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到底有什么斗争呢?这股活泼的泉水流在晶莹的砂土上,为什么没有被地下的火烘干呢?吲……难道泉水与地球的洪炉之间,象海洋与地壳一样隔着一层花岗石吗?换句话说,这座火山还会有爆发的一天吗?有时候,伯爵用好奇的、锐利的目光,很快地把我瞧上一眼,等于一个人想物色同党而打量对方似的;然后一接触我的眼睛,看到它们象张开的嘴巴一般等候答复,似乎说着:“您先开口呀!”他的眼睛便躲开去了。有时他郁闷不堪,脾气很坏;遇到这种情形而伤害了我,他过后自有办法挽回:不说一句道歉的话,可是态度温柔,象基督徒一样谦卑。①指英国有名的政治家威廉·皮特(1759 1 806),幼有神童之目,七岁即注意国家大事,十四岁即智力成熟。②泉水象征眼泪,火象征爱情,为法国文学上传统的比喻。作者在这里引用此譬,是说热情如火的人,一旦遇到不幸,大抵是要发狠报复的,怎么还会流泪呢?人间喜剧第三卷等到我对这个我觉得极神秘,但大众认为极容易了解(因为他们只要用怪僻二字就能把所有内心的谜都解释了)的人物,有了父子般的感情以后,他的家务被我大事改革,面目一新。伯爵不事生产,把家里的事搅得很糟。除掉本兼各职的薪水,其中三个差事是不受兼职不兼薪的限制的,他一年还有十六万左右收入,支出是六万法郎,内中至少有三万落在仆役的腰包里,第一年年终,我把那些坏东西统统打发了,请伯爵运用他的威望帮我找了一批老实人。第二年年终,伯爵受到的侍候比以前好得多,饮食也精致了,现代化设备也享受到了!他有了两匹好马,是我替他向马夫论月包租的;请客的日子,饭菜由舍韦酒家承包,事先讲好价钱,弄得很体面;平日的伙食归我舅舅荐来的一个手段高明的厨娘负责,再加两名下手帮忙;特别开支不计,经常费用一年只花三万法郎,仆人反多了两名;有了他们收拾打扫,这所老公馆就显出它古色古香的诗意,不似先前那么荒凉芜秽了。伯爵知道了这个结果,便说:“怪不得我那些下人会发财了。七年之间,我的两个厨子都开了挺阔气的饭店。”我回答说:“您七年之中损失了三十万法郎。您在法院里向罪犯提起公诉,却在自己家里鼓励人家盗窃。”一八二六年年初,大概伯爵把我的为人看清楚了;我们的关系也到了上司与下属不能更亲密的程度。他对于我的前程并没说过一句话,只是象老师与父亲一般教导我:常常要我为他最繁重的工作搜集材料,起草报告;他一边修改,一边指出他和我的观点有哪些地方不同,对法律条文的解释有什么分别。等到后来我办的一件稿能当作他亲自办的一样送人间喜剧第三卷出去时,他那种高兴的表示等于我最大的报酬,而他也体会到我这种心情。这个小小的插曲,对一个表面上这么严峻的人居然发生很大的作用。伯爵对我,用法律术语说,已经下了最后一审的判决:他捧着我的头,亲着我的额角,说道:“莫里斯,你已经不是我的同伴了,我还说不上将来你跟我究竞是什么关系,倘若我的生活不变,也许会把你当作儿子看待!”伯爵把我带到巴黎最高级的人家,让我坐着他的车,带着他的跟班去作他的代表;那种机会真是太多了,因为他往往正要出发的时候,突然改变主意,叫了一辆街车走了,上哪儿去呢?……简直是一个谜。我从人家招待我的态度上猜到伯爵对我的心意,知道他事先把介绍的话说得多么郑重。他象做父亲一般的体贴,非常豪爽地满足我的需要,而我的知情识趣更使他时时刻刻想到我。一八二七年一月将尽的时候,我在赛里齐伯爵夫人家赌运极坏,输了两千法郎,却不愿意在我经管的账上支付。