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目光,不知道什么缘故,这种目光每每能使最顽强的人心慌意乱。将军顿时哑口无言。水手们十分得意,他们看到他们的首领能制服任何人。海盗带着将军走向一道楼梯,领他走下去,来到一间船舱门前,他激动地推开门,说道:“她在这儿。”他说完就走了,任老军人看着眼前的情景发愣。爱伦娜听到房门突然打开,从她休息的沙发上站起来,看到侯爵,惊讶得叫出了声。她的模样大变了,惟有父亲的眼睛才认得出来。热带的太阳给她白哲的面孔涂上了一层棕色的油彩,一层神奇的光泽,使她更加漂亮,而且赋有诗意。她气宇轩昂,端庄凝重,那深沉的感情,哪怕最粗野的人见了也会深受感动。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波浪形的发鬈披散在高贵的脖颈上,给这张充满豪情的睑庞增添了威严的影象。爱伦娜的姿势和体态充分表现出她意识到自己的权力。红润的鼻孔微微张开,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她美丽的容颜每个部分都在告诉你她过着恬静幸福的生活。她身上同时具有处女的温柔和受人宠爱而特有的矜持。她既是奴隶,又是王后,她愿意服从,因为她能够统治。她的服饰华丽,穿着迷人而优雅,全身上下都是印度绸。沙发和垫子蒙着开司米,宽敞的船舱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她的四个孩子在她的脚边嬉戏,他们用珍珠项人间喜剧第四卷链、珍贵的首饰和贵重的物品在拼搭希奇古怪的宫殿。几个由雅科托Ⅲ夫人描绘的塞夫勒瓷瓶里插着馨香的奇花异卉,其中有墨西哥的茉莉,还有山茶花,几只驯养的美洲小鸟在山茶花枝上盘旋,这些小鸟好似用红宝石、蓝宝石、和金子做成的。这间客厅里放着一架钢琴,板壁上挂着黄绸,还挂着几幅画,虽然都是小幅的,但都出自名家之手。居丹吲的一幅《夕阳西下》和一张泰尔比尔吲的画挂在一起,拉斐尔的《圣母像》跟吉罗德一张诗意盎然的草图争辉,一幅热拉尔·道的画使小德罗林圳的画相形见绌。在一张中国漆的桌上放着一个金盘子,装满了美味的水果。总之,爱伦娜好象大帝国的皇后坐在自己的小客厅里,身为帝王的丈夫给她收集了全世界最高雅的东西。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生气勃勃地望着他们的外祖父,他们过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动荡生活,很象大卫画的《布鲁图斯》⑨里喜欢流血战斗的小罗马人。“这怎么可能呢?”爱伦娜惊呼,她抓住父亲,好象要证实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爱伦娜!”“父亲!”两人拥抱,但老人搂着女儿既不太有力也不太热情。①玛丽维克图瓦·雅科托(177s 1855),工艺美术家,曾为塞夫勒造瓷场在瓷器上复制大师们的杰作。②居丹(180¨_1880),法国画家。③泰尔比尔(1 617 1 681),荷兰画家,以画肖像著称。④德罗林(175¨_1817),室内装饰画家。⑤大约是指《侍从官给布鲁图斯送回他的孩子们的尸体》,现存卢浮宫。人间喜剧第四卷“您刚才呆在这艘船上?”“是的,”他神情忧郁地回答,一边在沙发上坐下,一边瞧着围着他的孩子们,他们天真地端详着他,“我差一点死了,要是没有……”“要是没有我的丈夫,”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猜到了。”“唉!”将军叹道,“干吗要让我这样跟你团聚呢?我的爱伦娜,我为你流过多少泪啊!我还得继续为你的命运叹息!”“为什么?”她微笑着问道,“您难道不乐意听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吗?”“最幸福的女人!”他吃惊地跳了起来。