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国王说,暗指从画廊那边传来的敲击和撕扯声。“不一定会”,奥登说,“一小时,也许两小时,他们才挪动一寸。可我眼下得走啦,”他胛一下眼,暗示一名严肃的胖卫兵前来接他的班了。那个新政权一直坚定不移却相当错误地相信王室的珠宝藏在王宫某处,已经雇用两名外国专家(参见第681行注释)前来协助搜寻。这项美差已经进行了一个月光景。那两名俄罗斯人把议事厅和其他几间宫殿大厅几乎完全拆毁之后,如今已把他们的活儿转移到画廊里陈列着曾使好几代赞巴拉王子和公主着迷的爱斯坦画的一些大型油画那一部分。爱斯坦由于没本事把所画的对象画得很像,便明智地叫自己局限于画些肖像画而自动赠送的传统作风,在这方面他表现’出自己是位惊人的错视画派①大师,善于在他那些死气沉沉的高贵模特儿周围画些各种花样的物件,而且是怀着极大的热情,运用高超的技巧,安排下垂落的花瓣或磨光的框架;相比之下,那些模特儿越发显得死气沉沉。但是,在这类画像当中,爱斯坦还在一些上面采取了一种怪诞的花招:除了用木片或羊毛,金片或丝绒,作为画面上的装饰之外,他还会插入一件实物,而那样东西在别处则是用颜色画的。这种手法无疑是想加强他的画作的实质感和色调感,却显得有点品位不高,不仅暴露爱斯坦的天赋所存在的主要缺陷,而且也揭示这样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说,“真美”既不是纯艺术的主体,也不是它的客体,纯艺术自有它本身独特的真实,跟①错视画派,一种立体感强而逼真的画法。微暗的火 135公众眼中一般的“真实”毫无关系。不过,还是让咱们返回头来谈谈咱们那些技术专家吧,他们正沿着画廊敲敲打打,越来越挨近国王和奥登站着准备分手那个转弯的地方。那儿的墙上挂着一幅前珍宝保管大臣、老朽的柯奈尔伯爵的肖像画,上面画着他的手指放在一个刻着纹章的浮雕匣子上,匣子面对观众那一面嵌着一块长方形货真价实的铜片,而且在匣子顶端暗处,那位艺术家用透视法画了一个盘子,上面完美地盛着一个裂成两半的核桃脑子般的核仁儿①。“他们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奥登用他的母语悄声说,那名胖卫兵在角落那边相当孤单地行了一个枪托砰地一声碰地的军礼。那两名苏联专家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会在那块真金属片后面找到一个真正贮藏库,这倒也情有可原。这当儿,他们正在琢磨究竟该把那一小块饰片撬开来好呢,还是干脆把那整幅画卸下来好;不过,我们倒可以稍微抢先一步,叫读者放心,那个贮藏库,一个墙里的长方形窟窿,确实存在,可里面除了有点核桃碎壳儿之外,啥玩艺儿也没有。某处一道铁幕已经升上去,露出一幅油画,上面画的是山林水泽的仙女和睡莲的自然美景。“明天我会给您拿来您的笛子!”奥登用本地方言意味深长地喊道,微笑着招招手,已经消失在薄雾中,退回到远处他那个戏剧世界里去了。那名胖卫兵领着国王回他的房间,把他转交给英俊的哈尔。时间已经是9点半。国王准备上床睡觉。那名侍从,一①核仁儿(Kernel)跟画像上那位柯奈尔(Kerncl)伯爵的姓氏相同。l 3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个阴阳怪气的无赖,照例给他拿来一杯临睡前喝的掺牛奶的白兰地,拿走他的睡袍和拖鞋。那家伙刚走出房间,国王又把他叫住,吩咐他把灯关上,于是一只胳膊又伸进来,一只戴手套的手摸索着找到开关,把灯关上。