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104

里,万籁俱寂,路易以为母亲已经入睡,但是,借助灯光,他①意指孩子们是非婚生子。人间喜剧第三卷看见母亲用一只汗淋淋的雪白的手掀开了床帏。“我的孩子,”她说。这垂死的人声调里含有某种格外庄重的成分。思潮翻滚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威力,猛烈地震撼着孩子,他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流直透骨髓。“妈妈,你要什么?”“你听我说。明天,对我来说,一切就都完结了。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明天,我的孩子,你就要成为一个大人。所以,我不得不作些安排,可这是咱们俩之间的秘密。去把我小桌上的钥匙拿来!好,打开抽屉,左边有两张封好的纸,一张上写着路易,另一张上写着玛丽。”“在这儿呢,妈妈。”“亲爱的孩子,这是你们的两张出生证,将来对你们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你要把它交给可怜的老安奈特保管,等你们需要的时候,她会还给你们。”她接着说,“在那儿,是不是还有一张我写了几行字的纸?”“是的,妈妈。”路易开始念那张纸上的字:“玛丽·维朗桑,生于……”“够了,”她很快打断说,“别往下念了。孩子,我死后,你把这张纸也交给安奈特,让她送到圣西尔镇公所去,凭着它,镇公所才能正确地填写我的死亡证。准备好纸笔,我要向你口授一封信。”看见孩子准备就绪,向她转过头来表示在听她发话时,她平静地说道:伯爵先生,您的妻子布朗东夫人在安德尔一卢瓦尔省图尔市附近的圣西尔逝世。她已经宽恕了您。“签上人间喜剧第三卷她停下来,迟疑不决,十分激动。“你更不好受了吗?”路易问。“签上:路易一加斯东!”她舒了口气,接着说:“把信封好,写上地址:英国伦敦海德公园布朗东广场布朗东爵士启。”“好了,”她又说,“我死的那天,你到图尔去把这封信发了。”“现在,”停顿片刻之后,她说,“亲爱的孩子,去把那个你见过的小钱包拿到我这儿来。”路易将钱包拿来后,她说:“这里有一万二千法郎,是给你们的。唉,你们本来可以更富有一些,假如你们的父亲……”“我的父亲,他在哪儿?”孩子喊了起来。“死了,”她把一只手指放到嘴唇上,“他死了,为了挽救我的名誉和性命。”她抬起双眼望着天空。要不是痛苦的眼泪已经流干,她一定又要哭了。“路易,”她又说,“在这儿,在我的床头,对我发誓,你要把刚才写的和我对你说的统统忘掉。”“好的,妈妈。”“拥抱我吧,亲爱的天使。”她沉默了很久,仿佛想从上帝那里汲取勇气,根据自己还残存多少力量来决定说多少话。人间喜剧第三卷“听着,这一万二千法郎就是你们的全部财产。你一定要把钱放在自己身上,因为我死了之后,司法人员就要来查封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再属于你们,就连你们的母亲也不再属于你们!而且,可怜的孤儿,你们必须离开这儿,谁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我已经对安奈特的命运作了妥善安排,她每年可以得到一百埃居,她肯定会留在图尔。但是,你自己和你弟弟,你准备怎么安排呢?”她坐了起来,看着她那倔强的孩子。孩子站在她床前,额上渗出了汗珠,激动得睑色煞白,泪水模糊了眼睛。“妈妈,”他以深沉的声音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过了。我要把玛丽送到图尔的学校里去。我要把一万法郎交给老安奈特,让她把钱保存好,并请她照顾弟弟。然后,我带上剩下的一百路易到布雷斯特去,我到船上去当见习水手。玛丽学习期间,我就可以当上海军上尉。总之,妈妈,去吧,您放心地去吧,我回来的时候就会有钱了,我要让我们的小宝贝进综合理工学院,或者按他的兴趣去引导他。”