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还要长一些,这样我可以把我的剪短,你我就一式一样了,只是一个黄头发一个黑头发。”“我不让你剪短。”“这一定有趣。长头发我已经厌烦了。夜里在床上时非常讨厌。”“我喜欢你的长头发。”“短的你就不喜欢吗?”“也许也喜欢。你现在这样子正好。”“剪短也许很好。这样你我就一式一样了。哦,亲爱的,我这样的需要你,希望自己也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是一个人。”“我知道。夜里我们是的。”“夜里真好。”“我要我们的一切都混合为一体。我不要你走。我只是说说罢了。你要去,就去好了。不过要赶快回来。嘿,亲爱的,我一不和你在一起,就活得没有劲。”“我永远不会走开的,”我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就不行啦。我再也没有任何生活了。”“我要你有生活。我要你有美好的生活。但是我们要一同过这生活,不是吗?”“现在你要我不留胡子还是留胡子?”“留。留起来。一定会叫人高兴的。也许新年时就留好了。”“你现在想下棋玩玩吗?”“我宁愿玩玩你。”“不。我们还是下棋吧。”“下了棋我们再玩。”“是的。”“那么好吧。”我把棋盘拿出来,摆好棋子。外边还在落着漫天大雪。有一次我夜里醒来,知道凯瑟琳也醒了。月亮照在窗户上,窗玻璃上的框子在床上投下黑影。“你醒了吗?亲爱的?”“是的。你睡不着吗?”“我刚刚醒来,想到我第一次见你时,人差不多疯了。你还记得吗?”“当初你是稍微有一点疯。”“我现在再也不是那样子了。我现在挺好。你说挺好说得真好听啊。说挺好。”“挺好。”“哦,你真可爱。而我现在已经不疯了。我只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快乐幸福。”“睡去吧,”我说。“好的。我们同时同刻睡去。”“好的。”但是我们并没有同时同刻睡去。我还醒了好久,东想西想,看着凯瑟琳,月光照在她脸上。后来我也睡着了。到了正月中旬,我的胡子留成了,这时冬季气候已很稳定,天天是明亮寒冷的白昼和凛冽的寒夜。我们又可以在山道上行走了。路上的积雪被运草的雪橇、装柴的雪车和从山上拖运下来的木材压挤得又结实又光滑。山野四下全给白雪遮盖,几乎一直遮盖到了蒙特勒。湖对面的高山一片雪白,罗纳河河谷的平原也给雪罩住了。我们到山的另一边去长途散步,直走到阿利亚兹温泉。凯瑟琳穿上有铁钉的靴子,披着披肩,拄着一根尾端有尖尖的钢包头的拐杖。她披着披肩,肚子看上去并不大,不过我们并不走得太快,她一疲乏,就在路边木材堆上休息休息。阿利亚兹温泉的树丛间有家小酒店,是樵夫们歇脚喝酒的地方,我们也去坐在里边,一边烤炉子一边喝热的红葡萄酒,酒里面放有香料和柠檬。他们管这种酒叫格鲁怀因,拿这酒来取暖和庆祝取乐,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酒店里很暗,烟雾弥漫,后来一出门,冷空气猛然钻入胸腔,鼻尖冻得发麻。我们回头一望,看见酒店窗口射出来的灯光和樵夫们的马匹,那些牲口正在外边蹬脚摆头,抵御寒冷。马的口鼻部的汗毛结了霜,它们呼出的空气变成了一缕缕白气。回家上山的道路先是平整而滑溜,冰雪给马匹践踏成为橙黄色,这样一直到拖运木材的路与山道相交的地方。然后走到了盖着干干净净的白雪的山道上,穿过一些树林。傍晚回家的途上,我们两次见到了狐狸。山居的景致很好,我们每次出去,都是尽兴而归。“你现在胡子长得相当好看了,”凯瑟琳说。“跟樵夫们一式一样。你看到那个戴着小小的金耳环的男子没有?”“他是个打小羚羊的猎人,”我说。“他们戴耳环,据说可以听得清楚一点。”“真的?我不相信。依我看,戴耳环的目的只在于要人家知道他们是打羚羊的。