窗外远方依然时不时有闪电在颤动。国王在黑暗中喝完那杯酒,把那个平底无脚酒杯放回床头柜,微微当地一声碰到一个钢制的手电筒,这是考虑周到的当局给准备的,以备近来时常出现断电故障时使用。他睡不着,转过头来望着门底下那道隙缝的亮光。没多会儿,门轻轻开了,那个英俊的年轻狱卒探头进来窥视。国王头脑里一霎时闪现一个小小的怪念头,可那个小伙子只是前来通知他的囚犯,说他要到邻近庭院里去跟他的哥们儿聚聚,这扇门在他回来之前得给锁上。不过,这位前国王如果需要什么,可以从窗口唤他。“你要离开多久?”国王问道。“Yeg Ved ik[我不知道]。”那名守卫答道。“晚安,坏小子,,,国王说。他等待那名守卫的身影进入庭院,另外几个图勒小伙子正在那儿欢迎他参加他们的赌局呐,然后这位国王便在这种绝对保险的黑暗中从壁橱底层里摸索出几件衣服胡乱穿上,一件摸着像是一条滑雪裤,另一件闻着像是一件旧毛线衫。又摸出一双轻便运动鞋和一顶带耳褡的羊毛帽子。接着他便完成心里先前排演过的全套动作。正当他移开第二层搁板时,一样什么小东西当地轻声滚落在地上了,他猜出那是什么玩艺儿,就把它拾起来作为避邪的护身符带在身边。他在没让地洞完全吞没之前一直不敢按手电筒开关,他微暗的火 137也经不起万一绊倒而弄出来的响声所造成的后果,因此他只好想办法怎样才能不出差错地从那18级看不见的台阶下到底层去,结果便多多少少像个胆怯的登山新手屁股挨着克隆山长满苔藓的岩石那样坐着出溜下去。这时刻他那手电筒射出的暗光,只让他想起他的最亲密伙伴,奥莱格的鬼魂,自由的幽灵。他体验到一种痛苦和欢愉相搀和的心情,一种脉脉含情的欢欣,这种欢欣他曾经在加冕登基那天体验过,那当儿他走向他的宝座,几小节妙极了的深沉浓郁的乐曲(是谁劳心费神创作的他可一直没查明)传入他的耳中;他还闻到那个弯身扫掉脚凳上一片玫瑰花瓣的漂亮小僮头上搽的发油味儿;这时他借着手电筒的亮光发现自己穿得真是荒唐可笑极了,浑身上下一码儿红。那条秘密通道似乎变得更脏了。周围外来的入侵,比起当年两个穿着薄运动衫和短裤、冻得浑身直哆嗦的男孩儿探查那天更加明显了。阴沟渗下来的水形成的乳色水潭扩展了,一只病蝙蝠像个打着一把破伞的瘸子,正沿着水边行走。一摊他记得的彩色沙土上还有30年前奥莱格留下的脚印儿,就像一名埃及儿童的温驯羚羊三千年前在尼罗河流域的蓝砖地上留下而经太阳晒干的脚爪印儿那样不朽。另外,那条通道穿过一座博物馆地基时,不知怎的,出现了一尊从那里游荡下来的、给放逐处理i=f0、引导鬼魂进入下界的向导墨丘利①的①墨丘利,罗马神话中众神的信使,司商业、手工技艺、智巧、辩术、旅行以至欺诈和盗窃的神,亦是向导。】.38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无头雕像和…个裂开的巨爵①,后者上面显现两个黑人影儿在一个黑手掌下面掷骰子呐。地下通道最后一转弯,终止在那扇绿色门前;门前随随便便堆放着不少木板,那位逃亡者迈过去的时候没少摔跟头。他用钥匙转动门锁,正想推开门,却被一块挺沉的黑布挡住了。他摸索着布上那些垂直的皱褶,好歹寻找个出口,这时手电筒微弱的亮光那了趺眼就灭了,他便顺手把它扔掉,隐隐听见它消失在底层,化为乌有。国王伸开两臂戳弄那巧克力味儿的布料皱褶,这当儿尽管存在危险,心里也拿不准身在何处,他却由于自己那阵滑稽可笑的动作,起先还能有所控制,后来竟面对一片狂乱起伏的波浪,不由得想到那其实是舞台上的一道帷幕,自己正像一个紧张的演员徒劳地想横穿过去。