“是的,我的好父亲,”她接着说,一边拉过她父亲的双手,吻了吻,紧贴在她突突跳动的心口,又娇憨地把头一歪,眼睛里闪烁着意味无穷的喜悦的光芒。“你到底情况怎么样?”他问道,很想知道他女儿的生活,见她喜形于色,他把别的什么都忘记了。“您听我说,父亲,”她回答,“我的情人、丈夫、仆人、主人,是一个心胸开阔似这无边大海的人,是一个性情温和如蓝天的人,总之,他是一个神明!七年来,他始终对我温柔体贴、情深意切,从来没有一句话、一个神情、一个手势叫我难过的。他看着我的时候,嘴上总是挂着亲切的微笑,眼里总是闪着快乐的光芒。在上面他雷鸣般的声音常常盖过风暴的呼啸,压住枪炮的轰鸣,可是在这里,他的声音温柔动听,听他说话就好象聆听罗西尼的音乐。凡是女人异想天开需要的东西,我都能得到,甚至往往超过我的愿望。总之,我统治着海洋,我象一个女王,别人对我都恭恭敬敬。”她停了人间喜剧第四卷一会儿接着说,“啊!幸福!幸福这个词不能表达我的快乐。我拥有一切女人的快乐!心里感到对自己所爱的人一往情深,一片忠诚,同时体会到在心里,在他的心里感情深厚无涯,能容纳得下一个女人的全部心灵,而且始终如此,您说,这难道不是幸福吗?我一个人要上千人供养。这里只有我一个女人,这里我能发号施令。从来没有别的女人登上过这艘高贵的船,维克托总是跟我寸步不离。”她停了一下,神情狡黠地接着说,“他跟我形影不离,就象船尾总跟着船头。七年啦!七年始终如一的爱情,受七年之久考验的爱情,难道能简单地称之为爱情吗?不!啊,不能!这超过了我对生活的一切要求……人类的语言难以表达天堂里的幸福。”泪水从她火一般灼热的眼睛中夺眶而出,四个孩子见了齐声呜咽,象四只小鸡向他们的母亲跑过去,大孩子一边捶打将军一边狠狠地瞪着他。“阿贝尔,我的天使,”她说,“我是高兴得哭的啊。”爱伦娜把他抱在膝盖上,孩子亲热地抚摸她,双臂搂住她美丽的脖子,好似小狮在跟母狮玩耍。“你不感到无聊吗?”将军大声问道,他被女儿这番热情洋溢的答话弄得不知所措。“也感到无聊,”她回答,“我们到陆地去的时候就感到无聊,虽然并没有离开我的丈夫。”“可是你以前那么喜欢节日、舞会、音乐!”“音乐么,他的声音就是音乐;我的节日,就是用心为他梳妆打扮。要是他喜欢我某种打扮,岂不等于全世界在赞美我吗!仅仅由于这个原因我才不把这些钻石、这些项链、这人间喜剧第四卷些宝石发饰、这些财宝、这些鲜花、这些艺术珍品扔下海去。他慷慨给我这一切的时候对我说:‘爱伦娜,既然你不去世上享受富贵荣华,我就要让世上的富贵荣华来找你。”’“但是这条船上尽是些男人,一些胆大妄为的男人,可怕得很,他们是不顾一切的……。”“我明白您的意思,父亲,”她微笑着说,“您放心。从来没有哪个皇后象我这样受人敬重。这帮人很迷信,他们认为我是神灵,保护着这条船,保护着他们的行业,保护着他的成功。但是他才是他们的上帝!有一天,只有一次,一个水手对我不尊敬,出言不逊吧,”她哈哈笑着说,“还没等维克托知道,船上的人便把他投下海,其实我已经原谅他了。他们爱我如爱天使,我给他们治病,有幸救活了几个人,他们死里逃生,是因为我象妻子那样坚持不懈地看护他们。这些可怜的人既是大汉,也是小孩子。”“要是交火呢?”“我已经习惯了,”她回答,“第一次交火的时候,我害怕得发抖……现在我的心已经习惯冒风险……甚至……因为我是您的女儿,”她说,“我爱这种冒险生活。”“要是他遭不幸呢?”“我就跟着他死。”“那么孩子们呢?”“他们是在海洋和危险中出生的,他们跟父母共命运……我们的存在是一体的,不可分割的。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我们的生活被记录在同一页历史上,我们知道,我们是同舟共济的一家人。”人间喜剧第四卷“你爱他爱到如此程度,真是胜过一切啊!”“是的,胜过一切,”她重复道,“行了,别再探测这个秘密了。您瞧!这个可爱的孩子,将来就是第二个他!”说完,她使劲抱着孩子,贪婪地在他的睑颊上、头发上亲吻。“可是,”将军高声道,“我忘不了他刚才把九个人扔进大海。”“那一定是他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她回答,“他可『二慈宽厚啦。