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163

人间喜剧第五卷的功架:“然后,请他回老家!”“怕死人了!”欧也纳道。“你是开玩笑吧,伏脱冷先生?”“呦!呦!呦!别紧张,”他回答。“别那么孩子气。你要是愿意,尽管去生气,去冒火!说我恶棍,坏蛋,无赖,强盗,都行,只别叫我骗子,也别叫我奸细!来吧,开口吧,把你的连珠炮放出来吧!我原谅你,在你的年纪上那是挺自然的!我就是过来人!不过得仔细想一想。也许有一天你干的事比这个更要不得,你会去拍漂亮女人的马屁,接受她的钱。你已经在这么想了。因为你要不在爱情上预支,你的梦想怎么能成功?亲爱的大学生,德行是不可分割的,是则是,非则非,一点没有含糊。有人说罪过可以补赎,可以用忏悔来抵销!哼,笑话!为要爬到社会上的某一级而去勾引一个女人,离间一家的弟兄,总之为了个人的快活和利益,明里暗里所干的一切卑鄙勾当,你以为合乎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原则吗?一个纨祷子弟引诱未成年的孩子,一夜之间夺去人家一半家产,凭什么只判两个月徒刑?一个可怜的穷电在加重刑罚的情节Ⅲ中偷了一千法郎,凭什么就判终身苦役?这是你们的法律。没有一条不荒谬。戴了黄手套说漂亮话的人物,杀人不见血,永远躲在背后;普通的杀人犯却在黑夜里用铁棍撬门进去,那明明是犯了加重刑罚的条款了。我现在向你提议的,跟你将来所要做的,差别只在于见血不见血。你还相信世界上真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东①加重刑罚的情节为法律术语,例如手持武器,夜入人家,在刑事上即为加重刑罚的情节。人间喜剧第五卷西!嗳!千万别把人放在眼里,倒应该研究一下民法上哪儿有漏洞。只要不是彰明较著发的大财,骨子里都是大家遗忘了的罪案,只是案子做得干净罢了。”“别说了,先生,我不能再听下去,你要叫我对自己都怀疑了,这时我只能听感情指导。”“随你吧,孩子。我只道你是个硬汉;我再不跟你说什么了。不过,最后交代你一句,”他目不转睛的瞪着大学生,“我的秘密交给你了。”“不接受你计划,当然会忘掉的。”“说得好,我听了很高兴。不是么,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谨慎体贴了。别忘了我这番心意。等你半个月。要就办,不就算了。”眼看伏脱冷挟着手杖,若无其事的走了,拉斯蒂涅不禁想道:“好一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德·鲍赛昂太太文文雅雅对我说的,他赤裸裸的说了出来。他拿钢铁般的利爪把我的心撕得粉碎。干吗我要上德·纽沁根太太家去?我刚转好念头,他就猜着了。关于德行,这强盗坯三言两语告诉我的,远过于多少人物多少书本所说的。如果德行不允许妥协,我岂不是偷盗了我的妹妹?”他把钱袋往桌上一扔,坐下来胡思乱想。“忠于德行,就是做一个伟大的殉道者!喝!个个人相信德行,可是谁是有德行的?民众崇拜自由,可是自由的人民在哪儿?我的青春还象明净无云的蓝天,可是巴望富贵,不就是决定扯谎,屈膝,在地下爬,逢迎吹拍,处处作假吗?不就是甘心情愿听那般扯过谎,屈过膝,在地下爬过的人使唤吗?要加人间喜剧第五卷入他们的帮口,先得侍候他们。呸!那不行。