就在这十分叫人着恼的当儿,那阵怪诞的感觉,竞在他还没终于挣脱帷幕进入那间灯光暗淡、杂乱无章的lurn—bar’kamer’,之前,就使他解开了那条通道之谜;那个房间原来是王家剧院后台伊丽丝·阿赫特一度使用过的化妆室。自、她死后,那儿依旧保持着原样:一间满是灰尘、阴暗而狭小的房间,跟外边的过道相通,演员们在排练时常会溜达到那儿去。神话剧的好几大块布景靠在墙上,把上面挂着的一大幅灰尘扑扑、丝绒镶边的索古斯国王的御照遮住了一大半,相片上那位国王蓄着浓密的唇髭,戴着夹鼻眼镜,佩戴着多枚勋章,正是那条一公里长的地下通道当年使他得以放肆地跟①巨爵,古希腊和古罗马人用来冲淡酒的一种容器。②破旧东西堆藏室。微暗的火 139伊丽丝幽会那个时期的形象。这位穿着一身鲜红色衣服的逃亡者眨了眨眼就走向过道。那里通往一连串化妆室。一阵暴风雨般的喝彩声从远处传来,随即渐趋消失。另外一些杂乱的响声表明幕间休息开始了,几位身穿戏装的演员从国王身边走过,他认出其中一位是奥登,后者穿着一件带铜扣子的丝绒茄克衫、灯笼裤和条纹长袜,完全是一身古特尼渔民周末的打扮,手上还紧握着一把他刚把他的情人刺死的硬纸板匕首。“老天爷!”他一看到国王,不禁惊呼一声。奥登连忙从一堆戏装里捡出两件斗篷,把国王推向那段通往大街的楼梯那边去。霎时间,这事在楼梯平台那里一伙抽烟的人当中引起一阵骚动。一位阴谋家,凭借他奉承讨好几位极端派官员而得到了舞台监督的职位,突然用哆里哆嗦的手指指着国王,可是由于严重的结巴而没能吐出那句愤怒得牙齿格格作响的、认出国王的话。国王连忙拉下帽子两边的耳褡遮住面容——在那段窄楼梯最后一级上差点儿摔个大马趴。外面在下雨。一处水潭映出他那红彤彤的身影。几辆汽车停放在一条横巷里,奥登也一向把他那辆跑车泊在那里。他突然发现车不见了,不免大吃一惊,接着松了一大口气,想起那天晚上他把车停放在另一条邻近的巷子里了。(参见第149行怪有趣儿的注释)。131—132行:我是那惨遭杀害的连雀的阴影,凶手是窗玻璃那片虚假的远景。140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这首长诗开首两行美妙悦耳的声调在这里又给重新用上。那种拖长的重复音调由于第132行词汇的精巧变化而避免了单调感,其中倒数第二个词汇和韵脚之间的半谐音听起来给人一种倦倦的乐趣,像是某一首不大记得的哀歌的回声,旋律要比歌词更有意义。今天,那片“虚假的远景”所在之地确实已经履行了它那可怕的任务,只有我们现在这首诗里还残存着它旧有的“影子”;我们在读这些诗句时,不禁悟出一些比镜像把戏和蜃景闪光更多的东西。我们在格拉杜斯这个形象中感到厄运的到来,他在自己和可怜的谢德相隔之间,几里几里地蚕食掉那片“虚假的远景”。他本人在急切而盲目的追逐中,也将会遇到一种会把他毁灭的反应。尽管格拉杜斯利用各种运行工具——出租汽车啦,各地的地铁啦,自动楼梯啦,飞机啦——可是不知怎的,人们在心目中看到并感觉到的却总是他一只手拎着一个黑旅行袋,另一手握着一把马马虎虎收拢起来的伞,持续不断地在空中飞行,越过大地和大海。那股推动他的力量,无疑是谢德这首诗本身所起的神奇作用,那种诗体的结构气势,那股强有力的抑扬格动力。这种向前推进的不可阻挡的灾难,以前可压根儿也没采用过这样一种给人以美感的形式来表达过(至于那名超凡的流浪汉逼近过来的其他形象,参见第17行注释)。137行:双纽线我这部叫人厌烦的旧字典解释它为“一种不可缩小的四微暗的火 141切面双圆曲线”。我闹不明白这跟骑自行车又有什么关系,怀疑谢德这个短语根本就毫无真实意义。就跟其他前辈诗人一样,他在这里似乎着迷于求得谐音而误入了歧途。