附近有没有小羚羊?”“有的,就在唐都贾蒙山后。”“看到狐狸真有趣。”“狐狸睡的时候,用尾巴缠住了身体取暖。”“那一定是一种美好的感觉。”“我老是想要有这么一条尾巴。我们要是有狐狸尾巴,岂不是怪有趣吗?”“穿衣服可很困难。”“我们定做特别的衣服,或者到一个不受拘束的国家去居住。”“我们现在这个地方就一点也不受人家的拘束。我们什么人都不见,岂不是挺好吗?你不想见人,对吧,亲爱的?”“不想。”“我们就坐在这儿休息一下好吗?我有点儿累了。”我们就互相偎依着坐在木材上。山道向前穿过森林,往下面延伸。“她不至于叫我们隔膜的吧?那个小淘气鬼。”“不会的。我们不让她使我们有隔膜。”“我们的钱怎么样?”“我们有的是。他们承兑了我最近那张见票即付的支票。”“你现在人在瑞士,家里人知道了不会想法子找你吗?”“也许吧。我要给他们写封信去。”“你还没有写过吗?”“没有。我只是开了张见票即付的支票。”“谢天谢地,我不是你家里的人。”“我发个电报给他们吧。”“你跟他们完全没有感情吗?”“本来还好,不过吵架吵得多,感情就淡薄了。”“我想我会欢喜他们的。我大概会非常喜欢他们的。”“别谈他们吧,一谈起来我就会操心啦。”过了一会我说,“我们走吧,要是你休息好了的话。”“我休息好了。”我们又在山道上走。现在天黑了,靴底下的雪吱吱作响。夜里又干又冷,非常清朗。“我爱你的胡子,”凯瑟琳说。“这是个大成功。看起来又硬又凶狠,其实很软,非常好玩。”“你更喜欢留胡子的我?”“大概是吧。你知道,亲爱的,我要等到小凯瑟琳出生后再去剪发。我现在肚子太大,太像太太奶奶了。等她出生后,我人又瘦下来,我就去剪发,那时我会成为你的一个新奇而不同的女郎。我剪发时我们一起去,不,还是我独自个儿去,回来让你惊奇一下。”我没说什么。“你不会说我不可以剪发的吧?”“不会的。一定很叫人兴奋。”“哦,你太可爱了。到了那时,也许我又长得好看,亲爱的,又纤瘦又讨人欢喜,弄得你重新爱上了我。”“该死,”我说。“我现在爱你已很够了,你要把我怎么样?毁坏我?”“是的。我是要毁坏你。”“好,”我说,“我要的正是这个。”我们度着幸福的日子。我们度过了正月和二月,那年冬天天气非常好,我们生活得非常美满。偶尔有暖风吹来,短期间冰雪融解,空气中颇有春意,但是接着晴朗凛冽的寒天再度袭来,又是冬天季节了。到了三月,冬天的季节首次发生变化。夜里落起雨来。第二天上午还是下个不停,使雪化成了雪水,搞得山坡景色黯然无趣。湖上和河谷上都罩着云。高山上在下雨。凯瑟琳穿着笨重的大套鞋,我穿上戈丁根先生的长统雨靴,两人同撑一把雨伞,越过那些把路上冰块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雪水和流水,往车站走去,找家小酒店歇歇脚,喝一杯午饭前的味美思。我们听得见店外边的雨声。“依你看,我们要不要搬进城?”“你觉得怎么样?”凯瑟琳问。“倘若冬天过了,雨季开始,山上生活就未免单调乏味。小凯瑟琳还有多少时间出生?”“还有一个月吧。也许更长一些。”“我们不如搬下山住在蒙特勒。”“为什么不索性上洛桑④去?医院就在那儿啊。”“好的。不过我想那城市也许太大一点。”“我们在大城市仍旧可以过我们独自的生活,况且洛桑可能是个好地方。”“我们什么时候去呢?”“我无所谓。你哪天要去都行。倘若你不想离开这里,我也不离开。”“我们看天气再说吧。”雨连下了三天。车站下边的山坡上,现在雪都融化了。山道成为一股子泥泞的雪浆。外边太湿,雪水泛滥,不好出去。下雨的第三天早上,我们决定下山搬进城去。“这没有关系,亨利先生,”戈丁根说。“你用不着先通知我。现在坏天气开始了,我早就在想,你们不会呆下去的。”“因为夫人的关系,我们反正总得住在靠近医院的地方,”我说。“我明白,”他说。“将来孩子生了下来,你们会回来住住吧?”“好的,只要你们还有空房间的话。”“春天天气好,你们再来住住,享受一下这里的春景。