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莱斯特】-10

常常,我喃喃自语说巴黎怎麽没信来呢?真急死我了等等的话,她偶尔也会同情的点点头。  为什麽罗杰没有写信给我?难道巴黎已暴发暴动於混乱?不过,再乱恐怕也不至於波及乡下的家吧?不是吗?只是罗杰是否已遭到不测?否则为什麽他不来信?  她邀我跟她一起去尼罗河上游,我想等信,想打听英国旅客的消息;不过我还是同意了,毕竟,她肯邀我为伴是相当稀奇的事,她并非对我漠不关心呀!  为了逗我高兴,她会穿上乾爽亚麻白外套,外加利落马裤,她也会好好梳刷漂亮的长发。  然而,这一切都不再引我赞赏,我在往下沈,我自己已感觉得到;我梦游一般,在世界漂游浮沈。  好像即自然而又合理,在我的周遭,我可以看到几千年来不变的风景,好像画家在皇家大墓陵的墙上作画一样;月光下的棕榈树,看起来和几千年前的人所看到的相同,农人在河边提水,在河边洗牛,於古老的往昔又有什麽区别?  世界已改朝换代,我见到的景象却千古不变。  马瑞斯也曾站在这个沙岸边吗?  我们漫游在伦西斯巨大寺院,被千千万万刻在墙上的小画所吸引,我不断想起欧塞里,但是小小形影却全是陌生面孔。我们在陆克索遗址逡巡,星空下一起躺在小舟,在河面上飘荡。  回到开罗的路上,我们来到宏伟,大约七十尺高的巨大曼侬雕像。卡布瑞热烈又激动的低语着,告诉我罗马皇帝曾经来到此地,特别来瞻仰这些巨像,正如我们现在瞻仰一样。  『凯撒大帝时代,他们就已经是古老神奇了。』骑着骆驼穿过凉凉的砂砾上,她这麽说着。  风吹刮着,在白天,感觉却舒服多了,不像夜晚时那麽可怕。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巨大石头雕像,衬托着深蓝的天空。两座巨像的脸已被风吹蚀,尽管如此,看起来他们仍在瞪视远方,无言的见证着不断流逝的时光,他们的沈默使我感到悲哀苍凉,也使我感到惶恐不安。  正如站在金字塔前一样,我神妙的感觉一无二致,古代的神只,古代的玄秘,这一切均令我不寒而栗。只是如今的雕像,已成为失去脸的哨兵?还是广无边际的统治者?  『马瑞斯--』我喃喃自语:『你看过这些吗?我们之间,有谁能忍受如此漫长孤寂岁月?』  卡布瑞叫醒我的慌惚出神,她想从骆驼身上下来,到达雕像前剩下的路程,她拟步而去。我当然愿意,只是我对顽固的骆驼,尚不知如何应付,也不知道怎麽样能让它跪下身来。  卡布瑞全做到了。她留下它们在一旁等候,我们便一起走在沙上。  『跟我一起去非洲,一起进入大丛林吧。』她说着,她的脸色严肃,声音却出奇的温柔。  我半响没有回到。她的态度有些让我紧张,至少我应该要紧张对。  我应该听到声音的,清晰有如清晨传来的地狱钟声。  我绝无意走进非洲的大丛林,她也明白我的心意。我焦急的在等着罗杰传来家人的音讯;此外,我一心计划去探寻东方的城市,一心想漫游印度、中国,再到日本去。  『我了解你所选择的生存方式--』她说:『对你所追求不屈不扰的毅力,已渐能激赏,你一定明白这一点。』  『我也不妨对你说相同的话。』我的口气隐含苦涩。  她停了下来。  据我忖测,我们已抵达最靠近观看巨像的地方;手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供我测量他们。但是我已经叹为观止。头顶上的天空是无限的穹苍,脚底下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天上的星星灿烂亮丽,无可计数,更是千秋万载日又一日的闪照着。  『黎斯特--』她说得很慢,似是在字斟句酌:『我请你试一试,只要一次就好,如我一样的方式,在世界上遨游。』  盈盈的月亮照耀着她,只是帽子将她娇小菱角分明的脸遮住了。  『忘记开罗的房子--』她突然说,声音随而降低,好像想说的事太重要,语调非沈稳不可。『放弃你所有衣物,你视为珍爱的,让你於文明攸关的东西全部抛弃。跟我到南边,穿越河流进入非洲,以我的方式跟我一块儿旅行。』我仍然不作一声,心激烈的跳跃着。  她屏息低语说,我们可以一起去探访非洲的秘密土着部落,世界上还没有人知悉者;我们可以一起空手於狮子鳄鱼搏斗;我们还有可能一起发现尼罗河的起源。  我全身抖索,好像夜晚骤然刮起呼啸的狂风,而我却无处可避。  你是在说,如果我不跟你一起去,你将永远离开我,是不是呢。  抬头仰望这些恐怖的巨像,我想我开口说道:『看来时间终於到了。』  所以,这就是她於我亲近结伴的原因,这就是她做许多小事取悦我的原因,这也是我们现在还在一起的原因。这已经於尼克永远离去一事无关,她心中想的原是另一个长相别离。  她摇摇头,好像只是在跟自己密谈,在跟自己讨论如何再继续下去。用轻嘘之声,她对我描述热带夜晚的热,比这里的热来得潮湿却甜美。  『跟我一起吧,黎斯特。』她说:『白天,我睡在沙堆里;夜晚,我有如展翅,就像真正能飞一般;我不需要名字,也当留下脚印。我想走变亚洲每个小角落。对我杀戮的那些人而言,我将不啻是一位女神呢!』  她靠近我,伸手攀着我的肩膀,嘴轻吻我的脸颊。我看到帽沿下的一双美目,深深地闪耀着光辉,月光在她的嘴上抹上一层薄霜。我听到自己唏嘘叹息,我摇了摇头。  『我不能,你也是知道的。』我说:『我办不到,正如你也绝不能再陪着我一样。』  回到开罗的路途当中,我一再沈思,在那些痛苦的瞬间,我究竟想什麽。站在沙漠巨像前,我在已认清却没有表白的思绪。  对我来说,她早已失去了,失去好多年了。在我走出房间下楼时,在我为尼克的永别而黯然魂销时,当我看到她在等着我时,我就彻底大悟了。  好些年以前,在城堡的地穴里,其实以某种形式来说,她已明确表达了意向。她曾表示不可能付出我想要她付出的东西;她无意做的事,我根本不能勉强她;最糟糕的一点是,她根本不需要我的任何东西。  她之会请求我一起去,乃是因为她觉得有这个义务,还有觉得我可怜、可悲,或许也是原因;然而她真正想要的是自由之身。  我们回到城里,她陪伴着我,但是却一言不发。  我的心情越沈越低了,沈默着,发楞着,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来袭。迹象即明显又恐怖,她将要告别了,而我束手无策。什麽时候我会尽失理性?什麽时候我会无法控制放声大哭?  至少不是现在。  我们点亮小屋的灯火,屋里的五颜六色猛袭着我。波斯地毯上繁花似锦缤纷细致,编织的帐篷闪耀着百万亮晶晶小小镜片,笼子里振翅拍击鸟儿的鲜艳羽毛,在在淹没了我。  我四处寻找罗杰可能寄到的信件,却什麽也找不到。我骤然大怒,他早该来信对,我非了解巴黎的情况不可。大怒过後,我又惊惶失措六神无主。  『法国到底该死的变成什麽样子了?』我咕咕嚷嚷:『我得出去找找其他欧洲旅客,找英国人最好,他们消息最灵通,不管到哪里,印度茶和《伦敦时报》总随身携带。』  看她静静站在那里,简直令我七窍生烟。就好像房间有什麽会发生,那种慌乱、紧张和预期心期;正如在地穴时,阿曼德说他的长故事之前,一模一样。  没有事会发生,只不过她要永远於我分手,她将永远溜进时光隧道,而我们彼此再也找不到对方。  『该死!』我说:『我在等信呀!』