举个突出的例子,还有什么词汇能比“细若蔓”这个词藻更响亮更华丽,更能使人联想到和谐美和雅塑美?这个词藻其实只是一种粗皮带,赞巴拉牧人用它把自己那份简陋的口粮和破毯子拴在他那几匹最温驯的牛身上,然后驱赶它们到vebodar(高原草地)去吃草。143行:一个上弦的玩具我相当走运居然见到过那个玩具咧!那是在5月或6月份里,一天晚上我到我朋友家去,向他提起他曾经有一次说过家里储存着他爷爷,一个性格古怪的牧师,收集的一批小册子。我发现他正在沉郁地等待几位客人(我相信准是他那个系里的成员和他们的夫人)前来赴宴。他倒挺乐意地带我下到地下室去找找,但是在几堆满布灰尘的书刊当中翻查一阵之后,说他会另找个时间把它们找出来。就是在那当儿,我见到了那个玩具立在一个架子上,位于一个烛台和一个缺了指针的闹钟之间。他料想我大概会认为那是他女儿的玩具,就连忙解释说那玩艺儿的年代古老得跟他的岁数差不多。那个男孩儿是个锡制彩色小黑人,侧边有个锁眼儿,宽度不值得一提,两旁只是好歹焊接上的两根细棍儿,前面那个独轮小推车如今已经弯曲损坏。他一边用袖子拂掉上面的灰尘,一1 42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边说他是把它当作一种死亡的象征①来保存的——因为他在童年时代有一天正玩它的时候,忽然发作了一阵古怪的晕厥。希碧尔从上面传下来的一阵喊声,把我们的交谈打断了;不过没关系,反正现在那个发锈的上弦玩具又可以活动啦,因为那把上弦的钥匙如今在我手里呐。149行:一只脚在山顶上贝拉山脉,一条长两百米的崎岖山脉,没有绵延到赞巴拉半岛北端(基本上是由一条不可逾越的运河使之与疯狂的大陆割断了),把赞巴拉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包括昂哈瓦和其他诸如阿若斯、格林戴尔伍德等城镇的繁华东区,另一部分则是古朴的渔村和优美的海滨胜地的狭长西区。两条柏油公路通往两处海滨:一条旧公路避开险阻,起先沿着东区山坡朝北到达奥戴瓦拉、耶斯勒夫和安伯拉,然后在那个半岛最北端朝西拐弯;另一条新公路则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高质量公路,从昂哈瓦正北穿越山脉抵达柏莱格山,旅游小册子上称人们顺着这条公路走可以经历一次“风景优美的旅程”。此外,许多不同地点还有不少小道越过山峦,通往那些均没超过海拔五千尺的山口关隘;有些山峰高两千尺,仲夏时分顶峰还积着白雪,其中最高最险峻的是格利特丁山;睛天人站在它的峰顶朝东观望,视线越过惊奇湾,可以辨认出一片朦朦胧胧的彩虹,据说那边是俄罗斯。①此处“死亡的象征”为拉丁文“mement0 mo ri”。微暗的火 143我们的两位朋友逃离剧院之后,打算开车沿着那条旧公路朝北走20公里,然后朝左拐入一条人迹罕见的土路,最终可以使他俩抵达卡尔派主要隐蔽处,一座位于贝拉山脉东西斜坡枞树丛中的男爵城堡。但是,那位警惕的结巴颏子最终还是痉挛地爆出了要说的话;于是各处电话铃声大作;那两名逃亡者还没驶行12里,就看到前方暗处忽然亮起一堆火焰,在那新旧两条公路交叉处现出一段至少能把两条路一下子全都挡住的路障。奥登连忙掉转车头,一见到机会就朝西转入山峦。那条把他俩吞没的又窄又颠簸的小道,经过一些柴棚,到达~处激流,再由一长段吱吱嘎嘎响的木板桥跨越过去,不一会儿,终止在一片经人砍伐而剩下来的凌乱的树桩前。他俩来到了曼戴沃森林边缘。乌黑的天空响起隆隆雷声。两人抬头观望片刻。斜坡让黑夜和树丛遮没了。