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儿流浪记-9

“您是雷米吗?”她说,“亚历克西跟我们提起过您,他在等您哪。这是谁?”她指了指马西亚。“我的伙伴。”这个女人当然是亚历克西的婶婶,我还满以为她会招呼我们进屋去休息的,因为我们沾满尘土的双腿和被太阳晒黑的面孔,都在向她表明我们已经走得很累了,但她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连连对我说,如果我愿意等到六点钟再来,就能见到亚历克西,因为他也在井下干活。我不愿意叫她为难。道过谢之后,就赶紧回城里去找面包店,因为我们的肚皮从大清早起还一直没有填进过东西,头天的晚饭也只吃了一片面包。我们太饿了。我也为受到冷遇而感到羞愧,我觉得马西亚也正在寻思这是怎么回事,走这么远的路值得吗?我似乎感觉出马西亚将要对我的那些朋友产生一种不好的看法,在以后我再向他提起丽丝的时候,我怕他不会再那样热情地听着了,而我总是一心想要他在没有见到丽丝之前就对她产生好感和友谊。我们所遭受的冷遇不可能使我们再回到那所房子去,六点钟前我们只好在矿山出口处徘徊,等着亚历克西。特鲁耶尔矿区由三个煤并组成,即圣于连井、圣阿尔封齐纳井和圣邦克拉斯井。根据老习惯,煤矿通常用一个圣人的名字来为它的提升井、通风井和排水井命名,这个圣人的名字一般就是这口井破土那天日历上写着的圣人的名字①。这不仅是为了给这个井取个名宇,也是为了便于记住这口井破土的日子。井虽然是三口,但井口只有一个,它就在矿灯室的隔壁。这就是说,三口井的工人,他们上井下井时走的是一条共同的巷道和一个共同的井口。这条巷道直通井下的第一水平②,在那里,人们可以和井上、井下的所有部门联系;通过这个水平,人们希望能够减少一点井下最容易发生的事故,比如缆绳断裂或罐笼被障碍物钩住等,这些事故都有使人跌进两三百米深的井洞的危险;第一水平的另一个好处,是不让机器把工人直接从两百米深的地下一下子举升到地面,而是让他们在这个水平上停下来,自己步行着从总巷道走出井口,这可以使他们避免由气温剧变引起的身体方面的不舒服。地下是恒温,温度高;地面的气温是变化的,地上地下差异太大会引起人们患胸膜炎或胸部肿痛。①法国是天主教国家,日历上几乎每天都注明这一天是某一个圣人的瞻礼日(纪念日),一般都是这个圣人立圣品或死去的日子。②煤矿是分阶段按由上而下的顺序开采的,即分层次开采。其第一层,即第一水平,或称第一生产水平;第二层为第二水平,以下类推。一个水平包括好几个采区,一个采区包括好几个工作面,工作面亦称掌子面。一个水平的煤层可开采十几二十年;一个工作面的煤层一般只够开采几个月到一年。水平本身并不是煤层,但在这个水平上存在着须要开采的煤层,水平是为实现开采这块煤层所需要的“施工”场地。工人必须通过这条巷道走出来,这是我已在事先打听明白的,所以我和马西亚还有卡比都等候在巷道的出口处。六点钟响过后不久,我发现在漆黑的巷道深处,有好些摇曳的小亮光在迅速增大,那是下班工人拿着矿灯走上地面来了。他们前进得很慢,步子沉重,一个个都好象膝部有毛病似的——这里面的原因,我是直到后来自己走遍了通往最底层的水平的所有台阶和梯子之后才弄明白的——他们的面孔都黑得象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捅烟囱的工人,衣服和帽子沾满了煤屑和煤浆。在经过矿灯室的时候,每个人都走进去把他们的灯挂在钉子上。我留神地注视着,然而我连亚历克西的影子也没有看见。要不是他跳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我的天!我怎么才能把他认出来呢?他从头到脚全是黑的,一点也不象从前那个在花圃的小路上奔跑着的我的伙伴了。那时他的衬衣很干净,袖子一直卷到胳膊肘,半开的衣领露出白净的皮肤。“这是雷米。”他转身对走在他旁边的一个四十上下的人说,这个人的面孔和阿根老爹的一样开朗。这毫不奇怪,因为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我明白这就是加斯巴尔大叔。“我们早就等你来了。”他对我说,语气和善,态度也诚恳。“从巴黎到瓦尔斯的路程很远。”我说。“你的腿太短了。”他笑着说。卡比一见亚历克西便显出撒疯的样子,它欢蹦乱跳,用咬住老朋友的衣袖不放来向对方表示友情。这时候,我向加斯巴尔大叔介绍说,马西亚是我过去结识的好伙伴、好搭档,而且也是个好孩子,我这次又把他找来做搭档了,他的短号吹得比任何人都好。“喔!卡比先生!”加斯巴尔大叔说,“明天正好星期天,你们歇息好了给我们来一场表演吧!听亚历克西讲过,卡比这条狗比学校的老师和喜剧演员还聪明哩!”在加斯巴尔大婶面前我是那样的局促不安,在加斯巴尔大叔跟前我却感到那样的自在,他作为阿根老爹的亲兄弟,肯定是当之无愧的。“你们两个一起聊聊吧,小伙子们,你们大概有不少话要说吧!我嘛,和这位短号吹得呱呱叫的年轻人谈谈。”一起聊聊!即使聊上整整一个星期也未必够!亚历克西想知道我的流浪生活;而我呢,急于想知道他是怎样习惯新的生活的;我们俩都只忙着互相发问,都没有想到还应该互相回答。我们走得很漫,回家的工人象一条长龙似的挤满了整个街道,他们擦着我们的身体向前走去,没有一个不是浑身上下都如同覆盖在地面上的煤屑一样乌黑。当我们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加斯巴尔大叔走到我跟前对我们说:“孩子们.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从未有过这样使我高兴的邀请,刚才我还一边走一边寻思:到了门口我们是否应当分手?因为大婶接待我的那副样子,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希望。“这就是雷米,”他一边进屋一边说,“那是他的朋友。”“我刚才已经见过他们了。”“那太好了。你们已经认识了。一会儿他们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和亚历克西一道吃晚饭,我的确非常高兴,这意味着我可以在他身边度过这个夜晚了。但也应该坦率地承认,能吃上一顿晚饭,这件事本身就使我感到非常快慰。自从离开巴黎以来,我们都只是往嘴里胡乱塞点象圆面包或剩面包头之类的东西,就算作是吃饭了,很少正经地坐在椅子上、餐桌旁用汤盘吃过一顿晚饭。其实我们已经挣到的钱是付得起在一个较好的饭店里偶尔去吃一顿较好的饭食的,可我们必须省下钱来买那头王子的奶牛;马西亚的心肠也真好,为了要买这头奶牛,他和我一样,心甘情愿地节衣缩食。但是,这个晚上,我们无福享受丰盛的晚餐。我坐在饭桌前的一张椅子上,没有人端上汤来给我们喝。大部分煤矿公司都设有一种专门为矿工供应生活必需品的商店,工人不用付现钱、而且只要付成本费就可以从那里买到他需要的一切东西,商店将在他的半月一发的工资内扣除他应付的钱数。这种按成本记账赊购的方式,它的好处是明显的,因为工人们再也用不着向那些会把他们弄穷的小商贩去赊购东西以致负债累累了。可是这也和任何事情有利必有弊一样,在瓦尔斯,矿工的妻子是没有干家务活的习惯的,男人下井后,她们收拾一下屋子,便互相串门聊天,喝着从矿工商店记帐取来的咖啡或巧克力。既然时间都已经花在串门子和聊天上面了,男人们下班回家吃晚饭时,她们哪里还来得及煮汤烧菜呢,当然只好跑商店去取回点熟肉之类的东西了。