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和香肠今晚就分给你和雷米。”“但是我饿。”卡洛利用痛苦的声音分辨着,“我这会儿就饿了呀!”“到了晚上你会更饿。”“倒霉!这小子的储藏室里没有块表,要不我们就知道钟点了,我的表停了。”“我的表也不走了,叫水泡了。”一想到表,也就想到了活生生的现实。现在几点钟了?我们在这个上山眼里待了多少个钟头了?大家议论了起来,但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有人说是中午,有人猜是晚上六点。就是说,有些人认为我们被困在工作面里已达十多个小时,另外的人则认为还不到五个钟头。我们之间所产生的这种不同的估计,不断被修正后的新的不同估计所代替,最后出现的差距竟大得惊人。但是我们实在没有把空话、废话长时间地说下去的心情,关于时间的讨论结束后,大家便不再说话,各自陷入了沉思。我的同伴们在想些什么?我一无所知,但根据我自己所想的去判断,他们想的不见得是什么高兴的事情。尽管老夫子神色坚定,我却对我们的得救一点也不抱希望。我怕水,怕黑暗,怕死;沉寂使我颓丧,工作面里的看去不牢靠的巷道壁使我感到惴惴不安,好象它的全部重量都已经压在我的身上似的。我难道再也看不见丽丝、艾蒂奈特,再也看不见亚历克西和邦雅曼了吗?以后,谁来把他们一个个联系在一起呢?我难道再也看不见阿瑟、米利根夫人,再也看不见马西亚了吗?人们难道永远也不会让丽丝明白,我是为她死的吗?还有巴伯兰妈妈,可怜的巴伯兰妈妈啊!我的思想接连不断地想着一件比一件更伤心的事情。我瞧瞧我的伙伴们,本想借以排解我的心事,但我看见他们也在同样受着痛苦的折磨,都和我一样的颓丧,这就使我只好重又回到更加忧郁、更加凄楚的沉思之中。他们,他们都是习惯于矿井生活的,我本来以为他们是不会因缺少空气、阳光和自由而感到痛苦的,地层压在他们身上也不会象压在我身上那样沉重。突然,寂静中响起了加斯巴尔大叔的声音:“我看哪,别人并没来营救我们。”“你为什么这样想呢?”“我们什么也听不到啊!”“整个城市都被摧毁了,这是一场地震。”“也可能城里的人以为我们都死了,因而犯不上再来为我们自操心。”“那么,我们算是被抛弃了。”“为什么要把你们的同伴看成是这样的一些人呢?”老夫子打断他们的话说,“指责他们是不公道的。你们明明知道,发生了事故,矿工们是从来也不会互相抛弃的;他们,二十个人也好,一百个人也罢,宁肯自己都死掉也决不会撂下一个受难的同伴不管的。你们懂不懂,唔?”“这倒是真的。”“既然是真的,你们为什么想到别人会抛弃我们呢?”“可我们什么响动也听不见!”“我们确实什么也没听见,但这里能听得见声音吗?谁能回答这个?我反正不知道。还有,即使今后我们会听到一点儿声音,但当我们发现这声音并不能救我们的命,难道就能因此证明别人是把我们抛弃了呢?我们知道这场灾难是怎么来的吗?如果是地震,那么为了那些幸免的人,城里的人有着一大堆事情等着他们去做;如果象我所设想的那样,这不过是场水灾,那么怎样援救,也要看井口的情况。井口可能塌陷了?矿灯室旁边的巷道也可能毁坏了,这样,组织救援就更需要时间了。我并不是说我们一定会得救,但我肯定,人们已经在救我们了。”他说得那样坚定有力,总该说服疑虑最多、最胆怯的人了。但贝关乌反驳说:“如果他们认为我们都死了呢?”“人们还是会来救我们的,你如果不放心,那就使劲敲打这里的巷道壁,告诉他们我们还活着。你们知道,地层是可以传音的。如果上面的人听见了敲打声,他们就知道应当加紧干了;再说我们的响声可以给他们指明方向。”贝关乌穿的是笨重的大皮靴,他开始用力踢工作面上的巷道壁。这种声音,尤其是这种想法,提醒了我们,使我们从无所作为的麻木状态中醒了过来。人们会听到我们的声音吗?他们会回答我们吗?“暖,老夫子,”加斯巴尔大叔说,“如果人们听到我们的声音,他们用什么办法来救我们?”“只有两种办法,我相信这两种办法都会用上的,那就是:在这个工作面的上面挖通道,一直通到我们这儿;再就是排水。”“噢!挖通道。”“啊!排水。”这两句插话都没有使老夫子离开话题。“我们是在四十米深的地方,是吧?一天挖六至八米的话,要七、八天才能挖到我们这里。”“一天挖不到六米。”“照通常那样干是这样。但为了救伙伴,有许多事情是能做到的。”“我们绝对活不到第八天的!想想看,老夫子,八天哪!”“还有水呢,水怎么办?怎样把水排出去呢?”“怎么把水排出去,我不清楚。应该先知道灌进矿井的水有多少,二十万立方?三十万立方?我心里没有数。但是,要到我们这里来,也没有必要把全部灌进的水都排掉。我们是在第一水平,人们可以同时在三个井口排水,每个井口配备两个吊桶,这就有了六个了;每个的容量是二千五百升,三个井口的吊桶同时开动,一次就能排出一万五千升。你现在明白了吧。依我看,其实事情可以进行得比这还要快。”一场关于什么才是该采用的最佳方案的七嘴八舌的争论开始了。但是争论的结果使我明白:假定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话,我们居然能奇迹般地同上面来的人相会合,即使是这样,大家至少还得在这个坟墓里再蹲上八天。八天哪!老夫子曾对我们说过,有的工人曾被埋在矿井底下长达二十四天,但这毕竟是故事,可现在这是现实!当我的脑子里盘旋着这一念头时,耳朵里听到的只是别人嘴里也在说着的同一个词儿:八天!我不知道在这一想法的重压下,大家一共争论了多少时间,反正争论最后是停止了。“你们听听!”卡洛利叫了起来。我的这个伙伴,他在听觉上确实非常接近于野兽,他有着比我们所有的人发达得多的动物的官能。“听什么?”“水里有什么东西在响。”“你把什么石头滚到水里去了吧?”“不。这是一种发闷的声音。”我们都侧耳细听。我的听觉只是在听地面上的和听正常生活中的声音时才十分灵敏,现在我却什么也没听到。我的伙伴们呢,他们听惯了矿井中的声音,所以我看到他们的神色都显得很高兴。“是的。”老夫子说,“水里是发生了点什么。”“是什么,老夫子?”“我不知道。”“水在退。”“不,声音不是连续的。