一名善于登山的人从这里爬上去——要是能设法从那片黑压压的山林挤过去,走上一条正规小径的话——就可以在黎明时分到达柏莱格山隘口。两人决定就在这里分手,查理奔向那个藏在远方海边洞穴里的宝物,奥登留下来作为诱铒。他说他会耸人听闻地乔装改扮,诱导敌人来一次愉快的追逐,并且跟其他同伙取得联系。奥登的母亲是美国人,出生在新英格兰纽卫镇。据说她是世界上第一位乘飞机打猎的女人,射杀野狼,我相信,也射杀别的动物。一阵握手,一道闪电。国王便趟进又黑又湿的蕨草丛;那股气味,那种花边缎带般的弹性,那片混合着柔软草木和陡坡之地,不禁使他想起当年曾经在这一带野餐过——在这森144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林里的另一边,不过还是在山这一边更高一点的地方,当时他还是个小男孩儿,堪贝尔先生在砾石地上扭伤了脚踝,不得不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让两名健壮的侍从抬下山去。总的说来,都是些乏味无聊的回忆。附近是不是有间猎舍——就在希尔夫哈尔瀑布那边?射猎松鸡和山鹬——那是他那去世的母亲布兰达王后,一位爱骑马、男儿汉气概的王后最喜欢的一项运动。眼下跟当初一样,黑压压的树林里下着密雨,您如果站住,就听得见心脏在怦怦跳,听得见远处激流在轰鸣。现在几点钟了,kot 0r?①他按一下他的打簧表,那只表并不气馁,发出嘶地一声响,便丁当报出12点21分。谁要是试过在黑夜里费劲地爬一个陡坡,穿过蔓藤纠结的不友好的杂草林木,都会理解我们这位爬山的老兄面对多么艰难的任务呵。他坚持不懈地爬了两个多小时光景,让树桩绊倒啦,跌入坑坑洼洼的沟壑啦,紧紧抓牢肉眼看不见的灌木啦,拨开无穷无尽的松柏针叶啦,连身上那件斗篷都丢掉了。他心想是不是最好蜷缩在莽林下层灌木丛里,等到黎明时分再走。忽然前方闪现一点亮光,没多会儿他发觉自己踉踉跄跄地踏上了一块新近刚刈过的滑溜溜的草地。一条狗汪汪吠叫起来。一块小石头在他脚底下滚动。他明白自己挨近了山边一家’bore(农舍)。他也意识到自己一个跟斗栽进了一条烂泥深沟里。那个满脸皱纹的庄稼汉和他的胖老婆,活像单调乏味的古老传说中的人物,错把这位浑身湿透的逃亡者当成一名离①几点钟了?微暗的火 1 15群失散的、性格古怪的露营者了,欢迎他进屋歇一歇,避避雨。他被让到一间暖和的厨房里烘=F衣服,还吃上了一顿面包和千酪那种像童话里的美餐,喝上了一大碗山间的蜂蜜酒。他的种种感受(感激啦,精疲力尽啦,舒适暖和啦,昏昏欲睡啦,等等)都是那么显而易见,无须乎再在这里多费唇舌描述。火炉里燃着的落叶松树根噼噼啪啪响着,他坐在炉子熊熊的火焰和一盏小标灯抖动的亮光之间的一把摇椅上打盹儿,失去的王国形形色色的影子都聚集在摇椅周围闪动;那盏带钩形嘴的陶制标灯,很像一盏古罗马灯.挂在一个架子上方,架子上面摆着一些寒碜而花里胡哨的珠子小玩艺儿和珠母贝,在他眼里,变成了一群密集的微小士兵在拼死拼活地混战。黎明时分,头一阵牛铃铛声响起时,他醒了,脖颈皱缩酸疼,发现房主人站在外间屋一个自然环境造成的潮湿角落里,就请那位善良的山间庄稼汉给他指出一条前往隘口最近的路。“我去把懒惰的嘎儿叫醒,”庄稼汉说。一段粗木楼梯通向阁楼。庄稼汉把他那粗糙的手扶在那粗糙的栏杆上,朝上面黑洞洞的地方粗哑地喊道:“嘎儿,嘎儿!”这个名字尽管男女都能用,严格说来却是个男性小名,国王巴望看到从阁楼里露出一个好似金发小天使那样裸露着双膝的山野小男孩儿,没料到那儿却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淘气姑娘,身上只穿着一件长达她那粉红小腿肚那儿的男人衬衫,脚登一双过大的粗革厚底皮鞋。