我并没有说她们天天都这样,但确实常常是这样。我们晚饭所以喝不上汤,就是因为加斯巴尔大婶白天出去聊天了,她同别的矿工的妻子一样,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我后来从商店的帐单上看到,加斯巴尔大婶经常买的有两类东西:一是咖啡和巧克力,再就是各种熟肉。我发现大叔是个随和的人,他对吃猪肉熟食并没有什么怨言,因为他更喜欢安宁。这天晚上,他也只是稍微提了点意见,语气是极温和的。“多亏我还能自爱,”他举着玻璃杯说,“我居然没有变成酒鬼。明天想法给我们做点汤喝吧。”“哪有时间呢?”“难道地上的时间比地下的短吗?”“那谁来给你们缝呀、补呀、洗呀呢?都赖你们自己!把衣服穿得烂成这个样子。”大叔看了看身上穿着的早该缝补、但并没有缝补的煤行的、破烂的衣服,说:“原来我们穿得象王子一样呢!”我们吃晚饭的时间不长。“孩子,”加斯巴尔大叔对我说,“你和亚历克西一起睡吧。”然后又对马西亚说:“你呢,如果你愿意去面包作坊的话,我们在那里用干草给你搭一个舒服的床铺。——这天晚上,整整大半宿,我和亚历克西只顾讲话,一都忘记了还应该睡觉。加斯巴尔大叔是个挖煤工①,他的工作是用镐在井下把煤块刨下来;亚历克西是他的推车工,他把里面已经装满煤块的、也叫“吊斗”的煤车,在井下铁轨上,推着滚着,从工作面②一直送到提升井下面,到了那里,吊斗被系在一根缆绳上,由机器把它提升到井上。①原文中的这个词,一般应译“采煤风镐手”,但书中并无风镐字样,故译“挖煤工”。②原文中这个词为“开采点”,但在我国煤矿术语中没有这个词,当系指工作面(即掌子面)。亚历克西当矿工的时间不算长,但已经爱上了他的矿井,对矿井夸不绝口,说这是瓦尔斯最了不起、最奇特的地方。在他对矿井的描述中,最能使一个从陌生地方来到这里的流浪者听得津津有味的,而且感到重要的,是下面这些情况。首先,人们顺着一条挖在岩石中的巷道前进,十分钟以后,来到一个又直又陡的台阶跟前,台阶下面是一张木制的梯子;然后又是台阶,台阶底下又是木梯子,这时就到了五十米深的第一水平。耍到九十米深的第二水平和二百米深的第三水平,必须通过同样的台阶和木梯子。亚历克西在第三水平干活,下到他那水平的深度,要比登上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所走的路程多出三倍。登上了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再下来并不难,因为钟楼里的梯子是有规则的,光线也明亮。井下可不同,那里的巷道是按岩石的地质不规律性凿成的,时高时低,时宽时窄。再说,除了矿工手里拿着的矿灯所发出那点亮光外,再没有任何别的光线。要知道,井下的煤泥同井上的烂泥一样滑,因为岩层里渗出来的水无时无刻不在滴答滴答地掉下来,有时冰凉的水滴正好掉在你的面孔上。要下到二百米的深度已经够远的了,但这还不算,你还必须通过巷道爬上不同平巷①,才能进入你干活的工作面,而特鲁耶尔矿的巷道全长已达三十五至四十公里。当然,人们毋须走完四十公里的全程,但在井下走路是非常累人的,因为人们有时要在水中前进,而有的巷道里甚至有着由岩石缝里渗出来的水所汇成的小溪;小溪一直流到排水井,抽水机再从那里把它抽到井外。①不同平巷:平巷,通常指水平底板上的运输道。不同平巷,当系指不同运物道。巷道若是从坚硬的岩层通过,那么这样的巷道纯粹是地下隧道;巷道若是从容易崩塌和流动的岩层通过,它的顶部和两侧就要用由斧子砍下的杉树圆木作支架;因为由银子锯出的,会留下导致杉木腐烂的槽口。尽管圆木支架是为了顶住岩层的压力,然而这种压力常常大得使圆木弯曲变形,从而巷道就变窄了,有的地方甚至塌陷了。这种时候,矿工们只匍匐爬行才能通过。在这些圆木支架上,长着蘑菇和一种象棉絮一样轻柔的白毛,它的雪一般白的颜色同四周乌黑的煤层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你在巷道里,可以闻到从腐烂了的木头上发出的一种类似汽油的味道;在蘑菇和不知名的植物以及白色的苔衣上面,可以看到苍蝇、蜘蛛和蝴蝶,它们和你在外面阳光下看到的同类昆虫不太一样。这里也有到处乱窜的老鼠和用爪子倒挂在支架上的蝙蝠。井下有着纵横交错的巷道,就象巴黎有着广场和十字路口一样。宽阔的巷道如同林荫大道;狭窄低矮的则如同圣马赛尔区的小街陋巷。然而整个这座地下城终年都处在黑暗之中,没有路灯和瓦斯灯,只有矿工自带的矿灯。尽管这里有时候连一点亮光也没有,但你能够听到嘈杂的声音,它向你表明这里并不是幽冥地府。在采区①,人们可以听到火药的爆炸声,气流会给你送来一阵阵火药味和浓烟;在通往各个工作面的巷道里,人们可以听到被叫作吊斗的煤车的隆隆滚动声;在提升井里,你能听到罐笼起吊时同罐道摩擦的声音;但最响的是装在第二水平上的蒸汽机的巨大吼声②。①采区:亦称采煤区。一个采区包括好几个工作面以及和这些工作面相连的巷道。②蒸汽机按常理都在井上,不在井下;但在两个水平之间,由于煤层构造复杂,有时也从上面的水平向下面的水平打一口“暗井”,供提升煤车用。这时就在上面的水平安装蒸汽机,用以开动绞车。但这种情况即使在旧式采煤方法中也属罕见。井下最奇怪的地方是那种叫作“上山眼”③的巷道,在那里,人们按煤层倾斜角在斜坡上向上开采,半裸的矿工只能跪着或者侧卧着刨煤,煤块从“上山眼”顺坡落到水平的底板,再从那里被推运到提升井下面。③原文的词是“上升巷”,即我国煤矿术语中的“上山眼”;其倾斜角向下的,称“下山眼”。这就是人们在井下工作一天的情景,不过并不是天天都这样,因为也有发生事故的日子。亚历克西到达瓦尔斯两星期后,他亲身经历了一次瓦斯爆炸事故,险些丢了性命。瓦斯是煤层中自然生成的一种气体,一接触火苗立刻就会爆炸。没有比这种爆炸更可怕的了,人们只能把它同一个装满火药的火药桶的爆炸相比。只要矿灯或火柴的火苗碰上了瓦斯,那么巷道里有着瓦斯的地方,也就是所有的巷道,包括提升井和通风井,都会顿时发生爆炸和由爆炸引起的熊熊大火,它摧毁一切,连地面上的通风井井口的房顶也会被掀掉,爆炸和大火在井下引起的高温,可以把煤块烧成焦炭。六个星期前的一次瓦斯爆炸,使十二个矿工丧生,其中一个矿工的遗孀成了疯子。我明白,亚历克西说的这个疯子,就是我在这天下午碰到的带着孩子寻找“萌凉的道路”的那个女人。为了防止发生这种事故,人们采取了预防措施,井下不准吸烟,工程师们经常下井检查,让矿工们对着他们的鼻子吹气,看谁违反了禁令;人们使用了达维灯,它是由一位伟大的英国学者达维发明的,灯芯被一种织得很细的金属布罩了起来,不让火苗窜到罩子的外面去,矿灯的灯芯在易爆的气体中燃烧发亮,却不会在它的外面引起爆炸。这天下午,我一到瓦尔斯,就对煤矿产生了好奇心,现在听了亚历克西的这一番描述,我的好奇心更大了,很想下井看看。第二天,我把自己的想法向加斯巴尔大叔提了出来,他回答说不可能,因为只有在里面干活的人才能下去。“如果你想当个矿工,”他笑着解释说,“那倒是很容易的,而且你那好奇心也就可从满足了。再说,矿工的活儿也不比其它的活儿坏。你不是害怕雷雨吗?这活儿对你正合适。总之,这比四处流浪卖艺要好得多。你留在亚历克西这里吧。孩子,咱们一言为定怎么样?我们也可以为马西亚找个活儿,当然不是去吹短号。”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留在瓦尔斯,我有着别的事情要做,我还有着别的目的,我不能整天在特鲁耶尔矿的第二水平或第三水平上推车。