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用。” “点上,点上!” 该是老夫子听从别人的时候了,因为所有的声音都不约而同地这样命令着。 灯的亮光使我们看清楚了,水不但没有上涨,而且还在退。 “你们看清楚了吧。”老夫子说。 “水会涨的,这回呀,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也好,还不如马上就死!我再也受不了啦!” “给我灯,老夫子。我想写张纸条留给我的女人和孩子。” “替我写上两句。” “也替我写上几句。” 这是贝关乌在要灯,他打算在临终前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写信,他从胸口掏出一张被他贴肉窝干的小纸片,另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铅笔头,他动笔了。 “瞧,这就是我要说的话:‘加斯巴尔、巴契、老夫子、卡洛利和雷米,我们都被关在工作面里,很快就要死去了。’” “‘我,贝关乌,请求上帝做寡妇的丈夫和孤儿的父亲。我祝福他们。’” “你呢?加斯巴尔?” “‘加斯巴尔将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他的侄子亚历克西。’” “‘巴契把他的女人和孩子托付给仁慈的天主、圣母和公司。’” “你呢,老夫子?” “我没有亲人。”老夫子伤心地说,“没有人为我哭泣。” “你呢,卡洛利?” “我吗?”卡洛利喊道,“‘我要把我的栗子托付给一个人,请他在栗子还没有变红变黑以前统统卖掉。’” “在我们的遗书上,不该写进这样无聊的蠢话。” “这不是蠢话。” “你难道没有人可拥抱吗?你母亲呢?” “‘我母亲,她将继承我的遗产。’” “那么你呢,雷米?” “‘雷米把他的卡比和坚琴给马西亚;雷米拥抱亚历克西,并要求他去寻找丽丝,拥抱她,把我上衣里一朵干枯的玫瑰还给她。’” “我们大家都来签名吧!” “我,我想画个十字。”巴契说。 “现在,”贝关乌说,“大家都在遗书上签名以后,我请求你们让我安静地死去,不要和我说话。永别了,伙伴们。” 说完,他离开他在平台上的位置,来到我们这边拥抱了我们三个人。然后又爬上自己原来的位置,去拥抱巴契和卡洛利。他堆起一堆煤屑,将头枕在上面,整个身子平躺着,不再动一动。 写遗书所引起的激动和贝关乌的躺倒等死,使我们更为丧气。 可是,铁镐的响声变得更清晰了。 “可以肯定,人们在接近我们,也许很快就可以到达我们这里了。”老夫子对我们说,看得出来,他是为了给我们一点可以支持下去的力量才这样说的。 “他们果真离我们很近的话,那就应该听得见他们的声音,可我们听不见,不用说他们也不会听见我们的。” “他们可能离我们只有几米远了,至于为什么还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这可能同他们所要穿过的矿层的传音性能有一关。” “也许是同距离有关吧!” 水一直在退,我们马上就找到了证据,因为水位再也够不着巷道的顶板了。 我们还听到有种什么东西在工作面的煤壁上抓挠的声音,水上也时而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好象有小煤块掉进去一般。 灯点着了,我们看见老鼠在工作面下面乱窜。和我们一样,它们在空气钟里找到了避难所;当水势退了之后,它们离开了躲藏的地方,出来寻找食物。它们能径直窜到我们这里来,说明巷道在它的高度上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水面。 老鼠找到了我们这个水牢,就象鸽子找到了挪亚方舟;洪水结束了。 “贝关乌,”老夫子爬到平台的上部去安慰他,“重新鼓起勇气吧!” 他向贝关乌解释,老鼠的出现是我们即将获救的征兆。但贝关乌不为所动。 “如果还是从希望到失望,那我宁愿不怀希望。我等待死亡!假如救星即将到来,那就感谢天主吧。” 我想下到工作面的底部去看看水退的速度,因为水的退势已经是很显著的了,在巷道顶板和水面之间现在出现了一大块空隙。 “给我们逮老鼠吧,”卡洛利向我喊道,“让我们吃它几只。” 不过要逮住老鼠,就得有一个比我更敏捷的人。 希望在激励着我,巷道顶板下的空间使我翻来覆去地琢磨着一个念头,我又重新爬到了老夫子身边。 “老夫子,我有个想法,既然老鼠能在巷道里窜来窜,那么人也能穿行。我想游过去,一直游到梯子那里去喊叫,这样人们就会来找我们;这可能比从挖的通道下来更快点。” “我不许你这么干!” “老夫子,我游泳就象您走路一样,我在水里游动简直象条鳗鱼。” “要是空气有毒呢?” “既然老鼠都过来了,空气对我和对它们是一样的,不会有毒。” “去吧,雷米。”