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谈谈总管的身世了。普雷勒领地的总管莫罗,是一个外酋检察官的儿子。这位检察官在大革命时期成了凡尔赛的检察委员。凭了这个身分,莫罗的父亲差不多就保全了德·赛里齐先生父子的生命财产。但莫罗公民是一个丹东派;罗伯斯比尔对丹东派毫不容情,到处追捕他,最后发现了他,就把他在凡尔赛处决了。小莫罗继承了他父亲的思想感情,在首席执政初掌政权的时候,参与了密谋造反的事件。那时,德·赛里齐先生以德报德,不肯后人,及时地使已被判决的莫罗免于一死。到了一八。四年,他又为他请求恩赦,得到特许。他先要莫罗在他的办公厅工作,后来又用他做秘书,负责处理他的私人事务。莫罗在他的保护人结婚之后不久,就爱上伯爵夫人的一人间喜剧第二卷个侍女,并且和她结了婚。为了避免这种有失身分的结合所造成的尴尬局面——这种情况在宫廷内不乏先例——他就请求去管理普雷勒的领地。到了那里,他的妻子可以摆夫人的架子,在那个小天地里,他们两人都不会感到有损尊严。伯爵在普雷勒也需要有一个靠得住的人,因为他的夫人喜欢住在离巴黎只有五法里的赛里齐领地。三、四年来,莫罗已经掌握了办事的诀窍,他很聪明;而且早在大革命以前,他就在他父亲的事务所学过这一套;于是德·赛里齐先生对他说:“你已经栽了跟头,很难再有出头之日;不过,你会有好日子过的,我将为你作出安排。”果然,伯爵给莫罗一千埃居的固定薪水,让他住在下房尽头一所漂亮的楼房里;此外,他砍多少木柴取暖,用多少燕麦、稻草和干草喂马,数量不限,还让他从地产收益中抽取一部分实物。一个区长还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呢。莫罗当总管的头八年,称得上是细致认真、专心一意地经营着普雷勒。当伯爵来视察领地,决定是否添置产业,或者批准修建工程的时候,对他的忠心耿耿印象很深,非常满意,并且给了他大笔赏金。可是等到莫罗生了一个女儿,第三次做爸爸的时候,他在普雷勒已经过惯舒服的生活,就不再把德·赛里齐先生对他的莫大恩情放在心上了。因此,到了一八一六年,一向只在普雷勒享福的总管,居然接受了一个木材商人二万五千法郎的贿赂,签订了一个使商人有利可图的租约,准许他在十二年内伐取普雷勒领地上的木材。莫罗寻找借口说:他也许得不到退休金,而他又是有儿女的人,为伯爵干了将近十年,捞一笔也无可厚非;况且,他已经合人间喜剧第二卷法地积蓄了六万法郎,再加上这笔款子,就可以在瓦兹河右岸、亚当岛上首的香摈地区,买一个价值十二万法郎的田庄。政局的变化使伯爵和地方人士都没有注意这份用莫罗太太名义购置的产业,人家都以为这是她从圣洛老家一个姑奶奶那里继承到的一份遗产。自从总管尝到地产的甜头以后,他的行为在表面上还是无懈可击的;不过他再也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增加秘密财产的机会,他三个孩子的利益,冲淡、扑灭了他的耿耿忠心。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应该为他说句公道话:虽然他接受贿赂,做买卖时多照顾了自己,甚至有时还滥用职权,但从法律观点看来,他还是个无罪的人,没有人提得出任何罪证来控告他。根据手脚最干净的巴黎厨娘对法律的理解,他这不过是和伯爵分享他凭本事赚来的钱而已。他这种中饱私囊的办法,不过是个良心问题罢了。莫罗为人机灵,很会为伯爵打算,他决不放过为主人购置便宜田产的好机会,他自己也可以从中捞到一份厚礼。