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贵族懂得老太太故意不把画家的名字说出来的用意,和年轻人打了一个招呼。“真的,”他说,“在上届沙龙里我听见过不知多!』>人称赞①盖兰(1774 1 833),法国画家。此处指其代表作《狄东和埃涅阿斯》(1 813)。狄东是推罗王的女儿,迦太基的创建人。埃涅阿斯是特洛亚王子,特洛亚失陷后流亡到迦太基,受到女王狄东的热情接待,他向狄东描绘了特洛亚的末日。盖兰的画表现埃涅阿斯讲述时的情景。狄东的妹妹的姿势是:手肘搁在卧椅的靠背上,左手平放,右手托着下巴。人间喜剧第一卷他的杰作。先生,天才享有美妙的特权,”他望着画家的红色缓带说,“这勋章,我们要花多少年服役和流血的代价才能换得,你们年纪轻轻就得到了;不过一切荣誉都是兄弟,没有什么不同。”他一面说,一面摸着自己的圣路易十字勋章。希波利特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又沉默下来,一心一意地欣赏年轻姑娘那使他着迷的美丽的头部,而且愈看愈着迷。不久,他便完全沉溺在默想中,忘记了一切,也不再想到周围极度贫困的景象。对于他,阿黛拉伊德的容貌好象大放光明地特别显现出来。他一面沉思,一面还能听得见人家问他的问题,而且用简短的话语来回答。这是我们头脑的一种特殊能力,有时我们是能够一心两用的。一方面沉溺在欢乐或者悲哀的默想中,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而另一方面在和人家谈话或者听人家朗诵,这种事谁没碰到过呢?这种了不起的双重作用,有时还能帮助我们耐心地对待那些令人讨厌的人!施奈尔的心里现在正充满着无限美好的希望,使他产生无数幸福的遐想,他陶醉在这些思想中,不想再留心周围的任何事情。他是一个充满信心的孩子,他觉得分析自己的欢乐是可耻的事。过了不久,他突然发现老太太母女两人和那个老贵族打起纸牌来了。老贵族的跟班,忠于他作影子的身分,站在他朋友的背后,全神贯注地观牌。打牌的老贵族一言不发地用睑色征求他的同意,他也用睑色回答他,表示同意他的打法。“杜·阿尔嘉,每次打纸牌,我总是输的,”老贵族说。“您不懂得怎样垫牌,”德·鲁维尔男爵夫人回答。人间喜剧第一卷“这三个月来我简直一次也没赢过,”他又说。“伯爵先生,您有‘爱司’吗?”老妇人问道。“有的。还要记一分,”他说。“您愿意让我教您吗?”阿黛拉伊德说。“不,不,你呆在我对面。天晓得!假如你不在我对面,那损失就更大了。”牌终于打完了。老贵族把钱袋拿出来,取了两个金路易…扔在桌子上,带点气恼的样子。“四十法郎,真象金子一样,”他说。“天呀!十一点钟了。”“十一点钟了。”演哑巴角色的人跟着重复了一句,眼睛望着画家。这句话传到年轻人的耳朵里似乎比其他谈话更加清晰,他想:是告辞的时候了。于是他从默想中回到现实世界来,找机会说了几句客套话,向男爵夫人、她的女儿,和两个陌生人致了敬礼,辞别出来,沉溺在初恋的幸福中,根本不设法去分析一下当天晚上发生的各种小事情。第二天,青年画家感到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欲望,想再看看阿黛拉伊德。如果他感情用事,可能早上六点钟一到画室以后就下去找他的两个女邻居了。可是他还有相当的理智,一直等到下午。到他觉得可以到德·鲁维尔夫人家里去的时候,便立刻下楼,扯了扯门铃,心猛烈地跳动着。勒赛尼厄小姐出来开门,他象一个少女般涨红了睑,很羞怯地向她要德·鲁维尔男爵的画像。①金路易,法国古币,上铸路易十四像,故云。人间喜剧第一卷“请进来呀,”阿黛拉伊德对他说,她显然听见了他从画室走下来的声音。