第二天我心里想:“我是向舅舅要这两千法郎呢,还是靠伯爵解决这个问题?”结果我采取了第二个办法。他正在用早餐,我对他说:“昨天我手气坏极了,心里一火,便继续赌下去,输了两千法郎。您能答应我在本年的薪水中预支吗?”“不,”他很可爱的笑了笑,“在交际场中赌钱,应当有笔赔本。你先拿六千法郎,把赌债还掉;从今天起,咱们各半负担;既然你常常出去作我的代表,至少不能让你的自尊心受到委屈。”我听了并不向伯爵道谢。我跟他之间,道谢的话似乎是人间喜剧第三卷多余的。这点儿微妙的地方,足以说明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性质。虽然如此,我们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他没有把我在他私生活中摸索出来的隧道打开给我看,我也没对他说:“您怎么啦?有什么痛苦呢?”他深更半夜跑在外面干什么?我作他秘书的坐着自备马车回家,他却常常雇着街车,或竞一步一步走回来!一个这样虔诚的人难道受着什么不正当的嗜好腐蚀,而假『二假义地瞒着人吗?还是胸中存着某种嫉妒的心理,比奥赛罗还藏得紧,而他花尽心力想满足那个心理吗?还是私下养着什么低三下四的女人?有天早上,我记不起在哪个铺子里付了账回来,在圣保罗教堂与市政厅之间,撞见奥克塔夫伯爵和一个老婆子讲话讲得那么紧张,甚至没看到我。那老婆子的相貌使我有种说不出的疑心;尤其因为看不见伯爵把积蓄花到哪儿去了,我的疑心更有了根据。你们想,要我来监视主人的行动,岂不可怕?那时我知道他有六十万法郎以上可以存放,倘若存了定期储蓄,以他对我在金钱方面的信任而论,我不会不知情的。有时伯爵早上在花园里散步,到处乱转,仿佛一个人抱着凄凉抑郁的幻想,骑在一匹神话中的飞马上。他尽走,尽走,拼命搓着手,把表皮都快搓破了!倘若我去找他而在一条小路拐弯的地方撞见了,会发觉他眉飞色舞,眼睛不再象一块青玉那样干枯,而变得象长春花一般有层绒毛了;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为了这两种不同的眼神的强烈的对比大为惊奇的:一种是幸福的目光,一种是苦恼的目光。在那种情形之下,有两三次他抓着我的手臂走了几步,我满以为他要把他的快乐倾倒在我心里了;可人间喜剧第三卷是结果只问我:“啊,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更多的时候,特别从我能代他办理公事,起草报告以后,可怜的人站在一口美丽的白石水池旁边,几小时地看着金鱼;水池在园子中央,周围是个圆形的花坛,种着最鲜艳的花。这位政治家扯着面包屑喂鱼,居然为了这种简单的乐趣出神了。以上是这个内心的悲剧暴露的经过:他不但创痛巨深,骚动不已,而且在但丁的《地狱篇》没有描写到的范围中间,还有些惨不忍瞎的快乐的表现……说到这里,总领事又停顿了一会。某星期一,德·格朗维尔院长和行政法院副院长德·赛里齐先生在奥克塔夫伯爵家里开会。他们三个组成一个委员会,我是委员会的秘书。由于伯爵的保举,那时我已经是行政法院的助理审查了。当局瞩咐三人小组暗中研究的政治问题,需要不少材料,当下都摆在我们藏书室内一张长桌子上。德·格朗维尔和德·赛里齐二位把初步准备工作交给奥克塔夫伯爵负责,并且决定先在佩延讷街集会,免得拿文件再带往委员会主席德·赛里齐家。