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探望过她一次,也没有帮助过她什么。她求上帝使父亲开眼,使哥哥软心,毫无怨恨的为他们祈福。库蒂尔太太和伏盖太太只恨字舆上咒骂的字眼太少,不够形容这种野蛮的行为。她们咒骂混帐的百万富翁的时候,总听到维克托莉说些柔和的话,好似受伤的野鸽,痛苦的叫喊仍然吐露着爱。欧也纳·德·拉斯蒂涅纯粹是南方型的睑:白皮肤,黑头发,蓝眼睛。风度,举动,姿势,都显出他是大家子弟,幼年的教育只许他有高雅的习惯。虽然衣着朴素,平日尽穿隔年的旧衣服,有时也能装扮得风度翩翩的上街。平常他只穿一件旧大褂,粗背心;蹩脚的旧黑领带扣得马马虎虎,象一般大学生一样;裤子也跟上装差不多,靴子已经换过底皮。在两个青年和其余的房客之间,那四十上下,鬓角染色的伏脱冷,正好是个中间人物。人家看到他那种人都会喊一声好家伙!肩头很宽,胸部很发达,肌肉暴突,方方的手非常厚实,手指中节生着一簇簇茶红色的浓毛。没有到年纪就打皱的睑似乎是性格冷酷的标记;但是看他软和亲热的态度,又不象冷酷的人。他的低中音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活脾气刚刚配合,绝对不讨厌。他很殷勤,老堆着笑睑。什么锁钥坏了,他立刻拆下来,粗枝大叶的修理,上油,锉一阵磨一阵,装配起来,说:“这一套我是懂的。”而且他什么都懂:帆船,海洋,法国,外国,买卖,人物,时事,法律,旅馆,监狱。要是有人过干抱怨诉苦,他立刻凑上来帮忙。好几次他借钱给伏盖太太和某些房人间喜剧第五卷客;但受惠的人死也不敢赖他的债,因为他尽管外表随和,自有一道深沉而坚决的目光叫人害怕。看那唾口水的功架,就可知道他头脑冷静的程度:要解决什么尴尬局面的话,一定是杀人不眨眼的。象严厉的法官一样,他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心地,所有的感情。他的日常生活是中饭后出门,回来用晚饭,整个黄昏都在外边,到半夜前后回来,用伏盖太太给他的百宝钥匙开大门。百宝钥匙这种优待只有他一个人享受。他待寡妇也再好没有,叫她妈妈,搂着她的腰,——可惜这种奉承对方体会得不够,老妈妈还以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殊不知惟有伏脱冷一个人才有那么长的胳膊,够得着她粗大的腰身。他另外一个特点是饭后喝一杯葛洛丽亚Ⅲ,每个月很阔绰的花十五法郎。那般青年人固然卷在巴黎生活的漩涡内一无所见,那般老年人也固然对一切与己无干的事漠不关心,但即使不象他们那么肤浅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伏脱冷形迹可疑。旁人的事,他都能知道或者猜到;他的心思或营生,却没有一个人看得透。虽然他把亲热的态度,快活的性情,当做墙壁一般挡在他跟旁人之间,但他不时流露的性格颇有些可怕的深度。往往他发一阵可以跟尤维纳利斯吲相比的牢骚,专爱挖苦法律,鞭挞上流社会,攻击它的矛盾,似乎他对社会抱着仇恨,心底里密不透风的藏着什么秘密事儿。泰伊番小姐暗中偷觑的目光和私下的念头,离不开这个①一种羼有酒精的咖啡或红茶。②尤维纳利斯(约60 140),著名的拉丁诗人,其讽刺诗批评富人的骄奢淫逸,对穷人表示同情,是罗马讽刺作家中锋芒最锐的一个。人间喜剧第五卷中年人跟那个大学生。一个是精力充沛,一个是长得俊美,她无意之间受到他们吸引。可是那两位好似一个也没有想到她,虽说天道无常,她可能一变而为陪嫁富裕的对象。并且,那些人也不愿意推敲旁人自称为的苦难是真是假。