没有仆人,他们都不知道我们返家。我想派人去雇请音乐家来家里,我饱啖一顿,身上暖和有劲,我告诉自己,我想好好跳舞。  她突然打破自己的沈寂,开始蓄意在室内大步走动。出乎意料的,她迳向庭院走出去。  我注视她蹲在小池塘旁,在那里,她掀起两块铺地的砖头,取出一个小包,刷刷包上的灰,带过来递给我。  就在她交给我之前,我已经知道那是罗杰的来信。这封信早在我们到尼罗河上游之前,就已送达,她竟把信藏起来。  『你为什麽这麽做!』我大怒咆哮着。一手抓过小包,把它放在书桌上。  我怒目而视,我恨她,从来没这麽恨过;即使在最自我中心的孩童时期,我之恨她也不如现在剧烈。  『你为什麽把信藏起来?』我气冲冲问道。  『因为我想再要一次机会。』她低语着,她的下巴抖着,下也在哆嗦,我还看见血红的眼泪。『然而即使没有这封信--』她接着说:『你也已经做了决定。』  我拿起信,撕开小包。信滑了出来,包在一起的还有折好的英文剪报。打开信,我的手抖个不停。  『先生,此刻你一定已经知道,七月十四日那天,巴黎的暴民攻进巴斯底监狱。整个城市已陷入大混乱。法国各地暴动此起彼落。好几个月来,我一直试图联络你的家人,期盼能尽量让他们安全离开国内,但是终於徒劳无功。  总算在星期一,我接到消息说,农家於佃户全起来反抗侯爵於你们家人。你的兄长、嫂子和侄子侄女,还有任何想防卫古堡的人,在真正劫掠开始前,已悉数遇害。只有你的父亲逃脱出来。  一些忠心耿耿的仆人,在围困期间掩护着他,後来又送他到海岸。就在今天,他已抵达纽?良城,法国先前的殖民地路易斯安那。他请求你去帮助他,他身在异地,举目无亲,悲痛难忍,他至盼你能去见他。』  信上还有一些,诸如道歉啦,保证啦,特别啦……等等不合情理的话。  我把信放在桌上,我瞪着木头,瞪着油灯映照的火光。  『别去找他!』她说。  在沈寂中,她的声音显得微细而又毫无意义,反倒沈寂本身,却有如巨吼。  『别去找他--』她又说了一次。眼泪流下来,她的脸好像小丑斑纹涂彩,另外两条小红溪,犹从眼眸流出。  『出去--』我低声说。声音逐渐消失却又猛然变高:『滚出去--』语声似仍回响不停,一直到我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叫:『滚出去!』  第六部: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4  我做了一个有关家人的梦。  我们彼此拥在一起,连穿着天鹅绒衣服的卡布瑞也在。古堡被焚烧得一片焦黑,所有我送回家去的珍品不是烧熔了,就是早已化成灰烬。到头来,有什麽不化成尘土呢?有一句老话不就是说什麽尘归尘土归土灰归灰吗?  没关系,我已经回家了;而去把家人全变成吸血鬼。所以我们这一家,狄赖柯特之家乃是吸血鬼之家!大家全是白森森的美人,就连襁褓婴儿,躺在摇篮里,站在旁边的妈妈不是喂他喝奶,而是喂他尾巴蠕动的老鼠呢!  我们又说又笑又吻,一起穿过灰烬。我白森森的哥哥,他们白森森的夫人,加上白森森的小鬼们,嘻嘻哈哈的在谈猎杀於受害者。我失明的父亲--他像极圣经上描述的人物,突然站起来大叫:  『我看得见了!』  我大哥手臂环着我,身上穿着正正经经的衣服,他看上去十分潇,我从未觉得他这麽好看过。吸血鬼的血液使得他的脸显得瘦削,表情却充满了灵性。  『你能回来施用幽冥法术,实在是该死的太好了。』他开心的大笑。  『幽冥法术,老天,幽冥法术!』他的太太在一旁念念有词。  『如果不是你--』他接着说:『我们现在全死翘翘了!』  第六部: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5  房子已经空了。  大型皮箱已先交运,船在两晚之後就离开亚历山大港口。在船上,身为侯爵之子是必须衣着考究的。我随身将只拿一个手提箱,当然还有小提琴更须随身携带。  卡布瑞站在花园的拱门旁,穿着白棉长衫,显得玲珑有致,帽子下的头发散垂披肩。  长发披肩,那是为我如此吗?  我更加黯然神伤,对所有失去的,死去的未死的之思慕意念,如浪潮冲击过来。  潮来潮去,只有沈落的感觉钉牢着;世事如梦,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小舟能不在海上随波逐流吗?  她的闪亮长发不正是一串金雨吗?当你凝视深爱之人,想起古老诗句的描绘,你能不赞叹诗的描述合情合理、维妙维肖吗?是的,她真是可爱,棱角分明的脸庞,爱憎分明的樱。  『母亲,你对我有什麽需求尽管吩咐。』我安详的说,这个房子毕竟是文明世界!书桌、灯、椅子还在;所有颜色亮丽的鸟儿全送走了,大概都在市集拍卖吧。灰色非洲鹦鹉据说可以活得像人一般老;而尼克却只英年叁十!  『你需要从我这里拿钱吗?』  她的脸泛起美丽的红潮,眼眸光泽闪烁,似蓝又紫,在那瞬间她看起来一如常人;我们恍若回到老家她的房间里,堆积的书,潮湿的墙,壁炉的火。她那时是有人性的吗?  她低下头,帽沿把整张脸遮住了。不可思议地问:  『你要去哪里呢?』  『一间小房子,在纽?良老法国城区的杜曼街--』我严谨而冷冷地回话:『不过,在他平安长眠之後,我的计划是什麽,则还没打算。』  『你真要这麽做。』她说道。  『我已经订好紧接亚历山大港後的下一条船--』我说:『我将去那不勒斯,转往巴塞隆纳;然後从里斯本航向新大陆。』  她的脸似乎变窄,棱角更加分明;她的微微抖索,但是一言不发。我看到她星眸盈泪,感到她情绪激动已传到我身上。我转移视线,让自己在桌上忙碌着,然後又紧紧握住双手,免得手发抖起来。我想着,尼克双手复原跳进火里,实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我只好先回巴黎索取他的手,能蹋上新的路程。  『可是你不能去他那里呀!』她低低说着。  他?哦!我的父亲!  『那又如何呢?我反正是得去的。』我回答说。  她轻轻摇头,走近书桌,脚步比之阿曼德之轻灵更有过之。  『我们的同类,曾有谁这麽横跨大西洋吗?』她屏息问着。  『我不知道有没有。在罗马时,他们都说没有。』  『也许横越大西洋是办不到的。』  『办得到,你知道可以的。』我们就曾经在棺木包上软木塞,航过海了。倒是想巨船如海怪,令我颇为忐忑。  她走得更近--低头看我,脸上再也难掩悲伤之色。她可真是勾魂摄魄,为什麽我不曾让她穿上华丽舞会之装,戴上缀饰羽毛或珍珠的精致帽子?  『你知道在哪里可以联络上我。』我说道,苦涩的语调并无说服力。『知道伦敦和罗马银行的地址,这些银行都古老一如吸血鬼的不死,它们一迳会在的。这些你都很清楚,你总是很清楚……』  『别说了--』她屏息说:『别跟我说这些。』  多麽滑稽,多麽装模作样!这是她最讨厌的谈话方式,这样的谈话是她绝对说不出口的。纵然在天马行空的想像中,我也从不预期事态会演变如此,她竟泫然落泪,我竟冷言冷语。我以为当她说她要走了时,我会号啕大哭,我会扑倒在她脚下哀哀恳求!  我们彼此对望良久,她的美目通红,她的樱哆嗦。  我再也把持不住了。  站起身迎向她,我抱住了她细小的肢体,不管她怎麽挣脱,我决心不让她离开我怀里。然而她没有挣脱,我们相拥着双双无声的饮泣。不过她并没有让步,她也没因为我的拥抱而心软下来。  