内阁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临了,大部分工作都落在我身上,同时也替我在那一年上挣得了审查官的职位。德·格朗维尔和德·赛里齐两位伯爵的生活习惯跟我主人的很相象,从来不在外边吃饭;但等到听差叫我出去说“圣保罗和勃朗芒托的两位本堂神甫在客厅里等了两小时了”的时候,我们也想不到会议拖得这么晚。那时已经到了九点了。奥克塔夫笑着和他的同僚说:“诸位,你们今天少不得要跟两位神甫一起吃饭了;格朗维尔一向讨厌教士,不知道受人间喜剧第三卷得了党刁、了。”“那要看怎么样的教士。”我回答:“噢!一个是我的舅舅,一个是戈德隆神甫。放心,封塔农神甫已经不在圣保罗当司铎了……”“好,咱们吃饭吧,”德·格朗维尔院长接着说,“我怕的是那些宗教狂;一个真正虔诚的人倒是最痛快的。”于是大家进了客厅。饭桌上空气很愉快。真有学问的人,饱经世故而能说善辩的政治家,都是讲故事的能手,只要他们肯讲。他们要么态度沉闷,要么妙语横生,而不会介于二者之间。对这种风雅的玩意儿,梅特涅Ⅲ亲王的本领不亚于夏尔·诺迪耶吲。政治家的诙谑象钻石一般雕琢得玲珑剔透;每句话都清楚明白,光芒四射,同时又富于人情味。我舅舅很有把握在这三个优秀人物之间保持体统,便尽量发挥他的才智,那么细腻,那么温厚,又象以职业关系而惯于隐藏思想的人一样机灵。当然,那次的谈话没有一点儿无聊与庸俗的气息,对听众的精神作用好比罗西尼的音乐。戈德隆神甫,有如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的,不象一个圣保罗而象一个圣彼得,是个信仰坚定的乡下人,颟预臃肿,从头到脚都是方方正正的一块;对于上流社会,对于文学,简直一无所知,老是大惊小怪,问些出其不意的话,使谈话生十九世纪初期奥地利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曾法国作家,其沙龙是当时浪漫派文学青年聚会的∞ D嘶 阻卜 卜丌 碍i涅相耶。特首迪所梅任诺场① ②人间喜剧第三卷色不少。最后,大家提到社会永远割不掉的一个疮疤——奸淫问题,也正是我们在饭前研究的。我舅舅指出当初制定法巅的立法家始终受着大革命的影响,使民法与宗教的法律完全抵触;他认为一切弊病都是从这个矛盾来的。他说:“在教会看来,奸淫是罪大恶极的行为,在你们法院看来不过是轻罪。犯人不押上重罪法庭而是用马车送往违警庭的。拿破仑手下的参事院对淫妇极其手软,简直是无能。民法不是应当与宗教的法律态度一致,把不安于室的妻子象从前一样送往修道院去过一辈子吗?”“修道院!”德·赛里齐先生接口道,“第一先得办起修道院来;从前大家还把修道院改作军营呢。并且,神甫,您想把社会不愿意容忍的人送给上帝吗?……”“噢!”德·格朗维尔伯爵说,“您真是不了解法国。出头起诉的权在丈夫;但丈夫告发妻子犯奸的案子,一年不到十件。”奥克塔夫伯爵接着说:“这是神甫替教会说话,因为奸淫的罪名是耶稣基督定出来的。在人类发源的东方,女人只是供男人娱乐的一件东西,大家除了要她服从、长得俊俏以外,没要求她具备其他的德性。现代的欧洲家庭是继承耶稣精神的产物,把灵魂放在肉体之上,所以规定婚姻关系不可解除,当作一件神圣的行为。”“噢!”德·格朗维尔嚷道:“婚姻中一切无法解决的困难,教会也的确感觉到的。”奥克塔夫微笑着说:“教会造成了一个新社会;但我们这个社会的风俗,和因气候关系女人七岁就成熟,二十五岁就人间喜剧第三卷衰老的那种风俗,永远不会相同。天主教教会把半个地球的人的需要都给忘了。