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97

不过这些想法已经完全现代化了。她丈夫对拿当的厌恶再也不能阻碍她爱拿当,这与她扮演的角色是相侍合的。拿当越是不值得敬重,她就越了不起。诗人火热的言辞在她身体上引起的反响比在心灵里更强烈。情欲唤醒了『二慈。『二慈是最崇高的德行。伯爵夫人认为,只要从『二慈出发,爱情的冲动、爱情的欢乐和过火的举动都是可以容许的。她觉得做拉乌尔在人世的保护神是一件崇高的事。以自己白哲纤弱的手扶持一个在她看来是真正的而不是泥塑的巨人,在没有生命的地方播下生命的种子,暗暗地做一个伟大前程的缔造者,帮助一个天才与命运之神搏斗,并降服命运之神,为他刺绣比武时披挂的彩带,为他提供斗争的武器,给他破妖术的护身侍和治伤口的药膏,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啊!对受过玛丽那样的教育,象她那样虔诚而高尚的女人来说,爱情该是一种给人以快意的『二慈行为。这就是她胆大的原因。纯洁的感情不在乎受到玷污,就象妓女不在乎道德廉耻一样。她有一种诡辩的想法,认为自己的行为丝毫不损害夫妇之间的信义。一人间喜剧第三卷旦确信了这一点,她便纵情享受和拉乌尔相爱的欢乐。于是生活里的许多细枝末节变得意味无穷了。她的小客厅将是她思念拉乌尔的地方,因而成了圣殿;连她精致的文具盒也有了新的意义,它在她心里唤起了与拉乌尔通信的无限乐趣:她将有信要读,要珍藏,要回复。梳妆打扮在女人生活里本来就具有美妙的诗意,只不过这种诗意过去她已领略尽了或者还根本没有认识,而今在她眼里又有了从未发现的魔力。顿时,对她也象对所有的女人一样,梳妆打扮成了一种表达内在思想的方式,成了一种语言,一种象征。为了讨他喜欢,为了替他争光而精心选择一件装饰品,这里面包含着多大的享受啊!现在她也天真地忙于这些有趣的小事了,这些小事占了巴黎女人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使她们家里的摆设和她们身上的穿戴具有极大的意义。很少有女人只为自己而出入丝绸店、帽子店、成衣店。年纪一大,她们不是就不再想到打扮自己了吗?要是你散步时看到一张睑在橱窗玻璃前停留片刻,你不妨把它好好观察一下。你会发现,在那开朗的额头上,在闪着希望之光的眼睛里,在浮动于嘴唇的微笑里,都写着这样一句话:“我要是佩戴上这个,他会觉得我更好看些吗?”杜德莱夫人的舞会是在一个星期六晚上举办的;星期一,伯爵夫人去看歌剧,她确信在那儿能见到拉乌尔。果然,拉乌尔站在通往楼厅的阶梯上,伯爵夫人走进包厢时,他垂下了眼睛。德·旺德奈斯夫人非常高兴地发现,她的情人开始注意衣着了。这个一向不考虑如何打扮才算风雅的人,今天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浓密的发卷上抹了香发油,又光又亮;他人间喜剧第三卷穿着一件入时的背心,领带结得端端正正,衬衫的褶痕无懈可击。他按照时尚,戴一副黄手套,手上露出来的部分显得很白。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仿佛摆好姿势让人画像似的。他神气十足,似乎对整个剧场漠不关心,但又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躁心情。眼帘虽然低垂着,眼睛却似乎望着伯爵夫人搁手臂的红丝绒扶手。费利克斯坐在包厢的另一角,背对着拉乌尔。聪颖的伯爵夫人选择了一个适当的姿势,使自己能俯视拉乌尔靠着的那根柱子。在短短的时间里,玛丽竞使这个有才智的男人放弃了在衣着方面玩世不恭的态度,这个变化表明了她对他的影响。不管是多么庸俗的女人或是多么高贵的女人,无疑都会为此而陶醉,因为任何变化都意味着顺从。玛丽不禁想起她那几位可恶的女教师,心想:“她们说得对,被人理解确实是一种幸福。”