那么我只好放弃下井看看的念头了。我以为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除了亚历克西给我详细讲述的和加斯巴尔大叔好歹也给我介绍过的一些事情外,我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了。然而由于一些偶然的机会,我终于直接从最大的恐怖、最吓人的惊慌中,懂得了、也感觉到了矿工们会遭受到的危险。第二部 第三章 推车工干矿工这一行,依我看,丝毫无损于健康。一个矿工,除开由于长期缺乏空气和阳光而会患上贫血等疾病外,他可以象住在空气新鲜的乡下的农民一样健康。在不受恶劣气候的侵袭,在避雨、避寒、进高温等方面,他甚至比农民还要优越。对矿工来说,严重的危险是矿井塌顶、瓦斯爆炸和水灾。当然,由工作上的粗心和不熟练所造成的事故也是危险的。在我预定要离开瓦尔斯的前一天,亚历克西带着一只受伤的手回来了,正是由于操作不熟练,他的右手被一大块煤压着了,半个手指头砸坏了,整只手青肿得很可怕。公司的医生来看了他的伤势,给他包扎过以后说,这是挫伤,不甚要紧,青肿会消退,手指头会长好,但必须休息。加斯巴尔大叔是个不生气、不发愁、听天由命的人,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叫他一反平时随和的常态,那就是不让他工作。一听说亚历克西要歇好几天,他便大声嚷了起来:“要歇那么多天,那谁来推他的车?”的确没有临时可以代替亚历克西的人。如果干脆换掉他,另外从外面再找一个,那倒是可以的,但仅仅从井下的伙伴中找个人来替几天工,那是找不到人的。井下人手太紧,至少童工是这样。但是他还是想试试给亚历克西找个临时替工,当晚他就出去着实奔忙了一阵,他回来了,没有找到。于是他开始怨天尤人地抱怨起来。他真是愁死了,因为他自己也只好歇工了,而他的钱袋很可能是不允许他歇工的。我看到了这一切,心里明白他烦恼的原因,我感到在这种情况我应当用自己的方式去报答他这些天来对我们如此好心的款待,这已几乎是我的一种责任,我便问他推车这个活是不是很难。“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只要在铁轨上推推车就行。”“煤车沉吗?”“不太沉,连亚历克西都推得动。”“对了。既然亚历克西推得动,那我也推得动。”“你,一个孩子?”他放声笑了起来,但很快就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当然啰,如果你愿意,你是能推的。”“我愿意,因为这样就可以帮你的忙了。”“你是个好孩子。就这样说定了,你明天和我一道下井。这倒是真的,你帮了我的忙,但对你自己可能也是有用的。你要是对干这个活有了兴趣,那可比走江湖要好得多。你在井下也用不着害怕狼。”我下了井,马西亚干什么好呢?我不能让他成为加斯巴尔大叔的负担。我问他肯不肯一个人带着卡比在附近演点节目,他立刻就答应了。“我太高兴了,我要一个人为你挣钱买头奶牛。”自从我们一起生活三个月以来,马西亚一直都在户外活动,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背靠着圣梅达尔教堂、看来快要饿死的孱弱和忧伤的可怜孩子了;尤其已经完全不象我在伽罗福里的阁楼上第一次看到他时的那副样子,当时他病容满面,发育不良,守着滚沸的汤锅,不时用双手捧着疼痛的脑袋。他的头痛病已经好了,也不再整天害怕整天发愁了,身体也长结实了。卢尔辛街的阁楼使他变得那样苦恼,阳光和新鲜空气给了他健康的身体,也给了他欢乐。在我们一起流浪卖艺的日子里,他是个开心人,爱笑,他看什么都好,玩什么都高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可以使他高兴半天,他把坏的也都看成是好的。没有了他,叫我怎么办呢?那个时候,我不是多少次都被疲乏和忧伤压倒过吗?我们两人间的这种差异,也许是由于我们的性格、我们的气质、同样也是由于我们的出身和种族的不同而造成的。他是意大利人,生性无忧无虑,和蔼亲切,遇上难事,容易迁就屈从,这种不发脾气、不反抗的随遇而安的性格,是我的国家的秉性好斗的人所没有的。“那么什么国家是你的祖国?你有祖国吗?”有人会这样问我。这个问题以后总会有答案的。我现在只是说,马西亚和我之间虽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相处得却非常和好,甚至在我要他用功学习音乐课和阅读课时也是这样。说实在的,他的音乐课一直进展得很顺利,但阅读课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们之间在这件事情上是有可能会产生别扭的,因为我既没有教书先生所具有的那种耐心,也没有宽宏大量的胸襟。但事实上这种别扭从未产生过,因为即使在我完全不讲道理的时候,马西亚也从不发火。顺便说一下,我那不讲道理的时候是绝不止一次的。事情就这样定了,在我第二天下井干活的时候,马西亚去演奏音乐和表演喜剧,以增加我们两个人的财产。我向卡比解释了我的安排,它好象明白了。第二天早上,有人把亚历克西的工作服给了我。我最后一次叮嘱了马西亚和卡比,要我的这两个伙伴在他们第一次独立作战中多加小心。嘱咐完毕,我就跟着加斯巴尔大叔走向矿井。“注意!”大叔把矿灯交到我手里时说,“踩着我的脚跟走。从木梯上下去的时候,在还没有踩稳下一个梯级前,千万不能挪动脚步踩空。”我们向着巷道的深处走去,他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跟。“你要是在梯子上滑倒的话,”他继续说,“你一定要想法抓住点什么,决不能让自己一个劲儿滑下去。下面又深又硬。”我用不着听这些嘱咐就已经够害怕了,当人们离开阳光进入黑暗,离开地面进入地下的时候,总难免要感到提心吊胆的。我本能地回转身去向后看看,发现我们已经在巷道里前进得很深了,那个在漆黑的、长长的巷道口外面的天空,看去成了个不大的白色的圆球,它象一个远离我们的、悬挂在没有星星的昏暗的天上的月亮。我对自己这种本能的刹那间的恐惧心理感到可耻,立刻赶上了走在前面的加斯巴尔大叔的脚步。“台阶!”他提醒我。我朝下面看去,眼前是一个漆黑的洞穴,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有着一些隐约摇曳的亮光,它们在向前飘浮移动,开头还大一点,后来渐渐缩小;越走越远,越远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豆子般大小的火星。这些都是走在我们前面的先下井的工人的矿灯,他们交谈的声音象低沉的耳语,由迎面吹来的暖气流送进我们的耳朵。气流中有着一股我从未嗅到过的气味,好象是乙醚和汽油的混合物。下了台阶便是梯子,梯子之后又是另一个台阶。“现在到了第一水平。”他说。我们是在一个拱形的巷道里。笔直的墙是用砖砌的,拱顶有一人多高,但有的地方要猫着腰才能通过,那是因为拱顶变低或者地面升高的缘故。“这是岩层的压力。”大叔对我说,“因为上面有的地方已被开采过,有着空穴;如果岩层本身不坚固的话,当它承受的压力太大时,它就会下陷,这就有可能造成塌顶,把矿井砸坏。”第一水平的底面上铺着铁轨,边上流着一条小溪。