我要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用功,日以继夜的用功,凭劳力来挣我的财产。这是求富贵最慢的路,但我每天可以问心无愧的上床。白璧无瑕,象百合一样的纯洁,将来回顾一生的时候,岂不挺美?我跟人生,还象一个青年和他的未婚妻一样新鲜。伏脱冷却叫我看到婚后十年的情景。该死!我越想越糊涂了。还是什么都不去想,听凭我的感情指导吧。”胖子西尔维的声音赶走了欧也纳的幻想,她报告说裁缝来了。他拿了两口袋钱站在裁缝前面,觉得这个场面倒也不讨厌。试过夜礼服,又试一下白天穿的新装,他马上变了一个人。他心上想:“还怕比不上德·特拉伊?还不是一样的绅士气派?”“先生,”高老头走进欧也纳的屋子说,“你可是问我德·纽沁根太太上哪些地方应酬吗?”“是啊。”“下星期一,她要参加德·卡里利阿诺元帅的跳舞会。要是你能够去,请你回来告诉我,她们姊妹俩是不是玩得痛快,穿些什么衣衫,总之,你要样样说给我听。”“你怎么知道的?”欧也纳让他坐在火炉旁边问他。“她的老妈子告诉我的。从泰蕾丝和康斯坦斯Ⅲ那边,我打听出她们的一举一动。”他象一个年轻的情人因为探明了情妇的行踪,对自己的手段非常得意。“你可以看到她们了,你!”①泰蕾丝是德·纽沁根太太的贴身女仆,康斯坦斯是德·雷斯托太太的贴身女仆。人间喜剧第五卷他的艳羡与痛苦都天真的表现了出来。“还不知道呢,”欧也纳回答,“我要去见德·鲍赛昂太太,问她能不能把我介绍给元帅夫人。”欧也纳想到以后能够穿着新装上子爵夫人家,不由得暗中欢喜。伦理学家所谓人心的深渊,无非指一些自欺欺人的思想,不知不觉只顾自己利益的念头。那些突然的变化,来一套『二义道德的高调,又突然回到老路上去,都是迎合我们求快乐的愿望的。眼看自己穿扮齐整,手套靴子样样合格之后,拉斯蒂涅又忘了敦品励学的决心。青年人陷于不义的时候,不敢对良心的镜子照一照;成年人却不怕正视;人生两个阶段的不同完全在于这一点。几天以来,欧也纳和高老头这对邻居成了好朋友。他们心照不宣的友谊,伏脱冷和大学生的不投机,其实都出于同样的心理。将来倘有什么大胆的哲学家,想肯定我们的感情对物质世界的影响,一定能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找到不少确实的例子,证明感情并不是抽象的。譬如说,看相的人推测一个人的性格,决不能一望而知,象狗知道一个陌生人对它的爱f曾那么快。有些无聊的人想淘汰古老的字眼,可是物以类聚这句成语始终挂在每个人的嘴边。受到人家的爱,我们是感觉到的。感情在无论什么东西上面都能留下痕迹,并且能穿越空间。一封信代表一颗灵魂,等于口语的忠实的回声,所以敏感的人把信当做爱情的至宝。高老头的盲目的感情,已经把他象狗一样的本能发展到出神入化,自然能体会大学生对他的同情,钦佩和好意。可是初期的友谊还没有到推心置腹的阶段。欧也纳以前固然表示要见德·纽沁根太太,却并不想托老人介绍,而仅人间喜剧第五卷仅希望高里奥漏出一点儿口风给他利用。高老头也直到欧也纳访问了阿娜斯塔齐和德·鲍赛昂太太回来,当众说了那番话,才和欧也纳提起女儿。他说:“亲爱的先生,你怎么能以为说出了我的名字,德·雷斯托太太便生你的气呢?两个女儿都很孝顺,我是个幸福的父亲。只是两个女婿对我不好。我不愿意为了跟女婿不和,叫两个好孩子伤心;我宁可暗地里看她们。这种偷偷摸摸的快乐,不是那些随时可以看到女儿的父亲所能了解的。我不能那么办,你懂不懂?所以碰到好天气,先问过老妈子女儿是否出门,我上爱丽舍田园大道去等。车子来的时候,我的心跳起来;看她们穿扮那么漂亮,我多高兴。