响声是一阵一阵的,它很有规律。”“响声是一阵一阵的,它很有规律!啊,伙计们,我们得救啦!这是吊桶排水的声音。”“吊桶排水啦!”我们几乎是在同时用同一个声调喊出了这句同样的活;我们象遭了电击一下,猛地都站了起来。这一下,我们已感觉不到是在四十米深的地下,空气也不再使我们窒息,巷道壁对我们来说已不再有压迫感了;耳朵再也不嗡嗡作响,呼吸也变得舒畅了;我们的心啊,在每个人的胸膛里怦怦直跳。卡洛利抓住我的手,用力握着。“你是个好小伙子。”他说。“不,你才是好样的。”“我说的是你。”“你是第一个听到吊桶声音的。”他象一个醉汉一样,非要把我说成是个好样的不可。事实上,我们难道不都同他一样,沉醉于绝处逢生的希望之中了吗?唉!这希望对他来说是不会立即实现的,对我们所有的人也是一样。在重见温暖的阳光以前,在听见风吹树叶的飒飒声以前,我们还要度过许多漫长、艰险的日子,我们还须要忍受着各种痛苦,我们还须要焦急地一天天地盼望下去;啊,这个使人想望得如醉似痴的阳光,这个柔和的风吹树叶的音乐般的声音!但是,为了向你们叙述特鲁耶尔矿井这次可怕的惨剧,现在我应该给你们讲讲它是怎样发生的,工程师们又是用什么办法来救我们的。星期一早上我们下井的时候,天空已经布满了乌云,它已经预示着将有一场暴风雨。七点钟的时候,暴风雨发作了,随之而来的是真正的洪水。开始,乌云慢慢地压下来,在弯弯曲曲的蒂汶纳山谷中翻卷,它凝聚在山峰的罅隙中不再升高;接着,这些铺天盖地的沉重的云块,将它们饱含着的大雨向山谷中倾泻,这不是骤雨,是瀑布,是倒悬的飞湍,是洪水。几分钟之内,蒂汶纳河和它的支流的河水便暴涨了。道理很简单,石块地不渗水,雨水只好顺着山坡向河里冲去。只是顷刻间的功夫,蒂汶纳河河水便漫出了陡峭的河床;圣昂多尔和特鲁耶尔这两条原来是小小的沟溪,现在突然成了激流,而且也都漫出了它们的河床。由于蒂汶纳河河水正在疯狂地推涌,特鲁耶尔沟内已经漫开的激流便再也找不到去路,它便漫向矿井所在的地面。河水泛滥虽说是瞬息间的事,但在井外干活的洗煤工,一下暴雨就躲开了,他们没有遭到任何危险。在特鲁耶尔.发生水灾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里的三个矿井的井口又都在水漫不到的高处,所以人们着急的只是怎样去保护那一堆堆做巷道支架用的木料。煤矿工程师关心的也同样是这些木头。但他突然看到洪水打着漩涡,在向刚冲开的一个洞穴猛灌下去,这个洞穴是在露出地面的一片煤层上。毋须细想便会明白刚刚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洪水正在向井下倾泻,地下的开采水平的底板无疑等于给洪水提供了一个河床,地面的水会退下去,矿井却会很快被淹没、被灌满,井下的工人会被淹死。工程师奔跑到圣于连井井口,命令人们放他下井。但是刚要跨进吊桶,他又突然停住了。人们听见井下响着可怕的嘭嘭声,这是激流在井下震荡的响声。“别下去!”围住他的人想阻止他。但他挣脱了别人的阻拦,从背心里掏出他的表。“拿着!”他把表交给了其中的一个人,说道,“如果我回不来,你把表交给我的女儿。”然后,他向操作吊桶的人说:“下井!”吊桶在下降,他又仰起头来,对拿着他的表的人说:“对我的女儿说,她爸爸亲她。”吊桶到了下面。工程师开始呼叫,有五个矿工向他奔过来。他让他们上了吊桶,自己留下。这五个人被吊上去之后,他重又大声呼叫,但已经毫无用处,他的喊叫声被水声和矿井的塌陷声盖住了。这时水已涌进巷道,正在这个时候,工程师看见了矿灯的亮光。他于是走进没膝深的水里,向亮光处冲去。又接回三个人。吊桶下来了,他把这几个人安置在里面,自己留下来,他想去找找哪里还有灯光。但他被刚救起的几个人拦住了,他们把他拖进了吊桶,发出了上升的信号。真是间不容发,水马上就把整个矿井淹没了。这种救人的办法行不通了,必须另想法子。想什么方法呢?在他的周围,几乎没有人可以商量。早上发出一百五十盏矿灯,即一百五十个矿工下了井,而现在交回来的只有三十盏,就是说还有一百二十个工人困在井下。他们死了还是活着?能找到一个避难的地方吗?这些问题在工程师的脑子里翻腾着,使他焦虑和恐惧。就在工程师发觉有一百二十人被困在井下的时候,外面有几处地方发出了爆炸声,土块、石头冲天而起,房屋象遇到地震似的摇晃。工程师解释说,被洪水挤压的、憋在上山眼那样的工作面里的瓦斯和空气,它们选择土层压力薄弱的地方,在露头的煤层上面迸发出来,也就是说,它们的压力使地壳爆裂开来,其道理就象锅炉炸开了它的炉壁一样。这就是说,矿井的的确确已经灌满了水,惨剧已经发生。消息很快传遍了瓦尔斯城,工人、爱打听消息的人、被淹矿工的妻子儿女,纷纷从四面八方跑向特鲁耶尔。他们打听消息,寻找亲人,提出要求。由于人们此刻还无从回答他们的问题,他们在自己的着急和悲伤中便掺进了愤怒。“真相被隐瞒了,是工程师的过失。”“打死工程师!打死他!”当人们正准备冲进工程师的办公室的时候,工程师本人却没有听见乱轰轰的喊叫,他正伏在一张矿井平面图上,寻找着矿工可能躲避的地方,考虑救援工作应该从哪儿着手。幸好附近矿井的工程师们,领着他们矿上的工人和城里的工人一同赶来了,他们想阻止愤怒的人群,想向他们解释,但能说些什么呢?一百二十人没有了,这些人在哪儿呢?“我的爸爸呢?”“我的丈夫在哪儿?”“还我儿子!”人们的声音是嘶哑的,因为哭泣和叫喊的时间太长了;人们的问题梗在喉咙里提不出来,因为刚张开口,便又抽噎了。怎样来回答这些孩子、女人和母亲呢?只有一句话,也是工程师们合计好的:“我们去找,我们一定尽力而为。”营救工作开始了。能在这一百二十人中找到一个生还者吗?疑团重重,希望渺茫。但这有什么要紧呢?继续干吧!救援工作是如同老夫子所预料的那样组织起来的。排水的吊桶安装在三个井口上,开始日夜不停地排水,而且将一直继续到最后一滴水也被排到蒂汶纳河里去为止。人们同时也开始按通道。向哪个方向挖?谁也不清楚。碰碰运气吧!因为必须这么干。这些完全靠碰运气而控的通道是否有用,工程师们的意见是不一致的,谁也不能肯定地说出那些还活着的人躲起来的地方。