她身子退後,双手抚摸我的头发,小嘴在我的上轻轻一吻,然後轻俏轻灵无声无息的走开。  『好吧,就这样,亲爱的。』她说。  我摇摇头。一大堆的话全都没说,她不善於讲应酬话,她一向不会。  缓慢的,慵懒的,优雅的,她走到通往花园的门前,仰望夜晚的天空,然後回头看我。  『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些事。』她终於开了口。  这位年轻大胆的法国粉郎君,行动优雅飘忽不输阿拉伯人,她穿越上百城市,唯有野猫能安全飞窜!她要我答应什麽?  『当然没问题。』我回答着,只是精神困顿怆痛,已不想再多说话。屋内颜色渐褪,夜晚即不热也不冷。我愿她就此离开,然而真到唤不回她的分手时刻,我一定又会惊慌失措。  『答应我,你绝不会自己设法了断--』她说:『在没有再见到我,没有再於我相聚之前,你绝不能轻易一走了之。』  猛然间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响回答说:  『我绝不会轻易自寻了断。』我的语气不无责备之意:『你已有了我的承诺,对我,这并不难。那麽你呢?你是不是也可以给我某些承诺?你要告诉我行踪何处;哪里可以於你联络;你不可以说消失就消失,好像你只是我的想像--』  话顿住了。声音里含有紧急迫切之意,我快歇斯底里了。我不能想像她会写信、寄信,或做任何凡人习惯做的事。我们之间无自然联系,从来也没有。  『我希望你对自己的评估是正确的。』她说道。  『我已不相信什麽事了,母亲--』我说道:『你很久以前曾跟阿曼德提过,你相信将能在大丛林里找到答案;相信星星最後一定会泄露真相。不过我什麽也不相信了。正因此,我绝不像你心目中所想的那麽脆弱。』  『那为什麽我会为你担惊受怕?』她问道。她的声音低微几近喘息,我觉得自己必须看她的嘴,能真正了解她在说什麽。  『我的孤单寂寞,我被阻绝在人生以外的怨恨,我因身为邪恶而愤怒;不值得被爱又饥渴於被爱的不甘,不都深深感受到了。此外,我不能在凡人面前揭露自己的惶惑惊恐,你也深能体会。因此你不放心我。但是以上的种种不会让我趑趄不前,母亲,我太强壮了,没有谁能对我叫停。你也曾经说过,我一向善尽本分善於做好自己的。只不过,偶尔我难免会多愁善感,怨天尤人,如此而已。』  『我爱你,儿子。』她说道。  『信守承诺,别忘了。』她说--  我想说关於她应承诺的事,想说罗马的代理人,想说她应该写信,想说……  猛然之间,我知道最後的时刻业已来临,我知道,却无法改变。  『卡布瑞。』我轻唤着。  然而,她已经杳无踪影。  房间,花园外面,夜晚的大地,只馀一片寂静。  曙光将露未露之际,我张开眼睛。我躺在房间里地板上,啜泣竟夜倦极为眠。  我知道该动身往亚历山大港口去,应该尽快并尽量走远,好在日出之前将身子埋进沙里;在沙滩入睡一定会舒服无比。我也知道花园的门开着,所有的门全未上锁。  但是,我不想动。  在冷寂中,我想像自己正在开罗大街小巷寻找她,呼唤她,叫她回来。好像有那麽一瞬间,我真的去了;出丑露乖地追在她後面,我想告诉她有关命运之事;我命中注定会失去她,正如尼克注定会失去双手。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破坏命盘,战胜命运行。  不合逻辑没有道理。而去我也没有去追她,只是去猎食,过後便回来。此刻她离开开罗已好几哩外了,她之从我处走掉,正如一颗细沙掉在空中,哪里还找得到?  似乎已过了很久,我转过头,花园上面的天空一片腥红,腥红的光更已笼罩在远远的屋顶。太阳就要出来了,温暖也随而即来,紧接着,开罗的大街小巷,成千上万的声音将此起彼落。恍惚之间,我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似是从沙地,从树丛,从那片草地传来。  正当我还在聆听这些声息,正当我还看着耀目的光在屋顶移动,我察觉一个凡人靠近了。  他站在花园敞开的大门,正往空荡的屋里探头谈脑。一个年轻金发的欧洲人,身穿阿拉伯式宽袍,长得相当俊帅。在微曦中,他看到我,一个欧洲夥伴,躺在一个被弃屋顶的地板上。  当他走进荒芜的花园,我躺着呆呆瞪他。天空的亮光照热我的眼睛,柔软的眼眶四周已开始灼烧,他穿罩着乾净的白袍於白头巾,好像披着白布的鬼魂。  我知道我得快跑,得赶快跑远躲开冉冉升起的太阳。此刻已来不及跑在地板下的地窖,这个凡人已进入我的巢穴,来不及杀他并摆脱他了。可怜不幸的凡人!  然而我仍动也不动,他走近了,整个天空在他背後明灭不定,他的身影变长变黑了。  『先生!』关怀的轻语,就像好多好多年前,圣母院的那个女人,曾经试着帮忙,我却让她跟她无辜的孩子双双受害。『先生,你怎麽了?我帮得上忙吗?』  白色头巾下有一张晒黑的脸,金色眉毛闪亮,灰色眼眸如我。  尽管大非我愿,我知道自己正在爬起来,自己的正在往下卷,毒蛇似的牙正往外冒,我看到对方瞠目结舌。  『瞧,』我嘶嘶作响,獠牙已经尽露:『你看见了没?』  冲向他,我抓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摊开的手放在我脸上。  『你以为我是人类?』我恫吓着,把身子举起来,他的脚离地,徒劳的踢腾挣扎。『你以为我是你的弟兄?』我大叫。他的嘴大张,先是发出粗嘎的乾嚎,然後凄厉尖叫。  我将他往上投掷,他的身躯如球般旋转,穿过花园,穿过闪光的屋顶,不见了。  天空似在焚火,我的双眼已睁不开。  我跑出花园门外,钻进小巷,在小拱门下跑,穿过陌生的街道,打碎迎面而来的门,抛掷迎面而来的人,钻穿迎面而来的墙;墙的灰梗住我,我冲出一堆的墙,进入赃兮兮的小巷,闻到空气中的臭味;光就在我背後如影随形,好像什麽东西在追逐我似的。  我终於找到一幢烧毁的房屋,废墟里还留下格子门窗。冲进花园,就在园里的土地上挖着,我用双手死命挖土,越挖越深,深到再也挖不动为止。  我总算藏身在黑暗里。  我总算安全了。  第六部: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6  我想自己快死了,我已算不清有多少夜晚溜走。我必须起身,必须到亚力山大港,必须远渡重洋。不过这也表示我必须活动,必须在地里翻身,必须屈服於渴念渴望。  我无意屈服。  渴念来了又去了,那是煎熬与炙烤,我的脑渴,我的心也渴;我的心越胀越大,心越跳越快,但是我不屈服。  也许地上的凡人已经听到我的心跳声,我偶尔会看到他们,在黑暗中喷出火焰,听到他们的声音,咕囔着外国话语。更多的时候,我只看到黑暗,只听到黑暗。  我终於只是渴望躺在地理,眼睛充血入睡,充血的做梦。我渐渐体认出自己,不,也许能想像到,现在已太软弱,不可能推开柔软的沙土;太软弱,不可能转动我生命的轮轴。  不错,即使我要,我也起不来动不了;我仍在呼吸,一直在呼吸,一直在呼吸,只不过是那种凡人式的呼吸;我的心跳声在耳边轰响。  然而我并没有死,只是在虚掷生命。就像那些圣婴公墓墙里备受折磨的幽魂,被遗弃在悲惨地狱,那里是全然的无所见,无所知,无所用,也无所记录。  我的手已枯乾成爪,血肉已萎缩成皮包骨,双目在眼窝处凸起。