母亲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闪出了一道快乐的光芒,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在滚烫的面颊上流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她看到在这顷刻间变成大人的儿子身上有着他父亲的心灵时,她几乎由于过度兴奋而死去。“上界来的天使,”她哭着说,“你用一句话就抹去了我的一切痛苦。啊,什么痛苦我都能忍受了。——这是我的儿子,我生了、养了这个人!”她向空中举起双手,又把双手合一,以表达她那无边的快乐。然后,她就躺下了。人间喜剧第三卷“妈妈,您的睑煞白!”孩子喊道。“快去找一位神甫来。”她用垂死的声音回答。路易叫醒老安奈特。她惊恐万状地向圣西尔的神甫家跑去。上午,维朗桑夫人在最感人的气氛中接受圣礼。两个孩子、安奈特和已经与他们成为一家人的纯朴的园丁全家,都跪在地上。一个普通乡村唱诗班的孩子送来的银十字架立在床前,一位老神甫为行将就木的母亲主持临终傅Ⅲ。终傅!真是个崇高的字眼,它所代表的思想比字眼本身更为崇高,只有罗马教会侍合使徒教义的宗教才有这样的圣礼。“这位妇人受过多少苦啊!”本堂神甫用他纯朴的语言说道。玛丽·维朗桑什么也听不见了,可她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她的两个孩子。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倾听着这垂死者的呼吸,那呼吸已经越来越缓慢。不时发出的一声长叹表明她还活着,也透露出她内心的斗争。最后,母亲停止了呼吸。除了玛丽,所有的人都痛哭流涕。这可怜的孩子年纪太小,还不懂得死亡的涵义。安奈特和园丁的妻子为这位可爱的女人闹上了眼睛,此时,她的美貌又光彩夺目地显现出。她们送走了所有的人,撤去了房间里的家具,把死者用裹尸布裹好,放平,在床的周围点上蜡烛,摆好圣水缸、黄杨树枝和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按照当地的风俗,推开百叶窗,拉开窗帘。晚些时候,副本堂神甫来这儿过夜,和①临终圣礼的名称。人间喜剧第三卷一刻也不愿离开母亲的路易一起祈祷。星期二早晨举行了葬礼。只有老保姆和两个孩子在园丁妻子的陪同下送葬。这位女性的才情、美丽和风雅曾经驰名全欧,如果她不曾犯过那桩甜蜜的罪行,在伦敦,她的送葬行列必定会具有隆重的贵族气派,并成为各家报纸大肆渲染的重要新闻。为了使这些得到宽恕的天使能够进入天堂,这种罪行在人世间总是要受到惩处的;人们往母亲的灵柩上扔土时,玛丽哭了,这时他才明白他再也看不见母亲了。一个简陋的木十字架竖在她的坟上,上面是圣西尔的神甫撰写的碑文:此处安息着一位不幸的女人终年三十六岁以芳名奥古斯塔进入天国请为她祈祷!一切都结束后,两个孩子回到石榴园,朝这所住宅看了最后一眼;然后,他们手拉着手准备和安奈特一道离开这里。他们把一切都托付给园丁,并请他呈报法院。这时,在水井的台阶上,老保姆把路易叫住,拉到一边,对他说:“路易先生,这是夫人的戒指!”孩子哭了,为了能得到亡母一件活的纪念品而深受感动。就他的能力而言,他根本不可能想得这么周到。他拥抱了老人间喜剧第三卷保姆。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发了。他们经过凹路,走下土坡,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图尔走去。走到桥上时,玛丽说:“妈妈是从这儿来的。”安奈特有个表妹,是个休业的老裁缝,住在图尔的盖尔什街。她把两个孩子带到这位亲戚家里,打算和她一起生活。但路易向她解释了自己的计划,把玛丽的出生证和一万法郎交给她。第二天,他在老保姆的陪伴下,送他弟弟去学校。他扼要地向校长介绍了弟弟的情况。出来时,他把弟弟带到校门口,郑重其事而又亲切体贴地嘱咐了一番,让他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已孤立无援了。他对弟弟凝视了很久,拥抱了他,又打量一阵,擦去眼泪,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一直站在校门口的弟弟。