两个恋人用敏锐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厅,然后交换了会心的一瞥。这一瞥如同甘露滋润了两颗被期待焚烧着的心。“我在这地狱里已熬了一个钟头,现在,天堂的门开启了。”拉乌尔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在这儿,可是我不自由啊!”伯爵夫人的眼睛说。只有小偷、密探、情侣、外交家,总之,只有行动不自由的人才懂得目光的表达能力和用目光交谈的乐趣,只有他们能理解这充满内心活动的光亮的一闪一烁所包含的智慧、温柔、幽默、愤怒或无耻。拉乌尔感到自己的爱情因苦于得不到满足而更难克制,在障碍面前变得愈来愈强烈。他所在的阶梯离伯爵夫人的包厢不到三十步,然而他却无法消灭这个距离。拉乌尔是个性情暴烈的人,他一向认为欲望和占有的乐趣之间是没有多大间隔的。现在,面对着这个地面上的、却又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恨人间喜剧第三卷不能如虎腾跃,一步跳到伯爵夫人面前。狂怒之下,他想作一次试探。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向伯爵夫人行了个礼,伯爵夫人只傲慢地微微点了点头。女人们常以这样的动作使她们的崇拜者不敢造次。费利克斯伯爵转过身来,看谁在和她妻子打招呼;见是拿当,便根本不向他致意,好象责问他怎么如此大胆,然后慢慢转过头去和妻子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赞许她对拿当不屑一顾的态度。当然,包厢的门对拿当是关闭的。这一位凶狠地盯了费利克斯一眼。谁都会用佛洛丽纳的一句话来解释这目光的意思:“你呀,你很快就不能戴自己的帽子了。”Ⅲ当时最放肆的女人之一,德·埃斯巴夫人,从她的包厢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她提高嗓门对舞台上的演出随便叫了声好。站在她的包厢下方的拉乌尔终于转过头来;他向她行了个礼,她对他嫣然一笑,好象说:“要是人家把您从那儿赶走,您就到我这儿来。”拉乌尔离开那根柱子,来拜访埃斯巴夫人。他必须在这儿露面,为的是叫德·旺德奈斯那小于明白,名气和门阀一样值钱,在他拿当面前,所有装饰着爵徽的大门都会打开。埃斯巴夫人硬要他坐在她对面的前座上。她想盘查他。“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今晚可真够迷人的。”她对他夸奖伯爵夫人的打扮,好象在夸奖他前一天刚出版的一本书。“是的,”拉乌尔冷淡地说,“白鹳羽毛对她非常合适;不过她似乎舍不得摘掉它,前天就开始佩戴了。”他又随便加了①意思是要给他换一项“绿帽子”。人间喜剧第三卷这么一句评论,为的是打消侯爵夫人认为他和伯爵夫人已有默契的想法。“您知道这句谚语吗?”她反驳道,“好事当继续。”要论唇枪舌战,文豪不一定都比侯爵夫人们强。拉乌尔打定主意装侵,这是聪明人的最后一招。“这句谚语用在我身上倒是千真万确的,”他说,同时风流地看着侯爵夫人。“我亲爱的,您这句话说得太晚了,我无法领情。”她笑着回答,“算了,别假正经了。昨天早晨在舞会上,您觉得德·旺德奈斯夫人佩着白鹳羽毛很美!她心里明白,所以今天又为您戴上它。她爱您,您喜欢她;这确实太快了点儿,不过我看,你们相爱是很自然的事。我没说错吧?否则您就不会这样死劲绞您的手套了。当一个男人不能坐在他所崇拜的女人的包厢里,而是被人家当众用不理不睬的办法赶出来坐在我旁边,因而气得要命的时候,或者他希望人家大声对他说的话,人家只能小声对他说,弄得他烦躁极了的时候,才会象您这样绞自己的手套。”确实,拉乌尔正绞着自己的一只手套,露出一只白得惊人的手。