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207

你的话不登大雅,完全是法科学生的味儿。”法官眼看德·格拉桑一家走远之后,嚷道:“喂,叔叔!开场我是德·篷风所长,结果仍旧是光杆儿的克罗旭。”“我知道你会生气;不过风向的确对德·格拉桑有利。你聪明人怎么糊涂起来了!葛朗台老头的咱们再谈那一套,由他们去相信吧。孩子,你放心,欧也妮还不一样是你的?”不多一会,葛朗台慷慨的决心同时在三份人家传布开去,城里的人只谈着这桩手足情深的义举。葛朗台破坏了葡萄园主的誓约而出卖存酒的事,大家都加以原谅,一致佩服他的诚实,赞美他的义气,那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法国人的性格,就是喜欢捧一时的红角儿,为不打紧的新鲜事儿上劲。那些群众竟是健忘得厉害。葛朗台一关上大门,就叫唤拿侬:“你别把狗放出来,等会儿睡觉,咱们还得一起干事呢。十一点钟的时候,科努瓦耶会赶着弗鲁瓦丰的破车到这儿来。你留心听着,别让他敲门,叫他轻轻的进来。警察局不许人家黑夜里高声大气的闹。再说,乡邻也用不着知道我出门。”说完之后,葛朗台走进他的工作室,拿侬听着他走动,找人间喜剧第六卷东西,来来去去,可是小心得很。显而易见他不愿惊醒太太和女儿,尤其不愿惹起侄儿的注意。他瞧见侄儿屋内还有亮光,已经在私下咒骂了。半夜里,一心想着堂兄弟的欧也妮,似乎听见一个快要死去的人在那里呻吟,而这个快要死去的人,对她便是夏尔:他和她分手的时候睑色不是那么难看,那么垂头丧气吗?也许他自杀呢!她突然之间披了一件有风兜的大氅想走出去。先是她房门的隙缝中透进一道强烈的光,把她吓了一跳,以为是失了火;后来她放心了,因为听见拿侬沉重的脚步与说话的声音,还夹着好几匹马嘶叫的声音。她极其小心的把门打开一点,免得发出声响,但开到正好瞧见甬道里的情形。她心里想:“难道父亲把堂兄弟架走不成?”冷不防她的眼睛跟父亲的眼睛碰上了,虽然不是瞧着她,而且也毫不疑心她在门后偷看,欧也妮却骇坏了。老头儿和拿侬两个,右肩上架着一支又粗又短的棍子,棍子上系了一条绳索,扣着一只木桶,正是葛朗台闲着没事的辰光在面包房里做着玩的那种。“圣母马利亚!好重啊!先生。”拿侬轻声的说。“可惜只是一些大铜钱!”老头儿回答,“当心碰到烛台。”楼梯扶手的两根柱子中间,只有一支蜡烛照着。“科努瓦耶,”葛朗台对那个in partihus…的看庄子的说,“你带了手枪没有?”“没有,先生。嘿!你那些大钱怕什么?……”①拉丁文:有职无权。这里的意思指他光干活,却拿不到薪金人间喜剧第六卷“噢!不怕。”葛朗台回答。“再说,我们走得很快,”看庄子的又道,“你的佃户替你预备了最好的马。”“行,行。你没有跟他们说我上哪儿去吗?”“我压根儿不知道。”“好吧。车子结实吗?”“结实?嘿,好装三千斤。你那些破酒桶有多重?”“呕,那我知道!”拿侬说,“总该有一千八百斤。”“别多嘴,拿侬!跟太太说我下乡去了,回来吃夜饭。——科努瓦耶,快一点儿,九点以前要赶到昂热。”车子走了。拿侬锁上大门,放了狗,肩头酸痛的睡下,街坊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葛朗台出门,更没有人知道他出门的目的。老头儿真是机密透顶。在这座堆满黄金的屋子里,谁也没有见过一个大钱。早晨他在码头上听见人家闲话,说南特城里接了大批装配船只的生意,金价涨了一倍,投机商都到昂热来收买黄金,他听了便向佃户借了几匹马,预备把家里的藏金装到昂热去抛售,好换回一笔库券,作为买公债的款子,而且趁金价暴涨的机会又好赚一笔外快。“父亲走了,”欧也妮心里想,她在楼梯高头把一切都听清楚了。屋子里又变得寂静无声,逐渐远去的车轮声,在万家酣睡的索漠城中已经听不见了。这时欧也妮在没有用耳朵谛听之前,先在心中听到一声呻吟从夏尔房中传来,一直透过她卧房的板壁。三楼门缝里漏出一道象刀口一般细的光,横照在破楼梯的栏杆上。她爬上两级,心里想:人间喜剧第六卷“他不好过哩。”第二次呻吟使她爬到了楼梯高头,把虚掩着的房门推开了。