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72

帝了。吉阿科莫认为艾丽莎·瓦尼救出了一个孩子,小吕依吉;但我明明是在放火烧房之前,亲手把他绑在床上的。我同妻女离开了科西嘉岛,始终弄不清吕依吉·波尔塔是不是当真还活着。”波拿巴好奇地瞧着巴托洛梅奥,他已不再惊讶。“波尔塔家一共几口?”吕西安问。“七口,”皮永博回答。“过去,他们也迫害过你们家呢。”这句话在两兄弟身上丝毫唤不起仇恨的表情。“啊!你们不再是科西嘉人了,”巴托洛梅奥带着绝望的意味嚷了起来。他以斥责的语气添上一句:“再见。从前我保护过你们家呢。”波拿巴把胳膊肘支在壁炉台上,陷入了沉思。巴托洛梅奥冲着他说:人间喜剧第二卷“没有我,你母亲到不了马赛。”“说实话,皮永博,”拿破仑回答,“我不能包庇你。我已成为一个伟大民族的元首,我领导着共和国,我应该让人们遵守法律。”“啊!啊!”巴托洛梅奥应道。“不过我可以闭上眼睛,”波拿巴接着说。他自言自语地补上一句:“家族复仇的陋习会长期阻碍法律在科西嘉的统治。然而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它。”半晌,波拿巴默默不语,吕西安示意皮永博什么也不要说。科西嘉人已经显出不以为然的神气,摇着头。“你留在这儿吧,”第一执政接着对巴托洛梅奥说,“我们不会怠慢你的。我会叫人给你买下一套住宅,先让你有吃有住。再过一段时间,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但是,再不要搞家族复仇了!这儿没有丛林。如果你要在这儿耍刀弄枪的话,那就别指望得到赦免。这儿,法律保护一切公民,用不着自己去伸冤报仇。”“他做了一个奇异国度的元首,”巴托洛梅奥抓住并握紧吕西安的手说,“可是,我身处逆境,你们还肯认我,从今以后,咱们就永远生死与共,凡是皮永博家的人,你们都可以支配。”说完这几句,科西嘉人紧皱的额角舒展了,他满意地打量着周围。“你们这儿真不错,”他微笑着说,似乎他想住在这里,“你穿一身红,象个红衣主教。”“你想不想发迹并在巴黎有一所官邸,现在就全看你了,”人间喜剧第二卷波拿巴一边打量着老乡,一边说,“我在自己周围不止一次观察过,想物色一个我可以信赖的、忠心耿耿的朋友。”从皮永博宽阔的胸膛进发出一声欢乐的感叹,他一边向第一执政伸出手去,一边说:“你还不失科西嘉人本色!”波拿巴微微一笑。他默默无言地瞅着这个人,皮永博可以说给他带来了故乡的气息,早先他在这个岛上,真是奇迹一般才逃过了“亲英派”u的仇恨,如今他可能再也看不到故乡了。他向他的兄弟示意,于是吕西安把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带走了。吕西安关切地询问了自己家从前的保护人的经济情况。皮永博把内政部长带到窗口,将坐在一堆石头上的他的妻子和吉讷弗拉指给他看。“我们从枫丹白露步行到这儿,”他说,“我们连一个子儿也没有。”吕西安把自己的钱袋给了老乡,嘱咐他明天来找自己,他要想方设法保证皮永博一家有个好着落。皮永博在科西嘉拥有的一切财产,其价值还不足以使他阔气地在巴黎生活。皮永博一家来到巴黎,已经度过了十五个春秋;但下面这个故事,要是没有以上这些场面的叙述,就不好理解。赛尔万是当时法国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他第一个想到为那些想学画的女孩子开设一个画室。他四十来岁,品行端正,全身心投到艺术中,同一个没有产业的将军之女恋爱结①指帕奥利领导的、借助英国人反对科西嘉岛归属法国的一派势力。