“您为她作出了您不曾为社会作出的牺牲,”她继续说,一面肆无忌惮地盯着拉乌尔的那只手,“她该为自己的成功高兴,而且会因此而自命不凡;不过,我要处在她的地位,也许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以前仅仅称得上聪明,今后她会被看成天才了。您写本书把她描绘一番吧,您是很会写这种书的。亲爱的朋友,书里别忘了提德·旺德奈斯,就算为我写人间喜剧第三卷的吧。他太自以为是。我受不了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气,就好象他是奥林匹斯山的朱庇特似的。据说,神话里的所有天神中,惟有朱庇特没遇到过不顺心的事。”“夫人,”拉乌尔激动地说,“要是您以为我会把自己的感受和爱情当作商品来出卖,那您就把我的灵魂看得太低下了。我宁愿照英国人的习惯,在女人脖子上套根绳子,把她牵到市场上去卖,也不干这种文学上的下贱勾当。”“可我了解玛丽,她会叫您写的。”“她才不会呢!”拉乌尔满腔热情地说。“这么说,您很了解她哕?”拿当不禁笑自己,他,一个写戏的人,竞把假戏当真了。“戏已经不在那儿演了,”他指指舞台说,“戏在您的包厢里演。”他拿起观剧镜观察剧场,以掩饰自己的窘态。“您怨恨我吗?”侯爵夫人斜睨着他问道,“您的秘密不是总被我识破吗?我们是很容易和解的。您到我家来,我每星期三接待客人。亲爱的伯爵夫人只要看到您来,她就会每次必到。有时候我在四点到五点之间会见她,这是我接待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的时间。我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我把您也算在受优待者之列。”“嘿!”拉乌尔说,“您瞧,上流社会是多么不公正,人家还说您厉害呢!”“我吗?”她说,“必要的时候我也厉害。难道不需要自卫吗?不过,您那位伯爵夫人,我是很喜欢她的,您该高兴了吧!她很迷人。她将以孩子般的快乐心情,把您的名字第一人间喜剧第三卷个刻在她的心坎儿上。所有的恋人,哪怕是那些小伍长,也都是怀着这种心情把他们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刻在树皮上的。女人的初恋好比一个甜美的果子,过一段时间以后,我们给男人的温情和体贴里就会搀杂些手腕。象我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什么都可以讲,什么都不怕,连新闻记者也不怕。我跟您说了吧,我们女人往往要到迟暮之年才知道怎样使男人幸福,而我们开始恋爱时则是使自己幸福,同时让你们男人的自尊心得到种种满足。在初恋的女人身上,心灵一片天真,一切都出乎意料地令人心醉神迷。您的诗人气质那么重,一定会喜欢花甚于喜欢果子。我们半年后等着瞧吧!”拉乌尔象所有犯了罪的人一样,总是想方设法一味抵赖。然而这只能给厉害的辩论对手提供武器。这场巴黎女人最擅长的妙趣横生而又布满陷阱的谈话,如同无数套索,把拉乌尔套住,无法脱身,他真怕无意中泄露了实情,被侯爵夫人利用来取笑他;因此,看到杜德莱勋爵夫人走进包厢,他便谨慎地抽身走了。“怎么样,”这位英国女人问侯爵夫人,“他们两人的情况如何?”“他们相爱得简直发狂了,这是拿当刚才对我说的。”“他长得再丑点就好了,”杜德莱勋爵夫人说,一面朝费利克斯投去恶毒的一瞥,“除此之外,他倒挺侍合我的要求;他父亲是个犹太旧货商,婚后不久就破产而死;他母亲生前是个天主教徒,不幸,她把儿子培养成了基督教徒。”关于自己的出身,拿当一直小心隐瞒着,不久前被杜德莱勋爵夫人打听到了。她一想到可以从中编出几句话来狠狠人间喜剧第三卷地挖苦旺德奈斯,就预先感到几分快意。“可我刚才还邀请他到我家来呢!”侯爵夫人说。“我昨天不也接待他了吗?”杜德莱勋爵夫人说,“我的天使,有些乐趣是要花很大代价去换取的。”当晚,拉乌尔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相爱的消息就在上流社会传开了,一些人对此加以指责,另一些人则表示不信。