有趣的是我们竟能就如此、水生下去,纵使不喝,不降服於甘美致命的快感,我们仍能、永生下去。这还真是有趣得很!哎,只要每一次心跳不要这麽痛苦,该多麽好!  只要我能停止思想:尼古拉斯走了,我的哥哥们走了,美酒的甘醴,掌声的醺醉;只要我能不再去想,该多麽好!  你为什麽不这样想呢?不管在那里,不管做什麽事,只要我们使人快乐,那就是美好的。  美好?你在谈什麽?美好?  那是美好!至少有些美好,这其中是有美好。敬爱的上帝,即使这个世界了无意义:它总还是存在着美好。可以吃,可以喝,可以笑……可以长相守……!这不就是美好?……  笑声,那种疯狂的音乐,那种喧闹嘈杂,那种不调和,那种没完没了假情假意的尖锐语声:…  我清醒吗?我沈睡吗?有一件事倒确切无疑,我是妖魔鬼怪;我正躺在地里备受煎熬,而人类在险难重重的人生里,无疑却能平安无事。  卡布瑞现在恐怕已到非洲丛林了。  偶尔有凡人走进烧毁之屋上,是小偷来躲藏吧,外国话叽叽喳喳。我只要让自己的、心情更加低落,从冰凉的沙土退缩,就完全可以听而不闻了。  我真的已是陷阱中的困兽?  上面有血腥之味。  也许他们是最後的希望,这两个在荒废花园野宿的家夥,他们的血将会吸引我上去,他们的血将会引诱让我翻身,伸出可怕的爪子去挖土。  我将在啜饮之前先把他们吓死。好丢脸呀!我一迳是这麽漂亮的小妖魔,现在却是这副德性!  偶尔,好像尼克和我,正沈湎在最美妙的聊天里。『我已远远超过所有的罪恶与痛苦了。』他对我说;『你感觉到什麽了吗?』我问道:『这是不是就是自由的意思,就是你不再有任何感觉?』没有悲惨、没有渴望、也没有狂喜的感觉吗?有趣的是,在此刻,我们观念中的天堂是狂喜的,天堂之喜乐!我们观念中的地狱是痛苦的,地狱之烈焰。所以我们并不认为没有任何感觉就是美好,是不是呢?  你能放弃吗?黎斯特。或许你宁可抵抗渴念,抵抗地狱般的折磨,而不愿死去,不愿一无感觉。至少你还渴望着鲜血,那种火热的,可口的,能填满你身躯每一部分的鲜血。  这些凡人将在这里多久?在我荒芜的园子上面待一晚?待两晚?我把小提琴留在租来的房子里了,我非去拿不可,好送给年轻的凡人音乐家,一个肯……  值得欣慰的静寂。可惜偏偏有人在拉小提琴。尼克白皙的手指在拨弦,弓在亮光中疾驰,那些不死幽灵木偶的脸,一半儿迷惑,一半儿逗乐。一百年以前,巴黎的人一定会捉了他,他根本用不着自焚;也许会捉了我,不过,我很怀疑。  不,绝不可能有任何女巫广场是为我而设的。  他永远活在我心里。哎,纯粹凡人的陈腔滥调。那是怎麽样的生活?我自己就不喜欢这麽活着,活在别人的记忆里是什麽意思!我想,什麽都没有,你根本不可能真的活在别人的记忆里,不是吗?  猫在花园里。猫的血腥味道。  谢谢你。亲爱的猫。不过,我宁愿受苦,我宁愿是一具带牙齿的乾壳。  第六部:在魔鬼之路,从巴黎到开罗7  夜晚有了声响,那像是什麽呢?  低音鼓声。儿时在家乡小村镇,当义大利小型剧团来了,满街招徕说戏就要上演,就要在随行车厢搭成的舞台演出,巨大的低音鼓就满街咚咚敲打着。这样的巨大低音鼓,我自己也亲自敲打过;正当我离家出走,跟着剧团巡回小镇,那些珍贵的日子,我也是剧团中之一员时。  不过,这个声音比鼓声更大多了,是炮弹轰过小村庄,穿山越岭的回响吗?我的感觉已渗入骨子里面,在黝黑中,我张开眼睛,我知道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是脚步声,不,或者那只是心跳声?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溢各种声音。  嘈杂声音这麽逐渐逼近,是一大凶兆呀!某部份的我,却知道其实没有什麽真正的声音,没有凡人听得见的声音,不是瓷器在架子上卡喳响的声音,不是玻璃吱吱嘎嘎响的声音,也不是猫在墙头奔驰的声音。  埃及在岑寂中沈睡。岑寂笼罩沙漠,笼罩河的两岸。这里甚至没有小羊咩咩声,小牛眸眸声,也没有妇女饮泣声。  然而,我听到的声音硬是震耳欲聋。  有那麽一秒锺,我感到惊恐。我在抓土,强迫自己的手指伸向地面,失明的,失重的,我在泥主昊浮游,我突然不能呼吸,不能叫喊!好像一旦我能喊叫,我一定会叫得天动地摇,几哩方圆以内的玻璃全都震碎,水晶瓶子全都破裂,窗子全都爆裂开来。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试图翻滚身子,可是我吸不到空气。  好像我看到东西,好像有身影接近,黝黑中摇曳闪烁的一片红。  是有谁来了,这个声音,某一个强而有力的生物。纵然在阗寂中,所有的树、花和空气都感觉到了,地上所有暗哑的生物都感觉到了。  也许这就是死亡吧,我想。  也许在某种庄严崇高的奇迹里,死亡是活的,它把我抱在怀里,它不是吸血鬼,它是天堂美妙的化身。  我们冉冉飞升,一直升到和星星在一起。我们穿过天使和圣哲,穿过光亮,进入神圣的黝暗;穿越存在,进入无限的虚空;在遗志之中,我们的一切过失全都宽恕了。  尼克的毁灭,变成只是消失的一点点小光亮,哥哥的死亡,分解融入必然的伟大安谧里。  我推着泥土,我踢腾着,偏偏手软脚弱,我的嘴巴尝到泥土的味道。我知道自己非起身不可,那个声音也正在叫我起身。  我又一次感觉那像是炮火轰隆;炮弹引爆了。  十分清楚的,我知道那是在找我,这个声音是在找我出去,它像光线四处探照,我不能再躺着了,我必须回应。  我送出最热烈欢迎的气流,我告诉它说我是在这里。我挣扎着想移动嘴,却只听到自己可怜的喘息。而呼唤的声音已大到穿透我每一根纤维,连周围的土地也跟着声音在转动。  不管它是什麽,它来自烧毁已成废墟的房子里。  门撞开了,好像门上的锁链不是铁而是灰泥。我在地下闭着眼睛,上面的事却看得一清二楚。我看见它在橄榄树下走动,它在花园里了。  再一次我疯狂的伸出爪子,伸向空中,此刻我听见低沈普通的声响,那是在我上面挖土的声音。  我感到某种柔软似天鹅绒的东西,轻刷着我的脸,我仰头朝上,看到幽暗的天空闪着亮光,看到云轻轻飘浮,好像面纱一般遮住了星星。仅仅一片明净单纯的天空,就能带给我如此的愉悦幸福,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  我的肺吸满清新空气。  我快乐的舒了一口大气。然而所有的激情早已超越了快乐。我能呼吸,能看见光亮,这已是奇迹;而打鼓的声音,震耳欲聋的炮轰声,岂不正是最完美的伴奏吗?  他,找我的这一位!声音发自他的这一位,就站在我的上面。  声音融化了,分解了,只变成低微一如琴弦的馀音。我起身,好像我被轻轻举起来,轻轻举出地面上,尽管站在那里的身影,手还好好垂在他身边。  终於,他伸出手臂拥住我,我所看的脸容,远远超过任何领域的可能性。我们之间有谁可能拥有如此的脸容?我们知道什麽是耐心?什麽是仁慈?什麽是同情呢?不,他不是我们当中之一员,绝不可能的。然而他确实是的,超自然的肉和血跟我很像,彩虹的眼眸,自四面八方吸收光亮,微细的睫毛,有如最细的笔描绘出来的金丝。  这一个怪物,这一个威风凛凛的吸血鬼,直直挺立的抓着我,双目炯炯的望着我。我相信自己喃喃说了些疯狂的事,传达了些狂热的思潮,那就是我现在已明白、水恒的玄秘。  『告诉我吧!』