他尽可能避免流血,以便保全他手下的小天下和这个小天下的利益,以便保护他所捍卫的神圣事业。您可以跟他谈谈您认为不好的事情,您信不信,他准使您改变看法。”“那么他的罪行呢?”将军说,他好象在自言自语。“什么罪行,”她冷静而庄重地反驳,“如果这是德行呢?如果是因为人类的法律不能替他报仇雪恨呢?”“替自己报仇!”将军喊道。“什么叫地狱?”她问道,“不就是因某天犯了几个错误而受到永世的报复么?”“啊!你已迷入歧途。他使你着了魔,使你堕落。你在胡言乱语。”“您在这里呆一天试试,父亲,要是您愿意听听他的意见,看看他的为人,您会喜欢他的。”“爱伦娜,”将军严肃地说,“我们离法国只有几法里了。”她不禁颤抖了一下,从房间的窗口朝外望了望,指着一片绿波荡漾的茫茫大海,脚尖拍着地毯,回答说:“这就是我的祖国啊!”人间喜剧第四卷“你不去看看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你的弟弟?”“哦,要去的,如果他肯去,如果他能陪我去。”“你一无所有啊,爱伦娜,”军人严肃地接着说,“你没有祖国,没有家庭……。”“我是他的妻子,”她神情自豪地反驳,语气十分庄严,“七年来我第一次尝到不是直接来自他的幸福,”她抓起父亲的手,吻了吻,补充道,“七年来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声责陉。”“你的良心怎么想?”“我的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他。”这时,她猛地颤抖了一下,“他来了,”她说,“甚至在战斗激烈的时刻,我在众人的脚步声中也能识别出他在甲板上的声音。”她的双颊顿时飞起一片红云,变得神采奕奕,两眼闪闪发光,睑色也发白了……在她的肌肉里,在她蓝色的血管里,在她周身情不自禁的颤抖里,渗透着幸福和爱情。她这样感情激荡,打动了将军的心。果然,不一会儿,海盗进屋来,坐在安乐椅上,抱起他的大儿子,跟他玩起来。一时大家无言,将军陷入沉思,一种朦胧的感情把他带入梦幻。他凝望着这个雅致的房舱,它很象一个翠鸟寓。七年来这一家在海洋上航行,在天空和海浪之间漂泊,靠着一个人的信念,历经战斗和风雨的艰险,就象一个家庭要在一家之主的带领下闯过社会上的种种祸患……他不胜欣赏地望着女儿,她那如海上仙子般神奇的身影,鲜艳妩媚,洋溢着幸福。她的心灵丰满,眼睛晶莹闪烁,她身上和她周围荡漾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诗意,相形之下,连四周的珍宝也黯然失色了。这奇特的情景使将军惊异莫置,其中的激情和道理无比崇高,平庸之辈是难以人间喜剧第四卷理解的。社会上冷酷、狭隘的阴谋手段在这幅图景面前都将无地自容。老军人感觉到这一切,同时明白他女儿决不会放弃如此广阔、如此丰富多采而又充满真情实爱的生活。再说,要是尝到一次遇险的滋味而没有受惊,那么她就绝不会再回到平庸、狭隘的社会小天地里来了。“我妨碍你们吗?”海盗看着妻子,打破沉默问道。“不,”将军回答说,“爱伦娜什么都对我讲了,我看她已经永远跟我们分离了……。”“不,”海盗急忙说,“再过几年吧,等时效Ⅲ过了之后,我们就可以回法国了。只要良心是纯洁的,虽然违反了你们社会的法律,却服从了……”他不说了,不屑为自己辩护。“可是您怎么能够,”将军问,“对在我眼前犯下的新凶杀没有任何内疚呢?”“我们断粮了,”海盗镇静地回答。“但是可以把这些人送到海岸上去啊……。”“他们可能设法派军舰切断我们的后路。我们就到不了智利了……。”“在他们从法国通知西班牙海军部之前不行吗?……”将军打断他的话。“但是法国也会认为一个被重罪法庭追究的人抢了波尔多人租借的商船是一件坏事。话说回来,您在战场上有时难①在没有判决的情况下,时效为期十年,再等三年,他便可免于受审判罪但并不等于恢复权利和地位。人间喜剧第四卷道不也多放了几发炮弹吗?”将军被海盗的眼光镇住了,只好不开口,他女儿看着他,神情里既有胜利也有忧伤……。