普雷勒领地每年收入七万二千法郎。因此,当地方圆十法里之内流传着一句话:“德·赛里齐先生真是分身有术,找到了莫罗这样一个替身!”莫罗是个谨慎的人,从一八一七年起,就把他每年的收入和薪水都买了公债,这样,他的利息就神不知电不觉地增长起来,越积越多。他曾经谢绝做生意,推辞说自己没有钱。他在伯爵面前很善于装穷,结果他的两个孩子都在亨利四世中学得到了全官费补助。这时,莫罗有十二万法郎的资本买了贬值公债,公债的利息是百分之五,后来涨到八十法郎。这笔没人知道的十二万法郎,加上在香摈不断添置的田产,合起来大约值二十八万法郎,每人间喜剧第二卷年可以给他增加一万六千法郎的收入。以上就是伯爵要买穆利诺田产时总管的经济情况。伯爵想在普雷勒过安静的日子,就非把穆利诺的田产买到手不可。这片田产包括九十六块土地,每块土地都紧靠或挨近普雷勒领地,并且常常象棋盘上的棋子似的插在领地中间,还不用说那些公共的篱笆和分界的沟渠。有时为了砍一棵树,如果树属于哪一家并不明确的话,就会发生令人恼火的争执。换上另外一位国务大臣,为了穆利诺的田产,每年少说也要打上二十次官司。莱杰老爹想买这片田产,也只是打算转手卖给伯爵而已。这个农夫为了更有把握赚进三、四万法郎,早就打主意要疏通莫罗了。在星期六这个紧要关头的前三天,莱杰老头实在沉不住气了,就在地里向总管摊了牌,说他不妨把德·赛里齐伯爵的钱投资在商量好了的田地上,可以净得百分之二点五的纯利,这就是说,莫罗可以象平常一样,表面上为他的东家出力,暗地里却能得到莱杰送他的四万法郎外快。“的确,”总管晚上睡觉的时候对他的老婆说,“要是我能从穆利诺地产的买卖中挣到五万法郎——因为大人大约会赏我一万的——那我们就不干了,搬到亚当岛那所诺让石盖的小公馆里去住。”这所精致的小公馆是孔蒂亲王为一位夫人修建的,陈设考究,无美不备。“那我可高兴啦!”他的老婆回答说,“现在住在那里的荷兰人把房子好好地修理了一番,只要我们出三万法郎就肯把房子出让,因为他不得不回到东印度群岛去。”人间喜剧第二卷“那我们离香摈就只有两步路了,”莫罗接着说,“我还打算花十万法郎,买下穆尔的田庄和磨坊。这样,我们一年可以有一万法郎的土地收益,还有一所全区最讲究的房子,房子离地产又只有几步远。此外,公债券一年大约还有六千法郎利息。”“你为什么不去亚当岛捞个治安法官当当呢?那我们就更有地位,而且可以多挣一千五百法郎啦。”“啊!我也打过这个算盘。”莫罗正在盘算这些事情,忽然听说他的东家要来普雷勒,并且要他邀请马格隆星期六来吃晚饭,他赶快派了一个专差,给东家送去一封信。不料信交到伯爵第一亲随奥古斯丁手里的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当然不便禀报德·赛里齐先生;不过奥古斯丁碰到这种情况,总是照例把信放在伯爵的办公桌上。在这封信里,莫罗请伯爵不必劳神远来,并且请他相信他会尽力把事办好。在他看来,马格隆不愿意整批卖田,说过要把穆利诺的田产分成九十六块出卖;因此,非得使他打消这个念头不可,总管又说,可能不便用真名实姓和他打交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冤家对头。总管夫妇在普雷勒也得罪过一个名叫德·雷贝尔的退役军官和他的妻子。他们先是唇舌相争,然后挖苦讽刺,最后弄得剑拔弩张,势不两立了。德·雷贝尔先生一心只想报复,他耍弄得莫罗丢掉饭碗,自己取而代之。这两个主意本来就是相互关联的。因此总管两年来的作为,雷贝尔夫妇全都看在眼里,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在莫罗派专差送信给伯爵的同时,雷贝尔也打发妻子到巴黎人间喜剧第二卷去。