一个月以后,路易 加斯东以见习水手的身分登上一艘军舰,离开了罗什福尔港湾。他倚在轻巡航舰鸢尾号的船舷上,凝望着迅速飞逝、逐渐消失在蓝色水平线上的法国海岸。不一会,他就象在这个世界上和在生活中一样,只剩下独自一人,迷失在大西洋上了。“不要哭,年轻人!上帝会帮助所有人的。”一个老水手用他那既粗鲁又善良的大嗓门对他说。孩子以充满自豪的目光向这个人致谢。然后,他低下头,听天由命地投入了水兵生涯。他已经成了父亲。一八三二年于昂古莱姆黄晋凯译人间喜剧第三卷被遗弃的女人献给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①她忠诚的仆人奥诺雷德巴尔扎克一八三五年八月于巴黎一八二二年初春,巴黎的医生把一个大病初愈的年轻人打发到下诺曼底来。他的病是由于过分用功,或者,也可能是由于过分放荡而引起的。病后的调养需要完全休息、素淡的饮食、清凉的空气和绝对避免感情冲动。贝森吲丰饶的田野和外酋淡泊的生活,对他的康复似乎颇为有利。他来到距离海滨两法里远的美丽的城市巴耶,住在一位表姐家里。表姐以长期蛰居僻壤的人所特有的那种热诚迎接他,因为一位亲戚或一位朋友的光临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荣幸。除了某些习俗之外,所有的小城都是大体相仿的。这位①洛尔·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1784 1 838),拿破仑部将朱诺元帅的遗孀。她和巴尔扎克相识于一八二五年,并成为密友。巴尔扎克曾帮助她写作《回忆录》。她的回忆,以及她给巴尔扎克介绍的许多朋友,对作家认识帝国时期的历史大有裨益。②贝森,诺曼底一个富裕的牧区。人间喜剧第三卷年轻的巴黎人名叫加斯东·德·纽埃尔。他在表姐圣塞韦尔夫人和组成她那个小国子的人家中度过几个晚上之后,很快就结识了被这个封闭的小圈子视为全城代表的社会名流。加斯东·德·纽埃尔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是同一种模式,在组成昔日法国的许多独立王国Ⅲ的都会里,善于观察的人都能发现这类人物。首先是这样一个家庭:其贵族门第在方圆五十法里之外便无人知晓,可在酋内却被认为不容置疑,而且肯定属于最古老的世家。这类小范围内的王室家族,谁也料想不到,是倚仗联姻关系才和纳瓦兰家族、葛朗利厄家族沾上了边,又与卡迪央一家牵上了线,并攀上了布拉蒙绍弗里家的。这类名门望族的家长通常总是一名果敢的猎人。此公缺乏教养,只知道以其显赫的姓氏欺压他人。他对专区区长勉强容忍,正如他勉强忍受捐税一样;他对十九世纪产生的新贵一概不予承认,而且指出内阁首相并非贵族,简直是政界的一桩怪事。他的妻子说话嗓门很大,语气斩钉截铁;她曾经拥有很多膜拜者,但从不贻误复活节领圣体的仪式。她不会教育女儿,总认为单凭姓氏她们就能永远相当富有。此外,夫妻两人对当代的奢侈一无所知,他们还保留着现在只有舞台上才穿戴的服装,对于银器、家具和马车,他们都偏爱老式的,对习俗和语言也是如此。这种古老的排场与外酋的俭朴风气倒恰好能融为一体。总之,这是些贵族遗老,只是没有征收土地转移税的权利,也没有成群的猎犬和镶着饰带的服装而已。他①指在封建领主统治下自主权颇大的古行省。人间喜剧第三卷们洋洋自得,一心效忠于他们只是远远望见过的王公。这个incogllitoⅢ的古老家族还保持着古代立经挂毯吲上那些人物的与众不同之处。在这个家族里,肯定还有一位当少将的叔伯或兄弟,佩带过红缓带,在宫里做过官,曾经跟随黎塞留元帅出征过汉诺威吲。你在这里与这个人物相遇,就象见到了路易十五时代一本古老的小朋子上脱落下来的一页。和这个守旧的家庭相对立的,是一个更加富有,而贵族门第却没有那么古老的家族。夫妻俩每年冬天到巴黎去度过两个月,从那里带回转瞬即逝的时尚和昙花一现的热情。夫人很漂亮,但有点矫揉造作,总是赶不上时髦,可她还常常嘲笑左邻右舍的愚昧无知。她的银器是新式的。她有几个小厮、黑奴和一个贴身男仆。她的长子拥有世袭财产,有一辆轻便双轮马车,终日无所事事。次子是最高行政法院的助理。