迟疑疑而婀娜多姿的动作。一盘水果和饮料由一个想必会让可爱的马赛尔①称之为Jeune beaut e㈣妁仆人端进来,另外他也叫人不由得联想到另一位作家——明净精纯的纪德③,他当年在非洲札记里也非常热情地赞赏过黑小鬼那身光滑的肌肤。“您差点儿失去机会遇见我们那颗最明亮的星星,”西尔维娅说,她是华兹史密斯大学的主要校董(而且实际上一直在独自为我去该校作有趣的讲学奔走安排)。“我刚给学院打了个电话——对,就坐在那个脚凳上吧——他的病好多了。尝尝这种亮油油的水果,我特地给您买来的,不过那个男仆是个严格搞异性恋的小伙子;总的来说,陛下今后得多加小心。①马赛尔,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中的男主人公。②法语,年轻美男子。③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著有《蔑视道德的人》、《梵蒂冈的地窖》、《伪币犯》等作品,1925年访问法属赤道非洲,归来时发表了《刚果之行》(1927)和《从乍得归来》(1928),批评法国殖民政策。194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268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我敢保证您会喜欢在习5边教学的,司我也纳闷儿人人干吗都那么热衷于教赞巴拉语。我认为迪莎也该到这儿来。我已经给您租好了据他们说是那边最好的一幢住宅,而且靠近谢德一家。”她跟谢德夫妇并不熟悉,不过从比利·瑞丁口中得知不少有关那位令人仰慕的诗人的事迹,比利是“美国学院院长当中极少数几位懂拉丁文的一位”。这里容我补充一句:两个星期后,我真是十分荣幸地在华盛顿遇到了那位无精打采、心不在焉、衣着邋遢的、卓越的美国绅士,他的头脑是个图书馆而不是个辩论厅。接下来那个星期一,西尔维娅就搭飞机远行去了,我呢,则在庄园里多待些日子,脱险后好好休息一阵子,沉思瞑想啦,读读书啦,作作笔记啦,还跟两位迷人的女郎和她俩腼腆的小个子新郎多次驾车出游可爱的乡野。我时常觉得一旦离开了我享乐过的一个地方,那就有点像一个紧紧的软木塞给拔开让你喝干瓶中的暗色美酒后,你就得动身前往新的葡萄园,去征服新天地。我在纽约和华盛顿度过了两个月愉快的时光,访问了不少图书馆,飞到佛罗里达过圣诞节,接着在准备去我那新世外桃源之前,觉得应该友好而恭敬地给那位诗人写封信,祝贺他康复,并且开玩笑地“警告”他从2月份起将会有一个他的狂热仰慕者作邻居。可我压根儿也没收到回音,我这种客套的寒喧后来压根儿也没给提起过,因此我猜想那一定是给混杂在文学名流收到的许许多多“仰慕者”来信当中而遗失了,尽管你原本可以期望西尔维娅把我已经到达美国这个消息通知了谢德夫妇。微暗的火 269诗人的心脏器官如果真出了什么毛病,那他的康复确实快极了,想必可说是一桩奇迹。其实那并没有什么大毛病;诗人的神经会耍最古怪的把戏,可也很快就会恢复正常节拍;于是约翰·谢德没过多久便又坐在一张椭圆桌子首席那儿,给八个虔诚的小伙子、一个校外的瘸腿女人和三名女学生,其中有一名想当导师,开讲他最喜爱的蒲柏。医生告诉他不要削减他已经习惯的运动,诸如散步什么的,可我得承认,一见到那宝贵的老头儿在花园里挥动粗陋的园艺工具或者蠕动着爬上学院大厅的楼梯,活脱儿像条游向大瀑布的日本鱼,我自个儿就体验到一阵心悸和冷汗。顺便说一下,读者不必对诗中有关那位警觉的医生那一段儿过分认真或者过分相信(我认识的一位警觉的医生有一次就曾把神经痛误诊为脑血管硬化)。谢德本人告诉我,那次发作并没动什么紧急的开刀手术;心脏也没给用手按摩挤压什么的;它当时如果真的停止了搏动,那想必也是瞬间的停顿,也可说是虚假的。当然这一切并不会减损这一段落(第691—697行)那种了不起的史诗般的优美。