人间喜剧第二卷婚。起先,母亲们亲自领着女儿到画师那里;及至她们了解了他的为人,又很赞赏他照料周到,便都放了心,最后让女儿自己去上学了。画家的原定计划是只接受有钱或有地位的人家的小姐,免得在画室的成分上受到指责;但那些想成为艺术家,实际上连绘画的必修课都没学过的女孩子,他也同样拒绝接受。渐渐地,他的谨慎,他引导学生掌握艺术秘诀的过人本领,母亲们的信任(由于她们知道女儿的同伴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画家的性格、品行和婚姻使人产生的安全感,这些使他在各沙龙里获得了盛誉美名。一个少女表示出学习绘画或者素描的愿望,她的母亲为此请教别人时,人人都会这样回答:“送她到赛尔万那儿去吧。”赛尔万于是成了教女子绘画的专家,就象埃尔博是制帽专家,勒鲁瓦是时装专家,舍韦是食品专家u一样。凡是在赛尔万那里学习过的年轻女子,都一致被公认为可以审定博物馆的藏画,画得出上乘的肖像,能临摹名画和绘制风俗画。就这样,这位艺术家使贵族阶级的一切需要都得到了满足。他虽然同巴黎的名门望族有联系,却是一个独立不羁的爱国者,他对所有人都保持这种轻松的、睿智的、有时是讥讽的口吻,保持着画家所特有的自由判断。他谨慎小心到亲自安排女学生们学习的场所。他把他住室上面的顶楼入口堵死。这个隐秘处所象后宫一样神圣,必须爬上一道设在室内的楼梯,才能到达那里。画室占了整个顶楼,从比例来看,占地极大。那①三人都是复辟时期巴黎的商人。人间喜剧第二卷些爬上这离地面六十法尺高的地方的好奇者,本以为艺术家们给安置在檐槽般的阁楼里,见此情状总是大吃一惊。这类画室,都有大格玻璃窗,照得里面亮堂堂的,还备有大幅绿斜纹哔叽布,画家可借此来调节亮光。深灰色的墙壁上,到处是漫画和头像的轮廓,有用彩色画的,有用刀尖刻的。由此可以证明,出身名门贵胄的女子,脑子里有着同男子一样多的疯狂念头,虽然表达的方式不同。一只小火炉,连同它粗大的烟囱管,是这个画室不可短少的装饰。那烟囱弯弯曲曲,十分吓人,一直伸到屋顶上面。四面墙壁都有搁板,杂乱地放着石膏模型,大部分都盖上一层灰蒙蒙的尘土。搁板底下,这儿,一只尼俄柏u的脑袋悬挂在一根钉子上,露出痛苦的神态;那儿,一座维纳斯像微笑着,骤然映入眼帘,她向前伸出一只手,象穷人乞讨一样;然后是几座人体模型,都被烟熏黄了,看起来活象头一天才从棺材里挖出来的肢体;末了,是一些画幅、素描、木制模型、没有画布的框架和没有装上框架的画布,这些东西把这间不规则的房间拼凑成一间画室的模样,其特点是既有装饰,却又空荡荡,既贫穷,又富有,既有小心照料,又有马虎大意,两者奇怪地混合着。在这宽敞的大厅里,一切,甚至连人,看起来都变得小了。这里颇有歌剧院后台的气氛;屋里堆放着旧衣服、镀金的盔甲、破布、器械。但里面有着某种伟大的东西,正如思想一样:天①尼俄柏,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底比斯王后,她因有七子七女而十分骄傲,曾嘲笑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的母亲勒托只有一子一女。勒托大怒,命阿波罗将尼俄柏的子女一一射死,尼俄柏因痛苦而变成一尊石像。人间喜剧第二卷才和死亡并存,狄安娜和阿波罗与头骨或骷髅作伴,美和凌乱相混,诗意和现实合而为一,斑谰的色彩隐藏于暗影之中,常常象是一幕静止不动、悄然无声的惨剧场面。艺术家的脑袋具有怎样的象征意义呀!这个故事开始时,七月的骄阳正照亮了画室,两道光柱穿过房间,直达尽里,宛如两条又宽又长的、半透明的金带,内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尘埃。