除了漠不关心之外,他们还因为彼此境况不同而提防人家。他们知道没有力量减轻旁人的痛苦,而且平时叹苦经叹得太多了,互相劝慰的话也早已说尽。象老夫妻一样的无话可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机械的生活,等于没有上油的齿轮在那里互相推动。他们可以在路上遇到一个瞎子而头也不回的走过,也可以无动于衷的听人家讲一桩苦难,甚至把死亡看做一个悲惨局面的解决;饱经忧患的结果,大家对最惨痛的苦难都冷了心。这些伤心人中最幸福的还算伏盖太太,高高在上的管着这所私人救济院。惟有伏盖太太觉得那个小园是一座笑吟吟的树林;事实上,静寂和寒冷,干燥和潮湿,使园子象大草原一样广漠无垠。惟有为她,这所黄黄的,阴沉沉的,到处是账台的铜绿味的屋子,才充满愉快。这些牢房是属于她的。她喂养那批终身做苦役的囚犯,他们尊重她的权威。以她所定的价目,这些可怜虫在巴黎哪儿还能找到充足而卫生的饭食,以及即使不能安排得高雅舒适、至少可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哪怕她做出极不公道的事来,人家也只能忍受,不敢叫屈。整个社会的分子在这样一个集团内当然应有尽有,不过是具体而微罢了。象学校或交际场中一样,饭桌上十八个客人中间有一个专受白眼的可怜虫,老给人家打哈哈的出气筒。欧也纳·德·拉斯蒂涅住到第二年开头,发觉在这个还得住上两年的环境中,最堪注目的便是那个出气筒,从前做面条生意人间喜剧第五卷的高里奥老头。要是画家来处理这个对象,一定会象史家一样把画面上的光线集中在他头上。半含仇恨的轻蔑,带着轻视的虐待,对苦难毫不留情的态度,为什么加之于一个最老的房客身上呢?难道他有什么可笑的或是古怪的地方,比恶习更不容易原谅吗?这些问题牵涉到社会上许多不公正的事。也许人的天性就喜欢叫那些为了谦卑,为了懦弱,或者为了满不在乎而忍受一切的人,忍受一切。我们不是都喜欢把什么人或物做牺牲品,来证明我们的力量吗?最幼弱的生物,儿童,就会在大冷天按人家的门铃,或者提着脚尖在崭新的建筑物上涂写自己的名字。六十九岁的高老头,在一八一三年上结束了买卖,住到伏盖太太这儿来。他先住库蒂尔太太的那套房间,每年付一千二百法郎膳宿费,那气派仿佛多五个路易少五个路易Ⅲ都无所谓。伏盖太太预收了一笔补偿费,把那三间屋子整新了一番,添置一些起码家具,例如黄布窗帘,羊毛绒面的安乐椅,几张胶印画,以及连乡村酒店都不要的糊壁纸。高老头那时还被尊称为高里奥先生,也许房东看他那种满不在乎的阔气,以为他是个不知市面的冤大头。高里奥搬来的时候箱笼充实,里外服装,被褥行头,都很讲究,表示这位告老的商人很会享福。十八件二号荷兰细布衬衫,叫伏盖太太叹赏不置,面条商还在纱颈围上扣着两支大金刚钻别针,中间系一条小链子,愈加显出衬衣料子的细洁。他平时穿一套宝蓝衣服,每天换一件雪白的细格布背心,下面鼓起一个滚圆的大肚子在那儿翕动,把一条挂①路易为法国旧时金币,合二十至二十四法郎,随时代而异。人间喜剧第五卷有各色坠子的粗金链子,震动得一蹦一跳。鼻烟匣也是金的,里面有一个装满头发的小圆匣子,仿佛他还有风流韵事呢。听到房东太太说他风流,他嘴边立刻浮起笑容,好似一个小财主听见旁人称赞他的爱物。他的柜子(他把这个名词跟穷人一样念别了音)装满许多家用的银器。伏盖寡妇殷勤的帮他整东西时,不由得眼睛发亮,什么勺子,羹匙,刀叉,油瓶,汤碗,盘子,镀金的早餐用具,以及美丑不一,有相当分量,他舍不得放手的东西。这些礼物使他回想起家庭生活中的大事。他抓起一个盘,跟一个盖上有两只小鸽亲嘴的小钵,对伏盖太太说:“这是内人在我们结婚的第一周年送我的。