所以我们只能讨论欧洲社会。女人究竞比我们高,还是低?这是男女关系的真正的问题。倘若女人比我们低,那么教会把她抬得那么高以后,她犯奸淫应当受惩罚。过去便是这么办的。不是处死,就是送修道院,古时的立法就是这么回事。但以后,风俗照例把法律改变了。国王的宝座做了奸淫的床席;而风流案子的增加也表示天主教教条的衰落。现在教会只要求不贞的妇女能真正忏悔,社会也只给她一个黥印而不再教她受毒刑。固然,法律照旧把犯人判罪,但是这再也吓唬不住他们了。并且道德也有两种:社会的道德与法舆的道德。凡是法舆处罚不严的,社会就越大胆越不在乎:这一点我同意洛罗神甫的意见。在判决书的主文前面写着义正辞严的理由而心里不羡慕风流罪犯的法官,恐怕很少吧。社会在节会、习惯、娱乐方面表示根本否定法律,但对付事情的态度比法巅和教会更严:它先鼓励人作假,然后再责罚人家手段笨拙。我觉得有关婚姻的法律应当彻底改革。或许把女子的继承权撤销以后,法国的法律可以变得完满了。”德·格朗维尔伯爵笑着说:“这个问题,我们三个人了解最透彻。我不愿意跟我那位太太一起生活。赛里齐的太太不愿意跟赛里齐一起生活。至于你,奥克塔夫,太太又把你丢下了。我们三人合起来可以包括夫妇之间所有的难题;将来要研究离婚问题的话,我们就是个现成的委员会。”奥克塔夫的叉子掉在玻璃杯上,把玻璃杯打破了,盘子也打破了。他睑白得象死人一样,向格朗维尔狠狠瞪了一眼,人间喜剧第三卷又从眼梢对我瞟了一眼,被我发觉了。德·格朗维尔接着说:“对不起,朋友,我没注意到莫里斯。我跟赛里齐两个先做了你的证人,后来又做了你的同党。我以为让两位年高德劭的教士听到是没关系的。”德·奏里齐先生把谈话转了方向,讲他怎样想讨太太喜欢而终于没成功。根据这位老人的结论,人的好感恶感是不可能定出规律来的;社会的法律只有和自然界的规律接近的时候才能说最完满。但自然界从来不管心灵的结合,人类能够传种,自然界的目的就算达到了。所以现在的法巅把极大的伸缩性付诸偶然是很聪明的办法。只要有男性的继承人,取消女儿的继承权的确是很好的修正:一则免得种族退化,二则减少不合理的婚姻,使男人找伴侣的时候只着眼于德性与容貌,而夫妇生活可以幸福一点。然后他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说道:“可是一个国家把七八百名议员集在一起,还有什么办法改善法律!……至于我,虽然我自己牺牲了,至少还有个儿子将来能继承我......,,我舅舅接着说:“一切宗教问题丢开不谈,我要向阁下提出一点,就是自然界只管叫我们活着,社会却应当给我们幸福。伯爵,您有没有孩子呢?”“我,我有孩子吗?”奥克塔夫伯爵的声音口吻变得那样厉害,使大家不敢再谈女人与婚姻问题了。喝过咖啡,两位伯爵和两位神甫看到可怜的奥克塔夫郁闷之极,便悄悄地溜走了;他连客人陆续走掉都没发觉,坐在壁炉旁边一张靠椅里,怅然若失。人间喜剧第三卷等到他发现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说:“现在你知道我生活中的秘密了。我结婚以后三年,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从仆人手中拿到太太一封信,声明离开我了。信写得相当有骨气,因为女人的天性使她一方面犯这种可怕的过失,一方面还能保持某些品德……现在大家只知道伯爵夫人在船上遇险,以为她死了。我只身独处,已经过了七年!