一打画架,高耸着尖尖的木杆,活象港口船舰上林立的桅樯。几个少女各有各的面貌,各有各的姿势,服装也各各不同,使这个场景充满了生气。根据各自画架的需要而陈放的绿色斜纹哔叽布,投下浓重的黑影,产生各种各样的对比和强烈的明暗效果。这一群是画室里所有画面中最美的部分。有一个金黄头发的少女,衣着朴素,待在远离她同伴的地方热诚地画着画,好似预见到了不幸;没有人注视她,也没有人同她说话:她最漂亮,最朴实,却最不富有。在这个画室里,地位和财产本来是应该忘却的,但她们却分成两大群,彼此隔开一段短短的距离,表明了两个集团,两种精神。这些少女,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周围都是颜料盒,她们随意玩弄着画笔,抑或理好画笔,在五颜六色的涂料板上调颜色,一边作画,一边说笑、唱歌,自然地流露出天性,表现出各自的性格。这个景象是男子们所不曾见识的:这一个,趾高气扬,傲慢任性,一头乌发,一双纤手,眼里不时闪射出火焰;那一个,无忧无虑,快乐自在,嘴角挂着微笑,栗色头发,双手白哲纤细,轻佻、开朗,爱及时行乐,是那种法国式的处女;另一个,爱作遐想,忧思重重,睑色苍白,象人间喜剧第二卷凋敝的花儿般耷拉着头;她的邻座却相反,高高大大,懒散慵倦,养成穆斯林式的习惯,她眼睛很长,眼眸乌黑湿润,少言寡语,爱沉思默想,还偷偷觑看安提弩斯u的头像。她们中间有个少女,她眼风一扫,便把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她象西班牙戏剧里的jocso吲,充满睿智,机锋毕露,惹得她们格格地笑个不停。她不时抬起睑来,睑上的表情十分活泼,绝不至于显得不漂亮;她左右着第一群女学生,她们包括银行家,公证人和商人的女儿,个个有钱,其他出身贵族的女孩子对她们投以种种犀利而又不易发现的轻蔑。贵族少女听命于一个国王办公室引见官的女儿,她长得瘦小,既愚蠢又倨做,因父亲在宫廷中任职而得意洋洋。她总想显得对老师的指点领悟很快,画起画来似乎轻松自如。她使用长柄眼镜,总是细心打扮,姗姗来迟,还要请求她的同伴们低声说话。这第二群女学生中,也有身材窈窕,面貌不俗的;但这些少女的目光,只有一星半点的天真无邪。她们举止风雅,动作妩媚,而睑上却缺少直率。不难发现,她们所属的社会圈子,早就使彬彬有礼铸成她们的品性,滥享社会特权泯灭了她们的感情,发展了她们的利己主义。这济济一堂全都到齐时,还可以从中发现一些满睑稚气的脑袋,一些纯洁迷人的童贞女,一些嘴巴半闭半合,露出白玉般的牙齿,挂着圣洁的微笑的睑蛋。画室这时不象后宫,倒象一群天使坐在云端。晌午了,赛尔万还没有出现。这几天,他大部分时间都①安提弩斯,古希腊美男子,亚德里安皇帝的嬖臣,死后被当作神灵供奉。②西班牙文:无忧少年。人间喜剧第二卷在另一个画室里,为展览会完成一幅画。突然,这个小小议会的贵族党领袖阿美莉·蒂里翁小姐同她旁边的人作了一番长谈,使那个贵族圈子一片肃静;感到惊讶的银行党也寂然无声,竭力想猜出她们商议的主题;年轻的极端派的秘密不久就大白了。阿美莉站了起来,拿起离她几步远的一个画架,放到远离这群贵族少女的地方,靠近那面粗糙的板壁;板壁所隔开的是一间幽暗的内室,里面堆放着打碎的石膏像,画家弃置的画布,冬天用的劈柴之类。阿美莉的行动引起一阵惊讶的窃窃私语,但这丝毫拦不住这次搬迁。她把颜料盒和凳子迅速地推到画架旁边,统统挤到一幅普吕东u的画那里,这幅画是她缺席的同伴正在临摹的。这次政变发生后,右派小集团开始安静地绘画了,而左派小集团却长时间议论着。