父亲熟知内阁内幕,常爱讲点有关路易十八和凯拉夫人的轶闻圳。他的钱都买了五厘利的公债,谈话中竭力回避苹果酒的价钱问题,但有时仍不免露馅,对于更正酋内大户财产的数字表现出特殊的兴趣。他是酋议会议员,身穿在巴黎定做的衣服,佩戴荣誉勋位十字勋章。总之,这位贵族对复辟王朝颇为了解,一心在议会里设法捞钱。不过,他的保王主义却不象与他分庭抗礼的家族那么纯正。他订阅《法兰西新闻》和①意大利文:隐姓埋名。此处可译为不见经传。②一种经线垂直的古式挂毯。③黎塞留元帅(1696 1788),路易十五时代的重要人物,曾多次率军出征。此处指欧洲七年战争期司黎塞留入侵德国汉诺威一事。④凯拉伯爵夫人(1785 1 852),路易十八的宠姬。人间喜剧第三卷《辩论报》,而对方只看《每日新闻》。过去的代理主教、现在的主教大人,在这两大势力当中脚踩两只船。这两户人家在他面前表现出对宗教的尊敬,却不时让他想到杰出的拉封丹在《驮圣骨的驴子》这篇寓言结尾处所表现的寓意Ⅲ。这位老好人是平民出身。等而下之就是那些二流明星了,这是些华收入一万到一万二千利勿尔的贵族,有的当过舰长,有的曾是骑兵上尉,有的什么也不是。要是骑马在路上走,他们的位置应在手捧圣器的神甫和出巡的税务检查官之间。他们几乎都在侍卫队或火枪队里混过,而今却在自己的庄园里悠哉游哉地打发日子,对一次伐木或自己酿造的苹果酒的关注更基于对君主政体的兴趣。不过,在两局惠斯特之间,或在掷骰子的时候,他们依据烂熟于心的家谱计算陪嫁、权衡婚姻之后,也会谈论一通宪章和自由党人。他们的夫人神气十足,坐在柳条轻便马车里摆出一副宫廷气派。她们以为披上披肩,戴上软帽,就是盛装华服了。她们一年买两顶帽子,可是都要经过反复盘算,通常是求人顺便从巴黎带回来。一般说来,她们品行端正,喜欢饶舌。在这群贵族人士主要成员周围,聚集着两三个出身高贵的老处女,她们已经解决了人类的不动产问题。她们自己似乎就封存在这些你看到她们的房子里,她们的面孔,服饰,也①该寓言的结尾是这样两句诗:人们并不是向无知的官吏致敬他们看重的只是他的官服。人间喜剧第三卷成了本宅、本城、本酋的一部分。她们就是本宅、本城和本酋的传统、记录和精神。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某种僵硬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她们懂得恰到好处地微笑或摇头,也会不时说上几句被人认为相当俏皮的话。几个富有的资产者,由于他们的贵族观点,或是由于他们的财产,也钻进了这个小小的圣日耳曼区Ⅲ。尽管他们已经上了四十岁,可那个圈子里的人谈起他们时还是说:“这小家伙思想还端正!”于是选他们当了议员。一般说来,他们受到那几位老处女的庇护,但风言风语也不少。最后还有两三个教士受到这个名流社会的接待,或因为他们有教士佩带的襟带,或因为他们较有风趣。贵族们在一起感到穷极无聊,才让个把资产者进入他们的沙龙,就象面包师往面团里放酵母一样。堆砌在这些头脑里的全部智慧是一定数量的老观念,同时夹杂着每天晚上搅和在一起的某些新思想。表达这些观念的语句犹如小海湾里的海水,天天有潮涨潮落,总是那些同样的旋涡;谁今天听到了那空荡荡的回响,明天还能听到,一年以后还能听到,永远如此。他们对世间事物一成不变的裁决形成了一门传统学科,谁也休想再加进一点新精神。这些墨守成规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在习惯的圈子里打转。这些习惯正象他们对宗教、政治、道德、文学的见解一样,都是无法更动的。要是一个外来者得以进入这个小国子,每个人都会带点①喻指外省的贵族圈子。人间喜剧第三卷嘲弄地对他说:“你们巴黎社交界的那种光采,您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每个人都非议左邻右舍的生活方式,尽力使人相信在这个圈子里他是个例外,他还曾徒劳无益地想要更新这种生活方式。不过,这些指摘只能是他们相互间的事,如果这位外来者随声附和几句,那他可就倒霉了,人家立即把他看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坏蛋,一个象所有的巴黎人一样腐化堕落的巴黎人。