画家跟着她走进去,满面羞涩,举止失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福使他变得无比地笨拙。整整一个上午他想着接近她,他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对自己说:“我要下去了!”可是始终没有下去;现在他看见了阿黛拉伊德,倾听着她的袍子的塞率声,这对于他简直就是过度的享受,以致这种感觉如果持续太久,就会损伤他的元气。人心有一种特别的性能,有时它会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给予最高的评价。如果一个旅行家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来找寻一些草木,等他达到目的的时候,尽管他所采摘的只是一株草或一片不知名的树叶,他不也会感到无上的快乐么!在恋爱中一切细微的东西也是如此。老妇人不在客厅里。年轻姑娘单独和画家两人走进客厅以后,搬了一张椅子准备取那幅画;可是她发现自己必须用脚踩在五斗橱上才能把画取下来,她转过身子,满睑通红地对希波利特说:“我够不着,您愿意自己把画取下来吗?”从她睑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看来,她这请求的真正原因是处女的娇羞;青年人也这样理解她的意思,就向她投射了一个会意的眼色,这种眼色正是最温柔的爱情的语言。阿黛拉伊德看见他猜出自己的心思,不由得用一个处女独有的自尊的动作,把眼睛低垂下来。画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而且有点害怕起来,只好取下那幅画,拿到窗户附近的阳光里,很郑重其事地看了一阵,对勒赛尼厄小姐只说了一句:“我过不了多久就拿回来还您,”就走回去了。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人间喜剧第一卷他们两个都受到非常强烈的震动,这在他们心里产生的影响,仿佛是把一块石头抛到湖心所产生的波动一样。多少最温柔的思想一个接一个地产生,既难以形容,又迅速地增加,似乎毫无目的地摇撼着心灵,宛如湖水的波纹从石块落下来的地方作圆圈状散开,在水面久久荡漾着一般。希波利特拿着画像,回到自己的画室。他的画架上早就张开了一块画布,调色板上堆满了颜料;画笔早就洗涤干净,工作的地方和光线都已挑选好。因此,他立刻开始工作,而且凭着艺术家那种一时冲动的热忱,一直工作到晚饭时分。当天晚上他又来到德·鲁维尔男爵夫人家中,在那里从九点钟一直逗留到十一点。除了谈话的题目不同之外,这天晚上和前一天晚上的情景几乎完全相同。两个老头子在相同的时间到来,开始相同的牌局,赌博的人说了相同的几句话,阿黛拉伊德的朋友所输的钱和前一天晚上所输的数目完全相同。只有希波利特胆子大了一点,敢和年轻姑娘谈话了。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在这段时间中,画家和阿黛拉伊德两人的感情缓I曼地、愉快地逐渐转变到心心相印的地步。因此,阿黛拉伊德迎接她朋友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亲呢,更加信任,更加快活,更加坦白;她的声音、她的态度似乎更加动人,更加亲热。施奈尔想学玩纸牌。他既不懂,又是初学,自然一再打错;结果象那个老头子一样,几乎每玩必输。一对恋人相互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爱情,可是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彼此是属于对方的。