夏尔睡着,脑袋倒在旧靠椅外面;笔已经掉下,手几乎碰到了地。他在这种姿势中呼吸困难的模样,叫欧也妮突然害怕起来,赶紧走进卧房。“他一定累坏了,”她看到十几封封好的信,心里想。她看见信封上写着——法里·布雷依曼车行——布伊松成衣铺,等等。“他一定在料理事情,好早点儿出国。”她又看到两封打开的信,开头写着“我亲爱的安奈特……”几个字,使她不由得一阵眼花,心儿直跳,双脚钉在地下不能动了。“他亲爱的安奈特!他有爱人了,有人爱他了!没有希望喽!……他对她说些什么呢?”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心坎里闪过,到处都看到这几个象火焰一般的字,连地砖上都有。“没有希望了!我不能看这封信。应当走开……可是看了又怎么呢?”她望着夏尔,轻轻的把他脑袋安放在椅背上,他象孩子一般听人摆布,仿佛睡熟的时候也认得自己的母亲,让她照料,受她亲吻。欧也妮也象做母亲的一样,把他垂下的手拿起,轻轻的吻了吻他的头发。“亲爱的安奈特!”仿佛有一个电在她耳畔叫着这几个字。她想:“我知道也许是不应该的,可是那封信,我还是要看。”欧也妮转过头去,良心在责备她。善恶第一次在她心中114 人间喜剧第六卷照了面。至此为止,她从没做过使自己睑红的事。现在可是热情与好奇心把她战胜了。每读一句,她的心就膨胀一点,看信时身心兴奋的情绪,把她初恋的快感刺激得愈加尖锐了:亲爱的安奈特,什么都不能使我们分离,除了我这次遭到的大难,那是尽管谨慎小心也是预料不到的。我的父亲自杀了,我和他的财产全部丢了。由于我所受的教育,在这个年纪上我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已经成了孤儿:虽然加此,我得象成人一样从深渊中爬起来。刚才我花了半夜功夫作了一番盘算。要是我愿意清清白白的离开法国,——我一定得办到这一点——我还没有一百法郎的钱好拿了上印度或美洲去碰运气。是的,可怜的安娜,我要到气候最恶劣的地方去找发财的机会。据说在那些地方,发财又快又稳。留在巴黎吗,根本不可能。一个倾家荡产的人,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天哪,亏空了两百万!……一个这样的人所能受到的羞辱,冷淡,鄙薄,我的心和我的脸都受不了的。不到一星期,我就会在决斗中送命。所以我决不回巴黎。你的爱,一个男人从没受到过的最温柔最忠诚的爱,也不能动摇我不去巴黎的决心。可怜啊!我最亲爱的,我没有旅费上你那儿,来给你一个,受你一个最后的亲吻,一个使我有勇气奔赴前程的亲吻……——可怜的夏尔,幸亏我看了这封信!我有金子,可以给他啊,欧也妮想。她抹了抹眼泪又念下去:我从没想到过贫穷的苦难。要是我有了必不可少的一百路易旅费,就没有一个铜子买那些起码货去做生意。不要说一百路易,连一个路易也没有。要等我把巴黎的私债清偿之后,才能知道我还剩多少钱。倘使一文不剩,我也就心平气和的上南特,到船上当水手,一到那里,我学那些苦干的人的榜样,年轻时身无分文人间喜剧第六卷 115的上印度,变了巨富回来。从今儿早上起,我把前途冷静的想过了。那对我比对旁人更加可怕,因为我受过母亲的娇养,受过最慈祥的父亲的疼爱,刚踏进社会又遇到了安娜的爱!我一向只看见人生的鲜花,而这种福气是不会长久的。可是亲爱的安奈特,我还有足够的勇气,虽然我一向是个无愁无虑的青年,受惯一个巴黎最迷人的女子的爱抚,享尽家庭之乐,有一个百依百顺的父亲……哦!安奈特,我的父亲,他死了啊……是的,我把我的处境想过了,也把你的想过了。二十四小时以来,我老了许多。亲爱的安娜,即使你为了把我留在巴黎,留在你身旁,而牺牲一切豪华的享受,牺牲你的衣着,牺牲你在歌剧院的包厢,咱们也没法张罗一笔最低的费用,来维持我挥霍惯的生活。而且我不能接受你那么多的牺牲。因此咱们俩今天只能诀别了。——他离开她了,圣母马利亚!哦,好运气!欧也妮快乐得跳起来。夏尔身子动了一下,把她骇得浑身发冷,幸而他并没有醒。