“皮永博小姐会说什么呢?”一个少女问玛蒂尔德·罗甘小姐,她是第一群少女中最精明狡黠的。“她这个人不爱说话,”她回答,“不过,即使再过五十年,她还会记得这场侮辱,就象是头一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她会狠狠地报复的。这个人,我可不愿同她干仗。”“这些小姐挤占她的地方,打击她,太不地道了,”另外一个少女说,“尤其是前天,吉讷弗拉小姐还愁容满面,据说她的父亲刚刚辞了职。她们这样做会增加她的不幸,而她在“百日时期”待这些小姐可真不错。她从没说过一句伤害她们的话。相反,她避免谈论政治。可是,我们这些极端派的所作所为,看来更多的是出于嫉妒,而不是出于党派精神。”①普吕东(175s 1823),法国画家。人间喜剧第二卷“我想去把皮永博小姐的画架取来,放在我的画架旁边,”玛蒂尔德·罗甘说。她站了起来,但又有什么考虑,重新坐下说:“同吉讷弗拉小姐这样性格的人打交道,还不知她会怎样对待我们出于礼貌的行动呢,等着瞧好戏吧。”“E cco la,u”黑眼珠的少女懒洋洋地说。果然,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传到了大厅。“她来了!”这句话口口相传,一片死寂笼罩着画室。要了解阿美莉·蒂里翁这种排挤行为的意义,就必须补充说明,这个场面发生在一八一五年七月末光景。曾有不少友谊经受住了第一次复辟的冲击,而波旁王室的第二次返回,却把它们搅乱了。一切国家在内战或宗教战争期间,都有过玷污历史的可悲场面,现在,几乎所有因观点不同而四分五裂的家庭又都重新搬演了其中的几幕。儿童、少女、老人都和政府一样患上了君主制狂热。龃龉溜进家家户户的屋顶之下,猜疑使最亲切的行动和最体己的话儿都染上阴暗的色彩。吉讷弗拉·皮永博崇敬拿破仑,她怎能恨他呢?皇帝是她的同乡,又是她父亲的恩人。拿破仑手下有一批人,曾经成功地协助他从厄尔巴岛返回,皮永博男爵就是其中之一。这位皮永博老男爵是不会否认自己的政治信仰的,甚至巴不得公开承认,因而他留在巴黎,等于处在敌营之中。吉讷弗拉·皮永博由于并不隐瞒第二次复辟在她家里引起的忧伤烦恼,更是被划入了可疑者之列。她生平也许只流过一次泪,那是624 人间喜剧第二卷在听到波拿巴在贝莱罗丰号u上被俘和拉贝杜瓦耶④被捕的双重坏消息后,禁不住夺眶而出的。组成贵族小国子的那些女孩都属于巴黎最狂热的保王党家庭。现在已很难想象当年的过火言行和拿破仑党人引起的恐惧了。尽管阿美莉·蒂里翁的行动今天看来毫无意义和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却是十分自然的仇恨的流露。吉讷弗拉·皮永博属于赛尔万头一批女学生,自她到画室之日起,她占据的位置就有人想夺去;贵族少女群不知不觉已包围着她:把她从几乎专属于她的位置上赶走,不仅是侮辱她,而且是刁难她;因为大凡艺术家,工作时总有自己所偏爱的位置。然而,政治上的恶感可能会因一点芥末小事就渗进这个画室右翼小集团的行为之中。吉讷弗拉·皮永博是赛尔万最优秀的学生,深受人们嫉妒:对这位爱徒的才能和人品,老师一概赞不绝口,拿她作为尺度,来衡量其他所有的人;总之,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少女对她周围的人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她对这个小小的社会圈子,几乎如波拿巴对他的士兵那样享有极高的威望。几天来,画室里的贵族决计要将这位王后赶下台;但是,还没有人敢疏远这个女拿破仑分子。