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剪刀是您的吧?”他问道,同时递给我一样锈迹斑斑的、又尖又弯的形状很怪的东西;然而,我没有怎么费劲就认出正是莫克蒂尔从我那偷走的小剪刀。 “对,是我的,这正是我妻子原来的剪刀。” “他说是趁您回过头去的工夫拿走的,那大房间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不过,有趣的还不在这儿;他说他把剪刀藏进斗篷的当儿,就明白了您在镜子里监视他,而且瞥见了您映在镜子里的窥察的眼神。您目睹他偷了东西,却绝口不提!对您这种缄默,莫克蒂尔感到非常意外……我也一样。” “听了您讲的,我也深感意外:怎么!他居然知道我瞧见啦!”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您想比一比谁狡滑;在这方面,那些孩子总能把我们耍了。您以为逮住了他,殊不知他却逮住了您……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请向我解释一下,您为什么保持沉默。” “我还希望别人给我解释呢。” 我们静默了半晌。梅纳尔克在屋里踱来踱去,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烟,随即又扔掉。 “事情在于‘一种意识’。”他又说道,“正如别人所说的‘意识’,而您好像缺乏,亲爱的米歇尔。” “‘道德意识’,也许是吧。”我勉强一笑,说道。 “嗳!不过是所有权的意识。” “我看您自己这种意识也不强。” “可以说微乎其微,您瞧,这里什么也不是我的;不提也罢,就连我睡觉的这张床也不属于我。我憎恶安逸;有了财物,就滋长这种思想,要高枕无忧。我相当喜爱生活,因而要活得清醒;我正是以这种不稳定的情绪刺激,至少激发我的生活。我不能说我好弄险,但是我喜欢充满风险的生活,希望这种生活时刻要我付出全部勇气、全部幸福和整个健康的体魄。” “既然如此,您责怪我什么呢?”我打断他的话。 “嗳!您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亲爱的米歇尔。我试图表明自己的信念,这下又干了蠢事!……如果说我不大理会别人赞同还是反对,这总不是自己要出面表示赞同或反对;对我来说,这些词没有多大意义。刚才我谈自己太多了;自以为被人理解,话就煞不住闸……我只想对您讲,对一个缺乏所有权意识的人来说,您似乎很富有;这就严重了。” “我富有什么呀?” “什么也没有,既然您持这种口吻……不过,您不是开课了吗7您在诺曼底不是拥有土地吗?您不是到帕希来安家,布置得相当豪华吗?您结了婚,不是盼个孩子吗?” “就算是吧!”我不耐烦地说道,“然而,这仅仅证明我有意为自己安排的生活,拿您的话说,比您的生活更‘危险’。” “是啊,仅仅。”梅纳尔克讥诮地重复道,接着猛然转过身来,把手伸给我: “好了,再见吧;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名堂。改日见吧。” 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到他。 我又忙于应付新的事务、新的思虑。一位意大利学者通知我,他把一批新资料公诸于世,我为讲课用了很长时间研究了那些资料。感到头一讲没有被人正确领会,就更激起我的愿望,我要以不同方法更有力地阐明以下几讲。出此,我原先以巧妙的假说提出的观点,现在就要敷演成学说。多少论证者的力量,就在于别人不理解他们用含蓄的话阐述的问题。至于我,老实说,我还不能分辨在必要的正常论证中,又有多少固执的成分。我要讲述的新东西越难讲,尤其越难讲明白,就越急于讲出来。 然而,跟行为一对照,话语变得多么苍白无力啊!生活、梅纳尔克的一举一动,不是比我讲的话雄辩千倍吗?我恍然大悟,古代贤哲近乎纯粹道德的教诲,总是言行并重,甚而行重于言! 上次晤面之后将近三周,我又在家里见到了梅纳尔克。他到的时候,正值一次人数众多的聚会的尾声。为了避免天天来人打扰,我和玛丝琳干脆每星期四晚上敞门招待,其他日子就好杜门谢客了。因此,每星期四,自称是我们朋友的人便纷纷登门。我们的客厅非常宽敞,能接待很多人,聚会延至深夜。如今想来,吸引他们的主要是玛丝琳的丽雅,以及他们之间交谈的乐趣;至于我,从第二次晚会开始,我就觉得听无可听,说无可说,难以掩饰烦闷的情绪。我遛来遛去,从吸烟室到客厅,又从前厅到书房,东听一句话,西瞥一眼,无心观察他们干什么。 安托万、艾蒂安和戈德弗鲁瓦仰卧在我的妻子的精巧的沙发椅上,在争论议会的最近一次投票。于贝尔和路易乱弄乱摸我父亲收藏的出色的铜版面片。在吸烟室里,马蒂亚斯把点燃的雪茄放在香木桌上,以便更专心地听列奥纳尔高谈阔论。一杯柑香洒洒在地毯上。阿贝尔的一双泥脚肆无忌惮地搭在沙发床上,弄脏了罩布。人们呼吸着物品严重磨损的粉尘……我心头火起,真想把我的客人一个个全推出去。家具、罩布、铜版画,一旦染上污痕,在我看来就完全丧失价值;物品垢污,物品患疾,犹如死期已定。我很想独自占有,把这一切都封存起来。我不免思忖,梅纳尔克一无所有,该是多么幸福啊!而我呢,我正是苦于要珍惜收藏。其实,这一切对我又有什么要紧呢? 