没多会儿,就像一场戏里迅速换装换形那样,她再度出现时,尽管黄头发还松松散散而垂直地耷拉着,那件脏衬衫却已由一件脏套衫取代,两腿也让灯芯绒裤子裹住了。她爹让她带领那个陌生人到一处14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地点,从那里他可以很容易去到隘口。甭管她那圆脸蛋儿上的扁平鼻子想必多么吸引当地的羊倌,一种不高兴的困倦脸色还是损毁了她的容颜。不过嘛,她倒很乐意遵守她爹的嘱咐。庄稼汉的老婆正在厨房里,一边哼着一支古老的小曲儿,一边忙着锅盘碗灶呐。国王离开之前问了房主人的名字,得知他叫格里夫,并且从兜儿里掏出一枚碰巧带着的惟一的旧金币,请对方收下。格里夫执意不肯收,一边还在谢绝争辩,一边费劲地用钥匙开锁,拉开门栓,打开两三扇挺重的门。国王瞥视厨房里那位老太太一眼,得到她一映眼表示同意的意思,就不声不响地把那枚金币放在壁炉台上一个紫色海贝壳旁边;那儿有一张彩色图片靠在那个贝壳上面,展现了一位漂亮的禁卫军军官和他那位裸露肩膀的夫人~一敬爱的卡尔国王——20多年前的模样儿;他的年轻王后,一个气呼呼的处女,煤黑的头发,冰蓝的眼睛。天上的繁星刚刚消逝。他跟随那个姑娘和一条欢快的牧羊犬走上荒山野岭那条簇叶丛生的小道;在高山这一带,曙光犹如舞台上的灯光,使路上的露珠闪现红宝石般的光泽。空气也似乎给上了釉染了色。这条小道沿着悬崖峭壁渐渐朝上攀登,散发的寒气像坟墓里一样冷冽,但是在峭壁对面,那些生长在下层的枞树树顶上,游丝般的阳光正在这儿那儿开始编织温暖的网络;这种温暖在另一处转弯的地方围住了那位逃亡者,一只黑蝴蝶飞舞着落在一处多卵石的斜坡上。小道越来越窄,逐渐下降到一堆杂乱的砾石当中。那个姑娘用手指着前方的斜坡。国王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回家去吧。微暗的火 147我要在这儿先歇会儿,然后再独自上路。”他在一堆矮树丛近旁的草地上坐下,呼吸着新鲜空气。那条气喘吁吁的狗儿在他脚边躺下来。嘎儿头一次露出微笑。赞巴拉的山野姑娘通常都只是些情欲放荡的机体罢了,嘎儿也不例外。她在他身边一安顿下来,便哈腰把厚实的灰毛线衫套过头发蓬松的脑袋脱下来,裸露出她的后背和凝脂般雪白①的乳房,同时向她那位发窘的伙伴滔滔不绝地说些成年女人不干不净的刺激语。她正要接着脱光衣服,国王却打个手势制止了她。他站起来,对她的一切好意表示感谢,拍拍那条天真无邪的狗儿。接着,国王便迈着轻快步伐,一次头也没回,径直朝那覆盖着草皮的斜坡走去。他都走到了一个周围堆着不少大石头的小水潭前,还在格格笑那个小娼妇困惑不解的狼狈样儿呐;多年以前,他从克隆山那岩石累累的边沿到这里来过一两次。这当儿,他通过洞穴拱顶的隙缝——大自然侵蚀的杰作——瞥视那个闪闪发光的水潭。洞穴拱顶低矮,他只好哈着腰下到水边去。在那犹如蓝色玻璃镜面一般的水面上,他看到自己的猩红色身影,可是真够怪的,乍一看似乎出现了视觉上的幻觉,那个身影并非映现在他脚边,却出现在较远的地方;此外,那个影像还伴有他身子上方突出的一块岩架映出的弯曲的涟漪影子。那个神奇的影像使他陷入一阵紧张情绪,最终那股紧张的应力使水面上的映像一下子绷断了,岩架上那个像他一样①此处“凝脂般雪白”为法语“blancmang÷”,又有牛奶杏仁糕或自肉冻似的意思。148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穿着红毛线衫、戴着红便帽的幽灵也一转身便消失了,而他这个观察者却纹丝没动。