“这都是岩层里渗出来的水,这条小溪同别处巷道里的井下水汇合在一起,流进一个渗井,抽水机每天从这个渗井抽一千或一千二百方水送进蒂汶纳河。机器一停,矿井马上就会被水淹没。再说,我们现在正是在蒂汶纳河底下。”我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他却放声大笑起来。“在五十米深的地下,蒂汶纳河不会淹没脖子的。不用怕。”“万一有个漏洞呢?”“啊,对了,一个漏洞。巷道不下十次在河底穿过来穿过去。有的井怕水灾,但不是这里,这里怕瓦斯爆炸和塌顶。这样的事故,在这里太多了。”当我们来到工作面之后,加斯巴尔大叔就教我该干什么和怎么干。当我们的吊斗装满煤块后,他就和我一起推车,教我怎样从铁轨上把煤运到提升井下面和怎样避让迎面而来的别的推车工。加斯巴尔大叔说得对,推车这个活并不是太难学的。在几个钟头里,虽说我还谈不上熟练,但至少已经可以对付几下了。我缺乏的是灵活和熟练,没有这两样东西,那是不论什么活儿也都干不好的。既然明白自己手脚不熟练,那就只好多拼命、多使劲来弥补这个弱点,我这样做的结果,是活儿出的不多,人却累的够呛。幸好我在这几年所经历的生活里、尤其是在近三个月的流浪卖艺生活中得到了锻炼,使我战胜了疲劳。看到我毫无怨言,加斯巴尔大叔就夸我棒,说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好矿工的。我的确很愿意下井,可我丝毫没有一直留在那里的愿望;我有做矿工的好奇心,却没有愿意做矿工的志向。在地底下干活,必须具备一种我所没有的性格,那就是要爱静、爱孤独,干活的时候还要心思集中;在井下,你只能一个人待在那里自己想自己的心事,你没法找人谈话。你也找不到可以让你玩一玩、解解闷的东西。老实说,我没有这种天性,我过惯了流浪生活,成天赶路和唱歌。我在阴暗的巷道中推着煤车的时候,感到悲伤和忧愁,那里除了我的矿灯外,看不到任何亮光;除了远远的有着煤车的滚动声和溪水流动的汩汩声外,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至于在这儿或那儿发出的井下的爆破声,那只能使这死一般的沉寂变得更加沉闷和凄厉。因为这是一种必须从下井一直干到上井的活儿,所以一天中的整整十二个小时,矿工都得待在井底下,他们不能回到地面在家里吃饭,饭是在采区的地上吃的。在加斯巴尔大叔干活的采区旁边,有着一个也是干推车活儿的矿工,他当然是我的最贴邻的同行了,这个人和我们这些推车工不一样,不是童工,而是个白胡子老头。我说他是白胡子,其实这个说法不完全,应该说只有在星期天这个大洗一番的日子,他的胡子才是白的;因为在整个一周里,星期一白胡子开始变灰,到星期六就完全变黑了。他年近六十,年轻时做过支架工,就是管支撑和维修杉树圆木支架的木工。在一次矿井塌顶中,他被砸断了三个手指头,这样,他就只好放下他的斧子再也干不了木工这一行了。他干活的那个公司给了他一笔小小的抚恤金,以表彰他在这次事故中救出了三个同伴的功绩。他靠这笔抚恤金生活了几年。后来,那家公司破产了,他就成了既无生活来源又无职业的人;为了吃饭,他重返矿井,这个当年干手艺活儿的木工,现在干的是特鲁耶矿的童工的活儿:推车。现在人家都管他叫“老夫子”,换句话说,就是“老师”,因为他知道很多挖煤工、甚至连矿井老师傅也都不懂的东西,也还因为他见了人总爱把他一肚子的学问掏出来讲给对方听,以致在别人眼里显得有点以老卖老的样子。在吃饭的时候,我和他渐渐互相认识了,他很快拿我当朋友看待。我是个出奇的爱问东问西的人,他是个爱天南海北闲聊的人,我们变得形影不离了。在矿井里,矿工一般很少说话,因此他们管我们两个叫“健谈家”。过去,我想知道的事情,亚历克西没有全给我讲过、加斯巴尔大叔的回答同样也不能使我满足,譬如,我问他:“地下的煤是什么东西?”他总是回答我:“就是人们在地下找到的煤。”加斯巴尔大叔关于煤的这种解释以及他给我作的其它类似的解答丝毫不能满足我的要求,而维泰利斯却不允许我在知识上不求甚解。在我向老夫子也提出同样问题时,他给了我完全不同的回答。“煤,”他对我说,“其实就是木炭。我们把现在你看到的木头放在壁炉里一烧,就成了木炭;而煤炭呢,它是生长的古老的森林中的树木,靠自然的力量,变成了煤。我说的自然的力量,就是指火灾、火山爆发、地震等。”我惊异地注视着他。“我们今天没有时间闲聊了,”他说,“该推车了。明天是星期天,你来找我吧!我在家里给你解释这个问题。我收集了不少煤块和岩石,收集了将近三十年。你明天来看看吧。把你耳朵听到的东西,明天再用眼睛去看看,你就明白它们是什么了。他们爱闹着玩,叫我‘老夫子’,你会看到这个‘老夫子’多少还有点用处。一个人的生活不能全靠手,也要靠脑子。我象你这样的年纪,和你一样,也好奇。我生活在矿里,我就喜欢弄明白我每天所看到的东西。在工程师们愿意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我总喜欢向他们问长问短。我也看书。我受伤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就用来学习。人都长着两只眼睛,那是为了看东西的;眼睛不管用,就得戴眼镜;书本就是眼镜,你把它架在眼睛上,你就会看得更清楚,而且还能看到更多的东西。现在我没有很多时间读书,也没有钱买书,但我有眼睛,我的眼睛始终睁开着。明天来吧,我很愿意教会你怎样去观察周围的一切。老话说:‘话落进了肥沃的耳朵里是会萌芽生长的。’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可惜不是个个人都能懂得它。我曾经把一位名叫布隆尼亚的学者带进了贝赛吉矿,在他进行研究的时候,我听过他的谈论,因此我就有了学习的念头,也因此今天我比同伴们懂得稍微多一些。明天见吧!”第二天,我告诉加斯巴尔大叔说,我要去看老夫子。“啊哈!”他笑着说,“你可找到一个陪你聊天的人了。去吧,小家伙,你愿意找他,你就去;你愿意信他,你就信。不过,你当真在他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的话,可不要因此自以为了不起。老夫子如不以老卖老的话,倒是个大好人。”象大部分矿工一样,老夫子也不住在城里,他的住所离城还有一段距离。他住在一个叫做“艾斯贝达格”的贫穷破烂的地方。这地方处在半山腰中,四周有许多自然形成的城壑,他住在一个老婆婆的家里,老婆婆是个寡妇,丈夫原是个矿工,因矿井塌项被压死了。她把一个象地窖似的窑洞租给了他。他在最干燥的地方放了一张床,可是不等于说这是块十分干燥的地方,因为他的床铺的脚上已长出了几只蘑菇。但是,对一个已经习惯于让自己的两只脚受潮、身上整夭都淋着水滴的矿工来说,这已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在他看来,租这个住所最大的好处是靠近山洞,在那里他可以从事研究,尤其可以随意搜集煤块和有地质或矿物特征的岩石以及化石。我进屋时,他跑到我面前,用兴奋的语调说:“我专门为你做了一份烘栗子。年轻人有眼睛,也有耳朵,同样也有食量。要想成为年轻人的朋友,最好的办法是同时满足他的一切要求。”烘栗子是在白葡萄酒中泡着的烤熟的栗子,是筵席上的讲究食品,在塞文地区是用来招待贵客的。“吃了烘栗子后,”他继续说,“我们就聊天,一边聊,我一边给你看我的收藏品。”