德·雷贝尔太太急着要求谒见伯爵,可她到达的时候伯爵已经就寝,她头天晚上九点钟被打发出来,但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她还是被领进了伯爵的公馆。“大人,”她对国务大臣说道,“我丈夫和我,我们都不是那种写匿名信的人。我是德·雷贝尔的妻子,娘家姓德·科鲁瓦。我丈夫每年只能领到六百法郎退休金。我们住在普雷勒,您的总管一次又一次地欺侮我们这种安分守己的人。德·雷贝尔先生一点也不会巴结讨好,他当了二十年兵,但是总和皇帝离得很远,他一八一六年退伍的时候才是个炮兵上尉,伯爵大人!您当然知道,军人不在主子跟前,要晋升是多么困难;加上德·雷贝尔先生老老实实,不会逢迎,更得不到他上司的欢心。我丈夫三年来一直把您的总管所作所为看在眼里,想要使他丢掉他现在的差事。您看,我们是有啥说啥的。莫罗把我们当作对头,所以我们也不放过他。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您,在穆利诺田产的买卖中,他们把您耍了。他们打算从您这里多赚十万法郎,再由公证人、莱杰和莫罗三个人私分。您说要请马格隆吃饭,您打算明天到普雷勒去;可是马格隆会装病,而莱杰以为田产十拿九稳可以到手,已经到巴黎来提取现款了。我们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您,是因为如果您需要一个不捣电的总管的话,我丈夫就可以为您效劳;虽然他是个贵族,可是他准会象服兵役一样为您办事。您的总管已经捞到二十五万法郎私产,他也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了。”伯爵冷淡地向德·雷贝尔太太道了谢,空洞地许了许愿,因为他瞧不起告密的人;但一想起但维尔的猜测,他心里也动摇了;后来忽然一眼看见总管送来的信,人间喜剧第二卷他一口气把信读完;读到总管请他放心,并且十分委婉地埋怨伯爵不信任他,要亲自过问这区区小事时,伯爵就猜到了莫罗的用意。“贪污总是伴着财富而来的!”他心里想。于是伯爵向德·雷贝尔太太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与其说是要了解详细情况,不如说是争取时间来观察她。他还给他的公证人写了一张字条,叫他不要派他的首席帮办去普雷勒,而要他亲自去赴宴会。“要是伯爵先生认为,”德·雷贝尔太太临走之前说,“我不应该瞒着德·雷贝尔先生私自来拜见您,那现在至少也该请您相信,关于您那个总管的情况,我们都是听其自然地得到的,丝毫没有做什么欺心的见不得人的事。”德·科鲁瓦家出生的德·雷贝尔太太笔直地站着,好象一根木桩。伯爵抓紧时间打量她,看到的是一张漏勺似的、到处是洞的麻睑,平板干瘦的身材,两只目光灼灼的眼睛,金黄色的鬈发紧贴在心事重重的额头上,头戴一顶有粉红衬里的、褪色的绿缎子帽,身穿一件带紫色圆点的白袍,脚上着一双皮鞋。伯爵一望而知这是一个穷上尉的老婆,一个订阅《法兰西邮报》的清教徒,做人规规矩矩,但对一个肥缺能够带来的舒服生活也很敏感,并且非常眼红。“您说只有六百法郎的退休金?”伯爵说,与其说他在回答德·雷贝尔太太刚才讲的话,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是的,伯爵先生。”“您的娘家姓德·科鲁瓦?”“是的,先生,这是梅桑地方的名门望族,我丈夫也是梅人间喜剧第二卷桑人。”