在灯光稍暗、由一面没有镀锡的镜子隔开的小客厅里,玛丝琳只接待几个密友;她半卧在靠垫上,脸色惨白,不胜劬劳;我见了陡然惊慌起来,心下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接待客人了。时间已晚。我正要看表,忽然感到放在我背心兜里的莫克蒂尔那把小剪刀。 “这小家伙,既然偷了剪刀就弄坏,就毁掉,那他为什么要偷呢?” 这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身,原来是梅纳尔克。 恐怕只有他一人穿着礼服。他刚刚到。他请我把他引见给我妻子;他不提出来,我绝不会主动引见。梅纳尔克仪表堂堂,相貌有几分英俊;已经灰白的浓髭胡垂向两侧,将那张海盗式的面孔截开;冷峻的眼神显出他刚勇果决有余,仁慈宽厚不足。他刚同玛丝琳一照面,我就看出玛丝琳不喜欢他。等他俩寒暄几句之后,我便拉他去吸烟室。 当天上午我就得知,殖民部长交给他一项新的使命。不少报纸发消息的同时,又回顾了他那充满艰险的生涯,溢美之言惟恐不足以颂扬,仿佛忘记了不久前还肆意毁谤他。报纸争相渲染他前几次勘察中的有益发现对国家,对全人类所做的贡献,就好像他只为人道主义的目的效力;还称颂他吃苦耐劳,忠于职守,胆识过人,大有他专门追求这类赞誉的劲头。 我一上来也向他道贺,可是刚说两句就被他打断了。 “怎么!您也如此,亲爱的米歇尔,然而当初您可没有骂我呀,”他说道,“还是让报纸讲这些蠢话去吧。一个品行遭到非议的人,居然有几点长处,现今看来是咄咄怪事。我完全是一个整体,无法区分他们派在我身上的瑕瑜。我只求自然,不想装什么样子,每次行动所感到的乐趣,就是我应当从事的标志。” “这样很可能有建树。”我对他说。 “我有这种信念,”梅纳尔克又说道,“唉!我们周围的人若是都相信这一点就好了。可是,大多数人却认为对他们自己只有强制,否则不会有任何出息;他们醉心于模仿。人人都要尽量不像自己,人人都挑个楷模来仿效;甚至并不选择,而是接受现成的楷模。然而我认为,人的身上还另有可观之处。他们却不敢,不敢翻过页面。模仿法则,我称作畏惧法则。怕自己孤立;根本找不到自我。我十分憎恶这种精神上的广场恐怖症:这是最大的怯懦。殊不知人总是独自进行发明创造的。不过,这里谁又立志发明呢?自身感到的不同于常人之点,恰恰是希罕的,使其人具有价值的东西。然而,人们却要千方百计地取消;就这样还口口声声地说热爱生活。” 我由着梅纳尔克讲下去。他所说的,正是上个月我对玛丝琳讲过的话;我本来应当同意。然而,出于何等懦弱心理,我却打断他的话头,一字不差地重复玛丝琳打断我时说的那句话: “然而,亲爱的梅纳尔克,您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同。” 梅纳尔克戛然住声,样子奇怪地凝视我,接着,他完全像欧塞贝①那样跨上一步告辞,毫不客气地转身去同埃克托尔交谈了。 ①欧塞贝(265—340),希腊基督教徒作家。 话刚一出口,我就觉得很蠢,尤其懊悔的是,梅纳尔克听了这话可能会认为,我感到被他的话刺痛了。夜深了,客人纷纷离去。等客厅里的人几乎走空了,梅纳尔克又朝我走来,对我说道: “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您。无疑我误解了您的话,至少让我存这种希望吧。” “哪里,”我答道,“您并没有误解。我那话毫无意义,实在愚蠢,刚一出口我就懊悔莫及,尤其感到在您的心目中,我要被那话打入您刚刚谴责的那些人之列,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像您一样讨厌那类人,我憎恶所有循规蹈矩的人。” “他们是人间最可鄙的东西,”梅纳尔克又笑道,“跟他们打交道,就别指望有丝毫的坦率;因为他们惟道德准则是从,否则就认为他们的行为不正当。我稍微一觉察您可能同那些人气味相投,就感到话语冻结在嘴唇上了。我当即产生的忧伤向我揭示,我对您的感情多么深笃。我就愿意是自己失误了,当然不是指我对您的感情,而是指我对您的判断。” “的确,您判断错了。” “哦!是这么回事吧?”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说道。“告诉您,不久我就要启程了,但是我还想跟您见见面。我这次远行,比前几次时间更长,风险更大,归期难以预料。再过半个月就动身;这里还无人知晓我的行期这么近,我只是私下告诉您。天一破晓就起行。不过,我每次动身之前那一夜,总是惶惶不安。向我证明您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吧;在那最后一夜,能指望您陪伴我吗?” “在那之前,我们还会见面的嘛。”我颇感意外地说道。 “不会见面了。这半个月,我谁也不见了,甚而不在巴黎。明天,我去布达佩斯,六天之后,还要到罗马。那两个地方有我的友人,离开欧洲之前,我要去同他们话别。还有一个在马德里盼我去呢。” “一言为定,我跟您一起度过那个夜晚。” “好,我们可以饮希拉兹酒了。”梅纳尔克说道。 这次晚会过后几天,玛丝琳的身体开始不适。前面说过,她常常感到疲倦,但她忍着不哀怨。而我却以为这种倦怠是她有身孕的缘故,是非常自然的,也就没有在意。起初请来一个老大夫,他不是胡涂,就是不请病情,叫我们一百个放心。然而,看到玛丝琳总是心绪不宁,身体又发热,我就决定另请特××大夫,他是公认的医道最高明的专家。大夫奇怪为什么没有早些就医,并作出了严格的饮食规定,说患者前一阵就应当遵循了。