……好了,莫里斯,今晚上不谈了。等我不怕和你谈这问题的时候再谈吧。一个人害了多年的病,一朝有了转机反倒受不了。好转的现象往往象害了另外一种病。”我心里乱糟糟地去睡觉,因为疑团非但没廓清,倒反越来越重了。一个象伯爵那样性格的人和一个由伯爵挑选的女人之间,决不会闹些琐碎无谓的纠纷,所以我预感到必有些古怪的内幕。伯爵既是一个如此高尚,如此可爱,如此完满,如此多情,如此值得人家爱的男人,那么促成伯爵夫人离开的事故至少也是很特殊的。我在隧道上面走了多年,德·格朗维尔先生的一句话仿佛在隧道中丢进了一个火把,虽然没照清楚,但已经足够使我注意到隧道的深广。尽管不知道伯爵痛苦的深度与惨烈的程度,我可明白了他痛苦的性质。细细推敲之下,我不禁堕入一切有情人都可能有的蒙咙半睡的境界:伯爵的发黄的睑,干瘪的太阳穴,大规模的研究工作,常有的出神状态,结了婚的单身汉一切生活上的细节,登时变得通明雪亮,突出来了。噢!可怜的主人,我多么喜欢他啊!他在我心目中显得崇高伟大。我仿佛读到一首伤心的诗,看出我一向认为麻痹的心其实永远在那里活动。极度的痛苦不是常常会变成静止吗?这位大权在握的法官有没有采取报人间喜剧第三卷复行动呢?是不是在那里咀嚼他长期的苦难呢?沸腾不已,达十年之久的怒潮,在巴黎不是一件大事吗?从那次惨变以后,奥克塔夫一向是怎么应付的?我们这时代和过去大不相同,私生活已经变成一个社会问题,所以夫妇的仳离更其不幸。我们两人考虑了几天,因为深刻的痛苦也有它的羞恶之心;可是有天晚上,伯爵终于音调很严肃地和我说道:“你别走!”以下大致都是他口述的话:“我离开中学,回到这所老屋子的时候,有个受我父亲监护的、漂亮而有钱的十六岁的姑娘。由我母亲一手教养起来的奥诺丽纳,那时刚好童年梦醒,看到人生。她妩媚可爱,稚气十足,想着将来的幸福象想着什么首饰一样,而幸福对她也许就是灵魂的首饰。奉教的虔诚使她体味到一些幼稚的乐趣,因为这颗纯朴的心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是诗歌,连宗教在内。她远远地把自己的前途看作永远不散的筵席。无邪,纯洁,从来不曾因为精神骚动而有睡眠不安的现象,从来不曾因为有什么羞耻与悲伤而睑上变色或者掉过眼泪。她甚至也不追究为什么春光明媚的日子心头有些不由自主的冲动。她只觉得自己软弱,天生是听命于人的,她等着出嫁而并没有急于出嫁的欲望。凡是文学作品用描写情欲的方式灌输给人的、也许是必不可少的毒素,与她轻松快乐的幻想是完全无缘的;她对于人生毫无认识,对社会上的危险茫无所知。亲爱的孩子受的痛苦太少了,从来没机会试验她的勇气。总之,她的天真可以使她毫不畏惧地踏到毒蛇堆里去,象某些画家为无邪这个题目所拟想的画面一样。世界上再没一张睑比她的更开朗更快乐的了。明明是意义很清楚的不大得体的问句,人间喜剧第三卷她会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我和她在一起跟兄妹一样。一年终了,就在这所屋子的花园里,站在池子前面扔着面包屑喂鱼,我和她说:…你可愿意咱们俩结婚吗?嫁了我,你可以爱怎么就怎么;换了别个男人,你可能受罪的。’“我母亲正好走来,奥诺丽纳便说:‘妈妈,我跟奥克塔夫说定了,将来我和他结婚……’“我母亲回答:‘十七岁就结婚吗?……不,再等一年半;倘若这期间你们俩情投意合,那么你们的出身、财产都相当,这门亲事可以说把门第与感情兼顾到了。’“等到我二十六岁,奥诺丽纳十九岁的时候,我们结婚了。