在这个小小的社交界里,人们所属的党派阵营受到严密注意,生活中的每件事物都十分协调,一切都清清楚楚,贵族的身分和土地的价值都明码标出,就象每天报纸最后一版刊载的交易所行情一样。当加斯东·德·纽埃尔在这里露面时,他早被放在巴耶见解那具准确无误的天平上称量过了。他的表姐圣塞韦尔夫人已经宣布过他的财产数字,他可望得到的财产数字,炫耀过他的家谱,吹嘘过他的学识、他的彬彬有礼和谦逊。他受到了他所期待的欢迎,人们把他当作一位高尚的贵族来接待,但却不拘礼节,因为他才二十三岁。一些少女和几位母亲已经在向他暗送秋波。在奥日谷地,他有一万八千利勿尔的年收入,他父亲迟早要把玛奈维尔古堡及其属地留下给他。至于他所受的教育,他的政治前途,他的人品、才干,都是毫无问题的。他的土地肥沃,田租有保证,已开辟出上好的种植园,修理费和捐税都由佃户承担,苹果树已有三十八年的历史。他的父亲正在与人商谈一笔交易,要买进和他的猎场毗连的二百阿尔邦森林,还打算整个筑起一道围墙。任何人世的荣耀,即使有希望当上内阁成员,也无法与这样的优势相抗衡。不知是出于狡黠,还是另有盘算,圣人间喜剧第三卷塞韦尔夫人从来没提到加斯东的哥哥,加斯东自己对此也讳莫如深。他哥哥得了肺病,看来不久就得被人埋葬、哀悼,乃至遗忘。加斯东·德·纽埃尔开始拿周围这些人士取乐。他在自己的画朋上惟妙惟肖地勾画出他们瘦削、钩曲、布满皱纹的尊容,古怪可笑的装束和习惯动作。对此地方言里的诺曼底表达方式、对他们粗野不文的思想和性格,他也很感兴趣。但是,这种忙于在笼子里打转的松鼠似的生活,他过了一阵之后,就感到在这种类似修士在修道院深处所过的、一切都已事先定好的生活里,缺少对照反差,于是他陷入了危机,虽还不到烦闷或厌恶的程度,却已包含着烦闷和厌恶所产生的后果。植物被移植到一块截然不同的土地上,难免有一阵要出现萎缩和生长不良的现象;经过过渡阶段的轻微不适之后,对人来说,这种移植现象也就结束了。确实,如果没有什么力量把他拉出这个社会,他就会不知不觉地接受这一切习俗,适应这种已经征服了他、消耗着他的空虚生活。加斯东的肺部已经习惯这种空气。他打发着这种无所事事、无所用心的日子,已经准备承认这是一种呆板、单调的幸福。过去在巴黎,他曾十分热中于那种充满生气勃勃的行动、思想不断结出果实的生活,现在,他对这一切开始淡忘了。生活在这些活化石中间,他也即将石化,而且要永远留在这里,象尤利西斯的伙伴Ⅲ一样,对自己那肥大的躯壳颇为满意。一①罗马神话中的尤利西斯即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荷马史诗《奥德修纪》卷十记载:奥德修一行来到埃亚依岛上,他的同伴喝了女神刻尔吉的药酒后都变成了猪,而且觉得这猪的躯壳也不错,不想再恢复人形。人间喜剧第三卷天晚上,加斯东·德·纽埃尔在一间客厅里,坐在一位老妇人和当地教区的一位代理主教中间。客厅镶有灰色护壁板,墙上挂着几幅家人的肖像,地面上铺着白色大方砖,摆着四张牌桌,十六个人围着牌桌一面闲聊,一面玩惠斯特。加斯东·德·纽埃尔什么也不想,只是一味消化着美味的晚餐。这种美味的晚餐,就是外酋一天的盼头。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觉得这里的习俗颇有道理了。他悟出这些人为什么能在破旧的桌布上继续玩着前一天用过的纸牌,也悟出了他们怎么能做到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而讲究穿着打扮。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单调运动里,在这种习以为常的平静里,在这种对于漂亮的东西完全无知的状态中,他揣测到了某种无以名之的哲理。总之,他几乎完全明白了奢华的无益。巴黎城,连同它的激情、风暴和享乐,在他心中已经如同童年的记忆一般了。有一位少女,见面之初,他曾觉得她睑相呆侵,举止缺乏风度,服饰令人生厌,表情十分可笑。但现在他却真诚地赞赏着她那通红的双手Ⅲ和谦逊腼腆的神态了。他算是完了。他原来从外酋到了巴黎,现在又要从巴黎发烧一般的生活回到外酋冰冷的生活中来。