697行:结论性的目的地1959年7月15日中午过后,格拉杜斯抵达科特达祖飞机场。他尽管烦闷,海滨大道上的大卡车、灵活的摩托车和世界性的私人小轿车川流不息的洪流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记得而且厌恶这种烘烤的灼热和那片令人眩目的蓝色大海。至于天青石旅馆,二战前他曾经跟一名患结核病的波270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斯尼亚恐怖分子在那里住过一个星期,当时那里是德国年轻人常光顾的一处有自来水的脏里巴唧的地方,眼下则是法国老头儿常光临的一处有自来水的脏里巴唧的地方。它位于一条横向的街道上,介于两条大道之间,跟码头平行;那些交叉往来的车辆经久不息的轰鸣声,混杂着那家(20年前四周围曾是死水一般宁静的)旅馆对面一架起重机在建筑工地上发出的吱吱嘎嘎和砰砰声,真叫格拉杜斯惊讶得无比欢欣,因为他向来喜欢有点嘈杂声,好叫他不去想心事。(他对道歉的旅馆老板娘和她的妹妹说,“sa distrait①。”)他仔仔细细洗过手后,又走出去,兴奋得他那弯弓的脊梁骨像犯了病那样直发颤。他住的那条街和海滨大道相交的拐角处有个街头咖啡馆,一个身穿绿色茄克衫的汉子跟一个显然是妓女的婊子坐在一张桌子前,那人用双手捂着脸,闷声打个喷嚏,接着一直用手遮住脸,仿佛在等着打第二批喷嚏似的。格拉杜斯沿着堤岸北边走去,在一家礼品商店橱窗前观望片刻,然后走进去,打听一个紫玻璃河马崽子的价钱,买了一张尼斯附带郊区的地图。他朝甘贝塔街出租汽车站走去,碰巧注意到两位旅游者,那两个男人穿着汗渍斑斑的花里胡哨的衬衫,胳膊上搭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丝衬里的双排扣黑西服上装,下身穿着肥裤脚管的长裤子,两人都没瞧一眼我们这位警犬,后者尽管出奇地不善于观察,却在他俩擦肩而过时觉得有点面熟。那两个家伙也不知道他在国外,对他所干的有趣的活儿一点也不了解;实际上,他和他俩的共①法语,这倒使人分神。微暗的火 271同上司几分钟之前才发现格拉杜斯没在日内瓦而在尼斯。格拉杜斯也没接到上级通知,让他知道他在搜寻国王这个话儿的过程中会得到两名苏联运动员安德隆尼考夫和聂加林的大力协助;他在昂哈瓦王宫庭院里倒是偶而见到过这两位仁兄一两次,一次是给一扇破碎的窗户安装新玻璃那当儿,另一次是在前王家的一间温室里为新政府检验稀有的瑞波逊窗格玻璃的时候;接下来,他那条辨认的思路断了,因为他要小心翼翼地扭动着短腿人那样的两条腿坐进一辆卡迪拉克牌汽车后座,请司机开往贝洛斯和突克角两地之间的一家饭店。很难说我们这位老兄想要干什么。只是想目光穿越夹竹桃和爱神木窥视一个设想的游泳池吗?巴望听到现在由两只更粗壮的大手用另一种处理方式接着弹奏哥登所弹的华丽乐曲吗?想必会手里握着枪支,蹑手蹑脚地走向一个张开四肢躺着晒日光浴、胸脯上的汗毛好似一个张着翅翼的鹰①的巨人吗?我们闹不清楚,恐怕连格拉杜斯本人也闹不清楚;不管怎么说,他倒是免了这趟没必要的旅程。现代的出租车司机跟往昔的理发师一样爱闲聊,那辆旧卡迪拉克还没出城,我们这位倒霉的杀手就知道了司机的弟弟曾在迪莎别墅花园里干活儿,目前没人住在那里,王后到意大利度假去了,要在那边待到7月底。他回到旅馆,那位笑容可掬的老板娘交给他一封电报,电文是丹麦文,责怪他离开了日内瓦,嘱咐他在没接到进一步通知前万勿轻举妄动。’另外还劝告他暂时忘掉工作,自个儿①张开翅翼的鹰是美国等国家的国徽图案。272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去找找乐子吧。然而(除了嗜血之外),他还能有什么别的乐子可找呢?他一不喜欢游览,二不喜欢去海滨避暑。酒他早已戒掉。音乐会他不爱去听。他也不赌钱。