我的父母都是前朝的老人;为了尊重他们,我们保存这所屋子的本来面目,连家具都没更新,而我们住在这儿也和过去一样象两个孩子。可是我出去应酬,带太太去见世面,认为教导她是我的责任之一。到后来我才发觉,在我们那种情形之下结合的婚姻原来藏着一个暗礁,多少的感情、谨慎、生活,都是被这暗礁砸得粉碎的。丈夫变了教育家,成了老师;而老师的戒尺迟早总会伤人,把爱情给摧残了;因为一个年轻、美貌、安分、快乐的妻子,对于超过她天赋的优势的东西,是受不了的。也许我有许多地方做错了。也许在夫妇生活最难处理的初期,我说话盛气凌人。也许是相反,我犯了另外一种错误,太信任那个纯朴的天性,没监督伯爵夫人,以为她决不会反抗的。唉,不论在政治方面,在夫妇生活方面,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上那些帝国的崩溃与个人的苦难,到底是由于太信任呢还是由于太严厉。说不定在奥诺丽纳心中,她人间喜剧第三卷的丈夫还没有侍合她少女的梦想。一个人幸福的时候,怎么能知道自己违反了人生哪几条规律呢?……”伯爵象一个认真的解剖学家,对于同事们找不出原因的一种病竭力想找出原因来;他责备自己的话,我只记得一个大概;但那种宽大的精神,我觉得和耶稣基督救渡犯奸妇人的精神不相上下。伯爵停了一会又说:“我父亲死了几个月,母亲也跟着去世;又过了一年半,终于临到那可怕的一晚,我出乎意料地拿到奥诺丽纳的告别信。她受了什么幻象诱惑呢?是肉欲吗?是同情人家的患难呢,还是被天才催眠了?这两种力量究竟是哪一种把她突然之间勾摄去的,或是把她逐渐拖下去的?当时我不愿意追究。那一下打击真是太残酷了,一个月之间我象痴呆了一样。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知道原因为妙;而且奥诺丽纳所遭受的不幸,使我对这些事情只嫌懂得太多。至此为止,莫里斯,一切都很平淡;可是我再加上一句话,情形就不同了:那就是我爱着奥诺丽纳,始终疼着她!从被遗弃的那一天起,我就靠回忆过活,把昔日的欢娱一桩一桩回想起来,而那些欢娱在奥诺丽纳是一定不感兴趣的。”他看我眼睛里有些诧异的表情,便接着说:“噢!别把我当作英雄,也别把我看作那么侵,象帝政时代的一个上校说的,不去找点儿消遣。可是,莫里斯,也许那时我太年轻,或者是太痴情了,全世界我竞找不到第二个女人。经过内心剧烈的斗争,我终于想让自己麻醉一下了;身边揣着钱,已经到了对妻子不忠实的门口:不料我心中的奥诺丽纳,好比一座雪白的雕像一般突然站在我面前。那种细腻滑润的皮肤,连人间喜剧第三卷血的流动和神经的震颤都看得出来;那张纯朴的睑,在出事的前一天,和我对她说‘你可愿意我们俩结婚吗?’的时候同样的天真;那股跟德行一样芬芳的天国的香味;还有她眼睛的光彩,举动的妩媚:这些都回到我脑海中来,使我马上溜了,仿佛一个盗墓的人,看到死者的灵魂从坟墓中活生生地走了出来。“在内阁会议上,在法院里,在夜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奥诺丽纳,甚至要拿出全部的毅力才能集中精神,注意我所作的事、所说的话。你瞧,我的工作骨子里是这么回事。我对她,并不比一个父亲看到心疼的儿子因为粗心大意而陷入危险的时候更气恼。我明白我把太太当作一首诗,因为自己欣赏到如醉苦狂的程度,便以为对方也有同样的快感。啊!莫里斯,盲目的爱情是丈夫的过失,可能促成妻子犯各式各样罪恶!