“将军,”海盗用深沉的声音说,“我自己定下一条规矩,绝不滥行掠夺,但是毫无疑问我的收获比您的财富要可观得多。请允许我用现钱来补还您的财物……”他从钢琴的抽屉里抽出一捆钞票,不点数就递给侯爵,足有一百万。“您知道,”他接着说,“我看着波尔多岸上人来人往并不开心啊……好吧,除非您喜欢我们充满危险的波希米亚式的生活,除非您喜欢南美的风光、热带的夜晚,除非您喜欢我们的战斗、乐于让一个新兴的国家取胜,或者说在西蒙·玻利瓦尔Ⅲ的旗帜下战斗,否则我们得分手了……。一只小艇和几个忠实的人在等着您。希望我们有第三次相遇,一次完全幸福的相遇……。”“维克托,我想让我父亲再待一会儿,”爱伦娜气鼓鼓地说。“多十分钟或少十分钟,很可能使我们遇到舰艇。也好,我们可以开开心!我们的人烦闷得慌呢。”“嗨!那您走吧,父亲,”海盗的妻子说,“给妹妹、弟弟①西蒙·玻利瓦尔(1783 1830),南美自由党领袖、将军和政治家。“巴黎船长”似乎是站在玻利瓦尔一边为反对西班牙而斗争的哥伦比亚海盗。但巴尔扎克在时司安排上有误,因为玻利瓦尔自一八一九年已取得委内瑞拉和新格林纳达的独立,从而建立了哥伦比亚。人间喜剧第四卷们、我的……母亲,”她加了一句,“带上这些留作纪念吧。”她抓了一把宝石、项链、首饰,用一块开司米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她父亲。“我代你向他们说些什么呢?”他问,好象注意到了她说出母亲一词之前犹豫了一下。“嗨,您还怀疑我的心愿呀!我每天都在祝愿他们幸福。”“爱伦娜,”老人又问,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我再也见不着你了吗?我难道永远不能知道你出走的原因吗?”“这个秘密不在我这边,”她语气严肃地说,“我也许应该告诉您,可现在可能还不到告诉您的时候,我曾经受了十年不可思议的痛苦……。”她没有往下说,只把送给家里人的礼物递给她父亲。将军在战争中见过世面,对战利品的看法颇为开通,他接受了女儿的礼物,心里高兴地想到巴黎船长在爱伦娜纯洁的灵魂、崇高的心地感召下,跟西班牙人作战,仍不失为正派人。对勇士的喜爱在他身上占了上风,心想要是假正经未免荒唐可笑,于是他有力地握了握海盗的手,拥抱了爱伦娜,他唯一的女儿Ⅲ,其感情的流露是士兵们所特有的,他的一滴眼泪掉在女儿睑上,她带着刚强而高傲的表情一再向他微笑。海盗深受感动,抱起孩子们让他祝福。最后,大家再一次用充满热情的眼睛表示再见。“祝你们永远快乐!”外祖父大声祝愿,一面急忙奔向甲板。①作者暗示莫依娜是德·旺德奈斯的私生女。人间喜剧第四卷海面上,将军眼前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被火焰吞没的圣费迪南号在熊熊燃烧,好似着了火的一大堆草。水手们在沉没西班牙双桅帆船的时候,发现船上有一桶朗姆酒,这种酒在奥赛罗号上多的是,他们为了寻乐,便点燃一大碗酒,让它在海上漂游。这帮人海上生活单调,有机会就想活跃一下生活,所以这种娱乐是情有可原的。将军下船登上由六个壮实水手操作的圣费迪南号小艇,他不由自主地回首凝望起火的圣费迪南号和他的女儿,但见她偎依着海盗,两人站在船尾,种种往事涌上将军的心头。爱伦娜的白色连衫裙迎风飘动,宛如船上的一片白帆。在这广袤的大海上,将军清晰地辨认出她那张睑,那么美丽、那么崇高,带着统治一切、甚至统治大海的庄严神情,军人的乐天态度使他忘记了他恰好在正直的高梅茨的坟墓上行舟。在他的头顶上空,一股巨大的烟柱如乌云翻滚,灿烂的阳光透射烟云,撒下富有诗意的闪光。这是第二重天,一个阴暗的天穹,下面金光闪烁,上面展现着万里晴空,这暂时的衬托使天空显得格外美丽。这条烟柱的颜色希奇古怪,时而黄澄澄,时而金灿灿,时而红通通,时而黑漆漆,各种颜色云雾般团团融合在一起,弥漫在西班牙商船的上空,船上不断发出爆破声,断裂声和各种尖厉的声响。火焰呼呼作响,吞噬着绳索,窜进整个船舱,犹如城市平民暴动,沿街抢劫。