伯爵夫人的“朋友”杜德莱勋爵夫人、埃斯巴夫人和玛奈维尔夫人等为她辩护,可是她们那种不恰当的热心却正好使人相信传闻。拉乌尔星期三晚上出于需要只得前往埃斯巴夫人家,果然在那儿遇到了常去的一群上流人物。费利克斯没有陪他夫人同来,因此,拉乌尔得以和玛丽交谈了几句,谈话的内容平常,然而语调充分表达了两人的感情。玛丽因早有奥克塔夫·德·冈夫人提醒,对社会上的流言蜚语存了戒心,知道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处境关系重大,她向拉乌尔也说明了这一点。于是,在这群贵妇中间,他们俩唯一能享受到的乐趣就是仔细玩味心上人的声音、动作、姿势和看法,他们紧紧抓住细小的事来交流感情。有时双方的眼睛同时注视着一件东西,象是在上面镌刻两人都理解的思想;有时他虽然在谈话,眼睛却在欣赏情人微微伸出的脚,那颤抖的手,还有那不停地、意味深长地摆弄着首饰的手指。此时,他们不再需要语言和思想,而是通过物件互诉心曲。这些物件是那么能传情,以至一个正在恋爱的男人往往让别的男人给自己所爱的女人递送茶杯、糖碟或是别的什么,以免被周围那些好象什么也没看见、其实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人觉察出他内心的慌乱。无数的欲念、大胆的愿望、激烈的思想都从目光里小人间喜剧第三卷心地流露出来。在这里,躲开众人的视线握一握情人的手,就如同一封长长的情书一样能表达感情,如同一个亲吻一样能使人销魂。爱情因为有各种顾忌而更膨胀,因为遇到各种障碍而更增长了。这些被诅咒而很少被克服的障碍成了劈碎的柴禾,使爱情的火烧得更旺。在这里,爱情不能外露,只能隐藏在渴求的眼光里,隐藏在神经质的肌肉抽动或一句平常的客套话里。伟大的爱情竞至于用如此可怜的方法来表示,由此,女人更能衡量出她在爱她的男人身上有多么大的威力。有多少次,到了楼梯的最后一级才能和心爱的人讲一句话,补偿整个晚上忍受的折磨和那些无谓的谈话!拉乌尔这个不把上流社会放在眼里的人,将满腔怒气发泄在他的议论里,语言精妙如火花四溅。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怒吼,一种艺术家碰到难以忍受的障碍时发出的怒吼。这种罗兰式的狂怒Ⅲ,这种把讽刺挖苦作为大棒去摧毁一切、砸碎一切的精神,使伯爵夫人如痴如醉,却使其他人只觉得有趣,他们好象在看西班牙马戏团里一头浑身披挂的公牛。“你就是把一切都打倒,也还是得不到清静。”勃龙代对他说。这句话使拉乌尔的头脑恢复了冷静。他不再当众发火,让人家看好戏了。侯爵夫人给他端来一杯茶。“您真能逗乐,以后下午四点钟请常光临。”她故意高声①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阿里奥斯托曾写过一首题为《疯狂的罗兰》的叙事长诗。罗兰即法国中世纪英雄史诗《罗兰之歌》中的主人公,查理曼大帝的侄儿。人间喜剧第三卷对他说,好让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听见。拉乌尔对“逗乐”这个词颇为恼怒,尽管这个词是用来对他发出邀请的。他顿时不再说话,只听别人讲,好象有些演员在台上不表演,而瞪着观众。勃龙代有些可怜他。“我的朋友,”他把他拉到客厅的一角对他说,“你怎么把在佛洛丽纳家的举止态度搬到上流社会来了?这儿不兴动怒,不兴长篇大论,只能时不时说一句风趣话儿。哪怕心里气得想把众人从窗户里扔出去,睑上还是要摆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嘲讽人要轻声陧气,对心爱的女人要装出恭恭敬敬的姿态,不能象驴子在大路当中打滚那么放肆。在这儿,我的朋友,恋爱也得遵照一定的程式。要么你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私奔,要么你就拿出绅士风度。