性冲动一度极大困扰过他,可那也过去了。他的老婆是拉杜古威特拉镇上的一个卖念珠的娘II']J L,,已经离开他(跟一个吉卜赛人跑了),他跟他的岳母同居了一阵子,后来老婆子眼瞎浮肿,给转移到一个专门收养穷困潦倒的寡妇的救济所去了。此后他好几次试图阉割自个儿,因严重感染而在玻璃安装工人医院里卧床养了好久。如今他42岁,已经大大克服了大自然这个大骗子赋予我们并引诱我们繁殖的那种性欲。怪不得那个让他自个儿去找找乐子的劝告惹得他火冒万丈。我想这个注释就在这儿打住吧。704—707行:一个网络,等等这里“细胞相连”的三重搭配实在给安排得妙极了;“sys,ten”(网络)和“stem”(堵塞)交相映衬也叫人得到合乎逻辑的满足。727—728行:No,Mr.Shade……just half a shade(不会,谢德先生……只是半个幽灵)这是我们诗人那种特殊标记的神奇组合另一范例。这个绝妙的双关语在这儿一下子使“shade’’这个词汇除去明明是“nuance”(细微差别)的同义词之外,额外露出另两个意思。微暗的火 273那位大夫由此而提出谢德在昏迷状态中不仅保留了他那一半活人身份,而且也成了半个鬼。那位当时给我朋友治病的医学界人士我认识,我敢说他炫耀了这样一句逗趣儿的话,真是吃饱了撑的。734—735行:或许……虚弱的胖玩艺儿……不稳定……撞击诗人第三次炫示他擅长的对位法。他打算在他这个文本结构中展示自己探索生死之谜这项“游戏”的错综复杂性(参见第808—829行)。741行:外界炫目之光7月16日上午(谢德正在写他的长诗第698~746行那部分),郁郁不乐的格拉杜斯担心又得在尼斯没事儿干闲待一天,而那里又向他嘲讽似地显示十分活跃的气氛,喧闹得令人精神振奋;他决定在饿得非出去吃饭不可之前,一直待在那臭烘烘的肮脏旅馆假模假样的休息厅里一把皮扶手椅上,决不动窝儿。他不慌不忙地翻阅身边小茶几上的一堆旧杂志。他像块墓碑那样坐在那儿,唉声叹气啦,鼓起腮帮子啦,每翻一页都先舔一下大拇指啦,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图片啦,一边努动嘴唇一边费劲地从上到下阅读文字栏目啦。看过一阵之后,他把那堆刊物又重新摞齐放回原处,朝椅背上一靠,百无聊赖地一握一张他那两只三角手,做出各种手势——这当儿,一个坐在他身旁那把椅子上的人站起来,撇下一份报,朝274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外界炫目之光走去。格拉杜斯把那份报纸拉过来铺在膝头——一则当地的怪新闻引起他的注意,叫他一下子愣住了:几名窃贼闯进迪莎别墅,洗劫了一张写字台,从一个珠宝盒里盗走了一批珍贵的旧勋章。这倒要好好思考一下。这起含糊不清的不愉快事件是否跟他的搜寻有关:该不该为此做点事?给总部打个电报?可又很难叫电文不像密码而能简洁地说明这桩简单的事。干脆航寄剪报?对,于是他回到房间用保险刀片把那条新闻割下来,这当儿忽然有人轻脆地嗒嗒敲门。格拉杜斯让进来一位料想不到的来客—___一位影子派高级成员,格拉杜斯原以为那人在onhava~onhava①(“很远很远的”)疯狂而朦胧的、近乎传奇的赞巴拉呢!我们这个神奇的机器时代跟时光老头子和空间老婆子一起玩弄多么令人瞠目结舌的戏法儿啊!那人是个乐呵呵的、也许乐呵呵得过了头的家伙,身穿一件绿色丝绒茄克。没人喜欢他,可他当然有个敏捷的头脑。他姓伊祖姆卢道夫,听起来颇像个俄罗斯姓氏,而其实是“来自乌姆卢道”的意思。乌姆卢道是一个爱斯基摩人部落,人们有时见到他们在我们北海岸碧绿的海面上用桨划着他们的“乌姆那克”(蒙皮船②)。他咧嘴笑着,告诉哥们儿格拉杜斯得赶快凑齐所有旅行文件,包括一张健康合格的证明书,立即搭乘最近一次喷气式飞机航班飞往纽约。他点头鞠躬,祝①昂哈瓦一昂啥瓦。