“德·雷贝尔先生在第几联队服过役?”“在炮兵第七联队。”“好的!”伯爵记下联队的番号时说。他想到不妨把领地交给一个退伍军官管理,因为此人的经历,可以到陆军部去调查清楚。“太太,”他拉铃叫亲随进来时说,“您同我的公证人一道回普雷勒去,他会去赴宴的,您的事我会给他打招呼;这是他的地址。我自己要秘密地到普雷勒去一趟,我会叫人通知德·雷贝尔先生来见我的……”因此,德·赛里齐先生要坐公共马车外出,吩咐不得泄露他的身分。这个消息使马车夫吃了一惊,但并不是一场虚惊。马车夫预感到,他的一个老主顾就要大祸临头了。皮埃罗坦走出棋盘咖啡店,看见银狮旅馆门口有一个妇人和一个小伙子,他职业性的敏感使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他的主顾;因为那妇人伸长脖子,露出着急的神情,显然是在找他。她身穿一件重新染过的黑绸连衣裙,头戴一顶淡褐色帽子,披着法国制的旧开司米披肩,脚上穿的是粗丝袜子和羊皮鞋,手里拿着一个草提篮和一把天蓝色雨伞。这妇人从前一定很漂亮,现在看来有四十岁光景;她蓝色的眼睛不再闪耀着幸福的光辉,这说明她已经很久不过社交生活了。因此她的装束和姿态,都表明她是个全心全意为家务和儿女操劳的母亲。她的帽带已经褪色,帽子的式样说明至少已经戴了三年。她的披肩是用一枚断头针加上一团火漆扣住的。这个不知名的妇人着急地等待着皮埃罗坦,要把儿子托付给他。孩人间喜剧第二卷子当然是头一次出门,所以母亲要把他一直送到车上,一半是不放心,一半也是心疼孩子。母亲配上这么一个儿子,真可以说是相得益彰;要是没有这个母亲,儿子也就不会给人一眼看穿。母亲不得已让人看见了她那缝补过的手套,儿子穿的橄榄色长外衣,袖子太短了一点,没有遮住手腕,这说明他正在发育成长,正象那些十八、九岁的青年一样。他穿着母亲补过的蓝色长裤,如果上衣一不凑趣,衣摆忽然掀开,就会露出屁股上的补钉。“不要把你的手套扭来扭去,这样会把它扭得越来越皱的,”她正说着,皮埃罗坦露面了。“您是车把式吗?……啊!您呀,皮埃罗坦!”她接着说,并且暂时把儿子丢下,拉着马车夫走了两步。“您好吗,克拉帕尔太太?”马车夫回答,他睑上的神情既流露了几分尊重,也表示了几分随便。“好,皮埃罗坦。请照顾照顾我的奥斯卡吧,这是他头一次一个人出门。”“哦!他一个人到莫罗先生家里去?……”马车夫嚷着说,他想弄清楚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的确到那儿去。“是的,”母亲回答说。“那么,莫罗太太同意他去?”皮埃罗坦带着一点明白内情的神气接着问道。“唉!”母亲说,“可惜情形不象您说的那么好,可怜的孩子;不过为他的前途着想,也不得不去了。”这个回答深深地打动了皮埃罗坦的心,使他不敢把他为总管担忧的心事向克拉帕尔太太吐露,同样,她也不敢叮嘱人间喜剧第二卷得太多,把马车夫当监护人看待,那会有损她儿子的体面。他们心里各有各的考虑,嘴上只好谈谈天气、道路、沿途的车站等等。趁着这个当儿,不妨来解释一下皮埃罗坦和克拉帕尔太太之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刚才谈了那么两句会心的话。时常,这就是说,每个月总有三、四回,当皮埃罗坦路过地窖到巴黎去的时候,他总是发现莫罗总管一看见他的马车来,就向一个园丁做做手势。于是园丁就来帮皮埃罗坦把一两筐装得满满的水果或者时鲜菜蔬,还有母鸡、鸡蛋、黄油、野味等等,一齐装上马车。总管除了把运费交给皮埃罗坦之外,如果运送的东西里面有过关卡时应该纳捐上税的,还会另外给钱。