你太象你小说里描写的情人了。”拿当耷拉脑袋听着,活象一只落在陷阱里的狮子。“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他说,“这个睑色难看的侯爵夫人请我喝茶,要我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她还觉得我逗乐!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圣茹斯特Ⅲ要砍这帮人的脑袋了。”“你明天还会来的。”勃龙代说对了。情欲是既懦弱又残忍的。第二天,拉乌尔在“去”和“不去”之间犹豫了好一阵以后,还是在一个重要的讨论进行到一半时,丢下他的合股人,跑到圣奥诺雷区德·埃斯巴夫人家去了。正当他在门口付车钱时,看见拉斯蒂涅那辆崭新的轻便马车驶了进去,他的虚荣心大大受伤;①圣茹斯特(1767 1794),又译圣鞠斯特,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罗伯斯比尔的主要助手,雅各宾派专政时的公安委员会委员。人间喜剧第三卷他决心也弄一辆华丽的马车和一名驾车的小厮。伯爵夫人的车子已停在院子里,拉乌尔见了满心欢喜。在情欲的支配下,玛丽的行动就象时针在发条推动下那样准确。她已靠在小客厅火炉边的一张安乐椅里了。有人通报拿当的名字时,她没转睑看他,而是从镜子里端详他,因为她知道女主人肯定会转身看拿当的。在上流社会,爱情受到四面八方的监视,不得不求助于一些小计谋:这就使好些乍一看来于爱情无用的东西有了生命;诸如镜子、暖手筒、扇子等等,很多女人是利用它们,而不是使用它们。“您进来的那会儿,大臣先生正说保王党人和共和党人彼此很融洽呢!”德·埃斯巴夫人对拿当说,一面用目光向他指指德·玛赛。“您对这件事大概也有所闻吧!”“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不好呢?”拿当说,“我们仇恨同样的东西,我们在恨什么方面是一致的,在爱什么方面是不一致的。如此而已。”“这种联盟至少是奇怪的,”德·玛赛说,一面看了一眼费利克斯伯爵夫人和拉乌尔。“您有什么高见,我的好朋友?”埃斯巴夫人问伯爵夫人。“我对政治一窍不通。”“您以后会参预政治的,夫人,”德·玛赛说,“到那时,您就是我们的双重敌人Ⅲ了。”拿当和玛丽只是在德·玛赛走后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①玛赛是当权派,奉行调和折衷政策;旺德奈斯伯爵是正统派贵族;拉乌尔是共和派;所以玛赛说伯爵夫人将成为他们的“双重敌人”。人间喜剧第三卷拉斯蒂涅跟着德·玛赛离去,埃斯巴夫人一直把他们送到第一小客厅的门口。两个情侣顾不得去想大臣的挖苦话,他们总算有了几分钟的自由。玛丽急忙脱去一只手套,将手伸给拉乌尔,拉乌尔抓住这只手,吻着它,好象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伯爵夫人的目光表达了那么高尚的柔情,使拉乌尔不禁热泪盈眶,易激动的男人就是会动辄流泪。“在哪儿能见到您?在哪儿能跟您讲话?”他说,“假如我老是必须掩饰我的声音、我的目光、我的心、我的爱情,那我会死去的。”见他流泪,玛丽非常激动,她答应只要天气不太坏就到森林去散步。这一许诺给拉乌尔带来的欢乐比佛洛丽纳五年里给他的欢乐还要多。“我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这种不得已的沉默又使我多么痛苦啊!”伯爵夫人心醉神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侯爵夫人回来了。“怎么,您对德·玛赛的话竞无言以对?”她说着走了进来。“对死者应当尊重,”拉乌尔回答说,“您没看见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吗?