她们顺便对我笑一笑,噢!那就象天上照下一道美丽的阳光,把世界镀了金。我呆在那儿,她们还要回来呢。是呀,我又看见她们了!呼吸过新鲜空气,睑蛋儿红红的。周围的人说:‘哦!多漂亮的女人!’我听了多开心。那不是我的亲骨血吗?我喜欢替她们拉车的马,我愿意做她们膝上的小狗。她们快乐,我才觉得活得有意思。各有各的爱的方式,我那种爱又不妨碍谁,干吗人家要管我的事?我有我享福的办法。晚上去看女儿出门上跳舞会,难道犯法吗?要是去晚了,知道‘太太已经走了’,那我才伤心死呢!有一晚我等到清早三点,才看到两天没有见面的娜齐。我快活得几乎晕过去!我求你,以后提到我,一定得说我女儿孝顺。她们要送我各式各样的礼物,我把她们拦住了,我说:‘不用破费呀!我要那些礼物干什么?我一样都不缺少。’真的,亲爱的先生,我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臭皮囊罢了,只是一颗心老跟着女儿。”人间喜剧第五卷那时欧也纳想出门先上杜伊勒里公园溜溜,然后到了时间去拜访德·鲍赛昂太太。高老头停了一会儿又说:“将来你见过了德·纽沁根太太,告诉我你在两个之中更喜欢哪一个。”这次的散步是欧也纳一生的关键。有些女人注意到他了:他那么美,那么年轻,那么体面,那么风雅!一看到自己成为路人赞美的目标,立刻忘了被他罗掘一空的姑母姊妹,也忘了良心的指摘。他看见头上飞过那个极象天使的魔电,五色翅膀的撒旦,一路撒着红宝石,把黄金的箭射在宫殿前面,把女人们涂得大红大紫,把简陋的王座蒙上恶俗的光彩;他听着那个虚荣的魔电唠叨,把虚幻的光彩看作权势的象征。伏脱冷的议论尽管那样的玩世不恭,已经深深的种在他心头,好比处女的记忆中有个媒婆的影子,对她说过:“黄金和爱情,滔滔不尽!”懒洋洋的溜达到五点左右,欧也纳去见德·鲍赛昂太太,不料碰了个钉子,青年人无法抵抗的那种钉子。至此为止,他觉得子爵夫人非常客气,非常殷勤;那是贵族教育的表现,不一定有什么真情实意的。他一进门,德·鲍赛昂太太便做了一个不高兴的姿势,冷冷的说:“德·拉斯蒂涅先生,我不能招待你,至少在这个时候!我忙得很……”对于一个能察言观色的人,而拉斯蒂涅已经很快的学会了这一套,这句话,这个姿势,这副眼光,这种音调,源源本本说明了贵族阶级的特性和习惯;他在丝绒手套下面瞧见了铁掌,在仪态万方之下瞧见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发现了木料。总之他听见了从王上到末等贵族一贯的口气:我是王。以人间喜剧第五卷前欧也纳把她的话过于当真,过于相信她的心胸宽大。不幸的人只道恩人与受恩的人是盟友,以为一切伟大的心灵完全平等。殊不知使恩人与受恩的人同心一体的那种慈悲,是跟真正的爱情同样绝无仅有,同样不受了解的天国的热情,两者都是优美的心灵慷慨豪爽的表现。拉斯蒂涅一心想踏进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的舞会,也就忍受了表姊的脾气。“太太,”他声音颤危危的说,“没有要紧事儿,我也不敢来惊动你,你包涵点儿吧,我回头再来。”“行,那么你来吃饭吧。”她对刚才的严厉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这位太太的好心的确不下于她的高贵。虽则突然之间的转圜使欧也纳很感动,他临走仍不免有番感慨:“爬就是了,什么都得忍受。