他走到水潭跟前,这次见到水上映出一个真影儿,比刚才那个欺骗他的影子要大得多,也清晰得多。他绕着水潭走了一圈,’那个假国王方才站在上面的岩架在蔚蓝的天空衬托下明显地突了出来,可是上面已经空空如也。那种alfear(小精灵引起的无法控制的恐惧)使他左右肩胛骨之间不住颤抖。他低声祈祷一句,在胸前画个十字,便果断地朝隘口走去。邻近山脊高处有个s、teinmann①(为登山纪念而堆起的石堆)扣着一顶羊毛红便帽,在向他致意。他继续跋涉朝前走去,内心却像个圆锥柱子那样朝上顶撞戮痛他的嗓子眼儿;过了片刻,他又站住估计一下形势,究竟从前面的碎石陡坡攀登上去呢,还是沿着右边那条迂回于布满苔藓的岩石当中、长着类似黄龙胆根植物的狭长草地一蹴而过。他最后选择了后一条道,在预定时间抵达了那个隘口。巉岩险崖使路边的景象变化万千。那些圆顶山朝南的斜坡覆盖着岩石野草,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北面那些渐渐消融的青灰绿诸色的山峦——顶峰披雪的法尔克山啦,雪崩而呈扇形的穆特拉山啦,帕山(孔雀山)和别的山啦——都让又窄又暗的峡谷隔开,棉絮似的浮云穿插其间,好像是待在那些朝后退缩的山脊之间不让它们的侧边相互擦着似的。越过它们,克利特丁山便隐隐呈现在顶后面的一片青色中,锯齿般的边沿像箔片那样闪亮;南面的薄雾遮蔽了更远一些的山脊,它们排成一列无止境的长队,渐渐不同层次而①德语,用作纪念或路标等的园锥形石堆。微暗的火 149柔和地消失在天边。隘口到达了,花岗岩和重心都给克服了;但是一段最险峻的路程还在前面。西面那些连绵不断的斜坡,丛生着低矮的灌木,通向下面闪烁的海边。直到这时,山峦一直隔开了国王和海湾;眼下他已经站在顶峰,暴露在阳光直射下。国王便开始下山。三个小时后,他踏上了平地。果园里有两个干活儿的老太婆慢慢直起腰来,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他经过包斯考贝尔松林,快要到达布拉威克码头时,忽然有辆警车从一条横道拐弯呼啸而来,在他身边刹住:“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过分了,”那名司机说。“一百个小丑已经给抓起来塞进昂哈瓦监狱,那位前国王肯定在他们里面。我们这儿的监牢太小,再也装不下更多的国王。下一次再见到一个假扮的家伙,可就要当场格杀勿论啦。你的真名实姓叫什么,查理?”“我是一名英国游客,”国王答道。“好了,不管怎么说,劳驾把你那件红毛线衫脱掉。还有那顶红帽子。拿过来j”那名警察把衣帽朝车箱后面一扔,便开车走了。国王继续朝前走;他把蓝睡衣上身的下摆掖进滑雪裤腰里,倒也轻易地给当成了一件花哨的衬衫。一粒小卵石滚进了他左脚那只鞋里,可他太累了,懒得脱鞋把它抖落出来。他认出了那家海滨饭店,多年前他曾经隐名埋姓地跟两名有趣儿的、挺有趣儿的水手在那里吃过一顿中饭。这当儿,几名配备重武器的极端分子混杂在常规游客当中,正在那条排列着盆栽的天竺葵的走廊里喝啤酒;游客里有几位在忙着给远方朋友写信。一只戴手套的手穿过天竺葵递给国王一张1 50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美术明信片,他发现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继续朝瑞穴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