玛丝琳太好强,不知将息,结果疲劳过度。在一月末分娩之前,她必须终日躺在帆布椅上。她完全服从极为难耐的医嘱,无疑是她颇为担心,身体比她承认的还要不舒服。她一直硬挺着,现在一种教徒式的服帖摧垮了她的意志,以致几天当中,她的病情便突然加重了。 我更加精心护理,并且拿特××的话极力安慰她,说大夫认为她身体没有任何严重的病状。然而,她那样忐忑不安,最后也使我惊慌失措了。啊!我寄寓希望的幸福,真好比幕上燕巢!未来毫无把握!当初我完全埋在故纸堆里,忽然一日,现实却令我心醉,哪知未来攘解了现时的魅力,甚于现时攘解往昔的魅力。自从我们在索伦托度过的那一良宵,我的全部爱、全部生命,就已经投射在前景上了。 说话到了我答应陪伴梅纳尔克的夜晚。整整一个冬夜要丢下玛丝琳,我虽然放心不下,但还是尽量让她理解这次约会和我的诺言非同儿戏,绝不能爽约失信。这天晚上,玛丝琳感觉好一些,不过我还是担心;一位女护士代替我守护她。然而一来到街上,我重又惴惴不安。我进行搏击,要驱除这种情绪,同时也恨自己无计摆脱。我的神经渐渐高度紧张,进入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同造成这种状态的痛苦悬念既不同又相近,不过更接近于幸福感。时间不早了,我大步走去;大雪纷纷降落。我呼吸着凛冽的空气,迎斗严寒,迎斗风雪与黑夜,终于感到十分畅快;我在体品自己的勇力。 梅纳尔克听见我的脚步声,便迎到楼道上。他颇为焦急地等候我,只见他脸色苍白,皮肉微微抽搐。他帮我脱下大衣,又逼我脱掉湿了的皮靴,换上软绵绵的波斯拖鞋。在炉火旁边的独脚圆桌上,摆着各种糖果。室内点着两盏灯,但还没有炉火明亮。梅纳尔克首先问讯玛丝琳的身体状况。我回答说她身体很好,一语带过。 “你们的孩子呢,快出世了吧?”他又问道。 “还有两个月。” 梅纳尔克朝炉火俯下身去,仿佛要遮住他的面孔。他沉默下来,久久不语,以致弄得我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起身走了几步,继而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于是,他仿佛顺着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地说: “必须抉择。关键是弄清自己的心愿。” “唔!您不是要动身吗?”我问道,心里摸不准他的话的意思。 “也许吧。” “难道您还犹豫吗?” “何必问呢?您有妻子孩子,就留下吧。生活有千百种形式,每人只能经历一种。艳羡别人的幸福,那是想入非非,即便得到也不会享那个福。现成的幸福要不得,应当逐步获取。明天我启程了;我明白:我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这种幸福。您就守住家庭的平静幸福吧。” “我也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幸福的,”我高声说道,“不过,我个子又长高了。现在,我的幸福紧紧箍住我,有时候,勒得我几乎喘不上来气!” “哦!您会习惯的!”梅纳尔克说道。接着,他立在我面前,直视我的眼睛,看到我无言以对,便辛酸地微微一晒,又说道:“人总以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斟希拉兹酒吧,亲爱的米歇尔,您不会经常喝到的;吃点这种粉红色果酱,这是波斯人下酒菜。今天晚上,我要和您交杯换盏,忘记明天我起行之事,随便聊聊,就当这一夜十分漫长。如今诗歌,尤其哲学,为什么变成了死字空文,您知道吗?就是因为诗歌哲学脱离了生活。古希腊直截了当地把生活理想化,以致艺术家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诗篇,哲学家的生活就是本人哲学的实践;同样,诗歌和哲学参与了生活,相互不再隔绝不解,而是哲学滋养着诗歌,诗歌抒发着哲学,两者相得益彰,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然而,如今美不再起作用,行为也不再考虑美不美;明智却独来独往。” “您的生活充满了智慧,”我说道,“何不写回忆录呢?——再不然,”我见他微微一笑,便补充说,“就只记述您的旅行不好吗?” “因为我不喜欢回忆,”他答道,“我认为那样会阻碍未来的到达,并且让过去侵入。我是在完全忘却昨天的前提下,才强行继承每时每刻。曾经幸福,绝不能使我满足。我不相信死去的东西,总把不再存在和从未有过两种情况混为一谈。” 这番话大大超越了我的思想,终于把我激怒了。我很想往后拉,拉住他,然而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况且,与其说生梅纳尔克的气,还不如说生我自己的气。于是,我默然不语。梅纳尔克则忽而踱来踱去,宛似笼中的猛兽,忽而俯向炉火,忽而沉默良久,忽而又开口言道: “哪怕我们贫乏的头脑善于保存记忆也好哇!可是偏偏保存不善。最精美的变质了;最香艳的腐烂了;最甜蜜的后来变成最危险的了。追悔的东西,当初往往是甜蜜的。” 重又长时间静默,然后他说道: “遗憾、懊恼、追悔,这些都是从背后看去的昔日欢乐。我不喜欢向后看,总把自己的过去远远甩掉,犹如鸟儿振飞而离开自己的身影。