拉斯蒂涅充当他的守护人,是希望他在遗嘱里提到他。”伯爵夫人为避嫌疑,就推说还有其他人要拜访,想走了。为了这一刻钟的相会,拉乌尔牺牲了他最宝贵的时间和最使人动心的利益。玛丽还不了解这种枝头鸟似的生活的详细情况,这种生活与千头万绪的事务以及要求很高的工作交织在人间喜剧第三卷一起。如果两人之间有始终不渝的爱情把他们联系起来,而互相推心置腹、共同考虑生活中出现的困难又使这种联系日益紧密;如果两颗心朝夕交流各自的烦恼,正如两人的嘴相互交流气息;如果他们怀着同样的焦虑互相等待,遇到障碍一起战栗;——那么,任何事在他们眼里都是重要的:女人能理解,对方为避免一次迟到需要多么深厚的爱情,匆匆来一次该要作出多么巨大的努力;男人忙碌、苦恼时,她能和他一起奔忙,一起希望,一起激动不安;有怨气,她只对东西发泄;她不再疑神疑电,她了解并能估量生活中每件小事的价值。可是如果两个人刚刚相爱,这时的爱情充满了热望、猜疑和苛求,两人互不了解;如果你爱的是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女人,她认为爱情应该时时刻刻守候在她的家门口;如果你爱的女人过分重视自己的尊严,事事要别人服从,哪怕她的命令错得会导致男人破产;——那么,这种爱情在巴黎、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意味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劳动!上流社会妇女仍然受着十八世纪传统的影响,当时每人都有一个确定而牢靠的地位。如今,大多数男人都必须为自己谋一个职位,必须开拓自己的前程,加固自己的产业,但很少有女人了解他们生活中的这些难处。今天,地位稳定的人屈指可数。只有老年人才有时间去恋爱,年轻人却象拿当那样被迫在野心这条战船上拼命划桨。女人还不大能接受这一人情世态的变化,她们满以为那些时间不够支配的人象她们一样时间太多;她们无法想象,在她们自己的事情、目标以外,还存在别的事情和目标。即使情人为来相会战胜了勒耳那沼泽的九头蛇,他也没有任何功绩可言;她们只顾享受与情人相见的幸福,而人间喜剧第三卷忘记了其他一切;她们只感激情人给她们带来心灵的激动,却不打听花了多大的代价。如果她们闲来无事想出了一个计谋(这=种计谋,她们随要随有),她们就会当首饰一样拿出来炫耀;为了赴约,你象囚徒扭断牢房的铁栅栏那样排除了客观障碍,她们却在那儿慢吞吞地玩弄花招。最后,胜利还得属于她们,你决不要和她们争夺。不过她们也有理:当一个女人为你冲破了一切,你怎能不为她冲破一切呢?她们所要求的和她们奉献出来的一样多。从埃斯巴夫人家回来时,拉乌尔发现,要在上流社会谈情说爱,同时又要从事新闻事业这十匹马才能拖得动的战车,又要给戏院写剧本,还要料理他那些陷在泥潭里的生意,这对他来说将是多么困难的事!“今天的报纸一定是令人讨厌的,”他一边走一边想,“没有我的文章,而且第二期也不会有!”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到布洛涅森林去了三次,都没见到拉乌尔,她每次回来时又失望又担心。原来,拉乌尔认为,自己只能以新闻界泰斗的风采和威势出现在布洛涅森林。他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去弄两匹象样的马,一辆象样的轻便马车,一名象样的驾车小厮,并设法使他的合股人信服,节酋他宝贵的时间是多么必要,从而要他们把车马的费用算在报纸的总务开支上。马索尔和杜·蒂耶这两个合股人非常乐意地同意了他的要求,这一来,他觉得他们俩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好人。