他们笑着,倾谈着,交流着思想,谈着他们自己,仿佛两个天真的孩子,相识只不过一天,却象三年的老朋友那样谈着。希波利特很喜欢提出人间喜剧第一卷种种要挟,来探测他羞怯的女友爱他的程度。这种假意的赌气和撒娇,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少男少女,即使是比较笨拙的,都会经常使用的,就象母亲所宠爱的孩子经常向母亲要挟一样;然而胆怯和热恋着的阿黛拉伊德却很认真,对他的要挟作了不少让步。就这样,阿黛拉伊德很快就改变了她和老伯爵之间的亲呢随便的态度。每逢老头子很随便地吻她的双手或脖子的时候,画家总是满睑不快,而且声音粗暴,言语简短,阿黛拉伊德很明白他的意思。在她这方面,勒赛尼厄小姐没过多久,也开始要求她的恋人把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都向她报告:如果哪天晚上他没有来,她就感觉痛苦和焦虑不安;等他再来的时候,她就用很巧妙的方法责备他,使得画家从此很少和朋友来往,很少到社交场所去。有时画家从德·鲁维尔夫人家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他仍然去访问朋友,到巴黎社交界著名的沙龙里去,阿黛拉伊德知道以后,就很坦率地表现出女子妒忌的天性。她先是说这种生活方式有害于健康;继而声称:“一个男子如果同时和几个女子来往而且向她们大献殷勤,他就不能被人热爱。”她说的时候带着恋人的声调、手势和眼色,使得她的谈话具有无限威力。画家一方面受这个多情的年轻姑娘的要挟,一方面受爱情的驱使,竞足不出户地生活在这狭小的寓所中。在这里,一切都使他快乐。总之,他们的爱情是从未有过的纯洁和热烈的爱情。有许多人借助牺牲来相互证明他们的爱情,他们两人爱I青的增长却建筑在双方的信赖和体贴上。他们两人之间经常交换着柔情蜜意,使得他们自己也分不出到底谁的情意重些,谁的情意轻些。不知不觉地,相互的吸引使他们两颗心人间喜剧第一卷结合得更加紧密。这种真情实意进展得这么快,以致从画家跌下来而认识阿黛拉伊德的时候起,只不过两个月光景,他们的生命已经结合为一体。一清早,姑娘听见画家的脚步声时就对自己说:“他已经来了!”希波利特在晚饭时分回到母亲那里去时,总要来探望他的两个邻居;晚上,他又在习惯的时间飞奔到她们家里去,非常准时。因此,即使一个在恋爱中非常专制而且要求很高的女子,在青年画家的行为中,也丝毫找不出可以吹毛求疵的地方。在阿黛拉伊德那种年龄,自然向往着理想的恋人,现在眼看她的理想已经很完美地实现了,她自然尝到了无边的、纯正的幸福的滋味。老贵族来得比较少了,怀着醋意的希波利特代替了他在赌桌上的位置,经常地输钱。只是在幸福当中,他想起了德·鲁维尔夫人家境的贫困——这一点,他已经得到充分证明,——一种不愉快的思想就会向他袭来。已经不止一次,他在回家的时候自己想:“怎么?每天晚上赚二十个法郎吗?”于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害怕承认自己卑鄙的怀疑。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来画那幅人像,等到画完,喷好上光油,装上框子以后,他认为那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德·鲁维尔男爵夫人一直没有提过这幅画,是不在乎吗?还是自尊心的关系?画家也不想寻找这种沉默的原因。他很快活地和阿黛拉伊德在私底下商量,要等德·鲁维尔夫人不在家的时候把画像挂起来。于是有一天,阿黛拉伊德的母亲依照平时的习惯到杜伊勒里王家花园去散步的时候,阿黛拉伊德借口要在画室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一看那幅画,第一次单独一人走上希波利特的画室。