巴契喊道,“我要把我的表送给你。” “加斯巴尔,您的意见呢?”老夫子严肃地问,他的嘴里用了“您”的称呼。 “没有意见。如果他认为能游到梯子那里去,就让他去吧。我没有权利阻止他。” “他要是淹死了呢?” “他要是因此而得救,岂不比在这里等死强吗?” 老夫子沉思片刻以后,拉着我的手说: “你的心肠真好,孩子,照你想的去做吧,我相信你的尝试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可能的事有时也会得到成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拥抱我们吧!” 我拥抱了他,又拥抱了加斯巴尔大叔,然后脱掉衣服下水。 “请你们一直喊着,”我在下水以前说,“你们的声音可以使我知道方向。” 我对水面以上、巷道顶板以下的这块空隙的情况,全然无知;巷道壁的凸凹情况怎样;在我前进的水面上,有没有危险的障碍;水面哪里宽哪里狭,它大得够我在里面自由游动吗?这些疑团是我已经下了水才想起来的。 我划动了几臂之后,发现必须提防的是千万不要把头碰在什么东西上,但是只要小心点儿慢慢向前游去,这场冒险是可以干到底的。不过到头来,等着我们的究竟是得救还是死呢? 我回过头来,看见黑暗的水中映照出一团暗淡发黄的灯光。啊,我有着一座灯塔! “你感觉好吗了?”老夫子在喊。 “好!”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游动着。 要从我们的工作面游到梯子那边去,最叫我为难的是不知道该朝什么方向游去。但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不太远,那是一个几条巷道的交叉点。问题是不能在黑暗中弄错了方向,不然就会迷路。要想朝我所想的那个地方游去,单靠摸着巷道壁和它的顶板是不行的。不过,我知道地上肯定有着一个指路的标记,那就是铁轨。只要顺着铁轨往前游,我就肯定能找到梯子。 我不时地用脚去探底,碰到铁轨以后,我慢慢地浮上来。铁轨就在我的底下,同伴们的喊声在我后面,我没有迷路。 从一边传来的喊声在渐渐变弱,从另一边传来的吊桶排水的声音在渐渐增强,这说明我是在前进。我终于要重见天日了,我的同伴们会因我而得救!想到这里,我又有了力气。 我在巷道的中央笔直地向前游去,只要路线是笔直的,就能碰到铁轨。我经常用脚去碰碰它。有一次,我的脚没有碰到铁轨,我就潜到水里用手去摸,但也没有摸到,我从一个巷道口游进了另一条巷道中间,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我弄错了。 我停下来,定了定神,思索了片刻。从同伴们那里传来的声音已十分微弱,象是一阵阵喃喃的细语,几乎难以觉察。我喘息一阵后,又猛吸一口气,重新钻进水里.可是和第一次同样令人失望,还是找不到铁轨。 我走错了巷道而没有觉察,应该退回去才对。 该怎么办呢?我的伙伴们不再呼喊了,也许他们还在呼喊,只是我听不见罢了。 我在水中停了一段时间,一动也不动,我的四肢象瘫痪了一样,我被一种极端的恐惧感一下子攫住了,吓得软瘫在冰冷的水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游去,在这夜一般的漆黑中,在这沉重的顶板下和冰凉的水里,我真的迷了方向。 但是喊声又突然响了起来,于是我明白了该朝着那里游回去。 用手臂往后划了十几下之后,我潜入水里又摸到了铁轨,这正好是铁轨的分岔处。我寻找转盘,可是没有找到;我本想寻找转盘上的那些出口,因为从这些出口就可以找到去梯子那边的巷道了,可是不管我从右边找还是从左边找,碰到的总是巷道的井壁,铁轨在哪儿呢。 我又回到铁轨的分岔处,沿着它一直游到铁轨突然中断的地方。我终于弄明白了,铁轨已被洪水的漩涡掀起来冲走了,给我指向梯子的路标没有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计划已没有实现的可能,只好再往回游去。 我已经游过一趟,知道沿路没有危险,我只想尽可能快地回到工作面,好在有喊声在给我指引方向,我迅速地游者。 随着我渐渐地游近工作面,我感觉到在我的伙伴们喊叫的声音里有着一种兴奋有力的声调,我似乎察觉出在伙伴们的身上有了新的力量。 我游近工作面,向伙伴们喊话。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老夫子回答说。 “我没有找到巷道的出口。” “没关系,通道正在向我们这边掘进,他们已经听到我们的喊声,我们也已听见他们的声音,一会儿我们就可以通话了。” 