不过这些菜篮、果筐、大包小件,从来不写收件人的姓名地址。只是在头一回,总管为了免得以后再麻烦,才亲口把克拉帕尔太太的住址告诉了懂事的马车夫,并且叮嘱他千万不要把这件他看得非常重要的事情转托别人代办。皮埃罗坦猜想总管大约是和什么小娇娘有了暖昧关系,不料他一到兵工厂区樱桃园街七号,看到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年轻漂亮的美人儿,而只是刚才描写过的克拉帕尔太太。送信人的身分使他们可以深入许多家庭的内部,接触到不少的秘密;但是盲目的社会也是半个命运的主宰,它使他们不是没受教育,就是缺乏观察力,结果他们也并不危险。因此,几个月后,皮埃罗坦虽然隐隐约约看到一些樱桃园街的内部情况,还是摸不清克拉帕尔太太和莫罗先生的关系。虽然这时兵工厂区一带的房租不算贵,克拉帕尔太太还是住在一座楼房后院的四层楼上。当王朝的达官贵人都聚居在图尔内勒宫和圣保罗大厦的旧址时,这座楼房也曾是某个人间喜剧第二卷大贵族的公馆。到十六世纪末,这些名门望族才瓜分了从前王宫御花园所占用的大片土地,因此,这些街道还保留着当年的名字,叫做樱桃园街、大栅栏街、雄狮街等等。克拉帕尔太太住的这套房全都镶着古老的护壁板,它包括三个相通的房间:一间餐厅,一间客厅,一间卧房。楼上还有一间厨房和奥斯卡的卧室。这套房间对面,在巴黎人叫做“楼梯口”的地方,看得见一间向外凸出去的房子。这种房间每一层楼都有一间,加上楼梯井,形状象一个四方的塔楼,外墙是用大石头砌成的。这就是莫罗在巴黎过夜时住的房间。皮埃罗坦把筐子、篮子放在头一间房里的时候,看见那里有六把带草垫的胡桃木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只碗橱;窗子上挂着赤褐色的小窗帘。后来,他也进过客厅,看到一些褪了色的、帝国时代的旧家具。此外,客厅里只有些起码的陈设,没有这些陈设,房东会怀疑房客付不起房租的。根据客厅和餐厅的摆设,皮埃罗坦猜想得到卧房里的情况。护壁板的横头涂了厚厚一层不红不白的劣等油漆,使得花边、图案、雕像都看不清楚,不但不象装饰,反而叫人看了难受。地板从来没打过蜡,颜色灰暗,就象寄宿生宿舍里的地板一样。有一次马车夫无意中在克拉帕尔夫妇用餐的时候走进去,发现他们的杯盘碗盏,任什么东西都显得非常寒酸;虽然他们使的还是银质餐具,但是碟子和汤盘跟穷人家用的并无不同,不是破了一只角,就是修补过,看了叫人觉得可怜。克拉帕尔先生穿一件窄小的蹩脚上衣,拖着一双肮脏的拖鞋,鼻子上老挂着一副绿眼镜。一脱下他那顶戴了五年的、难看得要命的鸭舌帽,就会露出一个尖尖的脑壳,头顶上垂下几根细人间喜剧第二卷长而油污的须须,这种须须,诗人是不肯把它叫做头发的。这个睑色苍白的人看起来畏畏缩缩,其实非常蛮横霸道。在这套朝北的寒酸的房间里,除了对面墙上的葡萄藤和院子角落里一口水井之外,看不见别的景色。但是在这套房间里,克拉帕尔太太却摆出一副皇后的气派,走起路来,象是一个只习惯坐车而不用脚走路的女人。在向皮埃罗坦表示谢意的时候,她的眼神往往流露出不胜今昔之感;有时还把几个十二苏的铜板,悄悄地塞到他的手里。她的声音也很娇媚动人。皮埃罗坦不认识奥斯卡,因为这个孩子过去在学校里寄宿,马车夫还没有在他家里碰见过他。下面就是皮埃罗坦怎么也猜不到的一段辛酸史,虽然他近来向看门的女人打听过消息,但是那个女人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克拉帕尔夫妇交二百五十法郎的房租,只有一个女佣人每天早上来几个钟头,帮忙做做家务,克拉帕尔太太有时还得自己洗衣服,她每天付清她的邮资u,仿佛累积起来,这笔债就无法偿还了。