她又往下念:我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印度的气候很容易使一个欧洲人衰老,尤其是一个辛苦的欧洲人。就说是十年吧。十年以后,你的女儿十八岁,已经是你的伴侣,会刺探你的秘密了。对你,社会已经够残酷,而你的女儿也许对你更残酷。社会的成见,少女的忘恩负义,那些榜样我们已看得不少,应当知所警惕。希望你象我一样,心坎里牢牢记着这四年幸福的回忆,别负了你可怜的朋友,如果可能的话。可是我不敢坚决要求,因为亲爱的安奈特,我必须适应我的处境,用平凡的眼光看人生,一切都得打最实际的算盘。所以我要想到结婚,在我以后的生涯中那是一项应有的节目。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在这里,在我索漠的伯父家里,我遇到人间喜剧第六卷一个堂姊,她的举动,面貌,头脑,心地,都会使你喜欢的,并且我觉得她……欧也妮看到信在这里中断,便想:“他一定是疲倦极了,才没有写完。”她替他找辩护的理由!当然,这封信的冷淡无情,叫这个无邪的姑娘怎么猜得透?在虔诚的气氛中长大的少女,天真,纯洁,一朝踏入了迷人的爱情世界,便觉得一切都是爱情了。她们倘徉于天国的光明中,而这光明是她们的心灵放射的,光辉所布,又照耀到她们的爱人。她们把胸中如火如荼的热情点染爱人,把自己崇高的思想当做他们的。女人的错误,差不多老是因为相信善,或是相信真。“我亲爱的安奈特,我最亲爱的”这些字眼,传到欧也妮心中竟是爱情的最美的语言,把她听得飘飘然,好象童年听到大风琴上再三奏着V enite,adoremus…这几个庄严的音侍,觉得万分悦耳一样。并且夏尔眼中还噙着泪水,更显出他的心地高尚,而心地高尚是最容易使少女着迷的。她又怎么知道夏尔这样的爱父亲,这样真诚的哭他,并非出于什么了不得的至情至性,而是因为做父亲的实在太好的缘故。在巴黎,一般做儿女的,对父母多少全有些可怕的打算,或者看到了巴黎生活的繁华,有些欲望有些计划老是因父母在堂而无法实现,觉得苦闷。纪尧姆·葛朗台夫妇却对儿子永远百依百顺,让他穷奢极侈的享尽富贵,所以夏尔才不至于对父母想到那些可怕的念头。父亲不惜为了儿子挥①拉丁文:来啊,咱们膜拜上帝。人间喜剧第六卷金如土,终于在儿子心中培养起一点纯粹的孝心。然而夏尔究竞是一个巴黎青年,当地的风气与安奈特的陶养,把他训练得对什么都得计算一下;表面上年轻,他实际已经是一个深于世故的老人。他受到巴黎社会可怕的教育,眼见一个夜晚在思想上说话上所犯的罪,可能比重罪法庭所惩罚的还要多;信口雌黄,把最伟大的思想诋毁无余,而美其名日妙语高论;风气所播,竞以目光准确为强者之道;所谓目光准确,乃是全无信念,既不信情感,也不信人物,也不信事实,而从事于假造事实。在这个社会里,要目光准确就得每天早上把朋友的钱袋掂过斤量,对任何事情都得象政客一般不动感情;眼前对什么都不能钦佩赞美,既不可赞美艺术品,也不可赞美高尚的行为;对什么事都应当把个人的利益看作高于一切。那位贵族太太,美丽的安奈特,在疯疯癫癫调情卖俏之后,教夏尔一本正经的思索了:她把香喷喷的手摩着他的头发,跟他讨论他的前程;一边替他重做发卷,一边教他为人生打算。她把他变成女性化而又实际化。那是从两方面使他腐化,可是使他腐化的手段,做得高雅巧妙,不同凡俗。“夏尔,你真侵,”她对他说,“教你懂得人生,真不容易。你对德·吕h克斯先生的态度很不好。我知道他是一个不大高尚的人;可是等他失势之后你再称心如意的鄙薄他呀。你知道康庞太太…的教训吗?——孩子们,只要一个人在台上,就得尽量崇拜他;一朝下了台,赶快帮着把他拖上垃圾堆。有①康庞太太(175¨_1822),原为路易十六王后之密友,拿破仑在位时,曾委任她为某女子学校校长。人间喜剧第六卷权有势的时候,他等于上帝;给人家挤倒了,还不如石像被塞在阴沟里的马拉,…因为马拉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人生是一连串纵横捭闹的把戏,要研究,要时时刻刻的注意,一个人才能维持他优越的地位。”以夏尔那样的一个时髦人物,父母太溺爱他,社会太奉承他,根本谈不上有何伟大的情感。