刚才,蒂里翁小姐给以决定性的一击,为的是让她的伙伴同仇敌忾。在保王党圈子①“贝莱罗丰”号,英国战舰,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五日,拿破仑在该舰上被俘。②拉贝杜瓦耶(1786 1815),法国军官,因曾在格勒诺布尔迎接从厄尔巴岛归来的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八月初被波旁王朝逮捕枪决。人间喜剧第二卷中,有两、三个女孩子真挚地爱着吉讷弗拉,因而在家里,几乎都在政治上受到呵斥,她们出于女性特有的敏感,决定对争吵不闻不问。吉讷弗拉一到,迎接她的是一片沉寂。在至今到赛尔万画室来就学的少女当中,她最漂亮,最高大,身材最美。她的举止带着高贵优雅的特色,令人肃然起敬。她的睑带着聪慧之气,光彩照人,流露出科西嘉人特有的活泼,而这种活泼丝毫不排斥宁静。她的长发、黑眼睛和黑睫毛表达着热情。她的嘴角虽说线条不够刚毅、嘴唇也厚了点,但刻写在上面的却是意识到自身力量的强者所赋有的善良。出于造化的奇怪捉弄,她睑上的魅力可以说被大理石般的额头减弱了,她的天庭镌刻着一股近乎野性的傲气,散发出科西嘉的风尚色彩。她身上同故乡有联系的地方正在于此:她身体的其余部分,那种朴实,那种不加修饰的伦巴第式的美,是那样迷人,为了不使她难堪,就不要正视她。她是那样引人注目,以致她的老父出于谨慎,总是派人把她送到画室。这个富于诗情画意的女子,唯一的缺陷就来自那种得到广泛发展的美本身的威力:她有妇人的神态。她拒绝结婚,是出于对父母的爱,觉得他们的晚年需要自己。她对绘画的爱好,代替了通常激荡着女子的热情。“小姐们,今天你们真是噤若寒蝉,”她在自己的伙伴中间走了两三步,这样说。她走近那个远离众人,在一边绘画的少女,“这个头画得很好,肌肤的颜色红了一点,但整个说来画得好极了。”她用柔和抚爱的语调接着说,“你好,小洛尔。”洛尔抬起头,感动地瞧着吉讷弗拉,两人的睑都显出喜人间喜剧第二卷悦的神情,流露出同等的友爱。一丝微笑牵动着这个意大利女子的嘴唇,她若有所思,缓步走向自己的位置,一面无精打采地瞧着一张张素描或画幅,一面向第一群少女中的每一个人问好,却没有发觉她的出现引起了不同寻常的好奇。她简直就象个王后出现在她的宫廷里面。她丝毫没有注意到笼罩在贵族少女之中的一片肃静,她一言不发地走过她们的地盘。她心事重重,坐到画架面前,打开颜料盒,拿起画刷,戴上褐色套袖,系好围裙,注视着她的画幅,察看她的调色板,但可以说,心里并没有想着自己所做的事。那群资产阶级少女个个都把头转向她,人人都急不可耐,蒂里翁阵营中的女孩子虽然表现得不象这么坦率,但她们的眼风仍然瞟着吉讷弗拉。“她什么也没有发觉,”罗甘小姐说。正在这时,吉讷弗拉收敛起沉思的态度,不再注视她的画幅,她把头转向那群贵族少女。她一眼就测出自己同她们之间相隔的距离,但仍保持着沉默。“她没有想到人家有意要侮辱她,”玛蒂尔德说,“她的睑既不变白,也不泛红。要是她在新位置比在老位置舒服,那些小姐就会难受死了!”她高声对吉讷弗拉添上一句说:“小姐,你在那儿太突出了。”这个意大利女子假装没有听见,或许她是真没有听见;她陡然站了起来,慢悠悠地沿着那面分开黑洞洞的内室与画室的隔墙走去,好象在审查透进日光的窗格,一边郑重其事地登上一张椅子,要把那幅截取亮光的绿色斜纹哔叽布再往高里系紧。站到这个高度,她就够到薄隔板的一条细裂缝,她人间喜剧第二卷的种种努力,真正目的就在这里,她往里窥视的目光,只能同吝啬电发现了阿拉丁u宝库时的目光相比;她猛然跳了下来,回到自己的位置,调整她的画幅,佯装不满意光线,把一张桌子推到板壁那边,桌上再放一张椅子,轻捷地爬上这脚手架,重又往裂罅里瞧。