②蒙皮船,格陵兰和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人用的运输孬旨,是将海豹皮或其他兽皮蒙在漂浮的木材或鲸骨做的构架上,并装上短桨。微暗的火 275贺格拉杜斯那么杰出而敏锐地指出了正确地址和正确方法。是啊,经过一番彻底的搜查劫掠,安德隆和聂加卢什卡从王后的紫檀木书桌里(大都是帐单啦,珍贵的快照啦,那些蠢不拉唧的勋章啦)找到了一封国王的来信,果然发现上面没提别的地名而偏偏写上了他目前居住的地址——我们这位哥们儿打断了这个胜利的通报,说他压根儿也没……——来客叫他不必过分谦虚了。伊祖姆卢道夫掏出一张小纸条,笑得浑身直发颤(死亡素来是欢闹的).在上面给格拉杜斯写下他们追捕的犯人化名,他任教的那个大学名称以及学校所在地。哦,对了,这张小纸条不能老留着。只有在他为了背熟那些信息时可以暂时保留。这种(奶油杏仁饼制造商使用的)薄纸不仅可以吃而且美味可口。那个乐呵呵的绿色幻影退出——无疑又去寻花问柳。人们多么痛恨这帮败类呵1747—748行:杂志上关于一位资太太的轶事,凡是能进入一家好图书馆的人,无疑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查到这事的出处,找到那位女士的姓名;不过这种无聊的琐事不属于真正学术研究范畴。768行:地址1959年4月2日我曾就地址一事给一位住在法国南部的通信者写过一封信(我侥幸保存了一份复写的副本),其中提到了约翰·谢德;这没准儿会使我的读者感兴趣:27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我亲爱的,你可真够荒谬的。我不会给你,永远也不会给你或任何人,我目前的住家地址,这倒并非因为我像你乐意猜测那样害怕你会来看望我,而是所有给我的信件一律都应寄到我的办公室地点。这里的郊区住宅各自有无锁信箱立在家门口的大街上,谁都可以往里面胡塞广告宣传品或者偷走我的信(倒不是受好奇心的驱使,而是另有更邪恶的动机)。今航邮寄上此信,再次紧急重复一遍西尔维娅给你的地址:美国阿巴拉契亚,纽卫镇,华兹史密斯大学,查·金波特博士收,金波特(不是你或西尔维娅所写的“查尔斯·扎-王波特①先生”,劳驾,务必多留点神——多用点脑子。)我不是生你的气,可我有种种顾虑,神经紧张不安。我原本信任——深切而笃实地信任——我的一位房客的感情,可我却上了大当,受到了伤害,这类事在我前妻的时代从来也没发生过,他们当时可以严刑拷打那名冒犯者,可我当然不愿意让任何人受到那种折磨。这里一直冷得可怕,不过感谢主,北方的寒冬现在已经让位给南方的暖春。别试图向我解释你那位律师对你说的话,叫他向我的律师作出解释,后者会再解释给我听的。我在这所大学里工作得蛮惬意,我还有个十分可爱①此处原文是Kingbot,读音亦为“金波特”,因前四个字母。King”有“国王”的意思,故姑且译作“王波特”。微暗的火 277的邻居——唁,别叹气,别拧起眉毛,我亲爱的——他是一位年纪一大把的绅士——那位老先生其实就是你在你那个绿色摘记本里记下来的有关银杏树那首诗的作者(再看一遍——我的意思是说读者诸君应该再看一遍——第49行注释)。你如果少给我来信,我在这儿也许便会更安全些,我亲爱的。782行:您的诗篇透过那首别致的诗中的云雾可以短暂瞥视到MontBlanc①那种“蔚蓝荫影遮蔽的扶壁和阳光沐浴的淡白穹顶,,的景象,我很想在这儿摘引那首诗,可惜手边没有。那位女士幻觉中那座“White mountain”(“白山”),由于排印上出了一个小错儿而跟谢德那座“White fountain”(“白喷泉,,)恰相吻合,在这JLX在主题上显露了一下,却又因为那位女士怪诞的发音而似乎显得模糊不清。802行:山峦诗人在第65张索引卡片上写下的第797行(后半段)至第809行,是在7月18日黄昏和7月19日黎明之间那段时①勃朗峰,在法国上萨瓦省阿尔卑斯山内,山顶终年积雪。