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时刻等候我们,但总是要找到空巢,要独占,要独身的人去会它。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好比日渐腐烂的荒野吗哪①,又好比阿梅莱斯神泉水;根据柏拉图的记载,任何瓦罐也装不住这种神泉水。让每一时刻都带走它送来的一切吧。” ①荒野吗哪,《圣经·旧约》中记载的神赐食物,使古以色列人在旷野四十年而赖以存活。 梅纳尔克还谈了很久,我在这里不能把他的话一一复述出来;许多话都刻在我的脑海里,我越是想尽快忘却,就越是铭记不忘。这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新意,而是因为它们陡然剥露了我的思想;须知我用多少层幕布遮掩,几乎以为早已把这种思想扼杀了。一宵就这样流逝。 到了清晨,我把梅纳尔克送上火车,挥手告别之后,踽踽独行,好回到玛丝琳的身边,一路上情绪沮丧,恨梅纳尔克寡廉鲜耻的快乐;我希望这种快乐是装出来的,并极力否认。可恼的是自己无言以对,可恼的是自己回答的几句话,反而会使他怀疑我的幸福与爱情。我牢牢抓住我这毫无把握的幸福,拿梅纳尔克的话说,牢牢抓住我的“平静的幸福”;唉!我无法排除忧虑,却又故意把这忧虑当成我的爱情的食粮。我探望将来,已经看见我的小孩冲我微笑了;为了孩子,我的道德现在重新形成并加强。我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 唉!这天早晨,我回到家,刚进前厅,只见异常混乱,不禁大吃一惊。女护士迎上来,用词委婉地告诉我,昨天夜里,我妻子突然感到特别难受,继而剧烈疼痛,尽管算来她还没到预产期;由于感觉不好,她就派人去请大夫;大夫虽然连夜赶到,但是现在还没有离开病人。接着,想必看到我面如土色,女护士就想安慰我,说现在情况已经好转,而且……我冲向玛丝琳的卧室。 房间很暗,乍一进去,我只看清打手势叫我肃静的大夫,接着看见昏暗中有一个陌生的面孔。我惶惶不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玛丝琳紧闭双目,脸色惨白,乍一看我还以为她死了。不过,她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向我转过头来。那个陌生人在昏暗的角落里收拾并藏起几样物品;我看见有发亮的仪器、药棉;还看见,我以为看见一块满是血污的布单……我感到身子摇晃起来,倒向大夫,被他扶住了。我明白了,可又害怕明白。 “孩子吗?”我惶恐地问道。 大夫惨然地耸了耸肩膀。——我一时懵了头,扑倒在病榻上,失声痛哭。噢!猝然而至的未来!我脚下忽地塌陷;前面惟有空洞,我在里面踉跄而行。 这段时间,记忆一片模糊。不过,最初,玛丝琳的身体似乎恢复得挺快。年初放假,我有点闲暇时间,几乎终日陪伴她。我在她身边看书,写东西,或者轻声给她念。每次出去,准给她带回来鲜花。记得我患病时,她尽心护理,十分体贴温柔,这次我也以深挚的爱对待她,以致她时常微笑起来,显得心情很舒畅。我们只字不提毁掉我们希望的那件惨事。 不久,玛丝琳得了静脉炎;炎症刚缓和,栓塞又突发,她生命垂危。那是在深夜,还记得我俯身凝视她,感到自己的心脏随着她的心脏停止或重新跳动。我定睛看着她,希望以强烈的爱向她注入一点我的生命,像这样守护了她多少夜晚啊!当时我自然不大考虑幸福了,但是,能时常看到她的笑容,却是我忧伤中的惟一快慰。 我重又讲课了。哪儿来的力量备课讲授呢?记忆已经消泯,我也说不清一周一周是如何度过的。不过有一件小事,我要向你们叙述: 那是玛丝琳栓塞突发之后不久的一天上午,我守在她的身边,看她似乎见好,但是遵照医嘱,她必须静卧,甚至连胳膊也不能动一下。我俯身喂她水喝,等她喝完仍未离开;这时,她向我国示一个匣子,求我打开,然而由于言语障碍,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匣子就放在桌子上,我打开了,只见里面装满了带子、布片和毫无价值的小首饰。她要什么呢?我把匣子拿到床前,把东西一样一样捡出来给她看。“是这个吗?是那个吗?……”都不是,还没有找到;我觉察出她有些躁急。——“哦!玛丝琳!你是要这小念珠啊!”她强颜微微一笑。 “难道你担心我不能很好护理你吗?” “嗳!我的朋友!”她轻声说道。——我当即想起我们在比斯克拉的谈话,想起她听到我拒绝她所说的“上帝的救援”时畏怯的责备。我语气稍微生硬地又说道: “我完全是靠自己治好的。” “我为你祈祷过多少回啊。”她答道,声音哀哀而轻柔。我见她眼睛流露出一种祈求的不安的神色,便拿起小念珠,撂在她那只歇在胸前床单上的无力的手中,赢得了她那充满爱的泪眼的一瞥,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又呆了一会儿,颇不自在,有点手足无措,终于忍耐不住了,对她说道: “我出去一下。” 说着我离开怀有敌意的房间,仿佛被人赶出来似的。 那期间,栓塞引起了严重的紊乱;心脏掷出的血块使肺堵塞,负担加重,呼吸困难,发生噬噬的喘息声。病魔已经进驻玛丝琳的体内,症状日渐明显。病人膏盲了。 第三章 季节渐渐宜人。课程一结束,我就带玛丝琳去莫里尼埃尔,因为大夫说危险期已过,她若想痊愈,最好到空气新鲜的地方去休养。我本人也特别需要休息。