她只往内室投了一瞥,由于打开了一扇气窗,内室这时被照亮了,她看到的情景在她身上产生了强烈的感触,她不由得战栗起来。“吉讷弗拉小姐,你要摔下来了!”洛尔喊了起来。所有的女孩子都瞧着这个冒失电摇摇欲坠。她生怕她的伙伴挨近她,于是来了勇气,恢复了力气和平衡,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地转向洛尔,用激动的声音说:“嗨!这比王位还要稳固呢!”她急匆匆地拉下那块斜纹哔叽布,下到地上,将桌子和椅子推到远离板壁的地方,重新回到画架前,装模作样地寻找合适的光束,还在画上涂了几笔。她的心不在画上,她的目的是挨近那间幽暗的内室,她有意待在门旁。然后她一声不吭地开始在画板上调色。在这个位置上,一会儿她就更清晰地听到轻微的响声,前一天,这种响声强烈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少女的想象在广阔的领域里驰骋,作着各种猜测。她很容易就听出刚才看到的那个睡着的男子发出的均匀而有力的呼吸声。她的好奇心已得到满足,而且超出了她的愿望,她感到身负重任。透过裂缝,她刚才看见了帝国的鹰徽,在一①阿拉丁,阿拉伯民司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和神灯》的主人公,他靠了神灯获得大宗财产。人间喜剧第二卷张看不真切的帆布床上,露出一个近卫军军官的睑孔。她一切都明白了:赛尔万窝藏着一个流亡者。现在她心里发颤,生怕她的同伴过来观看她的绘画,听到这个不幸的人的呼吸声或者三两下过于响亮的呼噜声,就象上一课传到她耳朵里的响声一样。她决意待在门旁,自恃灵活,以防万一。“我最好就待在这儿,”她思忖道,“以防发生不测,让这个可怜的失去自由的人受到某个冒失举动的播弄。”吉讷弗拉当初发现自己的画架被挪动,表面上装作无动于衷,秘密就在这里;她心里乐滋滋的,因为她既满足了好奇心,又表现得相当自然;再者,此时此刻,她另有所思,昏昏然顾不得去找挪动位置的理由。对少女也好,对所有的人也好,再没有比看到受攻击者不屑一顾,使得恶意、侮辱或者俏皮话落空时,更感到受辱的了。当仇敌高高在我们之上时,对他的仇恨似乎也就随之上升到同一高度。吉讷弗拉的行为,对她所有的同伴来说,是一个谜。友和敌都一样感到惊讶;因为人人都认为虽然她一身具备着各种优点,可就是不会原宥别人的侮辱。在画室的日常事件里,给吉讷弗拉表现这一性格缺陷的机会虽然极少,但足以表现其报复心和刚强个性的例子,仍然在她同伴的头脑里留下了深刻印象。罗甘小姐左猜右想,终于在这个意大利女子的沉默之中,找出一种无法用言语赞颂的心灵的伟大;她那个小国子,受到她的启发,已作出计划,要侮辱画室里的贵族。她们发出冷嘲热讽的排炮,轰倒右翼小集团的骄矜,达到了目的。赛尔万太太的到来,中止了这场自尊心的搏斗。精明总是伴随着恶毒,阿美莉正是这样注意到,并分析和品评了吉人间喜剧第二卷讷弗拉达到惊人程度的心事重重,这场言辞尖酸刻薄的争吵关系到她,她却没有听见。罗甘小姐和她的女伴对蒂里翁小姐一伙采取报复行动的结果,反而促使那些极端派少女去探究吉讷弗拉·迪·皮永博保持沉默的原因。美丽的意大利少女于是成了众目睽睽的中心,她的友与敌都窥测着她。这十五个少女,好奇,无所事事,加之狡狯与精明,一味追求刺探秘密,玩弄诡计,戳穿阴谋,从一个手势、一个眼风、一言半语,就能悟出各种不同的解释,发现真正的涵义;要对她们隐瞒最细小的冲动,最轻微的情感,那是难上加难的。因而吉讷弗拉·迪·皮永博的秘密,马上就有被披露的极大危险。