好心的女人为此花掉了做姑娘时候的积蓄。噢,太太,要我动手翻土都可以,这些东西我决不放手。谢天谢地!这一辈子总可以天天早上用这个钵喝咖啡;我不用发愁,有现成饭吃的日子还长哩。”末了,伏盖太太那双喜鹊眼还瞥见一叠公债票,约略加起来,高里奥这个好人每年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从那天起,龚弗朗家的姑奶奶,年纪四十八而只承认三十九的伏盖太太,打起主意来了。虽然高里奥的里眼角向外翻转,又是虚肿又是往下掉,他常常要用手去抹,她觉得这副相貌还体面,讨人喜欢。他的多肉而突出的腿肚子,跟他的方鼻子一样暗示他具备伏盖寡妇所重视的若干优点;而那张满月似的,又天真又痴呆的睑,也从旁证实。伏盖寡妇理想中的汉子应当精壮结实,能把全副精神花在感情方面。每天早晨,综合理工学院Ⅲ的理发匠来替高里奥把头发扑粉,梳成鸽翅式,在他的低额角①法国有名的最高学府之一,校址在先贤祠附近,离伏盖公寓甚远。人间喜剧第五卷上留出五个尖角,十分好看。虽然有点儿土气,他穿扮得十分整齐,倒起烟来老是一大堆,吸进鼻孔的神气表示他从来不愁烟壶里会缺少玛古巴山。所以高里奥搬进伏盖太太家的那一天,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便盘算怎样离开伏盖的坟墓,到高里奥身上去再生;她把这个念头放在欲火上烧烤,仿佛烤一只涂满油脂的竹鸡。再醮,把公寓出盘,跟这位布尔乔亚的精华结合,成为本区中一个显要的太太,替穷人募捐,星期日逛舒瓦齐,苏瓦西,让蒂耶吲;随心所欲的上戏院,坐包厢,毋须再等房客在七月中弄几张作家的赠券送她;总而言之,她做着一般巴黎小市民的黄金梦。她有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积起来的四万法郎,对谁也没有提过。当然,她觉得以财产而论,自己还是一个出色的对象。“至于其他,我还怕比不上这家伙!”想到这儿她在床上翻了个身,仿佛有心表现一下美妙的身段,所以胖子西尔维每天早上看见褥子上有个陷下去的寓。从这天起,约摸有三个月,伏盖寡妇利用高里奥先生的理发匠,在装扮上花了点心血,推说公寓里来往的客人都很体面,自己不能不修饰得和他们相称。她想出种种玩意儿要调整房客,声言从今以后只招待从各方面看来都是最体面的人。遇到生客上门,她便宣传说高里奥先生,巴黎最有名望最有地位的商界钜子,特别选中她的公寓。她分发传单,上面大书特书:淡盖宿舍,后面写着:“拉丁区最悠久最知名的包饭公寓。风景①当时最著名的一种鼻烟,产于马提尼克岛。②舒瓦齐,苏瓦西,让蒂耶,均为巴黎近郊名胜。人间喜剧第五卷优美,可以远眺戈伯兰盆地哪是要在四层楼上远眺的),园亭幽雅,菩提树夹道成荫。”另外还提到环境清静,空气新鲜的话。这份传单替她招来了德·昂倍梅尼伯爵夫人,三十六岁,丈夫是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将军;她以殉职军人的寡妇身份,等公家结算抚恤金。伏盖太太把饭菜弄得很精美,客厅里生火有六个月之久,传单上的诺言都严格履行,甚至花了她的血本。伯爵夫人称伏盖太太为亲爱的朋友,说预备把德·沃梅尔朗男爵夫人和上校皮克阿梭伯爵的寡妇,她的两个朋友,介绍到这儿来;她们住在沼泽区Ⅲ一家比伏盖公寓贵得多的宿舍里,租期快要满了。一朝陆军部各司署把手续办完之后,这些太太都是很有钱的。“可是,”她说,“衙门里的公事老不结束。”两个寡妇晚饭之后一齐上楼,到伏盖太太房里谈天,喝着果子酒,嚼着房东留各自用的糖果。