她在画像的前面,一言不发地呆住了,一切女性的感情都融化在对这幅人间喜剧第一卷画的欣赏中。这些感情,总括一句,不就是对于所爱的人的崇拜吗?她的默默无言,引起了画家的不安。他俯下身来望她的时候,她只把手伸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睛里滚滚而下。希波利特握住她的手,用嘴在上面到处都吻遍了。半晌功夫,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着,想表白自己的爱情,可是又不敢。画家始终把阿黛拉伊德的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中,两人的手同样地发热,同样地颤动,使他们明白了对方的心正在和自己的一样剧烈地跳动。年轻姑娘激动得太厉害,她慢慢地离开希波利特,一片天真地望着他说:“您将使我的母亲非常幸福!”“什么?仅仅您的母亲吗?”他问。“哦!我吗,我太幸福了。”画家低下头,一言不发,这句话的音调在他心里所引起的感情是那样强烈,他害怕起来。于是他们两人都觉出这种情势继续下去的危险性,便一齐走下楼来,把画像挂在原来的地方。这天晚上,希波利特第一次在男爵夫人家里吃饭。男爵夫人满面流泪,在无限感动中竞想抱吻他。晚上,那个老贵族,德·鲁维尔男爵往日情同手足的伙伴,特地来告诉她们,他已经晋级为海军中将。因为他从陆地穿过德国和俄罗斯,也被算作他的海战战绩了。他看见那画像时,热烈地紧握画家的手,嘴里喊道:“凭良心说,虽然我们这副老骨头的样子并不值得保存下来,可是我真情愿出五百金币的代价,来得到象我的老朋友人间喜剧第一卷鲁维尔这样一幅逼真的画像。”听见他提出这样的建议,男爵夫人微笑地望着她的年轻朋友,睑上闪现出感激的表情。希波利特以为老贵族肯出这么高的代价来请他画像,目的一定是想付给他两幅画的代价,包括他已经完成的那幅在内。这个念头伤害了他的艺术家的自尊心,同时恐怕也带点吃醋的成分,他回了一句:“先生,如果我肯替人画像,我就不会画这一幅了。”海军中将咬着嘴唇不作声,开始玩起纸牌来。画家坐在阿黛拉伊德旁边,阿黛拉伊德建议和他玩六个王的皮克…,他接受了。他一面打着牌,一面很惊奇地发现德·鲁维尔夫人正在非常热心地玩牌。他从未见过这位年老的男爵夫人流露出这么热切希望赢钱的表情,也从未见过她在摸着老贵族的金币时,露出那种满心欢喜的神态。整个晚上,不快的猜疑扰乱了希波利特的幸福,使他产生了提防的思想。德·鲁维尔夫人是靠赌钱为生的吗?难道她现在赌钱是为了还债,或者为了什么迫切的需要吗?难道她没有付房租吗?这个老头子看上去相当机灵,不会让人家毫无代价地把他的钱骗走的。他这么有钱,是什么利害关系将他吸引到这个贫苦的家庭来的呢?为什么他过去和阿黛拉伊德那么亲呢,突然又疏远起来?也许他是有权利这样亲呢的吧?这一连串不由自主的考虑刺激着他,使他用新的眼光很留神地观察老头子和男爵夫人。他觉得老头子和男爵夫人时常用眼睛从斜刺里望着他和①皮克,一种纸牌的名称,纸牌共三十二张,每人可以授两次牌,以算分数来计输赢。人间喜剧第一卷阿黛拉伊德,睑上露出会意和心照不宣的神情,使他觉得异常不快。“他们在骗我吗?”这是希波利特心里新产生的念头,可怕的、有损他人声誉的念头,而且他偏偏相当相信这个念头的正确性,结果使他痛苦非常。他想一直逗留到两个老头子离开以后,以便找一个机会来证实或者消除他的怀疑。他把钱袋拿出来,把输掉的钱交给阿黛拉伊德。由于刚才的思想如尖刀一般刺痛他的心,他把钱袋放在桌子上以后,又浸沉在自己的思索中。过了一会,他为自己的默默无言感到羞惭,便站起身来,回答了德·鲁维尔夫人一句普通的问话,走到她跟前去,以便一面说话,一面更仔细地端详端详这张苍老的面容。