连心地最好的女子一刹那间也会忘掉友谊的诺言,把你当破靴似的扔掉,旁的女人还用说吗?各人自扫门前雪,想不到竟是如此!不错,她的家不是铺子,我不该有求于她。真得象伏脱冷所说的,象一颗炮弹似的轰进去!”想到要在于爵夫人家吃饭的快乐,大学生的牢骚也就很快没有了。就是这样,好似命中注定似的,他生活中一切琐琐碎碎的事故,都逼他如伏脱冷所说的,在战场上为了不被人杀而不得不杀人,为了不受人骗而不得不骗人,把感情与良心统统丢开,戴上假面具,冷酷无情的玩弄人,神不知电不觉的去猎取富贵。他回到子爵夫人家,发现她满面春风,又是向来的态度了。两人走进饭厅,子爵早已等在那儿。大家知道,王政时代是饮食最奢侈的时代。德·鲍赛昂先生什么都玩腻了,除了讲人间喜剧第五卷究吃喝以外,再没有旁的嗜好;他在这方面跟路易十八和德·埃斯卡公爵Ⅲ是同道。他饭桌上的奢侈是外表和内容并重的。欧也纳还是第一遭在世代管缨之家用餐,没有见识过这等场面。舞会结束时的夜宵在帝政时代非常时行,军人们非饱餐一顿,养足精神,应付不了国内国外的斗争。当时的风气把这种夜宵取消了。欧也纳过去只参加过舞会。幸亏他态度持重,——将来他在这一点上很出名的,而那时已经开始有些气度,——并没显得大惊小怪。可是眼见镂刻精工的银器,席面上那些说不尽的讲究,第一次领教到毫无声响的侍应,一个富于想象的人怎么能不羡慕无时无刻不高雅的生活,而不厌弃他早上所想的那种清苦生涯呢!他忽然想到公寓的情形,觉得厌恶之极,发誓正月里非搬家不可:一则换一所干净的屋子,一则躲开伏脱冷,免得精神上受他的威胁。头脑清楚的人真要问,巴黎既有成千上万,有声无声的伤风败俗之事,怎么国家会如此糊涂,把学校放在这个城里,让青年人聚集在一起?怎么美丽的妇女还会受到尊重?怎么兑换商堆在铺面上的黄金不至于从木钟吲里不翼而飞?再拿青年人很少犯罪的情形来看,那些耐心的饥荒病者拚命压止馋痨的苦功,更令人佩服了!穷苦的大学生跟巴黎的斗争,好好描写下来,便是现代文明最悲壮的题材。①德·埃斯卡公爵(1747 1822),从一七七四年起任宫中掌膳大臣。路易十八复辟后,仍任原职。一八二二年死于消化不良。路易十八闻讯,自诩“消化能力比那个可怜的德·埃斯卡强多了”。②木钟为当时兑换商堆放金币之器物,有如我国旧时之钱板。人间喜剧第五卷德·鲍赛昂太太瞅着欧也纳逗他说话,他却始终不肯在于爵面前开一声口。“你今晚陪我上意大利剧院去吗?”子爵夫人问她的丈夫。“能够奉陪在我当然是桩快乐的事,”子爵的回答殷勤之中带点儿俏皮,欧也纳根本没有发觉,“可惜我要到多艺剧院去会朋友。”“他的情妇喽,”她心里想。“阿瞿达今晚不来陪你吗?”子爵问。“不,”她回答的神气不大高兴。“嗳,你一定要人陪的话,不是有拉斯蒂涅先生在这里吗?”子爵夫人笑盈盈的望着欧也纳,说道:“对你可不大方便吧?”“夏多布里昂Ⅲ先生说过:法国人喜欢冒险,因为冒险之中有光荣。”欧也纳欠了欠身回答。过了一会,欧也纳坐在德·鲍赛昂太太旁边,给一辆飞快的轿车送往那个时髦剧院。他走进一个正面的包厢,和子爵夫人同时成为无数手眼镜的目标,子爵夫人的装束美艳无比。欧也纳几乎以为进了神仙世界。再加销魂荡魄之事接踵而至。子爵夫人问道:“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呦!你瞧,德·纽沁根太太就离我们三个包厢。她的姊姊同德·特拉伊先生在另外一边。”①夏多布里昂(176s 1848),法国作家。一八二二年至一八二四年司曾任法国外交大臣。