朗姆酒燃烧的蓝色火焰摇摇晃晃,仿佛海电狂舞的炬光,又仿佛大学生在狂欢的酒宴上挥动的酒火。但太阳嫉妒这肆无忌惮的火光,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使这火光的色彩几乎难以分辨。火光犹如一张网,一块头巾,在直泻而下的阳光里轻轻飘荡。奥赛罗号掉转船头,人间喜剧第四卷利用仅有的一点风力,逃之天天。它一会儿歪向左侧,一会儿歪向右侧,宛如空中一只摇晃的风筝。这条漂亮的帆船向南抢风航行,时而从将军的视线中消失,隐没在右边笼罩着海面的奇形怪状的烟柱后面,时而潇洒地露出船身,向远方驶去。爱伦娜每一次从船上远运看见父亲,便挥动手绢向他告别。不一会儿,圣费迪南号沉没了,在发出一阵沸腾般的声音之后,立刻被海洋吞没。海面上只剩下一片烟云,在和风的吹拂下缓缓飘荡。奥赛罗号已经远去,小艇朝海岸靠拢。烟雾弥漫在这艘小艇和双桅横帆船之间,通过这片翻滚的烟云的裂隙,将军最后一次瞥见他的女儿。多么带有预言性的景象啊!茶褐色的背景上只能看见白手绢、连衫裙。帆船已经隐没在绿水和蓝天之间,爱伦娜只是依稀可辨的一个点、一条飘逸的线,一个云霞中的天使,一个印象,一个回忆。侯爵在重振家业之后,因苦累过度死去。一八三三年,他死后几个月,侯爵夫人不得不带莫依娜到比利牛斯海滨疗养。任性的孩子提出上山去观赏风景,等她回到海滨,发生了一幕可怕的场景。“我的上帝,”莫依娜说,“我们万不该离开山里,母亲,在那里多住几天才好哩!我们在那里比在这儿强多了。你听见了没有?隔壁该死的孩子整整哭了一宿,不幸的母亲唠唠叨叨哄她,她大概说的是土语,我一句也没有听h董。真倒霉,碰到这样的邻居!这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夜晚。”“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侯爵夫人回答,“好吧,我亲爱的人间喜剧第四卷孩子,我去见老板娘,把隔壁这间房间也要过来,我们单独住一套好啦,这样我们就听不见吵闹声了。今天早上你觉得怎么样?还累吗?”说着,侯爵夫人起身来到莫依娜的床边。“怎么样啦?”她一边问,一边拉女儿的手。“啊!别碰我,母亲,”莫依娜回答,“你的手冷着呢。”说完,小姑娘一扭头,赌气地把睑埋在枕头里,但是那娇滴滴的样子,母亲是不会生气的。就在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呻吟声,声调低沉而悠长,叫女人们听了心里难过。“整整一夜你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为什么不喊醒我呢?我们也好……。”一声更为深沉的呻吟打断侯爵夫人的话,她惊喊道,“那边有人快死了!”她连忙走出房间。“把波利娜给我叫来,”莫依娜喊道,“我要穿衣服了。”侯爵夫人迅速下楼,在院子里见到老板娘,几个人正围着她仔细听她说话。“太太,您在我们旁边房间安排的那个人好象病得很重……。,,“嗨,甭提啦!”旅馆女主人大声说,“我刚派人去找镇长。请想想,一个女人,一个可怜的遭难的女人,昨天晚上到的,步行来的啊。从西班牙来的,没有护照,没有钱。背着的孩子都快要死了。我不能接待她呀。今天一早,我还去看过她呢,因为昨天她刚到的时候,她那个样子真叫我心疼,可怜的女人!她跟孩子睡在一起,两个人都快死了,还都在挣扎。“她一边摘下手指上的金戒指一边对我说:‘太太,我只有这个东西了,您拿着就算是我的房钱吧,这也足够了,我人间喜剧第四卷不会在这儿久住的。可怜的小宝宝,咱们死在一起吧。’她一边说一边瞧着孩子。我收下她的戒指,我问她是谁,但她硬是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刚派人去找医生和镇长……。”“嗬,请您想尽一切办法救她吧,”侯爵夫人大声说,“我的上帝!或许还来得及救她呢!她的一切费用由我给您支付……。,,“嘿!夫人,她的样子可傲气啦,我不知道她乐意不。”“我去看看她……。”侯爵夫人立即上楼去找那个她并不认识的女人,没有想到自己穿着丧服,奄奄一息的病人见了会有害处。