母亲种在他心里的一点点真金似的品性,散到巴黎这架螺旋机中去了;这点品性,他平时就应用得很浅薄,而且多所摩擦之后,迟早要磨蚀完的。但那时夏尔只有二十一岁。在这个年纪上,生命的朝气似乎跟心灵的坦白还分不开。声音,目光,面貌,都显得与情感调和。所以当一个人眼神清澈如水,额上还没有一道皱痕的时候,纵使最无情的法官,最不轻信人的讼师,最难相与的债主,也不敢贸然断定他的心已老于世故,工于计算。巴黎哲学的教训,夏尔从没机会实地应用过,至此为止,他的美是美在没有经验。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他血里已经种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的那套政治经济,已经潜伏在他心头,只要他从悠闲的旁观者一变而为现实生活中的演员,这些潜在的根苗便会立刻开花。几乎所有的少女都会相信外貌的暗示,以为人家的心地和外表一样的美;但即使欧也妮象某些外酋姑娘一样的谨慎小心,一样的目光深远,在堂兄弟的举动、言语、行为,与心中.瞳憬还内外一致的时候,欧也妮也不见得会防他。一个①马拉(1了43 1793),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死后他的石像曾被群众塞在蒙马特尔阴沟里。人间喜剧第六卷 119偶然的机会,对欧也妮是致命伤,使她在堂兄弟年轻的心中,看到他最后一次的流露真情,听到他良心的最后几声叹息。她把这封她认为充满爱情的信放下,心满意足的端详着睡熟的堂兄弟:她觉得这张睑上还有人生的新鲜的幻象;她先暗暗发誓要始终不二的爱他。末了她的眼睛又转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觉得这种冒昧的举动有什么了不得了。并且她看这封信,主要还是想对堂兄弟高尚的人格多找些新证据;而这高尚的人格,原是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样推己及人假借给意中人的:亲爱的阿尔封斯,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朋友了;可是我尽管怀疑社交界那般满口友谊的俗人,却没有怀疑你的友谊。所以我托你料理事情,相信你会把我所有的东西卖得好价。我的情形,想你已经知道。我一无所有了,想到印度去。刚才我写信给所有我有些欠账的人,凭我记忆所及,附上清单一纸,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等,大概足以抵偿我的私债。凡是没有什么价值的玩意儿,可以作为我做买卖的底子的,都请留下。亲爱的阿尔封斯,为出售那些东西,我稍缓当有正式的委托书寄上,以免有人异议。请你把我全部的枪械寄给我。至于勃里通,你可以留下自用。这匹骏马是没有人肯出足价钱的,我宁愿送给你,好象一个临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他的遗嘱执行人一样。法里·布雷依曼车行给我造了一辆极舒服的旅行车,还没有交货,你想法叫他们留下车子,不再要我补偿损失。倘使不肯,另谋解决也可以,总以不损害我目前处境中的名誉为原则。我欠那个岛国人六路易赌债,不要忘记还给他……“好弟弟,”欧也妮暗暗叫着,丢下了信,拿了蜡烛踅着人间喜剧第六卷小步溜回卧房。到了房里,她快活得什么似的打开旧橡木柜的抽斗——文艺复兴时最美的家具之一,上面还模模糊糊看得出弗朗索瓦一世的王徽。她从抽斗内拿出一只金线坠子金银线绣花的红丝绒钱袋,外祖母遗产里的东西。然后她很骄傲的掂了掂钱袋的分量,把她已经忘了数目的小小的积蓄检点一番。她先理出簇新的二十枚葡萄牙金洋,一七二五年约翰五世铸造,兑换率是每枚值葡币五元,或者据她父亲说,等于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一般公认的市价可以值到一百八十法郎,因为这些金洋是罕有之物,铸造极精,黄澄澄的光彩象太阳一般。