德·昂倍梅尼夫人大为赞成房东太太对高里奥的看法,认为确是高见,据说她一进门就猜到房东太太的心思;觉得高里奥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啊!亲爱的太太,”伏盖寡妇对她说,“他一点毛病都没有,保养得挺好,还能给一个女人许多快乐哩。”伯爵夫人对伏盖太太的装束很热心的贡献意见,认为还不能跟她的抱负配合。“你得武装起来,”她说。仔细计算一番之后,两个寡妇一同上王宫市场的木廊吲,买了一顶饰有羽毛的帽子和一顶便帽。伯爵夫人又带她的朋友上小冉奈德铺子①从十七世纪起,沼泽区属于巴黎高等住宅区。②一八二八年以前王宫市场内有一条走廊,都是板屋,开着小铺子,廊子的名字叫做木廊。人间喜剧第五卷挑了一件衣衫和一条披肩。武装买齐,扎束停当之后,寡妇真象煨牛肉饭店的招牌Ⅲ。她却觉得自己大为改观,添加了不少风韵,便很感激伯爵夫人,虽是生性吝啬,也硬要伯爵夫人接受一顶二十法郎的帽子;实际是打算托她去探探高里奥,替自己吹嘘一番。昂倍梅尼夫人很乐意当这个差事,跟老面条商作了一次密谈,想笼络他,把他勾引过来派自己的用场;可是种种的诱惑,对方即使不曾明白拒绝,至少是怕羞得厉害;他的伧俗把她气走了。“我的宝贝,”她对她的朋友说,“你在这个家伙身上什么都挤不出来的!他那疑神疑电的态度简直可笑;这是个吝啬电,笨蛋,蠢货,只能讨人厌。”高里奥先生和昂倍梅尼太太会面的经过,甚至使伯爵夫人从此不愿再同他住在一幢屋里。第二天她走了,把六个月的膳宿费都忘了,留下的破衣服只值五法郎。伏盖太太拚命寻访,总没法在巴黎打听到一些关于德·昂倍梅尼伯爵夫人的消息。她常常提起这件倒霉事儿,埋怨自己过于轻信,其实她的疑心病比猫还要重;但她象许多人一样,老是提防亲近的人而遇到第一个陌生人就上当。这种古怪的,也是实在的现象,很容易在一个人的心里找到根源。也许有些人,在共同生活的人身上再也得不到什么;把自己心灵的空虚暴露之后,暗中觉得受着旁人严厉的批判;而那些得不到的恭维,他们又偏偏极感需要,或者自己素来没有的优点,竭力想显得具备;因此他①饭店当时开在中学街,离王宫市场不远,招牌上面一条牛,戴着帽子和披肩;旁边有一株树,树旁坐着一个女人。人间喜剧第五卷们希望争取陌生人的敬重或感情,顾不得将来是否会落空。更有一等人,天生势利,对朋友或亲近的人绝对不行方便,因为那是他们的义务,没有报酬的;不比替陌生人效劳,可以让自尊心满足一下;所以在感情国内同他们离得越近的人,他们越不爱;离得越远,他们越殷勤。伏盖太太显然兼有上面两种性格,骨子里都是鄙陋的,虚伪的,恶劣的。“我要是在这儿,”伏脱冷说,“包你不会吃这个亏!我会揭破那个女骗子的面皮,叫她当场出彩。那种嘴脸我是一望而知的。”象所有心路不宽的人一样,伏盖太太从来不能站在事情之外推究它的原因。她喜欢把自己的错处推在别人头上。受了那次损失,她认为老实的面条商是罪魁祸首;并且据她自己说,从此死了心。当她承认一切的挑逗和搔首弄姿都归无用之后,她马上猜到了原因,以为这个房客象她所说的另有所欢。事实证明她那个美丽动人的希望只是一场空梦,在这家伙身上是什么都挤不出来的,正如伯爵夫人那句一针见血的话,——她倒象是个内行呢。伏盖太太此后敌视的程度,当然远过于先前友谊的程度。仇恨的原因并非为了她的爱情,而是为了希望的破灭。一个人向感情的高峰攀登,可能中途休息;从怨恨的险坡往下走,就难得留步了。然而高里奥先生是她的房客,寡妇不能不捺着受伤的自尊心不让爆发,把失望以后的长吁短叹藏起来,把报复的念头闷在肚里,好似修士受了院长的气。逢到小人要发泄感情,不问是好感是恶感,总是不断的玩小手段的。