在这些少女的内心,默默无言地搬演着一场戏,戏里的情感、思想和剧情进展,都通过近乎寓意的辞句、狡黠的眼色、手势、以至往往比言语更有深意的沉默表现出来;而这时赛尔万太太的出现,产生的效果就不啻是演戏时的幕间休息。赛尔万太太一走进画室,眼光就扫向吉讷弗拉挨近的那扇门。在当时的场合下,这目光是不会被放过的。即使一开始没有一个女学生注意到,蒂里翁小姐过一会儿也会回想起来,那时,赛尔万太太眼里的不信任、恐惧和神秘,那种有点象野兽的目光,便不解自明了。“小姐们,”赛尔万太太说,“赛尔万先生今天不能来了。”然后她恭维起每一个女孩子,她们也报以一连串女子特有的友爱表示,这既反映在声音和目光中,也反映在手势上。她径直走到吉讷弗拉身旁,吉讷弗拉坐立不安,无法掩饰。意大利女子和画家的妻子相互点头致意,两人都缄默不语,一个在那里绘画,另一个在看绘画。军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但人间喜剧第二卷赛尔万太太好象没有发觉;她深藏不露,吉讷弗拉几乎真以为她耳聋得厉害。那个陌生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意大利女子盯着赛尔万太太,而赛尔万太太不动声色地对她说道:“你这幅临摹同原作一样美。如果要我选择,我还真为难呢。”“赛尔万先生没有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他的妻子,”吉讷弗拉思忖着。她对少妇甜蜜地、表示不信地一笑,算作回答,然后哼起家乡的一支小曲,想盖过那个关在里面的人发出的响声。听到这个勤奋用功的意大利女子唱歌,真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所有的女孩子都惊讶地看着她。后来,这一情况便为仇恨引起的种种『二慈设想作了证明。赛尔万太太不一会儿就走了,这堂绘画课没有发生别的事就告结束。吉讷弗拉让她的同伴先走,表示自己还要画很长时间;但她不知不觉流露出想要一个人单独留下来,随着女学生一个个准备离开,她看她们时那急不可耐的目光也就愈加掩饰不住。蒂里翁小姐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成为那个样样都比她强的少女的大敌;她出自仇恨的本能,看出她那对手假惺惺的用功,内中隐藏着一件秘密。她不止一次注意到吉讷弗拉倾听别人听不到的响声时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她终于在意大利女子的眼睛里抓住了一种表情,犹如一道亮光照亮了她。她最后一个走,到楼下赛尔万太太那里,聊了一会儿;然后假装忘了拿提包,蹑手蹑脚地又上了楼,踅到画室,她看到吉讷弗拉爬上一个仓促搭成的脚手架,一心一意在凝视那个陌生的军人,竞然听不到她同伴发出的轻轻的脚步声。这也难怪,正象瓦尔特·人间喜剧第二卷司各特所形容的,阿美莉好象行走在蛋壳上;她快手快脚又回到画室门口,咳了几声。吉讷弗拉浑身一颤,转过头来,看到是她的仇人,便满睑通红,匆匆忙忙解下那块斜纹哔叽布,想掩盖自己的意图,她理好颜料盒就下楼了。她离开画室时,记忆里铭刻着一个男子的头像,象几天前她临摹的一幅吉罗德u的杰作恩底弥翁吲的头像一样可爱。“这样年轻就得流亡!他可能是谁呢?他又不是奈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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