最后,他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离去。下了几级楼梯,他又回去取他遗忘在那里的钱袋。“我把钱袋忘在这里了,”他对年轻姑娘说。“没有呀!”她满面通红地回答。“我记得是放在这儿的,”他指着那张牌桌说。阿黛拉伊德和男爵夫人都说没有看见桌子上有钱袋,他真为她们感到羞耻;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使她们笑了起来。他面色苍白,摸着自己的背心说:“我弄错了,一定在我身上。”钱袋里面一边有十五个金路易,另一边有些零钱。这样明目张胆地偷人家的东西,又这么无耻地否认,这使希波利特对于他的两位邻居的道德如何已不再怀疑。他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很吃力地走下来:他双腿哆嗦,头发晕,淌着汗,打着战,简直迈不动步,他在和全部希望破灭所带来的残酷打击斗争着。从这时起,他从记忆中找到一连串表面上似乎无人间喜剧第一卷关紧要,但现在都能够作为他可怕的怀疑的根据的事实,这些事实一方面为他证明了最近发生的这件事的真实性,同时使他睁开眼睛,看清了这两个女人的人格和生活。那么她们是等到把画像送给她们以后才偷这个钱袋的喽?如果是这样,她们的盗窃行为似乎就更加卑鄙。更不幸的是,画家突然间想起,这两三个晚上,阿黛拉伊德装出年轻姑娘好奇的样子,表面上似乎在研究他的钱袋上破旧的丝线网的特别织法,实际上大概就在偷看里面有多少钱;当时她那表面上似乎毫无恶意的玩笑,现在看来无疑是在窥探什么时候钱袋里的钱多,好下手偷窃了。“那个年老的海军中将大概有很正当的理由,不想娶阿黛拉伊德了,于是男爵夫人就想叫我……”想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并没有想下去,因为另一个更合理的思想打倒了他的头一个想法:“如果男爵夫人,”他想,“希望我娶她的女儿,她们就不会偷我的钱了。”为了不抛弃他的幻想,不放弃他那根深蒂固的爱情,他又极力从偶然中寻找解释。“我的钱袋大概掉在地上了,”他想,“也许掉在我们靠背椅上了。说不定还在我身上,我这人是多么心不在焉啊!”他动作很快地在自己身上到处搜索一遍,可是并没有找到那只可恨的钱袋。他的残酷无情的记忆力将事件发生的经过一一重新展现出来。他清清楚楚看见他的钱袋张开着放在牌桌上;他对这失窃已经不再有任何怀疑了,不过他原谅阿黛拉伊德,他对自己说,对于贫苦的人,是不能这么轻易加以判断的。在这件表面上非常堕落的行为下面,一定隐藏着一些秘密。他希望那个骄傲而高贵的面庞不是一副假面具。只人间喜剧第一卷是这套破旧的房间在他眼中,已完全失去了美化一切的爱情所产生的诗意:他看到这套房间又污秽,又破旧,而将它看作缺乏高尚品质、无所事事和不道德的内心生活的代表。我们的内心感情,不是可以从环绕着我们的事物中看出来吗?第二天早上,他一夜没睡就起来了。他内心的痛苦,也可以说是他精神上的重病,又加重了许多。丧失了朝思暮想的幸福,放弃一切前程,比起丧失已经感受到的幸福 即使这幸福很完善——那痛苦更加剧烈:希望难道不比回忆更美好吗?我们的心灵突然投入深思熟虑中,这种深思熟虑好象漫无边际的大海,我们可以在海中畅游一阵,可是最后我们的爱情必然在这大海中沉溺和死亡。而且这是非常可怕的死亡。情感难道不是我们生命中最光辉灿烂的部分么?这种部分的死亡,使脆弱或坚强的人,都遭受到由于希望的幻灭和爱情的受骗而引起的极度的惨痛。青年画家的情况正是如此。