他轻语着,微笑着,那是一种最最纯粹充满人性的爱。  『哦,上帝保佑我,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吧!』这是我发出的声音,我无颜面对这样的美好。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只剩骨头,双手如鸟的爪子,像我这个样子的鬼魂,是不可能活下去的;我低头再看看自己的腿,它们只是手杖;衣服滑落而下。我不能站立也不能移动,魂销魄荡的血的记忆,在我的嘴里满溢着,猛然之间,击垮了我。  我看到他的红色天鹅绒衣服,在我面前有如一团火,披风长及地面,握住我的手戴着深红手套,他的头发浓密,白色混杂着金色波浪发缯,蓬松的垂落在脸和宽阔的额头边。蓝色的眼睛上,是浓粗的金眉!如果眼睛不是那麽大,不是那麽温柔的充满了感情,不免会被粗眉压得看起来抑郁愁思哩!  这曾是一个黄金年华的男人,此刻则是禀赋卓越的不死幽灵;他有方正的脸庞,双颊稍稍凹削,宽而丰满的嘴,标刻着无比温柔慈祥与和蔼。  『喝吧!』他说,眉毛轻轻扬起,说这句话时,嘴的移动极慢极小心,好像在轻吻似的。  好像无限久以前的那个致命夜晚,梅格能也曾经如此。他举起手,将被风从喉咙处移开,深紫色的血管,呈现在透明超自然的皮肤下;声音又开始了,那个雄浑有力的声音,把我从地上举升起来,把我拉进血管里面。  血如光,血如液体之火,哦!我们的血。  我的手臂汇集了无可计数的力气,揽绕他的肩膀,我的脸压在他清凉的白色肌肤,血喷出直到我的腰部,体内每一跟血管都因它而点燃了火。这样的血到底经过了多少世纪的修练?终而蒸馏萃取出如此的力量?  好像在血流的奔腾声中,他又开口说:  『喝吧,我年轻的小友,我受创的小友!』  我感到他的心脏扩大,他的身躯起伏波动,我们又紧紧贴靠在一起。  我听到自己在说:  『马瑞斯?』  而他回答道:  『是的,是我。』  第七部: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1  清醒过来时,我置身在船上。我听到船板的轧轧发闻到大海的气息,更闻到掌舵人血的甘馥。我知道搭乘的是一艘大型平底船,巨大的帆迎着风,发出低沈的表缧声,隐约之中又夹杂的韵律与节奏。  我的眼皮沈重张不开来,四肢滞缓无法移动.然而我的内心十分安详平静,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口乾燥。事实上我正体验一种极端宁谧的感觉,仿佛刚刚吃饱,全身温暖而舒适。在温柔波动的大海怀里,慵懒躺着,甜蜜做梦,令我心醉神怡。  慢慢的!我的心绪澄明了。  我很清楚,我们正迅速滑过平静的水面上。太阳刚下山,夜晚的天幕初上,风渐渐止息,浆的起落声既平稳,又清晰。  我张开双眼。  我已不复睡在棺木里了,自长船的後舱走出来,我站在甲板上。  我呼吸着清新微微带硷的空气,看到微明的澄蓝天空,与闪烁的繁星。在陆地上我从来没看到这样亮丽的星星,在陆地上,星星的距离,好像也没这麽近过。  船行的两边,是漆黑的山形岛屿,点点灯火在峭壁间闪烁空气中充盈绿野的清香,花的芳香,甚至陆地的芬芳。  精巧滑溜的船,迅速的经过了狭窄的水面,向前驶过峭壁。  我感到头脑清楚体力充沛,思潮起伏之际,我思索着自己怎麽会在这儿呢?表真的在爱琴海或地中海航行吗?我思索着自己何时离开开罗呢?是否我所记忆的种种经过真的发生?  但是这些思绪都在静谧的瞬间肯定了。  马瑞斯站在主桅前的驾驶舱里。  我走过去.站在驾驶舱下,抬头往上看。  他穿着在开罗的那件红色天鹅绒长披风,海风吹拂着地全白的发丝,他的眼神专注在前面突出浅水面的交错危石,左手紧握甲板上的栏杆。  我对他倾倒仰慕,看到他,心里平静的感觉更加盈满洋溢。  并不是他的外貌、雄姿或高高在上的气派,令我心折或敬畏而是他宁静的高责令我激赏。他向前望时,眼睛睁得好大。嘴角散发特有的柔美高雅气质。  他的面容+分光滑,纵然疤痕的光泽犹在,但实在太平滑,骤然在夜晚街道上遇见,难免令人吃惊害怕木过他的脸上虽微微发光,但神韵是温暖的,人性的,散发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相形之下,阿曼德看起来像来自卡罗基画里的神像,卡在瑞则是教堂门槛的天使长大理石雕像。  对我而目口,这一个真正是既不死也不朽的人物。  这位不死幽灵,安详的伸出右手,正确无误的引导船只通过险滩。  四周的海水有如液化妁金属闪烁春光辉,泛蓝问银而又乌灾发亮。浅滩的波浪拍击岩石时,激起阵阵翻滚的白沫。  我走得更近,悄悄的爬上小梯走到驾驶舱。  马瑞斯的眼光,一刻也不离水面,但他伸出左手抓住我的手。  多麽温暖,多麽没有咄咄逼人的压力。此刻并非说话的时候,然而他仍向我打招呼,令我颇为意外。  他的眉头皱起,眼睛微微半闭。划浆人似乎被他静默的指令所催促,放慢了划浆的动作。  周遭的景象令我痴迷。我察觉到,只要全神贯注,我能感受到他身上蓬勃的力量,他心跳合一的脉动。  更有甚者,我听到峭壁四周的人声,听得到小岛两边沙滩上的嘈杂声.我看到他们在岛岬上,手持火杷、跑向水边;当他们站在黝暗的夜晚,我听见他们的思维,有如他们在说话一般。我虽不懂希腊语,但他们传达的讯息却极清楚口  主公经过了。下来看哦!主公经过了。『主公』这个字,在他们表达的意义上,掺和着超自然的神奇模糊概念。在崇敬中,带着兴奋,像一波波的低音合唱,自岸边扩射。  我屏息倾听!我想到在开罗被我吓坏的人,想到瑞诺舞台的大灾难。为这两件丢脸的意外事件,我要穿越十年不见天日的世界。而这些人们,这些穿黑衣的农夫们,注视船只的通行,他们知道马瑞斯是谁,或者至少知道他的某些秘密。他们不用希腊语来称谓『吸血鬼』,这一点我慢慢弄清楚了。  我们穿过海滩向前继续航驶。峭壁在我们的两边渐渐逼近,船在狭窄水面上划过,高耸的峭壁遮掩了天空的光彩。  不消多久,我看到银白色的海湾在眼前展现。险峻的岩石在前面矗起,缓和的陡坡将水围绕着,岩石面却又高又陡,顶上是廾麽,我一无所知。  我们更靠近时,划手减慢了速度,船只慢幔地驶向旁边。我们缓缓漂过峭壁时!我看到长满青苔的老旧石头堤防。这时,划手直直竖起了浆,船速慢了下来。  马瑞斯一如刚的安详从容。他一只手向我微微的使力,另一只手指向夜色笼罩的堤防和峭壁。船的灯笼照射在潮湿的岩石上。  船离开堤防已不到五、六,像这麽大,这麽重的船,靠岸边这麽近似乎很惊险,不过我感觉到船停了。  马瑞斯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越过甲板,下了船。一位黑发的仆役走过来,放一个提袋在马瑞斯的手中。马瑞斯和我一起,不声不响轻松跳过了石堤。  一回头,我看到船只轻轻地摇动,桨再次的放下,不消几秒,船已向海湾那边灯光明亮的小镇划去。  留下马瑞斯和我双双站在黝黑的夜空下。当船只在朦胧的水面上,只变成一个小黑点时,他指着岩石切割出来的一道窄阶梯。  『你走前面,黎斯特。』他说。  攀爬的感觉很舒服,轻快地往上移动,感觉也很舒畅。  随着切割粗糙的阶梯Z字型转弯!