人间喜剧第五卷子爵夫人说着对罗什菲德小姐的包厢瞟了一眼,看见德·阿瞿达先生并没在座,顿时容光焕发。“她可爱得很,“欧也纳瞧了瞧德·纽沁根太太。“她的眼睫毛黄得发白。”“不错,可是多美丽的细腰身!”“手很大。”“噢!眼睛美极了!”“睑太长。”“长有长的漂亮。”“真的吗?那是她运气了。你瞧她手眼镜举起放下的姿势!每个动作都脱不了高里奥气息,”子爵夫人这些话使欧也纳大为诧异。德·鲍赛昂太太擎着手眼镜照来照去,似乎并没注意德·纽沁根太太,其实是把每个举动瞧在眼里。剧院里都是漂亮人物。可是德·鲍赛昂太太的年轻,俊俏,风流的表弟,只注意但斐纳·德·纽沁根一个,叫但斐纳看了着实得意。“先生,你对她尽瞧下去,要给人家笑话了。这样不顾一切的死钉人是不会成功的。”“亲爱的表姊,我已经屡次承蒙你照应,倘使你愿意成全我的话,只请你给我一次惠而不费的帮助。我已经入迷了。”“这么快?”“是的。”“就是这一个吗?”“还有什么旁的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负呢?”他对表姊深深的望了一眼,停了一会儿又道:“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人间喜剧第五卷跟德·贝里夫人很要好。你见到她的时候,请你把我介绍给她,带我去赴她下星期一的跳舞会。我可以在那儿碰到德·纽沁根太太,试试我的本领。”“好吧,既然你已经看中她,你的爱情一定顺利。瞧,德·玛赛在德·加拉蒂奥讷公主的包厢里。德·纽沁根太太在受罪啦,她气死啦。要接近一个女人,尤其银行家的太太,再没比这个更好的机会了。昂丹大道的妇女都是喜欢报复的。”“你碰到这情形又怎么办?”“我么,我就不声不响的受苦。”这时德·阿瞿达侯爵走进德·鲍赛昂太太的包厢。他说:“因为要来看你,我把事情都弄糟啦,我先提一声,免得我白白牺牲。”欧也纳觉得子爵夫人睑上的光辉是真爱情的表示,不能同巴黎式的调情打趣、装腔作势混为一谈。他对表姊钦佩之下,不说话了,叹了口气把座位让给阿瞿达,心里想:“一个女人爱到这个地步,真是多高尚,多了不起!这家伙为了一个玩具式的娃娃把她丢了,真叫人想不通。”他象小孩子一样气愤之极,很想在德·鲍赛昂太太脚下打滚,恨不得有魔电般的力量把她抢到自己心坎里,象一只鹰在平原上把一头还没断奶的小白山羊抓到窠里去。在这个粉白黛绿的博物院中没有一幅属于他的画,没有一个属于他的情妇,他觉得很委屈。他想:“有一爪l情妇等于有了王侯的地位,有了权势的标识!”他望着德·纽沁根太太,活象一个受了侮辱的男子瞪着敌人。子爵夫人回头使了个眼色,对他的知情识趣表示不胜感激。台上第一幕刚演完。人间喜剧第五卷她问阿瞿达:“你和德·纽沁根太太相熟,可以把拉斯蒂涅先生介绍给她吗?”侯爵对欧也纳说:“哦,她一定很高兴见见你的。”漂亮的葡萄牙人起身挽着大学生的手臂,一眨眼便到了德·纽沁根太太旁边。“男爵夫人,”侯爵说道,“我很荣幸能够给你介绍这位欧也纳·德·拉斯蒂涅骑士,德·鲍赛昂太太的表弟。他对你印象非常深刻,我有心成全他,让他近前来瞻仰瞻仰他的偶像。”这些话多少带点打趣和唐突的口吻,可是经过一番巧妙的掩饰,永远不会使一个女人讨厌。德·纽沁根太太微微一笑,把丈夫刚走开而留下的座位让欧也纳坐了。她说:“我不敢请你留在这儿,一个人有福分跟德·鲍赛昂太太在一起,是不肯走开的。”“可是,太太,”欧也纳低声回答,“如果我要讨表姊的欢心,恐怕就该留在你身边。”他又提高嗓子:“侯爵来到之前,我们正谈着你,谈着你大方高雅的风度。”