他听到的话,没有一句能象在沉闷的歌剧伴奏中出现一句精彩的乐句那样,引起他的激劝。“您昨天不是去看过德·鲍赛昂夫人吗?”一位老太太问当地王族的家长。“我是今天早上去的。”他答道,“我发现她很忧郁,很痛①在巴尔扎克笔下,血统高贵的人,其肤色总是十分白皙;两手通红则是血统不纯的表征。人间喜剧第三卷苦,我甚至没能让她答应明天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您是和德·尚皮涅勒夫人一起去的吗?”老太太露出一种惊讶的神情喊道。“是和内人一起去的。”这位贵人平静地说,“鲍赛昂夫人娘家不是属于勃艮第家族吗?当然,这只是娘家。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姓氏就足以开脱一切了。我内人很喜欢子爵夫人,而且,这位可怜的贵妇人孤苦冷仃已经这么久了,以至......,,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德·尚皮涅勒侯爵以平静冷漠的神情注视着周围的人。这些人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审视着他。但是,人们简直难以猜透,他所作的让步,究竞是由于同情德·鲍赛昂夫人的不幸呢,还是由于考虑到她的贵族门第;他是以接待她为荣呢,还是出于敲陧想迫使当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妻子去看她。贵妇们面面相觑,似乎在相互磋商;于是,一片沉默突然笼罩了客厅,这种态度足以表明她们对此不敢荀同。“这位德·鲍赛昂夫人,莫非是那位因和阿瞿达潘托先生的风流韵事而闹得满城风雨的贵妇么?”加斯东问他身边的一位妇女。“一点不错,正是她,”对方回答,“阿瞿达侯爵结婚之后,她就到库尔塞勒来住了。这里的人谁都不接待她。况且,她很聪明,不会感觉不到她处境的尴尬,所以她也没打算见任何人。德·尚皮涅勒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到她家去过,但她只接待了德·尚皮涅勒先生,大概因为他们是亲戚吧!他们和鲍赛昂家族有联姻关系。老鲍赛昂侯爵娶了尚皮涅勒家长人间喜剧第三卷房的一位小姐。尽管德·鲍赛昂子爵夫人被认为是勃艮第家族的后裔,但是,您知道,我们这儿是不能接待一个和丈夫分居的女人的。我们很愚蠢,还抱着这些老观念不放。德·鲍赛昂先生是位风流文雅的男子,宫中的要人,他肯定是深明大义的,子爵夫人这样逃出来,就更是错上加错,她真是晕了头了……”德·纽埃尔先生听着对方的话,早已心不在焉。他浮想联翩。奇遇正在向他的想象力微笑,心灵在孕育着朦胧的希望,种种无以名状的幸福、疑惧和事变的预感纷至沓来。但是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这海市蜃楼,这瞬息万变的景象提供依据,使那景象固定下来。在这种时刻,除了“浮想联翩”这个词以外,我们又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这种奇遇的魅力呢?心飞神驰,一个个难以实现的计划产生出来,爱情的幸福在萌发。也许,这爱情的萌芽已包含着爱情的全部,正如种子包含着鲜花及其馨香和丰富的色彩一样。德·纽埃尔先生根本不知道在那桩轰动一时的变故之后,德·鲍赛昂夫人隐居到诺曼底来了。那种事,是大多数妇女既羡慕不已又嗤之以鼻的,特别是当青春和美貌的魅力足以为这种过错辩解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名声,无论由何而来,都具有难以理解的威望。对于女人来说,就象对于古代的家族一样,似乎罪恶的光荣可以消除罪恶的耻辱。一个家庭可以因其成员被斩首而洋洋自得,同样,一个漂亮的少妇,也可以因她幸福的恋情或遭到可怕的遗弃而带来赫赫名声,从而更加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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