他说“我的收藏品”这句话的口气,证明了他的伙伴们对他的指责是有道理的,一个博物馆馆长的声调,也绝对不会比他更神气了。不过,他的搜集看来确是非常丰富,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它们占满了整个住处,排列在木板和桌子上的是小样品,堆在地上的是大标本。二十年来,他搜集了他在干活时候感到好奇的一切东西,由于在赛尔河和蒂沃纳河盆地的矿井中,有丰富的植物化石,因此他就有了也许曾经使地质学家和博物学家都感到过喜出望外的稀有标本。他急于要讲,同样我也急于想听,烘栗子很快就下了肚。“既然你想知道,”他对我说,“煤是怎么回事,听着,我只想用几句话先给你解释个大概,好让你看懂我所收藏的东西,它们会向你解释得比我还清楚,因为即使人家叫我老夫子,我也并不是学者。唉,还差得远哩!我们所居住的地球,从前远不是今天的样子。一种叫作地壳变迁的力量,使它经历了无数次的变化。在很远很远的时代,我们的国家是被一种今天只在热带地方才生长的植物覆盖着的,比如象树形蕨类那样的东西。后来经过了一次变迁,这些植物就被另外一些完全不同的植物代替了;然后又轮到这些植物被另外新的植物所更替;这样经历了数千年、也可能数百万年周而复始的变化之后,这些堆积在一起的植物,慢慢变质,最后形成了煤层。你不要不相信,我一会儿就给你看我搜集的一些煤块,特别要给你看从我们叫做‘墙’或者‘盖层’的地层中取出的大量岩石,它们带有我说过的那些植物的所有印模,就象保存在植物标本图集中的标本一样。我对你说过了,煤是树木和植物堆积形成的,根本不是由于树木的腐烂和互相挤压而形成的。你会问:‘这堆积物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呀,是很难解释的。我相信就是学者们也不一定能解释清楚。因为他们也各有各的说法。有些人认为:这些被海水冲来冲去的树木,在海上形成其大无比的木排,它们被海浪打到这儿或那儿的岸边,就在那里堆积起来;另一些人认为:煤层是由一代植物接着一代植物连续堆积并就在原地被掩埋而形成的。关于这一点,学者们曾进行过演算,简直弄得人晕头转向:他们发现一公顷森林的树木被砍伐后铺在地面上,整个厚度只有八毫米;而这一厚度的树木层变成煤层,就只有二毫米。然而,埋藏在地下的煤层有二十至三十米厚,这些煤层得多少年才能形成呢?你是懂的,对不对?一棵大树不是一天就能长成的。要长成一棵巨树,大约要一百多年时间,要形成三十米厚的煤层,那就要在同一个地方一代接一代长五千棵大树,这就是说,要五十万年,这已经是个惊人的数字了,对吗?但这还不准确,因为这些树并不是如此有规律地一代一代地生长的,它们需要一百多年才能长成巨树,从长成到死去还需要一百多年的时间,而当一种树代替另一种树的时候,还需要一系列的变化和演变,才能使这一层变质的植物去滋养另一代新的植物。这样,五十万年的时间已经算不了什么啦,也许还需要更长的历史。需要多长呢?我不知道,象我这样的人是找不到答案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地下煤层的概念罢了,好让你能观察我的收藏品。现在,我们就去看看吧。”参观一直持续到天黑才结束。对每一块煤和带有植物印模的标本,老夫子都又重新给我作了解释,终于使我开始差不多明白了当初使我如此惊异不解的问题。第二部 第四章 水灾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在矿井见面了。“怎么样?老夫子,”加斯巴尔大叔问,“这小家伙还能叫你满意吗?”“呵,当然。他很会听。我希望他很快就学会看。”“在等着他学会以前,我倒希望他马上就能有两条有点力气的胳膊。”加斯巴尔大叔说。他让出一块地方,要我过去帮他把一大块被他用镐从底部挖松了的煤从煤层上掰下来。这种时候,挖煤工总是需要推车工帮忙的。在我把煤车第三趟推往圣阿尔封齐纳井的时候,听到从这口井的方向传来一种可怕的声音,是一种吓人的隆隆声,是一种从我下井以来还从未听到过的可怕的声音。是塌顶还是总崩塌?我听着。噼哩啪啦的响声继续在各个角落回响着。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害怕,我想马上奔到梯子那边去逃命,可是,从前别人经常笑我胆小,如今我拔腿就逃,这使我感到难为情,我停了下来。这是井下的一次爆炸还只是有辆煤车在井里掉了下来?也许只不过是溜槽中有些废石块在掉下来也未可知。突然,有一群老鼠从我的两条腿中间擦着窜了过去,它们似乎惊恐万状,就象一队骑兵在逃命。接着,我好象听到有流水在巷道中冲击着地面的奇怪的沙沙声。我站着的地方,地面是干的,这水声实在无法解释。我拿着矿灯到近处的地面上照了照,想看个究竟。这真的是水。它正从井口的方向流来,正在巷道中逐渐升高。那大得吓人的轰隆隆的声音,是因为有瀑布般的大水正从井口向井下倾泻着。我把煤车扔在铁轨上,向采区奔去。“加斯巴尔大叔,矿井进水啦!”“又说假话了。”“蒂汶纳河底下有了漏洞啦!快逃命吧!”“别闹了!”“您听呀!”我的喊声十分激动,加斯巴尔大叔把短镐放下,也认真地听了起来。同样的声音继续响着,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可怕。小家伙没有弄错,确实有水在冲过来。“快跑!”他对我喊道,“矿井进水啦!”加斯巴尔大叔一面抓起矿灯,这永远是一个矿工的第一个动作,一面大声喊着“矿井进水啦!”他在巷道里非常机敏地奔跑着。我还没有走出十步,就看见老夫子也从采区下到了巷道里,想弄明白这使他惊讶的声音。“矿井进水啦!”加斯巴尔大叔喊着。“蒂汶纳河下面有漏洞啦!”我说。“你真是傻瓜!”“快逃吧!”老夫子喊道。水面在巷道中迅速上涨,现在已经没到我们的膝盖,我们跑不快了。老夫子也和我们一起跑了起来。我们三个人在跑过一个个采区的时候,大声喊着:“快逃命吧!矿井进水啦!”水面继续迅猛地上涨,但很幸运,我们离梯子不远,要不然,我想我们这一辈子也休想再够得着它了。老夫子第一个跑到,但他停了下来。“你们先上。”他说,“我最老,再说,我的灵魂很平安①。”①这句话,用在这个场合,意即:即使我不幸遇难,我良心平安,毋用去找神父做临终忏悔。现在不是讲谦让的时候,加斯巴尔大叔第一个上,我跟在他后面,老夫子最后上。在他后面隔着相当的距离,又有几个工人跟了上来。我们到了第二水平。现在必须赶紧爬上第一水平。从第二水平到第一水平之间的这段四十米的距离,从来也没有这样迅速地跑完过。但是,在到达最后一个梯级前,一股大水劈头冲了下来,把我们的矿灯扑灭了。这简直是瀑布。“站稳了!”加斯巴尔大叔喊道。他,还有老夫子和我,我们牢牢地抓住梯级不放,可是走在我们后头的人却被卷走了。如果我们象他们一样,还有十多个梯级要爬的话,那肯定也会被冲走的。因为我认为是瀑布的那股大水,其实并不是瀑布,而是正在汹涌地冲下井口的,比瀑布更凶猛的泥石流。到了第一水平了。但是我们还不能算得救,因为还须穿越五十米的距离才能走上地面,而大水已经淹没了这里的巷道。我们又没有照明,矿灯已经熄灭。“我们完了。”老夫子的声音几乎是平静的,“祈祷吧!雷米。”就在这时,巷道中有七、八盏灯火正朝着我们的方向移动。水已没到我们的膝盖,用不着弯腰就能碰到水面。这不是静止的水,而是一股洪流,也不止是洪流,而是能把它所经过的地方一切都卷走的一个大漩涡。我看到一段段的木头象羽毛一样在水面上打着旋。我们看到的那些提着矿灯的工人正向我们这边跑过来,他们想顺着巷道走到梯子跟前去,因为到了梯子跟前,也就上了台阶了。