我们这个井的工程师希望遇难的人能躲在那些废弃的上山眼工作面里,因为那些地方洪水是淹不到的。他要求立刻开掘,直接向那些废弃的工作面挖下去,即使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也得这么干。为了不浪费时间,通道应该凿得尽量窄些。只要容得下一个挖煤工向前掘进就行。挖下的煤将装在煤筐里,用排队传递的方法陆续运出来。一个挖煤工累了,另一个马上上前去接替。就这样不休息、不松劲,排水和挖通道两项工程同时夜以继日地进行起来了。对那些在外面为营救我们而工作的人来说,如果时间是漫长的话,那对我们这些无能为力的囚徒来说,那就更漫长更难熬了。我们只有等待,而且并不知道人们会不会很快就把我们救出去。用吊桶排水的声音最初带给我们的那种狂喜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这种反应很快变成了思考。我们没有被抛弃,人们正在救我们,这是有希望的一面;但排水工作进展是否迅速?这是令人焦虑的一面。不幸的是,精神上的苦恼又同肉体上的受折磨联结了起来,我们被迫蜷缩在平台上的那种姿势是最累人的,连舒展一下麻木了的四肢都不可能。头疼和头涨变得越来越无法忍受。在我们所有的人中间,数卡洛利的情况还比较好。“我饿了。”他不时地说,“老夫子,我想吃面包。”老夫子终于决定从软帽中拿出一块面包递给卡洛利和我。“不够。”卡洛利说。“这个圆面包得吃很长时间哩!”其余的人当然很想分享我们的面包,但既然已经发誓要听从老夫子,他们只好恪守誓言。“不让我们吃面包,总该让我们喝水吧!”贡贝鲁说。“你想喝就喝吧,我们有的是水。”巴契想下去,但老夫子不让。“你会把边上的横木档头踩塌的,雷米比你轻也比你灵活,让他下去取水。”“拿什么盛水呢?”“盛在我的靴子里。”有人递给我一只靴子,我准备滑到水边去。“等等。”老夫子说,“我拉住你。”“您放心,我掉下去也没关系,我会游水。”“我拉着你。”就在老夫子俯身向前时,不知是没有计算好身体的姿势还是身体长久不动而麻木了,或者是由于他脚下的煤松动的缘故,他顺着工作面的斜坡滑了下去,栽进了黑咕隆略的水里。他手里拿着的那盏替我照明的灯也跟着飞滚了下去,立刻不见了。顿时,我们进入了漆黑的夜里,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叫。幸亏我早已作好下水的准备,一秒钟也没耽误,顺势仰天一躺,我紧跟着老夫子滑到了水里。在和维泰利斯一起旅行的时候,我学会了游泳和扎猛子,在水里,我能跟在坚实的陆地上一样自在。但在这漆黑的洞穴里怎么辨别方向呢?在我顺势滑到水里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当时一心只惦着老夫子快要淹死了,我是凭着一个热心肠人的本能跳进水里的。往哪里找呢?胳膊往哪里伸呢?该采用哪种方法潜下去呢?就在我寻思怎么办的时候,我感到肩膀被一只痉挛的手抓住了,它把我拖到水底。但我只用脚巧妙地、使劲地一踩,我又浮上了水面。抓住我的那只手依然没有松开。“老夫子,您抓住我,紧紧靠着我,把头抬起来,您得救啦!”得救!我们俩谁也不能说已经得救,因为我不知道该往哪边游。我突然灵机一动。“上面的人怎么不吭声哪?”我高声喊。“你在哪儿呢,雷米?”这是加斯巴尔大叔的声音,这声音给我指明了方向,应该朝左面的方向游去。“点盏灯!”即刻有了灯光。原来我离他们并不远,只要一伸胳膊就能够得着平台的边缘。我用一只手扒住一大块煤,使劲拖着老夫子向平台靠去。对他来说可正是时候啊!老夫子喝了几口水,已经开始窒息了。我把他的头托出水面,他很快清醒了。加斯巴尔大叔和卡洛利俯身向我伸出了手。巴契也从他的位置上移下来一点,拿着灯为我们照亮。老夫子一只手被加斯巴尔大叔拉着,另一只手被卡洛利拖着,我使劲在后面推,一直把他推上平台。他上去后,我也爬了上去。他已经完全恢复了知觉。“过来吧,”他对我说,“让我拥抱拥抱你,你救了我的命。”“您已经救了大伙的命了。”“这么一来,”卡洛利说,“我的靴子丢了,我还没有喝到水哩!”他生性就是这样,什么事情也不能感动他,在这种情况下,还念念不忘他个人的小事。“靴子!我给你找去。”可是有人拉住了我。“我不许你去。”老夫子说。“那好,你们给我一只靴子吧,至少我也好用它打水喝。”“我不喝了。”贡贝鲁说。“喝,都喝,为了老夫子的健康!”我又一次滑下去,当然比第一次慢,而且加倍小心。我和老夫子虽然逃脱了淹死的危险,但也遇到了麻烦,我们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起初我们没有想到这种麻烦,但是,湿透了的、冰冷的衣服很快提醒了我们。“应该递件衣服给雷米。”老夫子说。可是没有人响应这个虽然是向全体发出的、然而也并不是具有强制性的号召。“没有人吭气吗?”“我也冷呀!”卡洛利说。“那么,掉到水里的人反而暖和了。”“你们不该掉到水里去的!”“既然这样,”老夫子说,“让我们抽签吧,中了签的就该拿出一件衣服来。我不需要衣服。我现在要求的是大家应当平等。”我们大家都被水浸湿了,我一直湿到脖子,个子最高的也湿到了腰部。换衣服其实没有多大意思,但老夫子坚持要这样做。抽签后,我得到贡贝鲁的一件上衣。贡贝鲁的两条腿跟我整个身子一样长,他的上衣还是干的。我裹在里面,身子很快就暖和了。这件不愉快的祸事使大家慌张了一阵之后,意志方面的颓丧很快又重新开始了,伴随着它的还有一种不祥的、活不成的想法。这种想法的压力在我同伴的身上无疑比在我身上更为沉重,他们一个个象木头人那样痴呆地醒着,而我却睡着了。我躺卧的位置应该说不比别人的坏,但睡着以后,不小心的话,还是会滚到水里去的。老夫子看到了这种危险,他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他虽没有紧紧搂住我,但已足以使我不掉下去,我这时就成了一个躺在母亲膝盖上的孩子。