小家伙和保姆可以安置在那个现在关着的大房间里,先生和夫人可以照旧住在临湖的老房间里。”“我来前会先写信的,”我说。我们收拾好了行李,赶午饭后那班车子进城。戈丁根夫妇上车站来送行,戈丁根先生还用一部雪橇,穿过雪水给我们运行李。他们俩站在车站边,在雨中向我们挥手告别。“他们俩很和气,”凯瑟琳说。“他们待我们真好。”我们从蒙特勒搭火车到洛桑。从车窗望望我们住过的地方,但是山都给云遮住了。火车在韦维停了一停又朝前开,一边是湖,另一边是淋湿的褐色田野、光秃秃的树林和湿淋淋的房屋。我们到了洛桑,拣了一家中型旅馆。我们的马车在街上走时,天还在下雨,车子一直赶进旅馆停马车处的入口。④ 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北部,是科罗拉多河所冲毁的河谷,气象宏伟。门房衣襟上挂有一串铜钥匙,屋子里有电梯,地板上铺着地毯,还有白色盥洗盆配有一些亮晶晶的水龙头,铜床和舒舒服服的大卧房,这一切比起山居的简陋简直是富丽堂皇的了。房间的窗户朝着一个淋湿的花园,花园里有围墙,墙顶上装有铁栅。街道的坡度很陡,对街另有一家旅馆,也有同样的围墙和花园。我望着雨落在花园里的喷水池上。凯瑟琳开了所有的电灯,开始打开行李。我叫了一杯威士忌苏打,躺在床上看车站上买来的报纸。那时是一九一八年三月,德军在法国的总攻击已经开始了⑤。我边喝威士忌苏打边读报,凯瑟琳收拾着打开的行李,在房里走来走去。“你知道我有些东西得准备起来了,亲爱的,”她说。“什么?”“婴孩的衣服。到我这时期还不预备的人是很少的。”“去买好了。”“我知道。我明天就去买。我得打听该备些什么。”“你应当知道。你是个护士啊。”“但是医院里可很少有士兵生小孩的。”“我倒是要生。”她扔枕头打我,把威士忌苏打打泼了。“我再给你叫一杯,”她说。“打泼了,对不起。”“本来快喝完了。上床来吧。”“不。我得把这房间整理得像个样子。”“像什么样子?”“像我们的家。”“索性连协约国①的旗子都挂起来吧。”“哦,闭嘴。”“再讲一遍。”“闭嘴。”“你讲得那么小心,”我说,“好像怕得罪人似的。”“我是不想得罪人。”“那么上床来吧。”“好吧。”她走过来坐在床上。“我知道我现在没味道了,亲爱的。我就像个大面粉桶。”“不,你不是的。你又美又甜。”“我只是你讨来的黄脸老婆。”“不,你不是的。你越来越美丽了。”“不过我还会瘦下去的,亲爱的。”“你现在就是瘦的。”“你喝醉了。”“只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还有一杯快来啦,”她说。“然后我们就吩咐把饭送上来吃好吗?”“好的。”“那么我们就不出去了,行吗?今天夜里我们就呆在这里。”“还要玩,”我说。⑤ 金门是旧金山湾西通太平洋的海峡,风景极佳,当时尚未架上大桥。① 洛桑是瑞士的重要大城市,在蒙特勒西北,日内瓦湖北岸。它历史悠久,15 世纪就建有学院,于19 世纪末改为大学,有医学院。“我要喝点酒,”凯瑟琳说。“这不会伤我的。也许我们可以要一点我们喝惯的卡普里白葡萄酒。”“可以要到的,”我说。“这样规模的旅馆,一定备有意大利酒。”茶房敲敲门。他端着一只盘子进来,上面放着一杯放有冰块的威士忌,旁边还有一小瓶苏打水。“谢谢,”我说。“放在那儿吧。请开两客饭上来,再拿两瓶不带甜味的卡普里白葡萄酒,用冰冰好。”“要不要第一道先来个汤?”“你要汤吗,凯特?”“要的。”“拿一客汤来。”“谢谢,先生。”他出去把门带上了。我回头看报,看报上的战事消息,把苏打水从冰块上慢慢地倒进威士忌里。我本该吩咐他们别把冰块放在酒里。冰要另外放。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威士忌有多少,免得苏打水冲下去,忽然发觉冲得太淡了。我要叫他们拿整瓶的威士忌来,冰和苏打水另外放。