但是在这样的激流面前,这是做不到的;怎么能迎着这股激流前进呢?怎样去顶住激流的冲击和迎面冲来的坑木呢?这些人喊着老夫子喊过的话:“我们完了!”他们来到了我们身边。“对了。从那边过。”老夫子若有所悟地喊道,他似乎是我们中唯一头脑还清醒的人,“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躲一躲,在废井那边。”废井是一个久已废弃的矿井的一部分,除了老夫子以外,谁也没有去过,他在寻找收藏品的时候经常去。“往回走!”他喊道,“给我一盏灯,我给你们带路。”平时他一开口,人们不是当面嘲笑他,就是转过身去耸耸肩。但是,眼下最强壮的人也已失去他们引以自豪的力量,他们在五分钟之前还嘲笑这个老汉,现在一听到他的声音,却只好听从了,他们都本能地把各自的矿灯递了过去。他一手迅速地抓住一盏灯,一手拉着我,走在我们这伙人的前头。由于我们是顺着激流的方向走的,我们行进的速度相当快。我们沿着巷道走了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是几分还是几秒,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停了下来。“我们来不及了,”他喊道,“水涨得太快。”水确实在飞快地追赶我们,它已经从我们的膝盖涨到腰部,又从腰部涨到了胸口。“我们应当躲到一个上山眼的工作面上去。”“以后怎么办?”“到了上山眼,可就哪儿都不通了。”到上山眼的工作面里去实际上是死路一条。但是我们没有等待和选择的余地。要么去上山眼工作面,那样我们就还有几分钟可以活下去,也就是说,还有逃生的希望;要么继续沿着巷道跑,那是注定要被水淹没的,几秒钟之内就会被吞没。老夫子在前面领路,我们走进了一个上山眼工作面。但是有两个伙伴不愿跟着我们去,他们继续沿巷道走去,我们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们刚一恢复生命的知觉,便听到一种使我们震耳欲聋的响声,这是从我们开始逃命以来还从未听到过的声音:矿井的塌陷声、漩涡的呼啸声、洪水的倾泻声、坑木的断裂声以及被挤压的空气的爆炸声,我们被整个矿井中的这种恐怖的喧啸声吞没了。“这是‘洪水’①!”①《圣经》中挪亚方舟的故事。据说在挪亚时代,发生过一次吞没整个世界的洪水。“世界末日到了!”“天主啊,可怜我们吧!”我们来到这个工作面以后,老夫子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思想不在这些无益的悲叹和诉苦上。“孩子们,”他说,“我们不应当把自己累垮了。手脚老这样使劲抓着,连动也不敢动,不用多久,我们就会精疲力尽的。我们应当在煤层页岩上挖一些放脚的坑。”老夫子的建议无疑是正确的,但实现起来却有难处,因为我们在逃命的时候都忘了带上短镐,我们现在每人都有一只矿灯,但谁也没有刨坑的工具。“大家用矿灯上的铁钩挖。”老夫子接着说,口气已经近乎是在发命令。于是每个人都着手用矿灯上的铁钩刨地。这工作非常难,工作面又陡又滑,只要一滑下去,就是死亡,这是谁都明白的,正因为这样,大家都产生了机智和力量。不到几分钟功夫,我们每人挖好了一个可以站住脚跟的小坑。坑挖好以后,大家喘了一口气,这才互相认识了。我们一共七个人:老夫子,最靠近他的是我,另外是加斯巴尔大叔和巴契、贡贝鲁、贝关乌这三个挖煤工,还有一个叫卡洛利的推车工。其余的矿工都在巷道中失踪了。笔墨也难以形容的可怕的、强烈的声音继续在矿井中轰隆隆地响着,就是大炮的轰鸣夹杂着霹雳雷鸣和天崩地塌也决不会产生比这更可怕的响声。我们惊恐万状,面面相觑,都想在旁边的人的眼睛里找到在自己脑子里所想不出来的解释。“这是‘洪水’。”一个人重复说。“一场大地震。”“矿井的神明发怒了,是报应吧。”“是矿井中的积水造成的水灾。”“我们头顶的岩层上有了漏洞,这是蒂汶纳河的河水。”最后的这种假设是我想出来的,我坚持我的“漏洞”说。老夫子什么也不说,他挨个儿看了看我们,耸耸肩,那副样子同他在大白天桑树下面吃着洋葱头谈论问题时一样。“这肯定是一场水灾。”他终于最后一个开口说话了。他还刚刚说了这一句,其余的人就都争着重复各自己经说过的话:“是地震引起的。”“是矿神的旨意。”“从废井来的积水。”“是从我们头顶上的漏洞里灌进来的蒂汶纳河的河水。”“这是一场水灾。”老夫子和大家一样,也重复了他说过的话。“那您就说下去,水是从哪儿来的?”几个声音同时问他。“不知道。说到矿神,这是蠢话;说是废井的水,那它只能淹没第三水平,可现在连第二、第一水平也都淹没了。你们知道得很清楚,这水不是从下面涨上来的,它一开始就是从上面泻下来的。”“上面岩层上有了一个漏洞。”“一个漏洞是不会造成这样大的水灾的。”“是地震。”“我不知道。”“那好。常言道:‘您不知道,就免开尊口。’”“我知道是一场水灾,是一场从上面来的水灾。要知道,这是能说明一点儿问题的。”“废话!这也用得着说?水在跟着我们跑哩!”打从我们到了这块干燥的地方以后,我们有了一种安全感,水也不再上涨了,大家也就不愿再听老夫子的了。“别装出那副有学问的样子,你并不比我们懂得更多。”他在危急情况下表现出来的果断所给予他的权威已经消失,他默不作声了。为了压住喧啸的声音,我们声嘶力竭地讲活,但是,说也奇怪,我们的声音彼此听起来并不清楚。“说点什么吧。”老夫子对我说。“您要我说些什么呢?”“随便。你讲吧,你现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说了几句话。“好。现在,再说得轻一点儿看看。对。正是这样,很好。”“你丢魂了吧?嗯,老夫子!”巴契说。“你吓疯了吧?”“你以为你死了吗?”“我相信水不会再淹到我们这里来了,如果我们会死,至少不会是淹死。”“你是说……老夫子?”“瞧瞧你的矿灯吧。”“嗯,它在燃着哩!”“象往常一样吗?”“不,火苗很亮,但很短。”“那里面还有瓦斯吗?”有一个人插了一句。“不。”老夫子说,“不用担心没有瓦斯,也不用担心水的威胁,水现在决不会再涨一尺。”“不要再装神弄鬼了。”“我没有装神弄鬼。我们是在一个充满空气的钟型空间里,是压缩的空气阻止了水位的上升。我们是在一个顶端封闭了的工作面中间,就好象在一口潜水钟里一样;被水挤压的空气现在都聚积在这个工作面里,它抵挡着水的上升,把水推开。”听着老夫子的解释,说我们好象在一口潜水钟里,因为空气的阻挡,水才没有涨到我们的位置。有人便嘀嘀咕咕地表示了怀疑。“听听这蠢话!难道水的力量不比什么都大吗?”“对了,如果水在外面随意泛滥的话,那确实是这样;可是,当你把一只杯口向下的玻璃杯,扔到一只盛满了水的桶里去的时候,难道水能一直升到杯子的底部吗?不能,对吗?杯底还有一块空隙。那好,这个空隙是由空气占据着,我们这里也是同一个道理。我们现在就在杯子的底部,水不能淹没我们。”“这个道理,我懂。”加斯巴尔大叔说,“现在我认为你们都错了,你们这些人哪,常常讥笑老夫子,可他懂得我们不懂的东西。”“那我们得救了。”卡洛利说。“得救?我可没这么说。我们不会被淹死,这我能向你们保证。救我们的,是这个封闭着的工作面,因为空气跑不出去。可它既能救我们,也能致我们于死地。它是关闭着的,我们也被关闭在里面了,我们出不去。”“水退了之后可以出去。”“水会退吗?我不知道。要知道这一点,先要知道水是怎么来的,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呢?”