风刮得更为强劲,水面变得更为遥远冷凝,仿佛水的波动已陡然停止。马瑞斯紧跟在後,再次的,我感觉且听到他有力的脉动,脉动好像震荡到我骨头里了。  粗糙的阶梯,在往峭壁的半途中不见了,不久进入真正的羊肠小径,偶尔,巨石或峭壁凸出面把我们挡开来。小径+分险峻!稍不留神,恐怕随时就会摔下去。大多时,小径只是峭壁本身的凸出面,越走越高时!险象环生,连我也不敢再低头往下看了。  有一次,我的手抓着树干回头看,看到马瑞斯自在的走在我後面背包挂在肩上,右手间闲垂落。港湾,遥远的小镇,港口,看起来好像全是玩具;也像是小孩在桌面上用镜子,沙和小木条做成的地图。我甚至看得到小径外的广阔水面,以及另外的岛屿,自寂静的海面浮起朦胧的影子。马瑞斯微笑等待着,他有礼的低声说:  『继续走。』  哎,我必定被咒语镇住了。起身向前再走,这一回一直到山岩顶都没停过。穿过凸出的岩石和一堆野草,我终於走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前面是更高的岩石和峭壁,在其间,一座城堡高高耸立,窗露出了亮光,尖塔上也露出亮光。  马瑞斯举起手臂搭在我肩上,我们走向城堡的入口。  在巨大的门前停下来时,他抓住我的手放松了。门开启声响,门开了,他又抓紧我,带我进入走廊,走廊上点燃若两支火把,提供了足够的照明。  我有些惊讶,那里根本没人动门闩!也没人为我们开门。他只转过身,眼睛看看门,门就关上了。  『滑上门闩。』他说。  我感到纳闷,为什麽他不像做其他事一般的做了呢?但我仍照他所说,立刻拉上门闩。  『到目前为止,这麽做方便多了。』他说着,表情有几分顽黠。『我先带你到可以让你睡得安稳的房间,想找我就来找我。』  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但是我知道,曾经有凡人到过这儿,他们到处留下气味!没多久前,火把也点上。  我们转向右边走上小楼梯。当走到我要睡的房间时,我目瞪口呆。  好大的房间呀!一整面墙对着敞开的阳台,阳台外的石栏杆,紧临大海。  我转过头,马瑞斯已离开,提袋也不见了。不过尼克的小提琴,我的旅行箱,已放在房里的石桌上。  看到小提琴,一阵伤感与宽慰同时袭上心头,我一直害怕自己杷提琴弄丢了。  房里有石凳子,点燃的油灯置在灯架上,在远一点的壁由那边,有两扇笨重的木门。  走向木门处把门打开,我发现一条小通道,小通道转成一个?型,弯过通道之後,可以看见一具盖面没有雕刻的石棺,棺由问长矿岩制成。据我所知,这是地球上硬度最高的石头。盖子相当的重,我检视里面时,看到植里另有铁板,装有可从里面滑动的门闩。  棺盒底部,有几个亮晶晶的东西。我拿起这些东西时,它们在房间里透过来的光线下,闪闪发光。  其中有一具金面具,精工锻铸,面具的双紧闭,眼窝细小而张开。面具附着有头罩,头罩由一层层锤打的小金片制成,面具本身沈重,头买却轻巧而柔软,一片片由金线缀成。又有一对按手套,整副以一种似钹片,细巧、精致的金片包里着。最後是一床摺叠的毯子,是质地最柔软的红色羊毛,有一边以较大的金片缝合而成。  我知道,戴上这个面具和这副手套,再用毯子覆盖之後,纵使睡觉时有人打开石棺.也可免於受到光的伤害。  然而.好像不太可能有任何人会进入石棺。?型房间的门,整个也用铁片包住,铁门闩必须在里面能移动。  这些神秘的物品,别具一种魅力,我喜爱触摸他们。我想像自己睡觉时,戴着面具和手套的模样,面具更勾起了我对希腊悲喜剧使用面具的联想。  所有这些物品暗示着一个古代国王的王。  带着几分心不甘、情不愿,我放开这些东西。  回到房间,脱下我在开罗穿得十分破旧的外衣,换上乾净的衣服。在这麽一个超越时间的地方,穿着天鹅绒的紫蓝色罩柏,跑上缀着珍珠钮扣,穿着蕾丝衬衫与镶钻的缎子鞋子,不免显得相当荒谬,但是,这是我仅有的衣服了。我只好一如十八世纪绅士的全套装扮,再以黑丝带将头发系住走出房间去找屋子的主人。  第七部: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2  火把照亮了整座房屋。门敞开的,窗子没遮上廉帷,远望过去,穹苍和大海相接,宛如海天一线。走过通往我房间的小楼梯时,我发誓浪迹天涯以来,这是第一次自己置身在同类大老的庇护下,而屋内的装置样样齐全,对一个不死幽灵来说,夫复何求?  华丽的希腊缸龛,竖立在回廊的合架下,东方的巨大铜雕逐一安置在举最里,面向天空的窗户和阳台,奇花异卉,娃紫嫣红。不管我走到那儿,大理石地板上都铺着灿烂华美的印度、波斯或中国地毯。  找来到栩栩如生的野兽标本前,褐色的熊、狮子、老虎,甚至大象,站在它巨大的槛们里。此外,还有恐龙般大的蜥蜴,以及捕猎的鸟紧抓树枝,连树也做得仿佛是真的一般。  色彩亮丽的壁画,布满了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所有墙面,尤让你目不暇给!眼花撩乱。  有一个房间,画着烈日当空下的阿拉伯沙漠,沙漠中,骆驼商队以及戴着头巾的生意人正在走着。另一个房间里,四周画的是活生生的丛林,一簇簇的热带花苜,藤蔓、叶片都小心翼翼的勾描细致。  幻觉的极致震撼了我,也引诱着我。我越细赏这些图画,看到越多的东西。  在丛林的构图内.有各种的生物口口上昆虫、鸟类,泥土里的蚯蚓成千上万种不局的景致,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似逐渐沈入超越绘画,乃至超越时空的某种境界,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平铺在墙上的画而已。  我感到些微量眩。每转向一面墙,总见到新的景观,有一些画的色彩与色调,我根本无法描述。  这些图画的风格,或带给我愉悦,或让我困事,绘画的手法乃至然的写实,在在表现出晚期文艺复兴时代画家,如达文西、拉斐尔、米开兰基罗与比较近代的画家,诸如华第、佛瑞格等的古典优确与对比均衡光的使用极为壮观,看着画时,但觉生物鲜活,好像正在呼吸一般。  但是,细节部分就未必那麽真实或相称了。太多的猴子在丛林里!太多的昆虫在叶子上爬行一幅戛日晴空的画里,竟有数千只昆虫在画面出现。  我又走进一间大画廊,墙上两边的男男女女正在瞪视着我,使我差一点惊叫出来。各朝代的不同人物阿拉伯人、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穿甲胄的武士、农夫、国王与皇后穿紧身衣,绑着腿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有浓密云曲鬃毛的太阳王晨後则是我们同一时代人的画像。  图上的某些细节,再一次让我觉得眼前的画,只不过自己正在幻想,譬如有水滴滴在斗篷上,人的脸颊上竟有刀疤,刷得雪亮的长靴下,有几乎被压碎的蜘蛛真耶?假耶?  我开怀畅笑,倒也不是画面逗笑,但整幅画看来就是那麽逸趣横生,令我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我强迫自己离开画廊,书房闪亮的光,成了让我意志力转移的唯一地点。  