他不但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而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当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发麻的胳膊只换了换位置,马上又一动不动了,并低声对我说;“睡吧,小伙子,不用怕,我守着你。睡吧,小家伙。”我深深感到他是不会放开我的。我于是放心地睡着了。时间在流逝,我们始终都能听到吊桶的有规律的排水声。第二部 第六章 营救平台实在过于狭窄,使我们无法忍受,大家决定要把它加宽,说干就干,我们用小刀在煤层里刨挖,然后把挖下的煤块扔到水里。因为我们的脚下已经有着吃得住劲的立足点,加宽平台的工作并不太难;在挖掉了很多煤块以后,我们的监牢加宽了。当我们能够伸着腿平躺下去,再也用不着悬腿坐着的时候,我们肢体上的痛苦大大缓解了。虽然卡洛利的大圆面包每次都是按最小分量分到卡洛利和我的手里的,但我们两个人都已亲眼看着它分完。而且,那最后剩下的一块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分到我们手里的,那就是:当老夫子最后一次给我们分面包的时候,从几个挖煤工的眼神里,可以明显地看出,如果下一次再分的时候还依旧没有他们的份儿,那他们是决不会再容忍下去了,幸好往后已经没有面包可分了。这样一来,大家再也没有话好说了。开始被困的时候,我们的话多极了,时间越长,我们变得越不爱说话,说话的内容也越来越简单,永远都是围绕着这两个问题:人们用什么办法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被关在这里有多久了?但是,连这两个问题,人们也已经感到冷漠了。如果我们中间有谁说了自己的看法,别人未必就会有反应;即使有,也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哪怕有谁在一天之内对自己提出的看法颠三倒四地作几次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也决不会引起别人的恼怒或认真的反驳。“好吧,看看吧。”我们困在这里已经有两天或者六天?这只有到了我们获救的时刻才会知道。但这一时刻会到来吗?我很怀疑。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怀疑,有时我的伙伴们偶然流露出一些想法,这些想法证实他们同我一样,也是满腹疑虑。“如果我死在这里,”贝关乌说,“公司会给我的老婆和孩子一笔抚恤金,他们至少用不着再去要饭,依我看,这也死得安心了。”当然,老夫子作为众人之首,他自认为不仅要保护我们不遭灾难,还要拯救我们于自我绝望之中。所以一旦我们当中有谁表现出自暴自弃,他便马上用好言去宽慰他。“你和我们一样,都不会死在这里的。吊桶在工作,水正在退下去。”“哪儿的水在退?”“井下的水。”“那巷道里的水呢?”“也会退的,但必须等待。”“您说,贝关乌,”这个插话的人是卡洛利,他对于说反话是从不失时机的,而且反应得特别快,“如果这个公司象老夫子从前的那个一样破产了呢?那您的老婆就要被人偷走了。”“少废话,白痴!公司富得很。”“公司有了矿井才有钱!可现在,哈哈,矿井淹在水里了。不过,我嘛,我倒宁可在外面而不愿意困在这里。”“你是说?”“谁叫这些经理先生和工程师先生平时都那么神气?现在正好教训教训他们。我巴不得工程师先生也在井下,那才有趣哩,不是吗?‘工程师先生,您是不是该带上一个罗盘呢?’”“就算工程师也在下面,你这个白痴也还不是照样要憋死在这里,我们也一样。”“啊,你们这些人,告诉你们,我不过拿工程师开开玩笑,你们用不着不好意思。我嘛,我还有别的事等着要干哩,谁能帮个忙去晒晒我的栗子呢?我想劳驾请工程师上去帮这个忙,‘向您致敬,工程师先生!’”老夫子的感情本来就是深藏不露的,卡洛利这个人,他对什么事都不大在乎,现在除了他们这两个人,在我们其余的人的嘴巴里,你不会再听到脱险或得救这样的字眼,因为从我们内心深处涌出来的那些话,几乎句句都带上“死亡”和“被抛弃”这两个词。“老夫子,你说的是废话,吊桶是永远也排不干水的。”“我已经给你计算过不下二十次了,耐心点吧!”“光靠计算是不能把我们从这里救出去的。”巴契思忖着说。“那谁来救我们呢?”“仁慈的天主。”“可能。既然是天主把我们放在这里的,”老夫子回答说,“也只有他才能把我们救出去。”“我只指望天主和圣母来救我们,而不是那些工程师先生。刚才我向圣母祈祷时,感到耳边轻轻吹过一阵微风,好象有个声音在对我说:‘如果你将来愿意过一个热心教友的生活,你将得救。’我答应了。”“他和他的圣母都是畜生!”贝关乌站了起来喊道。巴契信天主教,贝关乌信的是基督教加尔文宗。如果说圣母在天主教内受到极高崇敬的话,那她在基督教加尔文宗内却一钱也不值;他们根本就不承认圣母,不承认所有位于天主和人之间的中介者,如教皇、诸圣和天神。巴契讲的求圣母保佑的说法,要是在别的地方,那是不会引起争论的。但是,这是在塞文省的中心地带,是在一个曾经在十七世纪发生过宗教武斗的城市里,这个城市,在那个时候,一半对一半的居民曾经互相殴斗过。那么现在巴契的话也好,贝关乌的反唇相讥也好,都势必引起一场争纷,这已是无法避免的了。这两个人已经同时从狭窄的平台上站了起来,互相提防着,准备交手。老夫子一只脚踩着加斯巴尔大叔的肩膀,上到平台的高处,夹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如果你们想打架,”他说,“等你们出去以后再打。”“要是我们出不去呢?”贝关乌反问道。“那就证明你是对的,巴契是错的。因为巴契在祈祷的时候,他得到了出得去的允诺。”这一回答的好处是能使对立的双方都满意。“我会出去的。”巴契说。“你出不去。”贝关乌回答。“用不着再争论不休,很快就会知道谁对谁错。”“我能出去。”“你出不去。”由于老夫子的调停,争吵幸而平息了,但大家的头脑里却都蒙上了一层再也无法排除的阴影。