“这不是一场水灾吗?”“对,但那又怎么样呢?这确实是场水灾,可水是从哪儿来的呢?是蒂汶纳河的河水漫到矿里来了吗?是暴雨?还是泉眼裂开了或者是地震?这只有到了外面去看过以后才能弄清楚,不幸的是,我们却关在里面。”“可能连城市都被卷走了吧?”“可能……”接着是片刻的沉寂和恐惧。水声停止了,只是间或可以听到地面上传来的沉闷的轰鸣声,我们有一种被震动的感觉。“矿井大概灌满水了,”老夫子说,“因为水不再往里面涌了。”“唉,马利尤斯!”巴契绝望地喊了起来。马利尤斯是他的儿子,跟他一样是挖煤工,在井下的第三水平干活。直到现在,他因为自身难保,还没有来得及想到他儿子。但老夫子的“矿井大概灌满了”这句话使他惊醒了过来。“马利尤斯!马利尤斯!马利尤斯!”他的声调撕人心肺。没有回答,甚至连回声也没有。在这口潜水钟里,声音减弱了,压低了的声音不可能从水里传出去。“他也会找到一个上山眼工作面的,”老夫子说,“一百五十人都淹死,这简直太可怕了,不会的,仁慈的天主也不愿意啊!”我感到他说这话的声音并不那么自信。至少有一百五十人早上下了矿井,那么有多少人能从井口出去,或者至少能象我们这样找到个藏身之所?我们所有的伙伴,他们失踪了,是全叫大水淹了?是不是全都死了?没有人敢回答哪怕只是一个字。但是,处在象我们这样的情况下,支配我们的心灵和头脑的并不是同情和怜悯。“那么我们呢?”经过片刻沉默后,贝关岛问道,“我们将怎么办呢?”“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别人也这样问。“只有等待。”老夫子回答。“等待什么?”“等吧。你想用你矿灯上的铁钩,穿透这四、五十米使我们不见天日的土层吗?”“我们会饿死的。”“饥饿不是最大的威胁。”“你瞧瞧,老夫子,你倒是说呀,你尽吓唬我们。威胁在哪儿?什么是最大的威胁?”“饥饿是对付得了的。我在书本上读到过,有些工人也跟我们一样,意外地被水堵在矿井里,他们在那里待了二十四天没有吃一口东西。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宗教战争年代的故事。可是,要是这是昨天发生的事,那也一样。使我害怕的并不是饥饿。”“那你在担心什么呢?你不是说水不会再涨了吗?”“你们觉得脑袋发沉和耳鸣吗?你们呼吸好受吗?我反正感到不好受。”“我头疼。”“我胸闷。”“我的太阳穴跳得厉害。”“我的脑袋象一盆浆糊,不管事了。”“对了。这就是眼下的危险所在。我们在这样的空气里能生活多久?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一个学者而不是无知的人,那我就可以告诉你们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们是在地下四十米深的地方,在我们上面大约有三十五到四十米深的水,这就是说,空气承受着四至五个大气压。人们在这样的压缩空气里,怎样才能活下来,能活多久?这是应当知道的,也许我们能从我们的遭遇中学到这些知识。”我对什么叫压缩空气一无所知,也许正因为如此,我非常害怕老夫子的那些话;我的同伴对这些话并不懂得比我多,无知也在他们身上产生了同样的效果。他们感到非常恐慌。而老夫子呢,在我们绝望的情况下,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尽管他已看出这里面所包含的一切危险,可他想的只是该采取什么办法来使我们共同得救。“现在,”他说,“最重要的是我们怎样才能安全地待在这里,而不要滚到水里去。”“我们已经有了踩脚的地方。”“那么你以为老是这样在原地站着不动,不会感到疲劳吗?”“你认为我们要在这儿待很久吗?”“我怎么知道!”“人们会来救我们的。”“这当然。但是,人们来救我们之前,首先要想出用什么方法救,这是需要花些时间的。需要多少时间呢?那只有地面上的人才能说清楚。我们在地下,应当好好安排一下,尽可能减少危险。谁要是滑了下去,他只有死。”“我们应当捆在一起。”“那得要有绳子。”“我们应当互相手拉着手。”“我觉得最好是挖一个象两级台阶那样的平台,我们是七个人,挖一个这样的平台,大家就可以都站在上面了。四个人站在第一级上,三个人站在第二级上。”“用什么挖?”“我们可没有镐头。”“软的地方用灯上的铁钩挖,硬的地方用小刀。”“我看永远也挖不成。”“巴契,别这么说。在我们这样的处境下,为了活命,什么都应当干。眼下的情况是:谁只要打个瞌睡,谁就会掉下去再也活不成了。”由于他的冷静和果断,老夫子渐渐在我们中间赢得了威望,他变得非常有威信,他的勇气使他显得高大、完美,不能不使人对他肃然起敬。我们都本能地感觉到,他的精神力量正在同灾难较量,而我们的确已被这场灾难所摧毁,因而正需要他的这种力量来拯救我们。现在大家的看法已经一致,我们须要做的第一件工作是挖出一个平台,它应该有两级谈不上舒适、但起码能保证我们不掉进面前的深水里去的台阶。我们点亮了四盏矿灯,亮度够了,我们便动手于起来。“找不太难挖的地方动手。”老夫子说。“听着,”加斯巴尔大叔说,“我向大家提个建议。现在,我们中间只有老夫子一个人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当我们大家乱成一团的时候,他却始终保持着冷静的理智;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人,他心肠也好,他还象我们一样,当过挖煤工,但很多东西他比我们懂得多。我要求他当我们的头,领着我们干。”“老夫子?他!”卡洛利嚷了起来。“他不过是一只畜生那样的玩意儿,拉车的牲口,他除了推煤车那几下子外,还有什么别的本事?我不也象他一样是推车工吗?选推车工当头,他行,我干吗不行?”“听着!畜生!我们选的不是推车工,我们选的是个最了不起的人。在我们所有的人中间,他最能干。”“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昨天我和你一样,是个笨蛋。我和别人一样,嘲笑过老夫子,不承认他比我们懂得多。今天我要求他来领导我们。暧,老夫子,你想让我干什么?你是知道的,我的胳膊很有劲。还有你们大家呢?”“你瞧,老夫子,大家听你的。”“大家以后都听从你。”“大家听着!”老夫子说,“既然你们要我当头,我愿意当,但有个条件,必须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干。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很长时间,甚至很多天,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就象在一个木排上的遇难者,甚至情况比这还严重,因为在木排上,人们至少有空气,还见得到天日,可以呼吸和观看。如果要我做你们的领头人,那么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都得听从我。”“我们以后都听你的。”大家异口同声说。“以后,当你们相信我的话是正确的时候,那你们当然会听从我;如果你们不相信呢?”“大家会相信的。”“大家都知道你是个正派人,老夫子。”“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对什么事情都懂得清清楚楚的人。”