世界上没有,或者不如说,很少有一个犯人是百分之百有罪的。因此,人们很难碰到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一个人向他的老板报帐的时候,可能会报假帐,揩点油,尽量多占一点便宜;一个人为了挣到一笔钱,或多或少,手脚总会有点不干净;但是很少有人一辈子不做几件好事的。哪怕是为了好奇,为了面子,或者是反常,或者是偶然,一个人也总①在发明邮票以前,邮费是根据邮件的重量和距离的远近由收信人支付的,收费很高。人间喜剧第二卷有做好事的时刻;他会认为这是错误,可能再也不肯重蹈覆辙了;但是在他一生之中,总有一两次会拔一毛以利天下的,正如一个最粗鲁的人也会有一两次显得文雅一样。如果莫罗的错误情有可原的话,难道不是因为他一心想要救济一个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对他的情意,曾经使他感到骄傲,而在他有危难的时候,她还为他提供过藏身之所呢。这个女人在督政府时期非常出名,因为她和当时的五大巨头之一有亲密的关系。由这个有权有势的靠山撮合,她和一个军用物资承办商结了婚。这个商人赚了几百万家私,但到一八。二年,却给拿破仑搞得破了产。这个商人名叫于松,因为从豪华阔绰的生活突然堕入贫穷困苦的境地而发疯,跳了塞纳河,丢下了年轻貌美、怀有身孕的于松太太。莫罗和于松太太有非常亲密的关系,但那时他已被判死刑,不但不能娶军用物资承办商的寡妇,甚至还不得不暂时弃乡背井,离开法国。当时于松太太年方二十二岁,在逆境中,下嫁给一个名叫克拉帕尔的小职员。克拉帕尔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从外表看来,人家认为他前途大有希望。但愿上帝保佑女人,不要一看见前途无限的美男子就上当吧!在那个时期,小职员摇身一变就可以成为大人物,因为皇帝正在搜罗人才。可惜克拉帕尔虽然天生一副好皮囊,却俗里俗气,没有一点才智。他以为于松太太非常有钱,就假装对她一往情深;但是不管现在也罢,将来也罢,他不但不能满足她过阔绰生活的需要,反而成了她的负担。克拉帕尔相当不称职地在财政部干一个小差事,每年的收入还不到一千八百法郎。莫罗回到德·赛里齐伯爵身边的时候,知道了于松太太的难堪处境,就在他自己人间喜剧第二卷结婚之前,设法把她安插到皇太后身边当一等女侍。虽然有了这个有权有势的靠山,克拉帕尔却没有升过一次级,他的庸碌无能一眼就给人看穿了。一八一五年皇帝倒台,这位督政府时代引人注目的阿斯帕西u也跟着没落了。她没有别的收入,只是巴黎市政厅看在德·赛里齐伯爵的份上,给了克拉帕尔一千二百法郎年俸。莫罗是这个女人唯一的靠山,当年他曾见过她有百万家产,现在他却不得不为奥斯卡·于松在亨利四世中学弄一笔巴黎市政厅的半官费,还得时时托皮埃罗坦去樱桃园街,送上一切不会引起流言蜚语的东西,去接济一个处境困难的家庭。奥斯卡是他母亲的唯一希望,是她的命根子。要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对她的孩子溺爱得过了头。这孩子却是他继父的眼中钉。奥斯卡不幸生来有几分愚蠢,这一点虽经克拉帕尔多次点破,做母亲的总是不太相信。这种愚蠢,或者不如说得更确切一点,这种自负,使总管也感到非常担心,他曾经请克拉帕尔太太把这个年轻人送到他那里去住个把月,好研究和摸索一下他到底干什么行当合适;其实,总管打算有朝一日能把奥斯卡推荐给伯爵,来接替自己的职务。