侯爵夫人一见这个临死的女人睑色顿时刷白。尽管极度的痛苦使爱伦娜美丽的容貌变了样,侯爵夫人还是认出了自己的大女儿。而爱伦娜见到一个穿黑丧服的女人,立即坐了起来,恐怖地尖叫一声,然后又慢慢躺了下去,她发现这个女人正是她的母亲。“我的女儿!”德·哀格勒蒙夫人说,“您要什么吗?波利娜!……莫依娜!……”“我什么也不需要,”爱伦娜声音微弱地回答,“我原希望能重新见到我父亲,但既然您的丧服已经自我表明……。”她没有把话讲完,紧紧把孩子贴在胸口上,好象要用身体暖和她。她吻吻孩子的额头,然后向母亲看了一眼,眼光里责备的神情仍依稀可辨,尽管已经被宽恕冲淡了。侯爵夫人不愿看见这种责备,她忘记了爱伦娜当年是在眼泪和痛苦中孕育的,是义务的产物,忘记了这个孩子曾经引起了她多么大的痛苦。她慢慢走近她的长女,脑子里只记得爱伦娜第人间喜剧第四卷一个使她尝到生育的愉快,母亲热泪盈眶地吻她女儿,一边喊道:“爱伦娜,我的女儿……。”爱伦娜不作声,她感觉到她的最后一个孩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时,莫依娜、她的随身女仆波利娜,老板娘和医生进屋来。侯爵夫人双手拉着女儿的手,凝视着她,悲痛十分真切。但是水手的遗孀刚刚从海船遇险中死里逃生,整个美满的家庭只救出一个孩子,这一不幸使她悲愤难平,所以她声色俱厉地对母亲说:“这一切都是您造成的!如果您从前对我能象对……。”“莫依娜,出去,你们统统出去!”德·哀格勒蒙夫人放大嗓门,压住了爱伦娜的声音。“发发慈悲吧,我的女儿,”她接着说,“在这样的时刻旧事别提了吧……。”“好吧,我不说啦,”爱伦娜回答,她作了超人的努力来控制自己,“我也是母亲,我知道莫依娜不该……我的孩子在哪儿?”莫依娜出于好奇探头进来。“姐姐,”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说,“医生……”“什么都不用了,”爱伦娜说,“唉!为什么我十六岁那年不死,我当时真想自杀啊!越出礼法决不会有幸福……莫依娜……你。”她断气了,头歪倒在她痉挛地抱住的孩子的头上。德·哀格勒蒙夫人回到自己的房间,痛哭流涕,她接着爱伦娜刚才的话对莫依娜说:“你姐姐大概想对你说,莫依娜,572 人间喜剧第四卷对一个姑娘来说,浪漫的生活是决不会有幸福的,因为越出了传统的思想,特别是因为远离了自己的母亲。”六一个有罪的母亲的晚年一八四四年六月上句的一天,中午时分,在巴黎翎毛街Ⅲ一座大公馆的花园里,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贵妇沿着一条小径在太阳下散步,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小径略有曲折,她在这里走来走去,是为了能看见一个套房的窗户,看来这个套房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转了两、三国之后,她坐到一张半乡间式的椅子上,这些椅子是用带皮的新树枝做的。贵妇人坐在这别致的座位上,通过铁栅栏院墙,可以看见市内林荫道,大街上巴黎荣军院雄伟的金色圆顶,高高耸立在密密丛丛的榆树树梢之上,十分壮观,同时她也能看见荣军院的并不十分宏伟的花园,后面是圣日耳曼区一座最美丽的公馆的灰色门睑。邻近邸宅的花园,大街,荣军院,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因为这个贵族区一天的生活从中午才开始。除非有人心血来潮,或是某个年轻的贵妇非要在早晨骑马,或是某个老外交官有什么非应付不可的礼宾任务,一般在这个时辰,不论仆人或主子,要么在沉沉酣睡,要么是大梦初醒。这位早起的老妇人正是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是这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