其次,是热那亚币一百元一枚的金洋五枚,也是稀见的古钱,每枚值八十七法郎,古钱收藏家可以出到一百法郎。那是从外曾祖德·拉贝特利耶那儿来的。其次,是三枚西班牙金洋,一七二九年腓力五世铸造。冉蒂耶太太给她的时候老是说:“这小玩意儿,这小人头,值到九十八法郎!好娃娃,你得好好保存,将来是你私库里的宝物。”其次,是她父亲最看重的一百荷兰杜加,一七五六年铸造,每枚约值十三法郎。成色是二十三开又零,差不多是十足的纯金。其次,是一批罕见的古物,……一般守财奴最珍视的金徽章,三枚刻着天平的卢比,五枚刻着圣母的卢比…,都是二人间喜剧第六卷十四开的纯金,蒙古大帝的货币,本身的价值是每枚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玩赏黄金的收藏家至少可以出到五十法郎。其次,是前天才拿到,她随便丢在袋里的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仑。这批宝物中间,有的是全新的、从未用过的金洋,真正的艺术品,葛朗台不时要问到,要拿出来瞧瞧,以便向女儿指出它们本身的美点,例如边缘的做工如何细巧,底子如何光亮,字体如何丰满,笔划的轮廓都没有磨蚀分毫等等。但欧也妮那天夜里既没想到金洋的珍贵,也没想到父亲的癖性,更没想到把父亲这样珍爱的宝物脱手是如何危险;不,她只想到堂兄弟,计算之下,——算法上自然不免有些小错——她终于发觉她的财产大概值到五千八百法郎,照一般的市价可以卖到六千法郎。看到自己这么富有,她不禁高兴得拍起手来,有如一个孩子快活到了极点,必须用肉体的动作来发泄一下。这样,父女俩都盘过了自己的家私:他是为了拿黄金去卖;欧也妮是为了把黄金丢入爱情的大海。她把金币重新装入钱袋,毫不迟疑的提了上楼。堂兄弟瞒着不给人知道的窘况,使她忘了黑夜,忘了体统,而且她的良心,她的牺牲精神,她的快乐,一切都在壮她的胆。正当她一手蜡烛一手钱袋,踏进门口的时候,夏尔醒了,一看他的堂姊,便愣住了。欧也妮进房把火放在桌上,声音发抖的说:“弟弟,我做了一桩非常对不起你的事;但要是你肯宽恕的话,上帝也会原谅我的罪过。”人间喜剧第六卷“什么事呀?”夏尔擦着眼睛问。“我把这两封信都念过了。”夏尔睑红了。“怎么会念的,”她往下说,“我为什么上楼的,老实说,我现在都想不起了。可是我念了这两封信觉得也不必太后悔,因为我识得了你的灵魂,你的心,还有……”“还有什么?”夏尔问。“还有你的计划,你需要一笔款子……”“亲爱的大姊……”“嘘,嘘,弟弟,别高声,别惊动了人。”她一边打开钱袋一边说:“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的积蓄,她根本没有用处。夏尔,你收下罢。今天早上,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金钱,是你教我弄明白了,钱不过是一种工具。堂兄弟就跟兄弟差不多,你总可以借用姊姊的钱吧?”一半还是少女一半已经成人的欧也妮,不曾防到他会拒绝,可是堂兄弟一声不出。“嗳,你不肯收吗?”欧也妮问。静寂中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堂兄弟的迟疑不决使她着了慌;但他身无分文的窘况,在她脑海里愈加显得清楚了,她便双膝跪下,说道:“你不收,我就不起来!弟弟,求你开一声口,回答我呀!让我知道你肯不肯赏睑,肯不肯大度包容,是不是……”一听到这高尚的心灵发出这绝望的呼声,夏尔不由得落下泪来,掉在欧也妮手上,他正握着她的手不许她下跪。欧也妮受到这几颗热泪,立刻跳过去抓起钱袋,把钱倒在桌上。人间喜剧第六卷“那么你答应收下了,嗯?”她快活得哭着说,“不用怕,弟弟,你将来会发财的,这些金子对你有利市的;将来你可以还我;而且我们可以合伙;什么条件都行。可是你不用把这笔礼看得那么重啊。”这时夏尔才能够把心中的情感表白出来:“是的,欧也妮,我再不接受,未免太小心眼了。