德·阿瞿达先生抽身告辞了。“真的,先生,你留在我这儿吗?”男爵夫人说,“那我们可以相熟了,家姊和我提过你,真是久仰得很!”“那么她真会作假,她早已把我挡驾了。”“怎么呢?”“太太,我应当把原因告诉你;不过要说出这样一桩秘密,先得求你包涵。我是令尊大人的邻居,当初不知道德·雷斯托太太是他的女儿。我无意中,冒冒失失提了一句,把令姊和令姊夫得罪了。你真想不到,德·朗热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姊,认人间喜剧第五卷为这种背弃父亲的行为多么不合体统。我告诉她们经过情形,她们笑坏了。德·鲍赛昂太太把你同令姊做比较,说了你许多好话,说你待高里奥先生十分孝顺。真是,你怎么能不孝顺他呢?他那样的疼你,叫我看了忌妒。今儿早上我和令尊大人谈了你两小时。刚才陪表姊吃饭的时候,我脑子里还装满了令尊的那番话,我对表姊说:我不相信你的美貌能够跟你的好心相比。大概看到我对你这样仰慕,德·鲍赛昂太太才特意带我上这儿来,以她那种惯有的殷勤对我说,我可以有机会碰到你。”“先生,”银行家太太说,“承你的情,我感激得很。不久我们就能成为老朋友了。”“你说的友谊固然不是泛泛之交,我可永远不愿意做你的朋友。”初出茅庐的人这套印版式的话,女人听了总很舒服,惟有冷静的头脑才会觉得这话空洞贫乏。一个青年人的举动,音调,目光,使那些废话变得有声有色。德·纽沁根太太觉得拉斯蒂涅风流潇洒。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样,没法回答大学生那些单刀直入的话,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是的,姊姊对可怜的父亲很不好。他却是象上帝一样的疼我们。德·纽沁根先生只许我在白天接待父亲,我没有法儿才让步的。可是我为此难过了多少时候,哭了多少回。除了平时虐待之外,这种霸道也是破坏我们夫妇生活的一个原因。旁人看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实际却是最痛苦的。我对你说这些话,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可是你认识我父亲,不能算外人了。”“噢!”欧也纳回答,“象我这样愿意把身心一齐捧给你的人间喜剧第五卷人,你永远不会碰到第二个。你不是要求幸福么?”他用那种直扣心弦的声音说,“啊!如果女人的幸福是要有人爱,有人疼;有一个知己可以诉说心中的欲望,梦想,悲哀,喜悦;把自己的心,把可爱的缺点和美妙的优点一齐显露出来,不怕被人拿去利用;那么请相信我,这颗赤诚的心只能在一个年轻的男子身上找到,因为他有无穷的幻想,只消你有一点儿暗示,他便为你赴汤蹈火;他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想知道,因为你便是他整个的世界。我啊,请不要笑我幼稚,我刚从偏僻的外酋来,不懂世故,只认识一般心灵优美的人;我没有想到什么爱情。承我的表姊瞧得起,把我看做心腹;从她那儿我才体会到热情的宝贵;既然没有一个女人好让我献身,我就象薛侣班Ⅲ一样爱慕所有的女人。可是我刚才进来一看见你,便象触电似的被你吸住了。我想你已经想了好久!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的美。