“我相信我会出去,”巴契沉默片刻之后又说,“当然,我们现在在这里,那是因为我们中间有着天主要惩罚的恶人。”说着,他故意向贝关乌看了一眼。贝关乌不但没有发火,反而同意他对手的说法。“这是肯定的,”他说,“上帝要给我们中间的一个人补过和赎罪的机会。这个人是巴契还是我?我不知道。至于我,我所能说的,就是多亏这些时候我一直是个守规矩的基督教的教友,在上帝面前我的良心是平安的,我现在祈求上帝宽免我的过失。”说完,他双膝跪下,一下、两下,捶打自己的心口①。①跪着捶打自己的心口。这在天主教和加尔文宗基督教内,是教徒忏悔时的一种动作。这种动作,在他们现在的新派教徒内已不被采用。“而我呢,”巴契大声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灵魂上没有犯过罪②,我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发痛悔’③。但我仁慈的护守天神和我的主保圣人圣若望,他们都知道,我从来没有故意犯过罪,我从未对别人做过亏心事。”②这里所说的“犯罪”,是属于宗教语言,不仅是指抵触法律的犯罪行为,也指灵魂上(即思想上)的抵触上帝十诫的行为。③发痛悔,是天主教教规上的专词,指把所犯的罪,全部亲口坦白,并表示痛改前非。我不知道是这阴森的监牢还是对死亡的恐惧,或者是饥饿所造成的虚弱和勉强照亮这古怪场面的矿灯的神秘的火光,使我听了巴契和贝关乌的公开忏悔后,内心也深深地受到震动,也准备跪下来和他们一道忏悔。突然,背后有人发出一声嚎啕,我转过身来,看见高大的贡贝鲁已经跪倒在地上。几个钟点以前,他就离开了平台的高处,下到我们躺坐的地方,占据了卡洛利的一部分位置,紧贴在我的身后。“那个罪人,”他哭喊着,“不是巴契,也不是贝关乌,是我。仁慈的天主惩罚的是我呀!但我痛悔,我痛悔。大家都听着!我把事情全盘托出。如果我出去了,我发誓要补赎我犯过的罪,要是出不去,请求你们替我弥补吧!一年前,有人告胡盖特在韦达尔大娘房里偷了一块表,他被判了五年徒刑。胡盖特是无辜的。这事是我干的,表就藏在我床底下,撬开第三块地砖就能找到。”“把他推到水里去!推到水里去!”巴契和贝关乌同时嚷了起来。如果他们俩已经下到我们身边,那肯定会把贡贝鲁推下水潭的,但在他们可能下来之前,老夫子还来得及进行干涉。“你们难道希望他灵魂上带着大罪①去见天主吗?”老夫子喊道,“让他发痛悔吧。”①这是宗教语言,意即:应该允许有罪的人在他临终前有个忏悔的机会。“我痛悔,我痛悔。”贡贝鲁重复着。尽管他力大无穷,他的声音却比一个孩子的声音还要微弱。“把他推到水里去!”巴契和贝关乌还在喊叫不休。“不行!”老夫子也喊了起来。于是他对他们进行劝说,给他们解释关于定罪和宽免的道理。但他们什么也不愿听,始终气势汹汹地要走下来。“把你的手给我。”老夫子走近贡贝鲁。“老夫子,你不要保护他。”“我要保护他。如果你们要把他推到水里去,就把我一块儿推下去。”“不推也行,”他们终于只好让步,“但要有个条件,你让他在角落里待着,谁也不准和他说话,大伙儿都不应该理他。”“这还是公道的,”老夫子说,“他也只配这样。”老夫子说了这番算是给贡贝鲁判决的话以后,加斯巴尔大叔、老夫子和我,我们三人挤了挤,在我们和那个倒在煤块上的可耻的人中间出现了一条空隙。我想,大概有好几个钟头吧,这个人一直待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显出痛苦不堪的样子,不时重复着一句话;“我痛悔。”可是巴契和贝关乌还在朝着他嚷嚷:“太晚了。你痛悔是因为你害怕了,胆小鬼!你本该在六个月、一年以前就发痛悔的。”他艰难地喘着气,没有直接回答他们,只是一个劲地重复:“我痛悔!我痛悔!”他发烧了,或者至少象发着烧一样,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听得见他的上下牙齿在咯咯作响。“我渴,渴死了。”他喃喃地说,“给我靴子。”靴子里没有水了,我站起来想去打水,但巴契吼叫着不让我去,加斯巴尔大叔拉住了我的胳膊。“大家发誓不去管他的。”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连连地叫着口渴;因为看到我们无意给他水喝,他就站起来想自己下去弄水。“他会把平台踩塌的!”巴契喊了起来。“他爱怎么干就让他怎么干吧!”老夫子说。这个快渴死的人,他看到过我是仰着身子滑下去的,因而也想照着去做。但我的身体很轻,他却很笨重;我很灵活,他却臃肿面呆笨;他刚刚仰面躺下,身子下面的煤块就塌了;还没等他叉开双腿重新站起来,这个人便带着两只向空中乱抓的手滚进了漆黑的深水里;被激起的水花一直溅到我们的身上;之后,水面重新合上,再不露一丝缝隙。我正要俯身向前,但加斯巴尔大叔和老夫子一人抓住了我一只胳膊。“我们得救了!我们会从这里出去了!”巴契和贝关乌同时狂呼起来。我害怕得发抖,身子猛地朝后倒了下去。我完全呆在那里了,动也动不得了,吓成了半死。“他不是个诚实的人。”加斯巴尔大叔说。老夫子没说什么,但马上从牙缝间挤出了这么一句:“再说,他消耗了我们份内的不少氧气。”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的脑袋象被敲了一下,我想了一想后问老夫子,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头脑里产生了一种不道德和自私的心理,孩子,我后悔了。”“后悔什么?”“我们靠面包和空气活命,面包我们没有了,空气也越来越少;要知道,我们消耗掉的空气是不能还原的。我方才看见这个人消失了,就说他再也不会消耗我们赖以活命的空气。为了这句话,我这一辈子都要受到良心的责备。”“你说到哪里去了,”加斯巴尔大叔说,“他是罪有应得。”“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巴契说着的时候,用他的两只脚拍打着工作面。