字面上又有“白山”之意。278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间里创作的。那天上午,我在两个不同的教堂里作了祈祷(可以说,对赞巴拉两个教派都照顾到了,这在纽卫镇是罕见的),然后便得意扬扬地溜达着回家。那若有所思的天空万里无云,大地似乎在渴望着主耶稣基督。在这种阳光充足而又令人悒郁的上午,我浑身觉得自己仍然有个不会被天堂驱除的机会,尽管心头恐惧得像冰冻的泥淖,灵魂还是会受到天恩赏赐而得救的。我低着脑袋走上那条砾石小道,返回我租住的那座可怜的住所,忽然绝对清晰地听到谢德的嗓音:“查利①,今天晚上过来一趟,”就仿佛他正歇在我的肩膀上,冲一个有点耳背的人大声说话似的。我十分纳闷儿,惊恐地环顾四周,却没有一个人影儿。我一到家便立刻打电话。谢德夫妇没在家,那个不要脸的女仆说,她是个叫人讨厌的小小的谢德迷,每星期天都来给他们夫妇做饭,无疑是想趁太太不在家的时候让老诗人搂搂她。两小时过后,我又打电话过去,这次像往常那样是希碧尔接的,我坚持要跟我的朋友说几句话(上次“留下的话”根本就没给转达),总算得到他来接电话,我便尽可能平静地问他中午时分他在干什么呐,因为那会儿我听见他像只大鸟那样出现在我的花园里。他不大记得了,慢着,哦,他一直在跟保罗(甭管他是谁)打高尔夫球,要么至少在观望保罗跟另一个同事打呢。我大声说傍晚我得见见他,接着就突然没来由地哭起来,泪湿了电话筒,而且气喘吁吁,一阵自从鲍勃3月30日离开我那天起一直没犯过的感情冲动蓦地大发作。谢德夫妇在电话那头慌里慌张①查利,查尔斯的昵称。微暗的火 279地彼此嘀咕几句,随后约翰开腔道:“听着,查尔斯。今天晚上咱们俩散散步,好好聊聊吧。八点钟见。”这是我自7月6日(那次关于大自然的扫兴谈话)之后第二次很好的散步漫谈,第三次是在7月21日,时间特别短。我说到哪儿啦?哦,对了,又像往日那样在橙红色天空下跟约翰一起在阿卡迪树林里拖着脚步遛弯儿。“嗯,”我欢快地问道,“昨儿夜里你在写什么呐,约翰?你那书房窗户一直亮着灯光。”“山峦。”他答道。贝拉山脉,满布纹理的岩石和枝权丛生的松柏,气势宏伟而自豪地矗立在我眼前。这个极好的消息使我心头怦怦直跳,我觉得这时刻倒可以轮到我表现一下宽宏大度啦。我请求我的朋友如果不想详谈就不必再向我吐露什么。他说好吧,他也不想详谈,接着便哀叹起自个儿强加给自个儿的那项任务的艰苦性。他估计在刚过去的24小时里,他的头脑高度集中,粗略地说,干了一千分钟的活儿,写下50行(嗯,第797—847行),或者可以说,每两分钟一个音节吧。他完成了第三章,也就是倒数第二章,已经开始着手写第四章,也就是最后一章(参见前言,赶快参见前言),并且说,如果咱们现在就打道回府,我不会太介意吧——尽管那时刚刚九点钟左右——这样他便可以又纵身跃入他那个浑沌境界,慢慢疲劳地自拔出来,连带他那个宇宙,所有那些湿漉漉的星斗,你看怎么样?我又怎么能说不呢?那座山脉上的徐徐清风已经吹进我的头脑。他正在重新组合我的赞巴拉呢!280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803行:一处误印谢德诗作的译者,在把“mountain”(山峦)一下子转换成“fountain”(喷泉)时,势必会遇到麻烦,不大好译。这在法语或德语,或俄语,或赞巴拉语里,都没法儿给予巧妙的安排,没法儿译得像样儿,译者只好求助于脚注,而那可是个无赖的词汇长廊。可不是!据我所知,有一个出奇得叫人难以置信的精品例子,不止是两个词汇而是三个词汇给卷了进去。那件事本身倒够平凡的(也许不足凭信)。一份报纸在报道一位沙皇加冕登基的盛况时,竟把“korona”(皇冠)误印成“vorona”(乌鸦),翌日在致歉的声明中“予以更正”,不料又出了错儿,误印成“korova”(母牛)。