这办法最妥当。好的威士忌喝起来非常痛快。是人生快事之一。“你在想什么,亲爱的?”“想威士忌。”“威士忌怎么啦?”“想它多么好。”凯瑟琳做了个鬼脸。“好吧,”她说。我们在这家旅馆住了三星期。过得还算不错;餐厅里通常没什么人,我们夜饭多半在房间里吃。我们在城里溜达,乘齿轮车到欧契①,在湖边走走。天气相当暖和了,竟像春天一样。我们懊恼没在山上住下去,但是春季的气候只有几天,残冬的苦寒忽然又来到了。凯瑟琳上城里买了孩子应用的东西。我跑到拱廊商场一家体育馆去练拳击。我通常是早上去的,那时凯瑟琳还躺在床上,很晚才起来。假春天那几天很不错,打拳后冲一个淋浴,在街上走时闻得到春天的气息,上家咖啡店歇歇脚,坐下看看人,读读报,喝一杯味美思;然后回旅馆和凯瑟琳一同吃中饭。拳击体育馆那位教练留着小髭,拳法谨严,动作急促,但如果你果真回他几拳,他可就整个垮下来了。不过那地方倒很愉快。空气光线都好;我相当下苦功,跳绳,对着假想对手练拳,躺在地板上,在从敞开的窗外射进的一摊阳光里作腹部运动;和教练对打的时候偶尔吓吓他。起初对着一面窄窄的长镜子练习打拳,我好不习惯,因为看着一个留胡子的人在打拳,太不像个样子。到了后来,只当它好玩就是了。我开始练拳的时候,本想剃掉胡子的,但是凯瑟琳不答应。有时凯瑟琳和我乘马车到郊外去兜风。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驱车郊游很是有趣,我们还找到了两个可以吃饭的好地方。现在凯瑟琳不能走得很远了,我也乐于陪她赶车子在乡间道路上跑跑。碰到天气好,我们总是尽兴而归,从来不觉得沉闷。我们知道孩子快要出生,两人都觉得有件什么事在催促我们尽情作乐,不要浪费我们在一起的任何时间。① 指德军于3 月21 日发动的总攻击,旨在分裂英法联军,个别击破,结果英军被逼撤退25 英里。有一天早晨,我三点钟左右醒来,听见凯瑟琳在床上翻来覆去。“你好吗,凯特?”“有点痛,亲爱的。”“是不是有规则的阵痛?”“不,不太有规则。”“要是有规则的话,我们上医院去。”当时我很困,就又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又醒过来。“你最好还是打电话给医生吧,”凯瑟琳说。“我想这次也许是真的了。”我打电话找医生。“每次疼痛相隔多少时间?”医生问。“多少时间痛一次,凯特?”“大概是一刻钟一次吧。”“那么应当上医院去了,”医生说。“我穿上衣服,马上就去。”我挂断了,另打个电话给车站附近的汽车行,叫一部出租汽车。好久没人来接电话。最后,总算有个人答应即刻开部车子来。凯瑟琳正在穿衣服。她的拎包已经收拾好,里边放着她住院的用品和婴孩的东西。我到外边走廊上去按电铃喊电梯。没有回音。我走下楼去。楼下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夜班警卫员。我只好自己开电梯上去,把凯瑟琳的拎包放进去,她走进电梯,我们便朝下开。警卫给我们开了门,我们走出去,坐在通车道的台阶旁的石板上,等汽车来。夜空无云,满天星星。凯瑟琳很兴奋。“我真高兴,这可开始了,”她说。“过一会儿,一切就会过去的。”“你是个勇敢的好姑娘。”“我不害怕。不过我倒希望汽车早一点来。”我们听见车子在街上开来,看见车前灯的灯光。车子转入车道,我扶凯瑟琳上了车,司机把拎包放在前面的座位上。“往医院开,”我说。我们出了车道,开始上山。到了医院,我们走进去,我提着拎包。有个女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她在一本簿子上写下凯瑟琳的姓名、年龄、地址、亲属、宗教信仰等等。她说她没有宗教信仰,那女人就在那个词后边的空白处打了一条杠子。她报的姓名是凯瑟琳·亨利。