如果说,一切并没有象巴契所希望的那样进行得又快又好,那也不是营救我们的工程师和工人们的过错。已经开始的挖通道的工作一直在进行,一分钟也没有停顿过,但这个工作变得困难起来了。人们现在碰上了一种被矿工们叫做“咬不烂的硬筋”的煤层,也就是说,这是一种特别坚硬的煤层。必须打通这个煤层,但是巷道太狭小,只容得下一个挖煤工在里面工作,其余的人只能排着队待在这个人的背后等着,只有第一个于累了的时候,第二个才能上前去接替他干下去,所以不管通道里的挖煤工有多少,也不管大家的积极性有多高,实际上始终只有一把镐头在凿那块“硬筋”。再说,这条巷道的通风也不好,一面往前掘进,一面还要铺设由铁管道,管道的每个接口处又都得用胶泥封住;这都不去说它,最使人感到恼火的是:尽管已经用了一台功效强大的手摇鼓风机往管道里送空气,但矿灯依旧只是在管道口才燃烧发亮。这些困难延误了掘进的速度,在我们被大水吞没的第七天,人们才只挖了二十米深。虽然说这已经是通常情况下的一个月的掘进深度了,但按眼下所用的方法和所使用的人力来说,这个进度实在算不上快。此外,为了把工程进行下去,还需要工程师具有高尚的顽强精神,因为按一致的看法,继续挖下去是白费功夫。人们认为,所有憋在井里的矿工都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事到如今,用几只吊桶排水就行了,因为你可能找到的既然只能是一堆尸体,那么早点晚点又有什么紧要呢!主管当局和公众都持这种看法,连受难者的妻子和母亲也都已经穿上了丧服,不会有人能从特鲁耶尔的矿井里活着出来了。但是工程师不顾同事和朋友们的反对和批评,他坚持着必须往深挖。就这样,除非工具出现故障,井外的营救工作一直在不间歇地进行着。工程师身上有着一种哥伦布相信能发现新大陆那样的顽强精神。“朋友们,再干一天吧!”他对工人们说,“如果明天我们还没有任何新的发现,那就放弃。为了你们的伙伴,我请求你们坚持;如果换个位置,是你们在里面,我也会为了你们的缘故,向别人提出同样的请求的。”工程师的一片赤心染红了他自己矿里的工人们的心;至于那些城里的工人,他们听到出事的消息后赶来,现在因为敬佩工程师的负责态度,个个都愿意留下来。须要工人们去做的还不止是挖通道,在矿灯室旁边的那条总巷道里,有不少地方都出现了塌方,工人们正在用坑木把它们重新支撑起来。现在,无论是工程师还是工人,大家只有一个想法,必须揭开埋藏在这口可怕的矿井里面的秘密,把还活着的受难者救出来。由于工人们的协力同心和全力以赴,通道越挖越深。到了第七天,在一次换班的时候,一个挖煤工刚要动搞,他相信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声音,好象是一阵微弱的打击声。他举着刚要落下的镐头,耳朵贴在煤层上细听。后来,他怕自己弄错了,又招呼了一个同伴上前来也听一听。两个人屏住气听着,一会儿功夫,一阵阵微弱的声音,有节奏地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这个消息马上不胫而走地传开了,怀疑的比相信的要多。传到工程师那里后,他立刻急匆匆走下了通道。这一下,他相信可以肯定了,到底还是他对,井下现在还有可以活着救出来的人!好几个人跟在他的后面下了通道,他推开挖煤工,自己用耳朵细听,但是他太激动了,周身哆嗦着,所以什么也没听见。“我怎么听不见呢?”他失望地说。“这是井里的魔鬼在作祟,”一个矿工说,“他想捉弄我们,敲打出声音来好叫我们上当。”但是最早听到声音的两个挖煤工坚持他们没有弄错,他们认为那声音确实是一种回答他们的敲打声。这两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有经验的井下工,他们的说话是有权威的。工程师把尾随在他后面的人,包括那一连串在通道里排着队传递筐子的人都打发到通道外面去,只留下那两个挖煤工在他身边。他们用镐重重地、有间隔地敲打出声音来,然后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煤层上细听。等了一会儿功夫,他们心里感到一阵深沉的震动,因为有一阵微弱的、有节奏的、急促的声音在回答他们。“再敲,敲的中间要有间隔,要能肯定那不是你们敲打后反射过来的回声才好。”挖煤工敲了几下。不一会儿,他们又听到了同先前一样的有节奏的声音。不是回声,是回答。就是说,井下有矿工在向他们答话。不必怀疑了,有人还活着,可以把他们救出来。消息象条导火线,全城轰动了。人们纷纷朝特鲁耶尔矿山涌来,人数之多,情绪之激动超出了出事的当天。遇难者的妻子们,孩子们,母亲们,亲友们都来了。他们颤抖着,丧服上闪着希望的光芒。还有多少人活着?也许很多。你们家的也许还活着,我们家的也一定还活着。大家都想拥抱工程师。这个心无旁用、只把心思用在营救工作上的工程师,他面对欢笑,如同面对嘲笑和怀疑时一样,显得镇定如若;为了把家属和那些爱打听消息的人支开,他要来了城防军阻止这些人接近巷道,以保证掘进工作能继续顺利进展。传出来的声音太微弱了,以致不可能肯定这些声音是从哪个确切的地方传来的。但这些声音足以说明,逃避水灾的矿工们一定是在老废井的三个上山眼工作面中的一个里面。只挖掘一条通道未必就能恰巧通到这些“囚徒”的面前,应该挖三条通道分别通到这三个工作面。越往深处挖,声音会听得越真切,那时就可以停止挖掘,集中力量往外排水。大家干得比任何时候都起劲了,附近的煤矿公司派了他们最好的掘进手到特鲁耶尔矿山来帮忙。人们原来只把希望寄托在挖通道上面,现在,因为水在退下去,不用多久,人们可以下到第一水平,再从那里的巷道走进牢狱中去救人,看来这也完全是可能的了。当我们在工作面里听到工程师敲打的呼唤声时,我们惊喜的心情同当初听到吊桶落在井里排水的声音时一样。“我们得救了。”这是从我们嘴里冲出来的狂喜的喊叫。不用细想,我们确信人们就要来救我们了。然而,如同刚听到吊桶排水时一样,希望过后又是失望。镐头敲打的声音表明,营救我们的工人离我们还远着哩!