那寡妇凭着女人的狡狯,想出许多暗中捉弄的方法,折磨她的仇人。她先取消公寓里添加出来的几项小节目。人间喜剧第五卷“用不着什么小黄瓜跟赠鱼了。都是上当的东西!”她恢复旧章的那天早晨,这样吩咐西尔维。可是高里奥先生自奉菲薄,正如一般白手成家的人,早年不得已的俭酋已经成为习惯。素羹,或是肉汤,加上一盘蔬菜,一向是,而且永远就该是,他最称心的晚餐。因此伏盖太太要折磨她的房客极不容易,他简直无所谓嗜好,也就没法跟他为难。遇到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她觉得无可奈何,只能瞧不起他,把她对高里奥的敌意感染别的房客;而他们为了好玩,竟然帮着她出气。第一年将尽,寡妇对他十分猜疑,甚至在心里思忖:这个富有七八千法郎进款的商人,银器和饰物的精美不下于富翁的外室,为什么住到这儿来,只付一笔在他财产比例上极小的膳宿费?这第一年的大半时期,高里奥先生每星期总有一两次在外面吃晚饭;随后,不知不觉改为一个月两次。高里奥大爷那些甜蜜的约会,对伏盖太太的利益配合得太好了;所以他在家用餐的习惯越来越正常,伏盖太太不能不生气。这种改变被认为一方面由于他的财产慢慢减少,同时也由于他故意跟房东为难。小人许多最可鄙的习惯中间,有一桩是以为别人跟他们一样小气。不幸,第二年年终,高里奥先生竞证实了关于他的谰言,要求搬上三楼,膳宿费减为九百法郎。他需要极度撙节,甚至整整一冬屋里没有生火。伏盖寡妇要他先付后住,高里奥答应了,从此她便管他叫高老头。关于他降级的原因,大家议论纷纷,可是始终猜不透!象那假伯爵夫人所说的,高老头是一个城府很深的家伙。一般头脑空空如也,并且因为只会胡扯而随便乱说的人,自有一套逻人间喜剧第五卷辑,认为不提自己私事的人决没有什么好事。在他们眼中,那么体面的言商一变而为骗子,风流人物一变而为老混蛋了。一会儿,照那个时代搬入公寓的伏脱冷的说法,高老头是做交易所的,送完了自己的钱,还在那里靠公债做些小投机,这句话,在伏脱冷嘴里用的是有声有色的金融上的术语。一会儿,他是个起码赌电,天天晚上去碰运气,赢他十来个法郎。一会儿,他又是特务警察雇用的密探;但伏脱冷认为他还不够狡猾当这个差事。又有一说,高老头是个放印子钱的守财奴,再不然是一个追同号奖券的人Ⅲ。总之,大家把他当做恶劣的嗜好、无耻、低能所能产生的最神秘的人物。不过无论他的行为或恶劣的嗜好如何要不得,人家对他的敌意还不至于把他撵出门外:他从没欠过房饭钱。况且他也有他的用处,每个人快乐的或恶劣的心绪,都可用打趣或咕噜的方式借他来发泄。最近似而被众人一致认可的意见,是伏盖太太的那种说法。这个保养得那么好,一点毛病都没有,还能给一个女人许多快乐的人,据她说,实在是个古怪的好色电。伏盖寡妇的这种坏话有下面的事实做根据。那个晦气星伯爵夫人白吃白住了半年,溜掉以后几个月,伏盖太太一天早上起身之前,听见楼梯上有绸衣塞率的声音,一个年轻女人轻轻巧巧的溜进高里奥房里,打开房门的方式又象有暗号似的。胖子西尔维立即上来报告女主人,说有个漂亮得不象良家妇女的姑娘,装扮得神仙似的,穿着一双毫无灰土的薄底呢靴,象鳗鱼一样从街上一直溜进厨房,问高里奥先①买彩票时每次买同样的号码而增加本钱,叫做追同号奖券。人间喜剧第五卷生的房间在哪儿。伏盖太太带着厨娘去凑在门上偷听,耳朵里掠到几句温柔的话;两人会面的时间也有好一会。高里奥送女客出门,胖子西尔维马上抓起菜篮,装做上菜市的模样去跟踪这对情人。她回来对女主人说:“太太,高里奥先生一定钱多得作怪,才撑得起那样的场面。你真想不到吊刑街转角,有一辆漂亮马车等在那里,我看她上去的。”吃晚饭的时候,伏盖太太去拉了一下窗帘,把射着高里奥眼睛的那道阳光遮掉。