我几乎每天都坚持守夜,始终提心吊胆,尤其是玛丝琳栓塞发作期间,我对她产生一种血肉相连的怜悯,自身感到她的心脏的狂跳,结果我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好像大病了一场。 我很想带玛丝琳去山区;但是,她向我表示渴望回诺曼底,称说那里的气候对她最适宜,还提醒我应该去瞧瞧那两座农场,谁让我有点轻率地包揽下来了。她极力劝说,我既然承担了责任,就必须搞好。我们刚刚到达那里,她就催促我去视察土地……我说不清在她那热情的执意态度中,是不是有很大的舍己为人的成分;她是怕我若不如此,就会以为被拖在她身边照顾她,从而产生本身不够自由之感……玛丝琳的病情也确有好转,面颊开始红润了。看到她的笑容不那么凄然了,我觉得无比欣慰;我可以放心地出去了。 就这样,我回到农场。当时正割第一茬饲草。空气中飘着花粉与清香,犹如醇酒,一下子把我灌醉。仿佛自去年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呼吸,或者只吸些尘埃;现在畅吸甜丝丝的空气,多么沁人心脾。我像醉倒一般坐在坡地上,俯视莫里尼埃尔,望见它的蓝色房顶、池塘的如镜水面;周围的田地有的收割完了,有的还青草萋萋;再远处是树林,去年秋天我和夏尔骑马就是去那里游玩。歌声传入我的耳畔已有一阵工夫,现在又越来越近了;那是肩扛叉子耙子的饲草翻晒工唱的。我几乎一个个都认出来了;实在扫兴,他们使我想起了自己在那儿是主人,而不是流连忘返的游客。我迎上去,冲他们微笑,跟他们交谈,仔细询问每个人的情况。当天上午,博加日就向我汇报了庄稼的长势;而且在此之前,他还定期写信,不断让我了解农场发生的各种细事。看来经营得不错,比他当初向我估计的好得多。然而,有几件重要事情还等我拍板;几天来,我尽心管理一切事务,虽无兴致,但总可以装出忙碌的样子,以打发我的无聊日子。 一俟玛丝琳的身体好起来,几位朋友便来作客了。这一圈子人既亲密又不喧闹,深得玛丝琳的欢心,也使我出门更加方便了。我还是喜欢农场的人,觉得与他们为伍会有所收益,这倒不在于总是向他们打听;我在他们身边所感到的快乐难以言传:仿佛我是通过他们来感受的。仅仅看到这些穷光蛋,我就产生一种持久的新奇感,然而,不待我们的朋友开口,我就已经熟悉了他们谈论的内容。 如果说起初他们回答我的询问时,态度比我还要傲慢,那么时过不久,他们跟我就熟了些。我总是尽量同他们多接触,不仅跟他们到田间地头,还去游艺场所看他们。我对他们的迟钝思想不大感兴趣,主要是看他们吃饭,听他们说笑,满怀深情地监视他们的欢乐。说起类似某种感应,就像玛丝琳心跳引起我心跳的那种感觉,即对他人的每一感觉都立刻产生共鸣;这种共鸣不是模糊的,而是既清晰又强烈的。我的胳臂感到割草工的酸痛;我看见他们疲劳,自己也疲劳;看见他们喝苹果酒,自己也觉得解渴,觉得酒流入喉。有一天他们磨刀时,一个人拇指深深割了一道口子,而我却有痛彻骨髓之感。 我观察景物似乎不单单依靠视觉,还依靠某种接触来感受,而这种接触也因奇异的感应而无限扩大了。 博加日一来,我就有些不自在,不得不端起主子的架子,实在乏味。当然,我该指挥还是指挥,不过是按照我的方式指挥雇工;我不再骑马了,怕在他们面前显得高高在上。为了使他们跟我在一起时不再介意,不再拘谨,我尽管小心翼翼,还是像以往那样,总想探听人家的阴私。我总觉得他们每人的生活都是神秘莫测的,有一部分隐蔽起来。我不在场的时候,他们干些什么呢?我不相信他们没有别的消遣,推定他们每人都有秘密,因而非要探个究竟不可。我到处转悠,跟踪盯梢,尤其爱缠着性情最粗鲁的人。仿佛期待他们的昏昧能放出光来启迪我。 有一个人格外吸引我。他长得不错,高高个头,一点不蠢,但是就好随心所欲,行事唐突,全凭一时的冲动。他不是本地人,偶然被农场雇用;卖劲干两天活,第三天就喝得烂醉如泥。一天夜里,我悄悄地去仓房看他,只见他醉卧在草堆里,睡得死死的。我凝视他多久啊!……真是来去无踪,突然有一天他走了。我很想知道他的去向;当天晚上听说是博加日把他辞退的,我十分恼火,便派人把博加日叫来。 “好像是您把皮埃尔辞退了,”我劈头说道,“请问为什么?” 我竭力控制恼怒的情绪,但他听了还是愣了一下: “先生总不会留用一个醉鬼吧,他是害群之马,把最好的雇工都给带坏了。” “我想留用什么人,比您清楚。” “那是个流浪汉啊!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这种人到此地来不会有好事。等哪天夜里,他放火把仓房烧掉,也许先生就高兴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事情,农场总归还是我的吧;我乐意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今后,您要开走什么人,请事先告诉我缘故。” 前面说过,博加日看着我长大的,非常喜爱我,不管我说话的口气多么刺耳,他也不会大动肝火,甚至不怎么当真。诺曼底农民就是这种秉性,对于不了解动机的事情,即对于同切身利益无关的事情,他们往往不相信。博加日只把我的责言看作一时的怪念头。 然而,我申饬了一通,不能就此结束谈话,觉得自己言辞未免太激烈,便想找点别的话头。 “您儿子夏尔大概快回来了吧?”我沉吟片刻,终于问道。 “我看到先生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还以为您早把他忘记了呢。”博加日还有点负气地答道。 “我,把他忘记,博加日!怎么可能呢?去年我们相互配合得多好啊!农场的事务,在很大程度上我还要依靠他呢。” “先生待人的确仁道,再过一星期,夏尔就回来了。” “那好,博加日,我真高兴。”我这才让他退下了。 博加日说中了八九分:我固然没有把夏尔置于脑后,但是也不再把他放在心上了。原先跟他那么亲热,现在对他却兴味索然,这该如何解释呢?看来,我的心思与情趣大异于去年了。老实说,我对两座农场的兴趣,已不如对雇工的兴趣那么浓了。我要同他们交往,夏尔不离左右就会碍手碍脚。因此,尽管一想起他来,往日的激动情怀又在我心中苏醒,但是看到他的归期日近,我不禁有些担心。 他回来了。啊!我担心得多有道理,而梅纳尔克否认一切记忆义多有见地!我看见进来的不是原先的夏尔,而是一位头戴礼帽、样子既可笑又愚蠢的先生。天哪!他的变化多大啊!我颇为拘束,发窘,但是见他与我重逢的那种喜悦,我对他也不能太冷淡;不过,他的喜悦也令我讨厌,样子显得笨拙而无诚意。我是在客厅里接待他的,由于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面孔;等掌上灯来,我发现他蓄起了颊髯,不觉有些反感。 那天晚上的谈话相当无聊;我知道他要呆在农场,自己干脆不去了,在将近一周的时间里,我埋头研究,并泡在客人中间。后来我重新出门时,马上又有了新的营生。 树林里来了一批伐木工。每年都卖一部分木材。树林等分十二块,每年都能提供几棵不再生长的大树,以及长了十二年可作烧柴的矮树。 这种生意冬季成交,根据卖契条款,伐木工必须在开春之前把伐倒的树木全部运走。然而,指挥砍伐的木材商厄尔特旺老头十分拖拉,往往到了春天,伐倒的树木还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而在枯枝中间又长出了细嫩的新苗;伐木工再来清理的时候,就要毁掉不少新苗。 今年,买主厄尔特旺老头马虎到了令我们担心的地步。由于没有买主竞争,我只好低价出手。他这样便宜买下了树木,无论怎样都保险有赚头,因而迟迟不开工,一周一周拖下来;一次推托没有工人,还有一次借口天气不好,后来不是说马病了,有劳务,就是说忙别的活……花样多得很,谁说得清呢?左拖右拖,直到仲夏,一棵树还没有运走。 若是在去年,我早就大发雷霆了,而今年我却相当平静;对于厄尔特旺给我造成的损失,我并不佯装不见;然而,树林这样破败芜杂却别有一番风光,我常常兴致勃勃地去散步,窥视猎物,惊走蝗蛇,有时久久坐在一根横卧的树干上;树干仿佛仍然活着,从截面发出几根绿枝。 到了八月中旬,厄尔特旺突然决定派人。一共来了六个,称说十天完工。采伐的地段几乎与瓦尔特里农场相接;我同意从农场给伐木工送饭,以免他们误工。送饭的人叫布特,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丑,烂透了被军队开出来的——我指的是头脑,因为他的身体棒极了。他成了我喜欢与之交谈的一个雇工,而且我不用去农场就能同他见面。其时,我恰巧重新出来游荡;一连几天,我总是在树林里勾留,用餐时才回莫里尼埃尔,还经常误了吃饭的时间。我装作监视劳动,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瞧那些干活的人。 厄尔特旺的两个儿子时而来帮这六个人干活,大的二十岁,小的十五岁,他们身体挺拔,一脸横肉,脸型像外国人。后来我还真听说他们母亲是西班牙人。起初我挺奇怪,那女人怎么会来此地生活。不过,厄尔特旺年轻时到处流荡,四海为家,很可能在西班牙结了婚。由于这种缘故,本地人都藐视他。还记得我初次遇见厄尔特旺家老二时正下着雨。他独自一人,仰卧在柴垛码得高高的大车上,埋在树枝中间高唱着,或者说以嚎代唱;歌曲特别怪,我在当地闻所未闻。拉车的马识途,不用人赶,径自往前走。这歌声使我产生的感觉难以描摹,因为我只在非洲听到过类似的歌曲。小伙子异常兴奋,仿佛喝醉了;在我从车旁走过时,他一眼也没有看我。次日我听说他是厄尔特旺家的孩子。我在采伐林中流连不返,就是想再见到他,至少也是为了等候他。伐倒的树很快就要运光了。厄尔特旺家的两个小伙子仅仅来了三次。他们的样子很傲气,我从他们嘴里掏不出一句话。 相反,布特倒好讲。我设法使他很快明白,跟我在一起讲话可以随便;于是,他不再拘束,把当地的秘密全揭出来。我贪婪地听着。这秘密既出乎我的意料,又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难道这就是暗中流播震荡的事情吗?也许这不过是一种新的伪装吧?无所谓!我盘问布特,如同我从前撰写哥特人残缺不全的编年史那样。从他叙述的深渊起了一团迷雾,升至我的脑际,我不安地吮吸着。他首先告诉我,厄尔特旺同他女儿睡觉。我怕稍微流露出一点谴责的神情会使他噤声,便微微一笑,受好奇心的驱使问道: “那母亲呢?什么话也不讲吗?” “母亲!死了有十二年了……在世时,厄尔特旺总打她。 “他们家几口人?” “五个孩子。大儿子和小儿子您见到过。还有一个小子,十六岁,身体不壮,想要当教士。另外,大女儿跟父亲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我逐渐了解厄尔特旺家的其他情况:那是一个是非之地,气味强烈,虽说我的想像力还算丰富,也只能把它想像成一只牛蝇:——且说一天晚上,大儿子企图强奸一个年轻女仆,由于女仆挣扎,老子就上前帮儿子,用两只粗大的手按住她;当时,二儿子在楼上,该祈祷还祈祷,小儿子则在一边看热闹。