可能还有二十米,或者是三十米。打通这么厚的煤层还要多久呢?我们的估计各不相同。一个月,一个星期,或者是六天?我们怎么还能等上一个月、一个星期或者六天呢?我们中间谁还能活六天?我们已经有多少天不吃东西了啊!开始,只有老夫子一个人的说话还那么硬气,但久而久之我们的悲观情绪也感染了他,因为衰弱也渐渐地把他摧垮了。水,我们倒是可以喝个够,但没有吃的,饥饿使我们难以忍受,我们甚至想啃漂在水里的烂木头。我们中间最熬不住肚子饿的是卡洛利,他把剩下的一只靴子割开,不停地嚼着靴子皮。我见到同伴们饿成这个样子,心里不由得害怕了,再加上一些其他使我恐惧的因素,我时刻感到心惊肉跳,紧张得发慌。维泰利斯过去常常给我讲些海上遇险的故事,他经历过的海上旅行,至少和他在陆地上的旅行次数一样多。自从我们被饥饿折磨以来,其中有一个故事不断地在我脑海里盘旋。这个故事说,有一帮水手被困在大海中的一个沙岛上,那里找不到一丁点吃的东西,他们就杀了一个少年见习水手来充饥。听见我的同伴们饿得直叫唤,我不禁想,是否相同的命运会落到我的头上?在我们这个煤岛上,我不会被杀死吃掉吗?我肯定能在老夫子和加斯巴尔大叔那里找到保护,但巴契、贝关乌和卡洛利,这三个人能信得过吗?我对他们可没有丝毫信任,特别是卡洛利,他正在靴子皮上磨快他那雪白的大牙齿。这种害怕也许是十分可笑的,但在我们当时那样的处境下,支配着我们头脑的思维和想象力的,既不是理智也不是冷静的思考能力。更加可怕的是照明没有了。我们矿灯里的油快用尽了。当只剩下最后两盏矿灯的时候,老夫子决定只有在必需照明的情况下才点灯。于是我们就在黑暗中度过漫长的时间。我们的境况不仅是凄惨的,而且也异常危险,因为只要一不小心,我们就会滚落到水里去。贡贝鲁死后,每级平台上只剩下三个人,我们的地方稍微宽敞了些。加斯巴尔大叔占一头,老夫子占另一头,我夹在他们中间。有一段时间,我似睡非睡,非常吃惊地听见老夫子在低声地说话,好象是在说着梦话。我醒了醒,侧耳细听。“天上有着云彩,”他说,“云彩可是极漂亮的东西,有的人不喜欢它,我可喜欢得它要命。啊,啊!刮风了,多好啊,我也喜欢风。”他是在做梦?我摇了摇他的胳膊,他还在说:“如果你愿意给我六个煎鸡蛋……不,八个!干脆放上一打吧!我回去时就把它们吃光。”“你听见了吗?加斯巴尔大叔?”“听见了,他在做梦。”“不,他是醒着的!”“他在说疯话。”“我肯定他是醒着的。”“哎,老夫子!”“你愿意来同我一块儿吃晚饭吗?加斯巴尔?你来一趟吧,我通知你,天上可要刮大风了。”“他昏迷了。”加斯巴尔大叔说,“这是饥饿和高烧引起的。”“不,他死了。”贝关乌说,“这是他的灵魂在说话。老夫子,哪来的风呀?是密史脱拉风①吗?”①密史脱拉风:法国南部及地中海上干早强烈的西北风或北风。“地狱里没有密史脱拉风,”巴契叫喊道,“老夫子到地狱里去了。我告诉你,你也得去那里,当然,你是不肯相信我的。”他们这是怎么啦?全失去理智了吗?全疯了吗?要是这样,他们会互相厮打、互相残杀的。该怎么办呢?“您想喝水吗,老夫子?”“不,谢谢了,等我吃煎鸡蛋的时候再喝吧。”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们三个人一直都在说话,但相互间却谁也不答理谁。在这些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里,总是重复这几个字:吃、喝、出去、天空、风。突然,我想起该把我的矿灯点上。灯和火柴都放在老夫子那头,我把它们拿了过来。火苗刚刚闪动,他们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了。经过片刻的沉寂之后,他们都问发生了什么事,完全象刚从梦中醒过来一样。“你们害上谵妄症了。”加斯巴尔大叔说。“谁?”“你,老夫子。还有巴契和贝关乌。你们都说自己已经到了外面,还说天在刮风。”我们不时地敲打工作面,让营救的人知道我们还活着。我们听到他们的镐头在不停地挖煤,但响声要很慢才增大一点儿,这就是说,他们离这儿还远着哩。灯点燃以后,我下去用靴子打水,发觉水已经退了好几公分。“水在退!”“天主啊!”我们心里又一次燃起了希望。有人想让灯点着,好观察一下水位退下去的情况,但老夫子不许这样做。我马上想到一场争吵又要爆发了。但是老夫子在不讲清道理以前,是从来不会强求别人听从他的。“我们以后还需要灯哩!如果现在就把灯油用尽了,在非它不可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还有,水位的下降是不会一下子明显地让人看出来的,那么,你们现在去看着它,岂不反而会把自己急死吗?我们会得救的,鼓起勇气吧!不该指望水会一下子全退尽。这里还有十三根火柴,到需要用的时候就用得着了。”灯灭掉了。我们都喝了个够,谵妄症也不再纠缠我们了。在漫长的几个小时里,或许是几天吧,我们一动也不动,就靠着听镐头挖巷道的声音和吊桶在井里排水的声音,坚持着活下去。声音不知不觉地愈来愈响,水在退,人们在接近我们。不过他们能及时赶到吗?如果说营救我们的工作越来越接近成功的话,我们却变得越来越衰弱、越来越痛苦了,这既是体力上的虚脱,也是精神上的虚脱。从发生水灾的那天起,我的同伴们还没有吃过东西。更加可怕的是,我们唯一能呼吸的,只是一种不能更新的空气,它正变得越来越有害,使我们越来越感到不堪忍受了。幸好水退了,气压也减低了。如果一直是那样的气压,那我们肯定会窒息而死的。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我们的得救,都是由于营救工作的迅速有效和指挥得当。镐头和吊桶的响声象摆动着的钟摆,完全是有规律的。只要营救工作稍有停顿,我们便立刻感到焦躁不安。他们会抛弃我们吗?是碰上了难以克服的困难了吗?在一次这样的停顿中,突然响起了一种非常巨大的声音,一种轰隆隆的、象呼啸着的大风所发出的声音。“水又涌到井里来了!”卡洛利叫了起来。“不是水。”老夫子说。“那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它不是水。”