我迅速地爬上了工作面,也马上过去听着。 确实,手镐的声音响得多了,营救我们的人的喊声传到我们这里时仍然很弱,不过已经清晰可辨了。 最初的兴奋过了之后,我发觉自己冻僵了。因为没有干衣服给我更换,他们就把我埋在碎煤堆里,一直埋到我的脖子,煤堆始终是保存着一定的热量的,加斯巴尔大叔和老夫子还从两边挤着我。于是我就向他们讲述我的探险和找不到铁轨的经过。 “你敢潜水?” “为什么不敢?不幸的是我什么也没找到。” 现在,正如老夫子说的,没有找到巷道的出口已不甚紧要,因为我们如果不可能从巷道脱险的活,我们可以从上面直接挖下来的这条新的通道得救。 喊声变得相当清楚,可以相信很快就能听到说话的声音了。 的确,我们很快听见了一句说得很慢的话: “你们是多少人?” 在我们所有的人中间,要算加斯巴尔大叔的声音最洪亮、最清晰,大家推他回答: “六个!” 接着是一阵沉默。无疑,外面的人本希望我们这里的人数要比这更多一些。 “你们快点吧!”加斯巴尔大叔喊道,“我们就剩一口气了。” “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报着我们的名字: “贝关乌、巴契、老夫子、卡洛利、雷米和加斯巴尔。” 在营救我们的工作中,对外面的人来说,这时是最令人揪心的时刻。当知道马上就可以和我们取得联系时,被淹矿工的亲属和朋友都蜂拥而来,士兵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们拦在巷道口。 当工程师宣布我们只有六个人的时候,失望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了。然而每个人还怀着一线希望,希望在这六个人中,可能会找到他们所期待的人。 工程师重复了我们的名字。 天哪!在一百二十个母亲和妻子里面,仅仅只有四个人能看到她们的希望成为现实。何等痛苦!何等悲惨! 在我们这一方面,我们也在想,哪些人已经被救出去了呢? “已经救了多少人哪?”加斯巴尔大叔问道。 没有回答的声音。 “问问马利尤斯在哪儿?”巴契说。 加斯巴尔大叔又问了一次,和第一次一样,仍然没有回答。 “他们没有听见。” “还不如说他们不愿意回答。” 我一直在琢磨着一个问题。 “问问他们,我们在地底下已经多长时间了。” “已经十四天了。” 十四天!可我们中间把天数估计得最多的人,也只说是五至六天。 “你们现在不会待得太久了,鼓起勇气吧!不要再说话了,不然会影响工作的进度。还有几个钟头就行了。” 我认为,这是我们遭难以来最漫长、最痛苦难熬的时候。每一下铁镐的声音,都使我们觉得它应该是最后的一镐。但是,一声接着一声,一声又接着一声,没完没了。 过了不久,又传来了问话: “你们饿吗?” “饿,饿极了。” “你们能等吗?如果你们太虚弱,可以先打个窟窿,给你们送点汤进去,不过这会延迟你们得救的时间。如果你们能够坚持一会儿,你们很快就可以得救。” “我们等,你们赶紧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水一直在有规律地退下去,这当然是因为三个井口的吊桶一刻不停地在运转的缘故。 “告诉外面,水在退。”老夫子对加斯巴尔大叔说。 “我们知道啦。也许从巷道,也许从通道,我们就要到你们那里去了……很快。” 手镐的声音变弱了。这显然是人们正在小心地估量着通道被打开时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危险,因为我们已经向他们说明过我们所处的位置,他们怕引起塌坍,上面的东西会砸在我们头上,硕伤或者砸死我们,甚至连同塌坍物把我们一股脑儿地冲到水里去。 老夫子告诉我们,空气的膨胀也是可怕的。洞一打通,膨胀的空气就会象一发出膛的炮弹那样向外射去,把一切都掀倒。我们应该小心提防,就象挖通道的工人正倍加小心提防塌坍一样。 由于镐头的震动,一些小的煤块从工作面的高处脱落了下来,顺坡滚进了水里。 说也奇怪,愈是快要得救,我们就愈衰弱。我再也支持不住了,躺在碎煤堆里,连用胳膊把自己支撑起来的力气也没有。我不冷,但我在发抖。 终于有几块大的煤块掉了下来,它们滚落在我们中间,工作面上部打开了一个口子,我们突然被矿灯的亮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但是,我们立刻又堕入黑暗中。一股气流,一股可怕的气流,犹如一阵龙卷风,它把煤块和各种碎屑都卷了起来,也把我们的矿灯吹灭了。 “这是气流,不用害怕。外面有人很快会把灯点上的,稍稍等一会儿。” 等!又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