说起强奸,我想那并不难,因为布特还说过了不久,那女仆也上了瘾,就开始勾引小教士了。 “没有得手吧?”我问道。 “他还顶着,但是不那么硬气了。”布特答道。 “你不是说还有一个女儿吗?” “她呀,有一个跟一个,而且什么也不要。她一发了情,还要倒贴呢。只是不能在家里睡觉,老子会大打出手的。他说过这样的话,在家里,谁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别把外人扯进来。拿皮埃尔来说,就是您从农场开掉的那个小伙子,他就守不了嘴,一天夜里,他从那家出来,脑袋上是带着窟窿眼儿的。打那以后,就到庄园的树林里去搞。” 我又用眼神鼓励他,问道: “你试过吗?” 他装装样子垂下眼睛,嘿嘿笑道: “有过几次。”他随即又抬起眼睛: “博加日老头的小儿子也一样。” “傅加日老头的哪个儿子?” “阿尔西德呗,就是住在农场的那个。先生不认识他吗?” 听说博加日还有一个儿子,我呆若木雕。 “去年,他还在他叔叔那里,这倒是真的。”布特继续说道:“可是怪事,先生竟然没有在树林里撞见他;他差不多天天晚上偷猎。” 布特说到最后时,声音放低了,同时注视着我,于是我明白要赶紧一笑置之。布特这才满意,继续说道: “先生心里清清楚楚有人偷猎。嘿!林子这么大,也糟踏不了什么。” 我没有不满的表示,布特胆子很快就大了,今天看来,他也是高兴说点博加日的坏话。于是,他领我看了阿尔西德在洼地下的套子,还告诉我在绿篱的哪点儿十有八九能堵住他。那是在一个土坡上,围树林的绿篱有个小豁口,傍晚六点钟光景,阿尔西德常常从那里钻进去。我和布特到了那儿,一时来了兴头,便下了一个铜丝套,而且极为隐蔽。布特怕受牵连,让我发誓不说出他来,然后离开了。我趴在土坡的背面守候。 我白白等了三个傍晚,开始以为布特耍了我。到了第四天傍晚,我终于听见极轻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的心怦怦直跳,突然领略到偷猎者胆战心惊的快感。套子下得真准,阿尔西德撞个正着。只见他猛然扑倒,腿腕被套住。他要逃跑,可是又摔倒了,像猎物一样挣扎。不过,我已经抓住了他。他是个野小子,绿眼珠,亚麻色头发,样子很狡猾。他用脚踢我,被我按住之后,又想咬我,咬不着就冲我破口大骂,那种脏话是我前所未闻的。最后我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于是,他戛然住声,怔怔地看着我,放低声音说: “您这粗鲁的家伙,却把我给弄残了。” “看看嘛。” 他把套子褪到套鞋上,露出脚腕,上面只有轻轻一道红印。——没事儿。——他微微一笑,又嘟囔道: “我回去告诉我爹,就说您下套子。” “见鬼!这个套子是你的。” “这个套子,当然不是您下的了。” “为什么不是我下的呢?” “您下不了这么好。让我瞧瞧您是怎么下的。” “你教给我吧。” 这天晚上,我迟迟不回去吃饭;玛丝琳不知道我在哪儿,非常担心。不过,我没有告诉她我下了六个套子,我非但没有斥责阿尔西德,还给了他十苏钱。 次日同他去起套子,发现逮住两只兔子,我十分开心,自然把兔子让给他。打猎季节还未到。猎物怎样脱手,才不至于牵连本人呢?这个天机,阿尔西德却不肯泄露。最后还是布特告诉我,窝主是厄尔特旺,他小儿子在他和阿尔西德之间跑腿。这样一来,我是不是步步深入,探悉这个野蛮家庭的底细呢。我偷猎的劲头有多大啊! 每天晚上我都跟阿尔西德见面,我们捕捉了大量兔子,甚至还逮住一只小山羊:它还微有气息。回想起阿尔西德宰它时欣喜的样子,我总是不寒而栗。我们把小山羊放在保险的地点,厄尔特旺家小儿子夜里就来取走。 采伐的树木运走了,树林的魅力锐减,白天我就不大去了。我甚至想坐下来工作;须知上学期一结束,我就拒聘了;这工作既无聊,又毫无目的,而且费力不讨好。现在,田野传来一点歌声、一点喧闹,我就倏忽走神儿。对我来说,一声声都变成了呼唤。多少回我啪地放下书本,跃身到窗口,结果一无所见!多少回突然出门……现在我惟一能够留神的,就是我的全部感官。 现在天黑得快了。天一擦黑儿,就是我们的活动时间,我像盗贼潜入门户一样溜出去。从前我还没有领略过夜色的姣美,现已练就一双夜鸟一般的眼睛,欣赏那显得更高、更摇曳多姿的青草,欣赏那显得更粗壮的树木。在夜色中,一切景物都淡化,修远了,地面变得疏阔,整个画面也变得幽邃了。最平坦的路径也似乎险象环生,只觉得隐秘生活的万物到处醒来。 “现在你爹以为你在哪儿呢?” “以为我在牲口棚里看牲口呢。” 我知道阿尔西德睡在那里,同鸽子和鸡群为邻;由于晚间门上锁,他就从屋顶的洞口爬出来,衣服上还保留家禽的热乎乎的气味。 继而,他一收起猎物,不向我挥手告别,也不说声明天见,就倏地没入黑夜中,犹如翻进活门暗道里。农场里的狗见到他不会乱咬乱叫;不过我知道,他回去之前,肯定要去找厄尔特旺家那小子,把猎物交出去。然而在哪儿呢?我无论怎样探听也是枉然;威吓也好,哄骗也罢,都无济于事。厄尔特旺那家人绝不让人靠近。我也说不清自己的荒唐行径如何才算大获全胜:是继续追踪越退越远的一件普通秘密呢?还是因好奇心太强而臆造那件秘密呢?——阿尔西德同我分手之后,究竟干什么呢?他真的在农场睡觉吗?还是仅仅让农场主相信他睡在那里呢?哼!我白白牵扯进去,一无所获,非但没有赢得他的更大信任,反而失去几分他的尊敬,不禁又气恼又伤心。 