不过,凡事不管好歹,总有一个来龙去脉,因此,指出奥斯卡愚蠢而自负的根源,也许不会是多余的。应该记得,他是在皇太后宫中长大的。在他幼年时代,皇家的荣华富贵已经使他眼花缭乱。他正在塑造中的心灵自然会保存这些灿烂景象的痕迹,留下黄金时代的欢乐印象,并且希望重①阿斯帕西,古希腊名妓,雅典民主派政治家伯里克利的人间喜剧第二卷享这种乐趣。中学生本来就喜欢吹牛夸口,大家都想抬高自己,压低别人,这种炫耀的天性又有幼年时代的回忆作基础,就更发展得漫无止境了。说不定他母亲在家里谈起自己当年是督政府时代的巴黎名媛时,言下也不免有点得意洋洋,忘乎所以。最后,奥斯卡刚念完中学,在校时,交得起学费的阔学生对体力不如他们的公费生毫不客气,动不动就横加侮辱,奥斯卡也得有一手对付他们的办法。至于他的母亲,旧时代殒灭了的荣华富贵,一去不复返的青春美貌,忍受苦难的慈善心肠,对儿子的殷切期望,做母亲的盲目溺爱,和承担苦痛的英勇精神,都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崇高的形象,自然会引起好管闲事的巴黎人瞩目。皮埃罗坦猜不到莫罗对这个女人的深厚感情,也看不出这个女人对她在一七九七年曾经保护过、后来成了她唯一朋友的莫罗的感情,所以不肯把他猜测到的莫罗所面临的危险,过早地泄露给她。仆人那句厉害的话:“我们照顾自己还忙不过来呢!”,还有服从长官的观念,又回到了马车夫的心头。何况这时皮埃罗坦感到心里千头万绪,正如一千法郎里有好多个五法郎的钱币一样。一次七法里的旅行,在这个可怜的母亲心目中,当然是一次长途跋涉,因为在她娴雅的一生中,是很少走出城关一步的。皮埃罗坦不断重复说: “好吧,太太!——是的,太太!”这也足以说明马车夫是多么想摆脱这些显然罗嗦而又无益的叮嘱了。“请您把包袱放好,万一变天的话,也不至于淋湿。”“我有防雨布哩,”皮埃罗坦说,“再说,太太,您瞧,我们装行李是多么小心啊。”人间喜剧第二卷“奥斯卡,不要在那里待半个月以上,不管人家怎样恳切地留你,”克拉帕尔太太又回过头来对儿子说,“不管你做什么事,你都不会讨莫罗太太喜欢的;再说,你到九月底也该回来了。要知道,我们还得到美城区你姑父卡陶那儿去呢。”“是的,妈妈。”“最要紧的是,”她低声对他说,“千万不要提什么仆人不仆人……时刻都要想到莫罗太太当过女仆……”“是的,妈妈。”奥斯卡象所有特别爱面子的青年人一样,看见自己在银狮旅馆门口这样听教训,显得很不耐烦。“好吧,再见,妈妈;我们要走了,马已经套好了。”这位母亲忘记了她是在圣德尼城关的大街上,居然搂住奥斯卡就亲吻,并且从提篮里拿出一块好看的小面包来,对他说道:“咳,你几乎忘了你的小面包和巧克力啦!孩子,我再对你说一遍,千万不要在路上的饭店里吃东西,那里随便什么都卖得比外面贵十倍。”奥斯卡看见母亲把小面包和巧克力塞进他的衣袋,真恨不得能离她远远的。但是这爪l情景却偏偏给两个年轻人看在眼里,他们比这个中学毕业生大几岁,衣服也穿得讲究些,又没有母亲来送行。他们的举动、打扮、派头,都说明他们已经自立了,这正是一个还受母亲管束的孩子求之不得的。在奥斯卡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简直是身在天堂。“乳臭未干的孩子在叫妈妈呢!”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当中的一个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