这个“皇冠一乌鸦一母牛”系列和俄语的“Korona—vorona—korova”系列之间的精彩关联,我敢保证,想必会使我的诗人狂喜,畅怀大笑。我在词汇游戏场上还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加妙不可言的例子呢;这种两次出现纰漏的巧合可能性,叫人实难料到。8lO行:整套感性这座汽车旅馆共有五间木屋,房主居住其中一问;他是个视力极差的70岁老头子,那副歪歪扭扭的瘸腿样儿叫我想起谢德。他还在附近经营一个加油站,出售蠕虫给钓鱼人,一般不来打搅我,可是不久前某日却建议我从他室内书架上随便“挑本旧书”拿去看看。我不想得罪他,便歪起脑袋看看微暗的火 281这边,再看看那边,全是些页边卷了角儿的简装神秘故事书,只配给一声叹息和一丝微笑的份儿。他说别忙,等一等——从床边壁凹里取出一本破旧的布面精装的宝贝。“一个了不起的家伙写的一本了不起的书,”《富兰克林·莱思①书信集》。“当年我在雷尼尔公园③作年轻管理员的时候,常在那边见到他。你拿去看两三天,保管你绝对不会后悔!”我真没后悔。书里有一段跟谢德的长诗第三章末尾的语调恰相古怪地共鸣。那是莱恩1921年5月17日经受一次大手术后不幸去世的前夕写下的一段残缺手稿:“我如果去世,进入冥界,会寻找谁呢?……亚里士多德!——对,那里会有个伙伴可以聊聊j看见他像手持缰绳那样拿着人的生命那条长链带,通过一切令人困惑的奇遇迷津探索人生之谜,那会叫人多么心满意足啊……弯腰曲背的给扳直了。代达里斯④那弯弯曲曲的迷宫设计,只消从上方一看便一目了然了——就好像让某位大师的拇指污渍涂抹了似的,顿时使那令人不知所措的错综复杂玩艺儿一下子就变成一条美丽的直线。”819行:玩耍一场尘世游戏①富兰克林·奈特·莱恩(1864—1921),美国律师与政治家,1913年任内政部长,在任7年,支持自然资源保护论者的主张,反对破坏国家自然资源保护区,推动了西部和阿拉斯加的发展,并督促美国国会于191 6年刨设国家公园事务局。②雷尼尔公园,在美国华盛顿州中西部雷尼尔山内。③代达罗断,希腊神话中的建筑师,曾为克里特国王建造迷宫。282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我这位卓越的朋友孩子般偏爱各种文字游戏,尤其是所谓的文字高尔夫。他会突然打断妙趣横生的谈话而沉缅于这类特殊的娱乐,就我来说,如果拒绝跟他一块儿玩,就不免会显得我蠢笨如乡巴佬。我的一些成绩是:三洞是“恨一爱”,四洞是“大姑娘----伙子”,五洞是“生一死”(两字当中皆为“提供”)。822行:杀死一位巴尔干国王我多么强烈希望在这儿向诸位说,我在阅读草稿时,这一句原是:杀死一位赞巴拉国王——可是,唉,并非那么一回事:谢德也没有保存这段草稿那张索引卡片。830行:希碧尔,这是这个精心安排的韵节来得好似一个神明,给整个这一章戴上了花冠,而且综合了其中的“意外和可能性’’那种相互对位的方方面面。835~838行:现在我要探索,等等微暗的火 283这一章自7月19日从第68张卡片写起,一开头便有典型的谢德风格:若干相互共鸣的短语狡黠地给嵌在一堆杂乱的跨行诗句里。这四行许下的诺言其实并没真正兑现,只有那种咒语般的韵律倒在第915行和第923—924行间里复现(还导致第925—930行内出现了一通猛烈的攻击)。诗人真像一只火鸡,仿佛为了迎接就会来临的灵感而振翼扑腾一阵,做点准备似的。但是,旭日并没东升,我们一路看下去,非但没有见到这里许诺的狂诗,反而得到一两句俏皮话,些许讥讽,以及全章结尾处一片妙不可言的、柔和而宁静的光辉。841—872行:两种创作方法其实是三种,如果我们也算上那种至关重要的方法,那就是还得仰赖潜意识领域里的闪光柔声,连带它那种“默默指令”(参见第871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