他突然消失,我感到极度孤单,穿过田野和露重的草丛回返,浑身泥水和草木叶子,仍旧沉醉于夜色、野趣和狂放的行为中。远处莫里尼埃尔在酣睡;我的书房或玛丝琳卧室的灯光,宛似平静的灯塔指弓哦。玛丝琳以为我关在书房里,而且我也使她相信,我夜间不出去走走就难以成眠。此话不假:我讨厌自己的床铺,宁肯呆在仓房里。 今年野味格外多,穴兔、野兔和雉纷至沓来。布特看到一切顺利,过了三天晚上也入伙了。 偷猎的第六天晚上,我们下的十二副套子只剩下两副了,白天几乎被一扫而光。布特向我付一百苏再买钢丝的,铁丝套子根本不顶事。 次日,我欣然看到我的十副套子在博加日家里,我不得不称赞他的热忱。最叫人啼笑皆非的是,去年我未假思索地许诺,每缴一副套子赏他十苏;因此,我不得不给博加日一百苏。布特用我给的一百苏又买了铜丝套子。四天之后,又故技重演。于是,再给布特一百苏,再给博加日一百苏。博加日听我赞扬他,便说道: “该夸奖的不是我,而是阿尔西德。” “唔!”我还是忍住了;过分惊讶,我们就全坏事儿了。 “对呀,”博加日接着说,“有什么办法呢,先生,我上年纪了,农场的事就够我忙乎的。小家伙代我查林子,他也熟悉,人又机灵,到哪儿能找到偷下的套子,他比我清楚。” “这不难相信,博加日。” “因此,先生每副套子给的十苏,我让给他五苏。” “他当然受之无愧。真行啊!五天工夫缴了二十副套子!他干得很出色。偷猎的人只好认了,他们准会消停。” “嗳!先生,恐怕是越抓越多呀。今年的野味卖的价钱好,对他们来说,损失几个钱……” 我被愚弄得好惨,几乎认为博加日是同谋。在这件事情上,令我气恼的不是阿尔西德的三重交易,而是看到他如此欺骗我。再说,他和布特拿钱干什么呢?我不得而知,也永远摸不透这种人。他们到什么时候都没准话,说骗就骗我。这天晚上,我给了布特十法郎,而不是一百苏,但警告他这是最后一次,套于再被缴走,那就活该了。 次日,我看见博加日来了,他显得很窘促,随即我比他还要窘促了。发生了什么情况呢?博加日告诉我,布特喝得烂醉如泥,直到凌晨才回农场;博加日刚说他两句,他就破口大骂,然后又扑上来把他揍了。 “因此,”傅加日对我说,“我来请示,先生是否允许我(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是否允许我把他辞退了。” “我考虑考虑吧,博加日。听说他对您无礼,我非常遗憾。这事我知道。让我独自考虑一下吧,过两个小时您再来。”——博加日走了。 留用布特,就是给博加日极大的难堪;赶走布特,又会促使他报复。算了,听天由命吧,反正全是我一人的罪过。于是,等博加日再一来,我就对他说: “您可以告诉布特,这里不用他了。” 随后我等待着。博加日怎么办的呢?布特说什么呢?直到当天傍晚,这起风波我才有所耳闻。布特讲了。我听见他在博加日屋里的喊声,当即就明白了;小阿尔西德挨了打。博加日要来了;果然来了;我听见他那老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怦怦跳得比捕到猎物时还厉害。难熬的一刻啊!所有高尚的感情又将复归,我不得不严肃对待。编造什么话来解释呢?我准装不像!唉!我真想卸掉自己的角色……博加日走进来。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懂。实在荒谬:我只好让他重说一遍。最后,我听清了这种意思:他认为罪过只在布特一人身上;放过了难以置信的事实;说我给了布特十法郎,干什么呢?他是个十足的诺曼底人,绝不相信这种事。那十法郎,肯定是布特偷的,偷了钱又撒谎,这种鬼话,还不是为了掩饰他的偷窃行为;这怎么能骗得了他博加日呢。再也别想偷猎了。至于博加日打了阿尔西德,那是因为小伙子到外面过夜了。 好啦!我保住了;至少在博加日看来,一切正常。布特这家伙真是个大笨蛋!这天晚上,我自然没有兴致去偷猎了。 我还以为完事大吉了,不料过了一小时,夏尔却来了;老远就望见他的脸色比他爹还难看。真想不到去年…… “喂!夏尔,好久没见到你了。” “先生要想见我,到农场去就行了。看林子,守夜,又不是我的事儿。” “哦!你爹跟你讲了……” “我爹什么也没有跟我讲,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他那么大年纪了,何必了解他的主人嘲弄他呢?” “当心,夏尔!你太过分了……” “哼!当然,你是主人嘛!可以随心所欲。” “夏尔,你完全清楚,我没有嘲弄任何人,即使我干自己喜欢的事,那也是仅仅损害我本人。” 他微微耸了耸肩。 “您都侵害自己的利益,如何让别人来维护呢?你不能既保护看林人,又保护偷猎者。” “为什么?” “因为那样一来……哼!跟您说,先生,这里面弯道道太多,我弄不清,只是不喜欢看到我的主人同被抓的人结成一伙,跟他们一起破坏别人为他干的事。” 夏尔说这番话时,声调越来越理直气壮,他那神态几乎是庄严。我注意到他刮掉了颊髯。他说的话也的确有道理。由于我沉默不语(我能对他说什么呢?),他继续说道: “一个人拥有财产,就有了责任,这一点,先生去年教导过我,现在仿佛忘却了。应当认真履行职责,否则就没有资格拥有财产。” 静默片刻。 “这是你全部要讲的话吗?” “是的,先生,今天晚上就讲这些;不过,如果先生把我逼急了,也许哪天晚上我要来对先生说,我和我爹要离开莫里尼埃尔庄园。” 他深鞠一躬,便往外走。我几乎未假思索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