Ⅲ“高里奥先生,你阳光高照,艳福不浅呢,”她说话之间暗指他早晨的来客。“吓!你眼力真好,她漂亮得很啊。”“那是我的女儿呐;”他回答时那种骄傲的神气,房客都以为是老人故意遮面子。一个月以后,又有一个女客来拜访高里奥先生。他女儿第一次来是穿的晨装,这次是晚餐以后,穿得象要出去应酬的模样。房客在客厅里聊天,瞥见一个美丽的金发女子,瘦瘦的身腰,极有丰韵,那种高雅大方的气度决不可能是高老头的女儿。“哎啊!竞有两个!”胖子西尔维说;她完全认不出是同一个人。过了几天,另外一个女儿,高大,结实,深色皮肤,黑头发,配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跑来见高里奥先生。“哎啊!竞有三个!”西尔维说。①本书中所说的晚餐,约在下午四点左右。公寓每日只开两餐。人间喜剧第五卷这第二个女儿初次也是早上来的,隔了几天又在黄昏时穿了跳舞衣衫,坐了车来。“哎啊!竞有四个!”伏盖太太和西尔维一齐嚷着。她们在这位阔太太身上一点没有看出她上次早晨穿扮朴素的影子。那时高里奥还付着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伏盖太太觉得一个富翁养四五个情妇是挺平常的,把情妇充作女儿也很巧妙。他把她们叫到公寓里来,她也并不生气。可是那些女客既然说明了高里奥对她冷淡的原因,她在第二年年初便唤他做老雄猫。等到他降级到九百法郎之后,有一次她看见这些女客之中的一个下楼,就恶狠狠的问他打算把她的公寓当做什么地方。高老头回答说这位太太是他的大女儿。“你女儿有两三打吗?”伏盖太太尖刻的说。“我只有两个,”高老头答话的口气非常柔和,正如一个落难的人,什么贫穷的委屈都受得了。快满第三年的时候,高老头还要节酋开支,搬上四层楼,每个月的房饭钱只有四十五法郎了。他戒掉了鼻烟,打发了理发匠,头上也不再扑粉。高老头第一次不扑粉下楼,房东太太大吃一惊,直叫起来;他的头发原是灰中带绿的腌臌颜色。他的面貌被暗中的忧患磨得一天比一天难看,似乎成了饭桌上最忧郁的一张睑。如今是毫无疑问了:高老头是一个老色电。要不是医生本领高强,他的眼睛早就保不住,因为治他那种病的药品是有副作用的。他的头发所以颜色那么丑恶,也是由于他纵欲无度,和服用那些使他继续纵欲的药物之故。可怜虫的精神与身体的情形,使那些无稽之谈显得凿凿有据。漂亮的被褥衣物用旧了,他买十四铜子一码的棉布来代替。金刚钻,金人间喜剧第五卷烟匣,金链条,饰物,一样一样的不见了。他脱下宝蓝大褂跟那些华丽的服装,不分冬夏,只穿一件栗色粗呢大褂,羊毛背心,灰色毛料长裤。他越来越瘦,腿肚子掉了下去;从前因心满意足而肥胖的睑,不知打了多少皱裥;脑门上有了沟槽,牙床骨突了出来。他住到圣热内维埃弗新街的第四年上,完全变了样。六十二岁时的面条商,看上去不满四十,又胖又肥的小财主,仿佛不久才荒唐过来,雄赳赳气昂昂,叫路人看了也痛快,笑容也颇有青春气息;如今忽然象七十老翁,龙龙钟钟,摇摇晃晃,面如死灰。当初那么生气勃勃的蓝眼睛,变了黯淡的铁灰色,转成苍白,眼泪水也不淌了,殷红的眼眶好似在流血。有些人觉得他可憎,有些人觉得他可怜。一般年轻的医学生注意到他下唇低垂,量了量他面角的顶尖,再三戏弄他而什么话都探不出来之后,说他害着甲状腺肿大。Ⅲ有一天黄昏,吃过饭,伏盖太太挖苦他说:“啊,喂!她们不来看你了吗,你那些女儿?”口气之间显然怀疑他做父亲的身分。高老头一听之下,浑身发抖,仿佛给房东太太刺了一针。“有时候来的,”他声音抖动的回答。“哎啊!有时你还看到她们!”那般大学生齐声嚷着,“真了不起,高老头!”老人并没听见他的答话所引起的嘲笑,又恢复了迷迷糊①面角为生理学名词。