他大清早就出了门,跑到杜伊勒里王家花园的树荫下面徘徊,专心一意地思索,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事有凑巧,他在那里遇见一个很亲密的朋友,中学和美术学校的同学,他们两人曾经住在一起,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喂!希波利特,你有什么心事?”弗朗索瓦·苏舍对他说。苏舍是一位青年雕刻家,刚刚获得“大奖金”,最近就要赴罗马深造。“我十二万分的不幸,”希波利特很沉重地回答。“只有恋爱能够使你忧愁。因为除此之外,金钱、荣誉、地位,你都不缺乏。”不知不觉间,画家就将自己的心事和恋爱经过说了出来。人间喜剧第一卷当他提到苏雷讷街,而且说是住在五层楼的一个姑娘时,苏舍快活地叫起来:“慢着!这个小姑娘就是我每天跑到圣母升天教堂去看的那一个,我正在追求她咧。可是,亲爱的,我们大家都认识她呀!你说她的母亲是一个男爵夫人!你相信有住在五层楼的男爵夫人吗?呸!呀,你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人。我们每天就在这条小路上看见她的母亲;这位老太太的面孔和态度就足够说明一切了。怎么!从她拿着提包走路的神态,你还猜不出她是哪一种女人吗?”两个朋友散步了好久,有几个认识苏舍或施奈尔的青年也跑过来和他们聚在一起。年轻的雕刻家并没有把画家的遭遇当作了不起的一件事,他把事实经过告诉了其余的青年。“喏,他也见过那个小姑娘的!”他指着一个青年说。于是大家就用艺术家那种无心的、嘻嘻哈哈的态度肆意批评、讪笑和讥讽,使希波利特痛苦非常。他看见自己内心的秘密被人看得这么无足轻重,看见自己的爱情被人蹂躏和践踏,看见一个质朴的陌生少女被人这么肆意批评,不管这些批评正确与否,他的纯洁的心地使他感觉浑身不适。他装出反驳的样子,很认真地质问每一个人所说的究竞有什么根据,于是大家又重新哗笑起来。“亲爱的朋友,你看见过男爵夫人的披肩没有?”苏舍说。“这位小姑娘早上去圣母升天教堂的时候,你在后面跟过她没有?”格罗…画室的一个年轻学生约瑟夫·勃里杜说。①格罗(1771 1835),拿破仑的宫廷画师。人间喜剧第一卷“哦!她的母亲除了具备其它优点以外,还有一件灰色的袍子,我是把这件袍子当作舆型的。”漫画家毕西沃说。“听着,希波利特,”雕刻家接着说,“下午四点钟左右到这里来,分析分析母女俩走路的姿势。如果经过分析以后,你还有所怀疑,那么,我们就对你没有办法了:以后你尽可以讨你那个看门女人的女儿做老婆。”画家带着一肚子的反感,离开了他的朋友们。他觉得阿黛拉伊德和她的母亲不会是他们所诽谤的那种人,他的内心深处,颇后悔怀疑了这个既美貌又天真的少女的纯洁品德。他到画室去,经过阿黛拉伊德寓所前面的时候,内心感受到那种任何人都无法自己欺骗自己的痛苦。他那样热烈地爱着德·鲁维尔小姐,即使她偷了他的钱袋,他依然爱着她。他的爱情仿佛从前德·格里厄骑士…对他情妇的爱情,直到他的情妇和其他堕落女人一起,坐着警局的车子被送进监狱的时候,他依然崇拜她,而且相信她的纯洁。“为什么我的爱情不能够感化她,把她改变成为一个最纯洁的女人?为什么任她去做坏事,堕落,而不向她伸出友谊的手?”他很愿意担负起这一使命。爱情是会利用一切的。担当起改造一个女子的使命,对于青年男子是最富有魅力的一件事。这种行为有某种浪漫的意味,非常适合那些被爱情激动着的心灵。难道这不是一种最伟大、最崇高和最美丽的自我牺牲吗?一般人的爱情在这种情况下可能终止和熄灭,而自己的爱情还能够这样①德·格里厄骑士,法国普雷沃神甫(1697 1763)所著小说《曼依·莱斯戈》的男主人公,他盲目地、疯狂地爱着曼依。人间喜剧第一卷继续发展:这岂不证明自己爱情的伟大?希波利特坐在自己的画室里,面对着自己的作品沉思着,眼泪在眼眶里滚动,使他眼前的画中人一片模糊。他手中始终拿着画笔,有时向画布走前几步,似乎要把颜色修淡一点,可是画笔始终没有碰到画布上。