书房里有一墙墙的书籍和一卷卷的手稿,有木制的乐台上放着钜大发光的地球仪,有古代希腊神与女神的半身像也有大幅的地图,堆散各处。  各种不同文字的报纸,一堆堆的散落在桌上触目可见俱是奇异的东西,化石啦,做成木乃伊的手啦,异国风味的贝壳啦还有乾燥花的花束,小雕像,古代雕塑的碎片,缀着埃及象形文字的雪花石膏瓶。  在桌子与玻璃柜子之间,房里到处是舒适的椅子带着脚凳此外还有烛台与油灯。  事货上,房内洋溢零乱却舒适的气氛,让你感到这里是可以长时间坐着享受的地方。阿况这里充满人类的知识,人类的艺术品,人类可安坐休息的椅子;这一切更是人性化的极致表现。  我在书房停留很久,细细鉴赏拉丁文,希腊文的书籍。恍惚之间,血液里有如灌满了酒,有如醉意醺然的凡人一般。  不过,我得去找马瑞斯了。走出书房,走下小楼梯,穿过另一道彩画的走廊,到了一间满室生辉的更大房间。  尚未抵达之前,我已先听到鸟的歌唱,闻到花的香味。然後,我发觉自己在处处是笼子的森林里迷失了。在房间四周走动时,我看到各种颜色,各种尺寸的鸟类,猴子、沸沸,一个个在自己的小笼子里大肆撒野。  笼子以外是一盆盆的植物,有羊齿类,香蕉树,洋蔷薇,昙花,茉莉花,和其他在夜间散发芬芳的蔓草;有紫色以及白色的兰花;更有盛开的花引得昆虫陷入深深的花苞里;还有许多小树长满了桃子、柠檬和梨子。  走出这个小小乐园,我进入另一个雕塑大厅,厅内收藏之多!不亚於梵蒂冈的任何博物馆。我瞥了一下邻近的房间,那里满是绘画、东方家具与各类机械玩具。  我已不再留连於任何一件物品,或是任何的新发现。看来要花一辈子的时间,能尽识这栋房屋的所有珍藏呢。  我继绩往前走,不知身在何处,只知观赏这些东西是主人所允许的,而我如痴如醉,似在梦中。  我终於听到马瑞斯的声音了,那低沈有规律的心跳声,是在开罗就已听熟的。我寻声向前而去。  第七部:古老的法术,古老的玄秘3  走进了灯火辉煌的十八世纪会客厅,质地很好的紫檀镶板铺覆在石墙上,镶框的镜子高及天花板。屋里有涂漆的箱子,罩上布套的椅子,深沈而苍翠的风景画,磁制的锺;一玻璃柜的书;一叠近日的报纸摆在小桌子上;桌子旁是一张锦缎扶手的椅子。  法国式高而窄的门,通往铺石的阳台。阳台上的白百合和红玫瑰,散发出阵阵浓郁的芬香。  就在那里,一位十八世纪的绅士,站在石栏杆边,背对着我。  那就是马瑞斯。他转过身来,向我作手势要我过去。  他的穿着与我相同。只不过外套是红色而非我的蓝紫色,衬衫是法国的高级蕾丝,而非一般布鲁斯蕾丝,款式则和我大同小异。他闪亮的头发,像我一样,系上黑色的丝带。他看起来不像阿曼德那样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一个超级幽灵,一个神妙无比、白皙而完美的生物。虽然如此,他仍与身边每样事物息息相关;他穿着的衣服,他的手放在栏杆上,甚至一小片云彩,越过半弦明月的那一刻,都似与他浑然融为一体。  与他谈话的时候到了,我真的跟他在一起,这是多麽珍贵的一刻。此刻我的心智一如船上时的澄明,我未感觉乾渴,我意识到是他注入的血液,在我的体内支着我;俨然所有的古代玄妙集於我一身,使我有劲,使我敏锐。那些必须被照顾的人,是存在岛上某些地方吗?所有的这些神秘,他都将会告诉我吗?  我走上栏杆,站在他旁边,视线朝想海面上。他的眼神盯住对岸半哩外的一座岛屿,正在聆听我无法听得到的某种声音;他的脸有一边正对着敞开的门射入的光,使他看起来恍如石雕般冰冷。  顷刻之间,他转身向我,脸上表情愉悦,光滑的脸上,更呈现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他似手臂搂着我,带我回到房间。  他像凡人一样的走着,步履轻盈而稳重,身躯移动转折也一如平常绝不卖弄。  他领我到一张有扶手的椅子,在几乎是房间里的中央,彼此面对面坐下。阳台在我右边,从天花板灯架下的光,与墙上成打烛台散发的光,使得一室透亮。  他笑着时,看起来更像是凡人长者,眼角嘴角俱是笑容,显得十分慈蔼可亲。  我尝试不瞪视他,然而谈何容易?  玩黠之色,扫过他的脸上。  我的心怦怦乱跳。  『哪一种情况你比较喜欢?』他以法语询问。『是我告诉你,为什麽我带你到这儿?还是你告诉我为什麽你请求见我?』  『哦,前者好一些。』我说:『你先谈吧。』  他以温和迎合的姿态大笑。  『你真是个非比寻常的怪物--』他说,『我没料到你这麽快就入土蛰眠。我们大多都在迟一些经历第一次的死亡--总在经过一世纪,或两世纪以後。』  『第一次死亡?你是说我那种入土的方式,是稀疏平常的事?』  『对那些持续幸存下来的,这是很平常的事,我们死亡,我们又复苏。至於那些不懂何时该入土沈潜者,在世界上通常不容易活得久。』  我感到惊讶,不过想起来却很合理。要是尼克只是进入土里蛰眠,而不是跃火自焚,该有多好;不过,此刻,我不能想到尼克,一旦想到他,我必定会提出愚蠢的问题;譬如说,此刻尼克是在某个地方吗?还是尼克的生命已告终结?我的哥哥是在某个地方吗?还是他们的一生也已画上句点?  『以你的情况来说,这样的发展倒并不意外。』他继续说着,好像没有触及我的思绪,不过也可能无意提到他们。『你失去很多珍爱的人与事,你感受深刻,所以学到固多,领悟的也快。』  『你怎麽知道我曾经发生什麽事?』我问道。  他又微笑了。不,他几乎大笑了。  温暖似乎直接从他身上释放出来,这是何等神妙!而他说话的方式生动而又绝对的现代,也就是说他谈起话来,就像是一个极有教育的法国人。  『我没有吓到你,是吧?』他问。  『我不认为你有意要吓我。』我答道。  『我没有。』他自在的说:『然而,你的沈着,倒令我有些惊讶。回到你的问题上,我知道全世界有关同类所发生的事,坦白的说,我也不懂为什麽知道,又怎麽知道的?大概我们所有的能力都会与年俱增,只不过它常常不调和也不容易控制罢了。在罗马,甚至巴黎,想我们同类发生的事,只要我像知道我都会知道。若是有人想你一样呼唤我,即使是在很远的距离,我也能听到。我能找到声音的来源,这一点,你已体会到了。』  『不过,讯息也以不同的方式传给我。我读到你在欧洲墙壁上的留言,我也从别的同类听到你的事,有时候其实我们彼此很接近,比你想像的还要接近。我能察觉你的思维,当然,我现在也能察觉你的思维,我想你已明白这点。不过,我宁可用话语与你沟通。』  『为什麽?』我问道。『我还以为大老已免除语言的使用呢!』  『思想是不够严密的。』他说:『我若对你敞开心中思绪,我没有把握你真的了解多少。当我测知你的思维时,也可能误解听到或看到的。我宁可运用语言,同时伴以心灵的默契,我喜欢以声音作警讯,来表达我重要的讯息。我希望别人接受我的声音,不喜欢没有预警就胡乱穿透他人的思潮。坦白的说,我认为语言是凡人与不死幽灵共享的最佳天赋。』  对此,我难以回答,只觉得他言之有理。不过我却发现自己在摇头:『你的姿态--』我说:『你不想阿曼德或梅格能那样子走动,我一直以为大老们的行动--』  『你是说行动像幽灵?为什麽我该像?』他又笑了,那种轻柔的笑令我着迷。他的身躯沈坐在椅子举高双膝把脚搁在小凳上,就像一个凡人在隐秘的书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当然,有很多时候超自然的行动挺有趣。