“老夫子,你可不要把嘲笑你的事往心里去呀!”我当时还远没有我后来所具有的经验,因此,我异常惊讶地看着,这些在几个钟头以前还在用各种各样的玩笑话去羞辱他的人,现在突然间都承认了他的高贵品质,我真不知道,环境竟然能如此迅速地改变某些人的观点和感情。“肯定吗?”老夫子问。“我们起誓!”大家同声回答。于是大家更认真地干了起来。我们所有的人口袋里都有小刀,那是很好的小刀,有结实的柄和锋利的刀口。“三个人,三个最强壮的人挖工作面。”老夫子说,“力气小的人,雷米、卡洛利和我,我们清扫场地。”“不。不用你干。”巨人般的大个子贡贝鲁打断了他的话,“老夫子,你身体不壮实,不该干活;你是工程师,工程师是不干力气活的。”所有的人都支持贡贝鲁的意见,说老夫子既然是我们的工程师,那就不应该干活;大家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老夫子的领导作用,因此大家都乐于照顾他,使他避免危险和事故;他是我们的掌舵人哪!如果手头有工具,那干我们这种活是再简单也没有了;但是用小刀挖,那就又难又费时。实际上,我们必须在煤层的页岩上挖出一个相当于有着两级台阶的平台,才能使我们不至于从工作面的斜坡上滚下去,那就需要一个相当宽的平台,在那上面,有一级要容下我们中间的四个人,另一级容下三个人。眼前大家干着的这个活,就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两个人在各自的位置上挖工作面底上的页岩,第三个人把碎岩片扔下去。老夫子一手拿着灯,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来回忙着。正在挖着的时候,有人发现在碎煤渣中埋着几根坑木,这东西用来挡住我们工作面外沿的填方、不让它们滚到水里去是大有用处的。一刻不停地挖了三个钟头以后,我们终于在这个上高下低的、倾斜的工作面上挖成了一个台阶式的平台,大家可以坐在上面了。“现在够了。”老夫子命令说,“一会儿我们还要把平台加宽一点,让我们能够躺下来;但不应当一次消耗太多的体力,以后还用得着它哩。”大家安顿了下来;老夫子、加斯巴尔大叔、卡洛利和我在这个平台的低的一头;三个挖煤工在平台高的一头。“我们的灯油该省着点用。”老夫于说,“大家把灯都灭了,只留下一盏。”命令一传达下来,立即就执行了,大家正要把多余的灯都灭掉时,老夫子却示意停止。“等一等,”他说,“气流有可能把我们的灯吹灭,这种可能性不太大,但要以防万一。谁有点灯用的火柴?”尽管在矿井中严禁点火,然而几乎所有工人的口袋里都有火柴;再说,现在也没有检查违章的工程师在场,所以一听到“谁有火柴”的问话时,四个人同时回答说“我有”。“我也有,”老夫子说,“但泡湿了。”别人的也一样,因为每个人的火柴都放在裤兜里,而水一直淹到我们的胸口,甚至直到肩膀上面。卡洛利在理解力方面,反应比别人迟钝;他的话,出口也总是最慢。他终于也开口了:“我有火柴。”“湿了吗?”“不知道。我是放在帽子里的。”“那把你的帽子递过来。”人家让他把帽子递过去,他没有把他的那只肥大得象集市上土耳其人戴的水獭皮软帽那样的帽子递过去,而只是递过去一盒火柴。我们被水淹的时候,他的火柴盒幸亏是在头顶上,所以没有被泡湿。“现在把灯灭了吧。”老夫子说。只留下一盏点燃着的灯,恰恰够把我们的水牢照亮.第二部 第五章 在工作面里矿井中一片沉寂,听不到任何声音,脚下的水一动也不动,没有波纹,没有响声;就象老夫子所说的,矿井已经灌满了水,水,它淹没了从底部到顶板的整个巷道,我们现在是被围困在一个比用石墙筑成的还要坚固、还要密闭的牢狱里。这沉闷的、难以穿透的、死一般的寂静,比水灌进来的时候我们所听到的那种可怕的喧啸更吓人,更使人惊愕。我们是在一个坟墓里,活活地被埋葬着,似乎有三、四十米厚的土压在我们的心口上。劳动使人忙碌和分心,可是一歇下来,就意识到了我们的处境;所有的人,连老夫子也算上,一时都垂头丧气起来。我突然感到有温热的水滴落在我手上,原来卡洛利在悄悄地哭泣。就在同时,平台高的一头发出几声叹息,有一个声音在喃喃地嘀咕:“马利尤斯!马利尤斯!”是巴契在想他的儿子……空气沉闷得使人透不过气来,我心口有一种压迫感,耳朵里在嗡嗡作响。老夫子可能不象我们那样感到沮丧和难受,要不就是他强打精神,不让我们灰心丧气,他打破了沉寂的气氛。“现在,”他说,“应该看看我们有些什么吃的东西。”“那么你认为我们要在这里困很久啰?”加斯巴尔大叔插话问。“不。但要有备无患。谁有面包?”没有人回答。“我有。”我说话了,“我口袋里还有块吃剩的面包。”“什么口袋?”“我的裤子口袋。”“你那块面包一定已经变成稀粥了,拿出来看看。”我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去摸,早晨塞进去的是块吃剩的又黄又脆的面包,现在摸出来的是一把面糊。我大失所望,想把它扔掉,老夫子却按住了我的手。“把你的汤留着吧,”他说,“这汤再坏,待一会儿你就会觉得好喝了。”这当然不是一句使人宽心的预言,但我们都没有在意,只是不久之后,当这些话又在我的脑子里重新出现的时候,它们才向我证实老夫子在那个时候就早已知道我们的处境。如果他没有估计到我们将要承受的全部痛苦的话,那么他至少并没有把我们的得救想象得轻而易举。“再没有人有面包了吗?”他问。谁也没有回答。“真糟糕。”他继续说。“你饿了吗?”贡贝鲁问。“不是为了我,而是为雷米和卡洛利,有了面包应该给他们。”“为什么不在我们中间平分呢?”贝关乌说,“这是不公道的,在饥饿面前人人平等。”“看起来,要是有着面包的话,我们就得大吵一场了。可是你们答应过要听从我的。我看你们只能在争吵不下的时候,或者在你们认为我是有道理的时候才肯听从我。”“马上就会听从你的。”“那就是说,还得要先经过一番争吵之后才行。可是,不该争吵。好吧,我现在就给你们解释为什么面包要给雷米和卡洛利。这不是我定出的规矩,是法律。法律说,当几个人同时遇难都濒临死亡的时候,在六十岁以下的人当中,年岁最大的最能幸存;换句话说,雷米和卡洛利,由于年轻,就不如巴契和贡贝鲁能抵抗死神的袭击。”“老夫子,你呢?你可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了。”“喔,我嘛,我不算数。再说,我是习惯于不大吃东西的。”“这样的话,”卡洛利思索了片刻后说,“我要有面包就归我自己啰?”“归你和雷米。”“如果我不愿意给呢?”“那就要没收你的面包了。你不也发了誓要服从我的吗?”他沉思了好久,然后突然从他的软帽中拿出一块圆面包,说:“给,拿去吧!这儿有一小块。”“卡洛利的软帽还真是件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的宝物哩!”“把他的帽子拿过来。”老夫子说。卡洛利不想交出他的帽子,有人用力把它抢了过去,交给了老夫子。老夫子要过了那盏灯,看了看藏在软帽卷边中的东西。尽管现在不是逗笑取乐的时候,但我们毕竟有了短暂的一分钟的轻松。藏在软帽里的东西有:一个烟斗、一包烟丝和一把钥匙、一段香肠、一只核桃做的哨子、羊骨骰子、三个鲜核桃和一个洋葱头。软帽简直是他的食品柜和家具贮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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