可是不能没有条件,你信托我,我也得信托你。”“什么意思?”她害怕的问。“听我说,好姊姊,我这里有……”他没有说完,指着衣柜上装在皮套里的一口方匣子。“你瞧,这里有一样东西,我看得和性命一样宝贵。这匣子是母亲给我的。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想到,要是她能从坟墓里走出来,她一定会亲自把这匣上的黄金卖掉,你看她当初为了爱我,花了多少金子;但要我自己来卖,真是太亵渎了。”欧也妮听到最后一句,不禁颤危危的握着堂兄弟的手。他们静默了一会,彼此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然后他又说:“不,我既不愿把它毁掉,又不愿带着去冒路上的危险。亲爱的欧也妮,我把它交托给你。朋友之间,从没有交托一件比这个更神圣的东西。你瞧过便知道。”他过去拿起匣子,卸下皮套,揭开盖子,伤心的给欧也妮看。手工的精巧,使黄金的价值超过了本身重量的价值,把欧也妮看得出神了。“这还不算希罕,”他说着锨了一下暗钮,又露出一个夹底。“瞧,我的无价之宝在这里呢。”124 人间喜剧第六卷他掏出两张肖像,都是德·弥尔贝尔夫人…的杰作,四周镶满了珠子。“哦,多漂亮的人!这位太太不就是你写信去……”“不,”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母亲,那是父亲,就是你的叔父叔母。欧也妮,我真要跪着求你替我保存这件宝物。要是我跟你小小的家私一齐断送了,这些金子可以补偿你的损失;两张肖像我只肯交给你,你才有资格保留;可是你宁可把它们毁掉,决不能落在第二个人手中……”欧也妮一声不出。“那么你答应了,是不是?”他妩媚地补上一句。听了堂兄弟重复她刚说过的这些话,她对他望了一眼,那是钟情的女子第一次瞧爱人的眼风,又爱娇又深沉;夏尔拿她的手吻了一下。“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钱永远是无所谓的,是不是?有了感情钱才有些价值,从今以后应当是感情高于一切。”“你很象你的母亲。她的声音是不是象你的一样温柔?”“哦!温柔多哩……”“对你是当然喽,”她垂下眼皮说,“喂,夏尔,睡觉罢,我要你睡,你累了。明儿见。”他拿着蜡烛送她,她轻轻的把手从堂兄弟手里挣脱。两人一齐走到门口,他说:“啊!为什么我的家败光了呢?”“不用急,我父亲有钱呢,我相信。”她回答说。①德·弥尔贝尔夫人(1796 1849),当时有名的小型肖像画家。人间喜剧第六卷夏尔住房内走了一步,背靠着墙壁:“可怜的孩子,他有钱就不会让我的父亲死了,也不会让你日子过得这么苦,总之他不是这么生活的。”“可是他有弗鲁瓦丰呢。”“弗鲁瓦丰能值多少?”“我不知道,可是他还有诺阿伊哀。”“一些起码租田!”“还有葡萄园跟草原……”“那更谈不上了,”夏尔满睑瞧不起的神气,“只要你父亲一年有两万四千法郎收入,你还会住这间又冷又寒酸的卧房吗?”他一边说一边提起左脚向前走了一步。——“我的宝贝就得藏在这里面吗?”他指着一口旧箱子问,借此掩饰一下他的思想。“去睡罢,”她不许他走进凌乱的卧房。夏尔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表示告别。两人做着同样的梦睡去,从此夏尔在守丧的心中点缀了几朵蔷薇。下一天早上,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在午饭之前陪着夏尔散步。他还是愁容满面,正如一个不幸的人堕入了忧患的深渊、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感觉到将来的重担以后的态度。欧也妮看见母亲睑上不安的神色,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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