侧面从耳孔至齿槽(鼻孔与口唇交接处)之水平线,正面从眼窝上部(即额角最突出处)至齿槽之垂直线,二线相遇所成之角,称为面角。人类之面角大,近于直角;兽类之面角小,近于锐角。面角的项尖乃指眼窝上部。甲状腺肿大之生理现象往往为眼睛暴突,精神现象为感觉迟钝,智力衰退。人间喜剧第五卷糊的神气。光从表面上观察的人以为他老态龙钟。倘使对他彻底认识了,也许大家会觉得他的身心交瘁是个大大的疑案;可是认识他真是谈何容易。要打听高里奥是否做过面条生意,有多少财产,都不是难事;无奈那般注意他的老年人从来不走出本区的街坊,老躲在公寓里象牡蛎黏着岩石;至于旁人,巴黎生活特有的诱惑,使他们一走出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便忘记了他们所调侃的可怜老头。头脑狭窄的人和漠不关心的年轻人,一致认为以高老头那种寒伧,那种蠢头蠢脑,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财产或本领。至于他称为女儿的那些婆娘,大家都接受伏盖太太的意见。象她那种每天晚上以嚼舌为事的老太婆,对什么事都爱乱猜,结果自有一套严密的逻辑,她说:“要是高老头真有那么有钱的女儿,象来看他的那些女客,他决不会住在我四层楼上,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房饭钱,也不会穿得象穷人一样的上街了。”没有一件事情可以推翻这个结论。所以到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这幕惨剧爆发的时期,公寓里每个人都对可怜的老头儿有了极其肯定的意见。他压根儿不曾有过什么妻子儿女;荒淫的结果使他变成了一条蜗牛,一个人形的软体动物,据一个包饭客人,博物院职员说,应当列入鸭舌帽类Ⅲ。跟高老头比较起来,波阿雷竟是老鹰一般,大有绅士气派了。波阿雷会说话,会理论,会对答;虽然他的说话,理论,对答,只是用不同的字眼重复旁人的话;但他毕竟参加谈话,他是活的,还象有知①高老头当时和波阿雷一样戴一项鸭舌帽。因而博物院职员用分类学名词将他归入鸭舌帽类。人间喜剧第五卷觉的;不比高老头,照那博物院职员的说法,在寒暑表上永远指着零度。欧也纳·德·拉斯蒂涅过了暑假回来,他的心情正和一般英俊有为的青年或是因家境艰难而暂时显得卓越的人一样。寄寓巴黎的第一年,法科学生考初级文凭的作业并不多,尽可享受巴黎的繁华。要知道每个戏院的戏码,摸出巴黎迷宫的线索,学会规矩,谈吐,把京城里特有的娱乐搅上瘾,走遍好好坏坏的地方,选听有趣的课程,背得出各个博物院的宝藏,……一个大学生决不嫌时间太多。他会对无聊的小事情入迷,觉得伟大得了不得。他有他的大人物,例如法兰西高等学校的什么教授,拿了薪水吸引群众的人。他整着领带,对喜歌剧院楼厅里的妇女搔首弄姿。一样一样的入门以后,他就脱了壳,扩大眼界,终于体会到社会的各阶层是怎样重叠起来的。大太阳的日子,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辐辏成行的车马,他刚会欣赏,跟着就眼红了。欧也纳得了文学士和法学士学位,回乡过暑假的时节,已经不知不觉经过这些学习。童年的幻象,外酋人的观念,完全消灭了。见识改换,雄心奋发之下,他看清了老家的情形。父亲,母亲,两个兄弟,两个妹妹,和一个除了养老金外别无财产的姑母,统统住在拉斯蒂涅家小小的田地上。年收三千法郎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