尽管老夫子的洞察力和他的预感的可靠性都早已提供了足以使我们信服的大量证据,但他的话也只是在有显而易见的道理作依据时;大家才会相信。既然现在连他自己也承认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我们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台涡轮鼓风机在给挖巷道的工人送空气),大家便又象吓疯了似的想到了水灾。“把灯点上。”“没有用。”“点上,点上!”该是老夫子听从别人的时候了,因为所有的声音都不约而同地这样命令着。灯的亮光使我们看清楚了,水不但没有上涨,而且还在退。“你们看清楚了吧。”老夫子说。“水会涨的,这回呀,只有死路一条了。”“那也好,还不如马上就死!我再也受不了啦!”“给我灯,老夫子。我想写张纸条留给我的女人和孩子。”“替我写上两句。”“也替我写上几句。”这是贝关乌在要灯,他打算在临终前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写信,他从胸口掏出一张被他贴肉窝干的小纸片,另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铅笔头,他动笔了。“瞧,这就是我要说的话:‘加斯巴尔、巴契、老夫子、卡洛利和雷米,我们都被关在工作面里,很快就要死去了。’”“‘我,贝关乌,请求上帝做寡妇的丈夫和孤儿的父亲。我祝福他们。’”“你呢?加斯巴尔?”“‘加斯巴尔将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他的侄子亚历克西。’”“‘巴契把他的女人和孩子托付给仁慈的天主、圣母和公司。’”“你呢,老夫子?”“我没有亲人。”老夫子伤心地说,“没有人为我哭泣。”“你呢,卡洛利?”“我吗?”卡洛利喊道,“‘我要把我的栗子托付给一个人,请他在栗子还没有变红变黑以前统统卖掉。’”“在我们的遗书上,不该写进这样无聊的蠢话。”“这不是蠢话。”“你难道没有人可拥抱吗?你母亲呢?”“‘我母亲,她将继承我的遗产。’”“那么你呢,雷米?”“‘雷米把他的卡比和坚琴给马西亚;雷米拥抱亚历克西,并要求他去寻找丽丝,拥抱她,把我上衣里一朵干枯的玫瑰还给她。’”“我们大家都来签名吧!”“我,我想画个十字。”巴契说。“现在,”贝关乌说,“大家都在遗书上签名以后,我请求你们让我安静地死去,不要和我说话。永别了,伙伴们。”说完,他离开他在平台上的位置,来到我们这边拥抱了我们三个人。然后又爬上自己原来的位置,去拥抱巴契和卡洛利。他堆起一堆煤屑,将头枕在上面,整个身子平躺着,不再动一动。写遗书所引起的激动和贝关乌的躺倒等死,使我们更为丧气。可是,铁镐的响声变得更清晰了。“可以肯定,人们在接近我们,也许很快就可以到达我们这里了。”老夫子对我们说,看得出来,他是为了给我们一点可以支持下去的力量才这样说的。“他们果真离我们很近的话,那就应该听得见他们的声音,可我们听不见,不用说他们也不会听见我们的。”“他们可能离我们只有几米远了,至于为什么还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这可能同他们所要穿过的矿层的传音性能有一关。”“也许是同距离有关吧!”水一直在退,我们马上就找到了证据,因为水位再也够不着巷道的顶板了。我们还听到有种什么东西在工作面的煤壁上抓挠的声音,水上也时而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好象有小煤块掉进去一般。灯点着了,我们看见老鼠在工作面下面乱窜。和我们一样,它们在空气钟里找到了避难所;当水势退了之后,它们离开了躲藏的地方,出来寻找食物。它们能径直窜到我们这里来,说明巷道在它的高度上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水面。老鼠找到了我们这个水牢,就象鸽子找到了挪亚方舟;洪水结束了。“贝关乌,”老夫子爬到平台的上部去安慰他,“重新鼓起勇气吧!”他向贝关乌解释,老鼠的出现是我们即将获救的征兆。但贝关乌不为所动。“如果还是从希望到失望,那我宁愿不怀希望。我等待死亡!假如救星即将到来,那就感谢天主吧。”我想下到工作面的底部去看看水退的速度,因为水的退势已经是很显着的了,在巷道顶板和水面之间现在出现了一大块空隙。“给我们逮老鼠吧,”卡洛利向我喊道,“让我们吃它几只。”不过要逮住老鼠,就得有一个比我更敏捷的人。希望在激励着我,巷道顶板下的空间使我翻来覆去地琢磨着一个念头,我又重新爬到了老夫子身边。“老夫子,我有个想法,既然老鼠能在巷道里窜来窜,那么人也能穿行。我想游过去,一直游到梯子那里去喊叫,这样人们就会来找我们;这可能比从挖的通道下来更快点。”“我不许你这么干!”“老夫子,我游泳就象您走路一样,我在水里游动简直象条鳗鱼。”“要是空气有毒呢?”“既然老鼠都过来了,空气对我和对它们是一样的,不会有毒。”“去吧,雷米。”巴契喊道,“我要把我的表送给你。”“加斯巴尔,您的意见呢?”老夫子严肃地问,他的嘴里用了“您”的称呼。“没有意见。如果他认为能游到梯子那里去,就让他去吧。我没有权利阻止他。”“他要是淹死了呢?”“他要是因此而得救,岂不比在这里等死强吗?”老夫子沉思片刻以后,拉着我的手说:“你的心肠真好,孩子,照你想的去做吧,我相信你的尝试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可能的事有时也会得到成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拥抱我们吧!”我拥抱了他,又拥抱了加斯巴尔大叔,然后脱掉衣服下水。“请你们一直喊着,”我在下水以前说,“你们的声音可以使我知道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