要是他们不帮这个忙,拉乌尔的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下去;他的生活里虽然也搀和着一些理想爱情的微妙乐趣,但它现在已变得那么艰辛,以至很多人,乃至身体最结实的人,都应付不了如此巨大的精力消耗。强烈而幸福的爱人间喜剧第三卷情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里占据的位置已经很大;而当追求的对象是德·旺德奈斯夫人这样庄重的女人时,那么,爱情就会把拉乌尔这种大忙人的生活整个儿吞噬掉。以下就是爱情给他规定的首要义务:他几乎必须每天下午两三点钟之间骑着马,穿着最悠闲的英国绅士的服装来到布洛涅森林,在那儿他得知当天晚上在哪个沙龙、哪座剧院可以会见德·旺德奈斯夫人。他直到半夜才离开这些沙龙,所得到的只是几句期待已久的话,还有情人在桌子下面、在两扇门之间或是在上车的时候偷偷给他的一星半点温存。玛丽已经把他引进了上流社会,经常设法使她去作客的人家也邀请拉乌尔赴晚宴。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出于傲气,也出于爱情,拉乌尔不敢谈他的工作。他必须服从这位天真单纯的女王的一切心血来潮的意愿,而同时必须注视议会的辩论,跟上政治潮流,掌握住报纸的方向,还得把两个剧本搬上舞台,因为这笔收入对他是必不可少的。有时他想逃避一个舞会、一场音乐会或一次散步,但这时,只要德·旺德奈斯夫人不高兴地噘一噘嘴,他就立刻牺牲事业上的利益去玩乐。他早晨一、两点钟才能离开社交聚会,回家后一直工作到八、九点;刚刚睡下,又得起来和他所依靠的几位有影响的人物商讨报纸的观点,讨论千百件内部事务。当时报纸涉及各个方面,涉及工业、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文学界人士的面子以及他们的作品等等。拿当每天从编辑部办公室奔到剧院,从剧院奔到议院,又从议院奔到几个债权人家里,忙得疲惫不堪。但他来到玛丽面前时,必须是一副安详、喜悦的样子。他必须悠哉游哉地驱车来到她家门前,好象他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一个除了幸人间喜剧第三卷福的爱情带来的慵懒以外不知有其他劳累的人。而这些不为人知的牺牲换来的,只是些极其温柔的话语,永远相爱的保证,还有当两人有几秒钟单独在一起时热烈地握几下手,交换几句充满激情的话。他觉得,如果不让玛丽知道他为得到这点小小的恩惠所付出的代价,那等于是一种欺骗。不久,向她解释的机会来到了。四月风和日丽的一天,在布洛涅森林一个偏僻的去处,伯爵夫人搀住拿当伸给她的胳臂。为了一点儿小事,她正要跟他发一次娇脾气呢(女人就会这样小题大做)。因此,她见到他时,不象往日那样嘴上挂着微笑,前额因幸福而发光,两眼由于某一风趣、愉快的思想而灼灼有神。相反,那天她显得严肃,不荀言笑。“你怎么啦?”拿当问她。“别管这些小事,”她说,“您该知道,女人就象孩子。”“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叫您不高兴了?”“要是那样,我就不会来这儿了。”“可是您没对我微笑,您见到我好象并不高兴。”“我在和您赌气,是吗?”她说,一面温顺地看着他,女人常以这副神气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害者。拿当在诚惶诚恐中走了几步,心里很不好受。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要不就是无谓的担忧,捕风捉影的怀疑,你们女人总是把这些玩意儿看得比生活中的大事还重要;你们有本领用一根稻草秆、一星草屑叫世界失去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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