黑夜到了,他依然在那里呆着。黑暗把他从梦幻中唤醒,他下楼去,在楼梯上遇见年老的海军中将,他很忧郁地朝中将望了一眼,打个招呼,便转身逃走了。他本来想到他的两个女邻居家里去,然而一见中将那副以保护人自居的样子便冷了这条心,把他的决定打消了。他第一百次这样自问:是什么利害关系将这个拥有巨额财产和八万利勿尔年金收入的老头引进这五层楼上的寓所,每天晚上输掉四十来个法郎呢?这个关系,他相信已经猜着了。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希波利特埋头工作,想借创作的兴奋和构思的艰苦来压倒他的爱情。他只成功了一半。钻研使他得到安慰,然而并不能冲淡他对于在阿黛拉伊德身边度过的那些愉快时刻的回忆。一天傍晚,他离开画室的时候,瞧见阿黛拉伊德家里的门半开着。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在窗口旁边。门和楼梯所构成的角度,使画家下楼时不能不望见阿黛拉伊德,他冷冷地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向她投射了一道冷漠无情的眼光;然而他从本身的痛苦来猜想她的痛苦,就觉得自己的冷淡和眼光必然会使她的恋爱的心更受创伤,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们两颗纯洁的心度过了这么些欢乐而甜蜜的日子,难道就用八天时间的轻蔑,和最深刻、最彻底的鄙视来结束吗?……这是可怕的结局!也许钱袋已经找到了,也许每天晚上阿黛拉伊德在等着他?这个简单而合乎情理的念头使希波利特更人间喜剧第一卷加后悔;他反躬自酋,年轻姑娘对他的种种爱的表示,和过去那些使他着迷的喁喁情话,是否都不值得至少去调查一下,或者要求解释清楚呢?他为自己在整整一个星期内一直违抗着内心的这种愿望而感到羞愧。思想斗争的结果,他认为自己简直是一个罪人,于是他在当天晚上就跑到德·鲁维尔夫人家里去。一看见面色苍白而消瘦的阿黛拉伊德,他的一切怀疑、一切坏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了。“天呀!您怎么了?”向男爵夫人行过礼之后,他向阿黛拉伊德问道。阿黛拉伊德什么都没有回答,只向他望了一望,眼光里充满着忧愁、悲哀和懊丧,使他浑身不安。“您大概很劳累,”老妇人说,“您的样子有点变了。是我们害了您,您替我们画了这幅画像,耽误了您的时间,使您不得不赶画您的重要作品吧?”希波利特很J夫幸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好借口来掩饰他的不礼貌的举动。“对了,”他说,“我很忙,可是我也很痛苦……”听见了这句话,阿黛拉伊德抬起头,望着她的恋人,她的带着关切的眼光里已经丝毫没有责备他的表情了。“您一定以为我们对于您的幸福或者不幸丝毫不关心吧?”老妇人说。“我错了,”他回答。“可是有些痛苦是不能够告诉任何人的,即使彼此的交情比我们之间的交情更深也不便相告......,,“开诚布公与否和友情的深浅,不应该用时间的长短来衡人间喜剧第一卷量。我见过有些老朋友遇到极大的不幸也不肯流一滴眼泪。”男爵夫人摇着头说。“不过您到底怎么了?”年轻人问阿黛拉伊德。“哦,没有什么,”男爵夫人回答。“阿黛拉伊德熬了好几夜赶着完成一件女红,我告诉她早一天晚一天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她不听我的话……”希波利特没有听下去。看见这两个如此高贵和宁静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