你不必踩脚就能滑行,作出某些举措,对凡人来说是不舒服或不可能的;可以短距离无声无息降落;仅凭意志即可移动东西等等;不过,这多少显得粗鲁。人类的姿势是优雅的,当凡人在做事时,血肉之中也自由其智慧。我喜欢听自己的脚步声音,也喜欢手指碰到东西的感觉。何况,即使短程的飞行,完全凭意志移动东西,本身就极费力气。必要时,我当然可以这麽做,就像你已看到。不过使用自己的手脚做事,舒服自在多了。』  这些话听得我神采飞扬,而我也不想掩饰自己的兴高采烈。  『一位歌手,可运用适当的高音震裂一块玻璃--』他说:『但对任何想击破玻璃的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玻璃往地下一丢呀!』  这回我开怀大笑了。  我逐渐习惯他冷凝与生动的表情变化,以及眼神之间不变的活力。坐在我面前的长者,无疑即稳重又开朗,即带有慑人心弦的美好,而又能洞识人情世故!  我尚无法适应的倒是他确切的存在。一个传奇英雄,拥有巨大可怕的法力,竟骤然活生生出现在我面前,这是真的吗?  我突然有些激动,有些困窘,更感到泫然欲泣。  他身子前倾,伸出手指触摸我的手背。一阵惊栗在四肢扩散,我们宛如因接触而浑成一体。他的肌肤像所有吸血鬼,光滑似丝,只不过比较不柔软;我恍如碰到一只戴在皮手套里石雕的手一般。  『我带你来这儿,是想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他说:『我要和你分享所有的秘密。你之吸引我有好几个理由。』  我痴迷了,一种无法抗拒的爱油然而生。  『不过我要警告你--』他说:『这是有危险性的。我并未拥有最终的一切答案。我无法告诉你什麽人创造了世界,或为什麽人是存在的;我也无法告诉你,为什麽我们会存在,我只是能够比任何同类告诉你较多一些而已。我可以把那些必须照顾的告诉你,告诉你我对他们的认识;告诉你为什麽我能活这麽久。知道这些可能对你有所改变,这也正是所有知识的真正作用,我认为……』  『是的--』  『就算是我告诉你一切,你必须了解,你还是以前的你。身为不死幽灵,你必须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  『是的!』我说:『存在的理由。』我的声音有点苦涩,不过话能说开来还是比藏在心底好得多。  我了解自己阴暗的一面,我乃一个饥饿、邪恶的怪物,虽然行为尚可,却实在缺乏存在的理由。我是一个有法力的吸血鬼,随心所欲胆大妄为!他是否真知道,我是多麽恶行恶状呢!  血是唯一杀戮的理由。  这点他完全了解。血,纯粹是血在勾魂摄魄,然而没有血,我们就徒具乾壳,正如我在埃及的地底一样。  『仅仅记住我的警告--』他说:『听完我的话後,所有情况仍一如即往毫无改变。只有你可能会改变,你可能比来这里之前,更加心灰意冷。』  『为什麽你选择我表白一切?』我问道。『一定有别的同类在找你,你也一定知道阿曼德在哪里。』  『我正要告诉你,其中有好几个原因。』他说:『最主要的理由,可能是你寻找我的执着。世界上很少有人正的在追求知识,不管凡人或不是凡人,很少真正深入的探询;相反的,他们在无知中歪曲事实,他们心里早已自有答案,却藉着自以为公义、检证、慰藉的方式来自欺欺人。不如此,他们无法生存下去。真正的探询是对着旋风把门打开,答案可能令问与答的双方一并毁灭。但是只有你,自十年前离开巴黎後,一直不断的追求询问。』  我表示领会,但没有真正明言於口。  『你很少有预设的概念。』他说:『最令我惊讶的是,你愿意接受非常简单的事实,你只需要目的,你只需要爱。』  『这倒是事实。』我微微耸肩说。『有一点幼稚,是吗?』  他又发出轻轻柔柔的笑声。  『不,那倒未必--只不过像一千八百年的西方文明,竟产生了纯真。』  『纯真?你不是在说我吧?』  『本世纪有太多所谓野蛮乃高贵之论。』他解释道:『他们认为由於文明的崩溃,所以必须找回失去已久的纯真,不过,这都是一些胡言妄语。真正原始的人,也会由於假设和期待而成为妖魔,他们未必就蕴含纯真,就连小孩也未必纯真一样。不过文明倒产生了某些纯真的行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类反省探讨自己,然後质疑道,见鬼的,这是怎麽回事。』  『你说的不错。不过我倒不是纯真。』我说:『我只是无神论者,出自无神论的家庭,我为此感到欣慰。然而,我能实际的分别善恶。我或许是泰枫,是弑兄的杀手,却不是真正滥杀无辜的杀人狂魔。这一点你一定早已清楚。』  他的眉毛微微扬起,轻轻点头。他已不必再以微笑来表现出凡人的模样,他根本已一如凡人,而令我如沐春风。他的脸上没有什麽特别显示,然而我还是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  『你也并没有找藉口来自我辩解。』他说:『我认为这就是纯真。你的罪恶肇因变成吸血鬼後,只能靠人的血液和性命为生,然而你不会说慌,你也没有在思想或行为上,真正犯了大奸大恶的罪孽。』  『不错。』  『无神论可能是纯真的第一步。』他说:『去除原罪及所附属的一切,去除虚伪的无谓苦恼与伤感。』  『所以你说的纯真并非表示没有经验,而是没有幻觉。』  『没有对幻觉的要求。』他说:『纯真就是爱并尊重你眼前的事实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首次身子靠在椅背上,对他的话语仔细思索;他所说的和尼克有关吗?尼克说光明总是光明,他是这个意思吗?  马瑞斯似乎也陷入沈思,身子也靠在椅背。此刻,他的视线朝向门外夜晚的天空,眼睛眯着,嘴角闭紧了些。  『不仅是你的精神吸引我。』他说:『你必要时的正直诚实,你变成我们之间一员的过程,也极吸引我。』  『你无所不知嘛!』  『是呀,每一件事。』他说。随即改变了这个话题。『你在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世界要面对前所未有改变的时期,化身成为吸血鬼,我的情况亦相同。我出生并且成长在古代纪元的尾声,是旧有的信念已瓦解,新的神只即将出现的时候。』  『那是什麽时候?』我很兴奋的问。  『在?古斯都大帝的年代,当罗马变成一个帝国,人不再信奉上帝,所有的崇高目的都不存在时。』  我让他看到扫过我脸上的惊奇与愉悦,我从来也没怀疑过他的叙述。我把手放在头上,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继续说下去:  『那段日子的一般人--』他说:『正如现在的人一样,仍然信奉宗教。对他们,信仰是一种习俗,是迷信,是自然的玄妙,也是古代丧失已久的礼仪,这种情况跟现在一无二致。至於新观念发起人,统治阶层,以及引领历史风骚的主脑,面对的却是如今日欧洲一样,一个无神论、没有希望的复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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