德·鲍赛昂太太叫我别尽瞧着你,她可不知道你美丽的红唇,洁白的皮色,温柔的眼睛,叫人没有法子不看。你瞧,我也对你说了许多疯话,可是请你让我说吧。”女人最喜欢这些絮絮叨叨的甜言蜜语,连最古板的妇女也会听进去,即使她们不应该回答。这么一开场,拉斯蒂涅又放低声音,说了一大堆体己话;德·纽沁根太太的笑容明明在鼓励他。她不时对德·加拉蒂奥讷公主包厢里的德·玛赛瞟上一眼。拉斯蒂涅陪着德·纽沁根太太,直到她丈夫来找她回去的时候。①薛侣班,博马舍(1732 1799)的喜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人物,年少风流,渴望爱情。人间喜剧第五卷“太太,”欧也纳说,“在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的舞会之前,我希望能够去拜访你。”“既然内人请了你,她一定欢迎你的,”德·纽沁根男爵说。一看这个臃肿的阿尔萨斯人的大圆睑,你就知道他是个老滑头。德·鲍赛昂太太站起来预备和阿瞿达一同走了。欧也纳一边过去作别,一边想:“事情进行得不错;我对她说‘你能不能爱我?’她并不怎么吃惊。缰绳已经扣好,只要跳上去就行了。”他不知道男爵夫人根本心不在焉,正在等德·玛赛的一封信,一封令人心碎的决裂的信。欧也纳误会了这意思,以为自己得手了,满心欢喜,陪子爵夫人走到戏院外边的廊下,大家都在那儿等车。欧也纳走后,阿瞿达对于爵夫人笑着说:“你的表弟简直换了一个人。他要冲进银行去了。看他象鳗鱼一般灵活,我相信他会抖起来的。也只有你会叫他挑中一个正需要安慰的女人。”“可是,”德·鲍赛昂太太回答,“先得知道她还爱不爱丢掉她的那一个。”欧也纳从意大利剧院走回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一路打着如意算盘。他刚才发现德·雷斯托太太注意他,不管他在于爵夫人的包厢里,还是在德·纽沁根太太包厢里,他料定从此那位伯爵夫人不会再把他挡驾了。他也预计一定能够讨元帅夫人喜欢,这样他在巴黎高等社会的中心就有了四个大户人家好来往。他已经懂得,虽然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这个复杂的名利场中,必须抓住一个机纽,才能高高在上的控制机器;人间喜剧第五卷而他自问的确有叫轮子搁浅的力量。“倘若德·纽沁根太太对我有意,我会教她怎样控制她的丈夫。那家伙是做银钱生意的,可以帮我一下子发一笔大财。”这些念头,他并没想得这样露骨,他还不够老练,不能把局势看清,估计,细细的筹划;他的主意只象轻云一般在天空飘荡,虽没有伏脱冷的计划狠毒,可是放在良心的坩埚内熔化之下,也未必能提出多少纯粹的分子了。一般人就是从这一类的交易开始,终于廉耻荡然,而今日社会上也相习成风,恬不为怪。方正清白,意志坚强,嫉恶如仇,认为稍出常规便是罪大恶极的人物,在现代比任何时代都寥落了。过去有两部杰作代表这等清白的性格,一是莫里哀的阿尔赛斯特Ⅲ,一是比较晚近的瓦尔特·司各特的迪恩斯吲父女。也许性质相反的作品,把一个上流人物,一个野心家如何抹煞良心,走邪路,装了伪君子而达到目的,曲曲折折描写下来,会一样的美,一样的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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