我把这孩子当作孩子一般疼着,让她的精力闲着不用;也许她心中的爱还没觉醒,我已经用我的爱情惹她厌倦了。她太年轻,没看出妻子对丈夫的忠诚是发挥母性的第一步,却把婚后第一关就当作整个的人生;于是这倔强的孩子私下诅咒人生,也许为了矜持而不敢在我面前诉苦。在这样一个残酷的局面之下,遇到一个使她大为激动的男人,她便无法抵抗了。而我这个被认为极有眼光的法官,心肠好而头脑老是不得空闲的人,对于无人理解的女子心理的规律,领会得太迟了,直到自己的屋子着了火才在火光底下看出来。那时我按照法律,把我的良心作为法庭;因为以法律来说,丈夫在家里等于一个法官:结果我赦免了妻子,判决我自己有罪。但这样以后,我的爱情竞变成了一种痴情,正如在某些老年人人间喜剧第三卷身上发作的,那种没骨气的、死而无怨的痴情。现在我对于不在眼前的奥诺丽纳,仿佛一个人在六十岁上爱了一个非到手不可的女子,任何代价在所不惜;而且我觉得自己的精力并不亚于青年人。老头儿的大胆,青年人的谨慎,我兼而有之。朋友,要知道社会对于夫妇之间这种可怕的局面,只有冷嘲热讽的分儿。情人被遗弃,社会是可怜他的;丈夫被遗弃,社会只认为他无用。凡是经过教堂与市政府的仪式得来的女人,丈夫要保持不住,就非受人讪笑不可。所以我决不能声张。赛里齐是幸福的。他因为宽宏大量,还能见到太太,加以庇护,加以保卫,又因为他是疼爱她的,所以能体会到极度的快乐,象一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怕给人笑话的大施主:他越受人家取笑,越象父亲溺爱儿女一般得意。…我为了顾全太太,才顶着丈夫的名义!’赛里齐有一天从内阁会议出来和我这样说。“可是我啊,我什么都没有,连给人讪笑而我表示不怕的机会都没有!我只靠着没有养料的爱情支撑!对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我没有一句话可说。看到娼妓,我又避之惟恐不及!我是被法术禁锢而不得不守贞的!要没有宗教信仰,我早自杀了。我向工作挑战,没头没脑地埋在里面,可是工作压不倒我,结果只是浑身滚热,心里火辣辣的,再也睡不着觉……”这个口才那么高明的人说的话,我也不能尽记;但他的热情使他的口才比着法庭上的雄辩更高一级,我听了竞象他一样睑上淌满了眼泪。他歇了一会,我们俩都抹了抹眼睛,然后他又揭穿另外一些秘密。那时我是怎么样的感觉,请你们人间喜剧第三卷想想吧。“以上说的是我内心的活剧,可不是此刻在巴黎演出的看得见的活剧。内心的悲剧,谁也不会感到兴趣。我知道这一点。象你这样和我一同流泪的人,将来也能体会到一个人没法把别人的痛苦移在自己心中,或是移在自己的皮肤上。我们的痛苦只有自己能衡量。便是你吧,你所了解的我的痛苦,也不过凭一种极渺茫的推断。我把无可奈何的相思的苦闷发泄一下的举动,你怎么能看到呢?例如我常常端详着一帧小型画像,觉得她的脑门,她的嘴角的笑容,睑的轮廓,白哲的皮肤,都跟真人一样,我把它们亲着吻着;鬈曲的黑头发,几乎能让我在鼻子里闻到它的香味,拿在手里拈弄。有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了希望,纵身跳起来;有时候失望的痛苦对我好比万箭钻心;有时候我在巴黎踩着泥浆乱跑,想用疲劳来镇压心中的烦躁;这种种情形,你可曾撞见过吗?我的急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