“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说。我们乘电梯上去。那女人停了电梯,领着我们走下一条走廊。凯瑟琳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臂。“就是这房间,”那女人说。“请你脱衣服上床吧?这里有件睡衣给你换。”“我有睡衣,”凯瑟琳说。“你还是穿这一件吧,”那女人说。我走出去,坐在走廊上一张椅子上。“你现在可以进来了,”那女人站在门口说。凯瑟琳躺在一张窄床上,穿着一件方领的朴素的睡衣,看上去好像是粗布被单改成的。她对我笑笑。“我现在在好好的疼痛了,”她说。那女人抓着她的手腕,看着表计算阵痛的时间。“刚才痛得好厉害,”凯瑟琳说。从她脸上我看得出疼痛的程度。“医生呢?”我问那女人。“他正躺着睡觉。用得着他时他就会来的。”“我现在得给夫人做件事,”护士说。“请你再出去一趟好不好?”我到走廊上去。廊上空无一物,有两个窗户,长廊上所有的门都关闭着。这儿有医院的气味。我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地板,为凯瑟琳祷告。“你可以进来了,”护士说。我就进去。“哈罗,亲爱的,”凯瑟琳说。“怎么样?”“现在来得相当勤了。”她的脸扭成一团。过后她笑笑。“方才真痛得厉害。护士,你能不能再把你的手放在我背上?”“只要对你有帮助,”护士说。“你去吧,亲爱的,”凯瑟琳说。“到外边去吃点什么吧。护士说我还要拖好久哩。”“初次分娩通常是拖得很长的,”护士说。“请出去吃点东西吧,”凯瑟琳说。“我真的很好。”“我再呆一会儿。”产痛相当经常了,接着缓解了。凯瑟琳很兴奋。痛得厉害的时候,她说痛得好。痛一减轻她就觉得失望,怪不好意思的。“出去吧,亲爱的,”她说,“你在这儿,反而叫我不自在。”她的脸扭曲起来。“来了。这次好一点。我很想做个好妻子,好端端地生下这孩子。请你出去吃些早点,亲爱的,然后回来。我没你也行。这位护士待我很好。”“你有很充分的时间吃早点,”护士说。“那我就走吧。再会,亲爱的。”“再会,”凯瑟琳说,“同时也替我吃一顿好好的早点。”“这儿什么地方可以吃早点?”我问护士。“顺着街走下去,广场上有家咖啡店,”她说。“现在总该开门了吧。”外边天在亮了。我顺着空空的街道走到咖啡店。店窗上有灯光。我走进去,站在白铁的酒吧前,有个老头儿给了我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只奶油蛋卷。蛋卷是昨天剩下来的。我拿它泡在酒里吃,过后又喝了一杯咖啡。“你这么早做什么?”老头儿问。“我妻子在医院里生孩子。”“原来这样。祝你运气好。”“再给我一杯酒。”他拿起酒瓶来倒,溢出了一些酒,淌到白铁面上去了。我喝完这杯酒,付了账,跨出店去。沿街家家门口摆着个垃圾桶,等着倒垃圾的来。有一条狗正冲着一只垃圾桶在嗅。“你要找什么?”我问,看看垃圾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拉出来给它吃;垃圾桶的上面只有些咖啡渣、尘埃和几朵凋谢了的花朵。“什么都没有啊,狗,”我说。狗走过街去了。到了医院,我由楼梯走到凯瑟琳躺着的那一层,顺着长廊走到她的房门口。我敲敲门。没有回音。我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凯瑟琳的拎包还搁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睡衣挂在墙上的一只钩子上。我走出房去,顺着走廊找人。我找到了一名护士。“亨利太太在哪儿?”“有位夫人刚进接生间去。”“接生间在什么地方?”“我指给你看。”她领我走到走廊的尽头。那房间的门半开着。我看见凯瑟琳躺在一张台子上,盖着一条被单。护士站在台子的一边,另一边站着医生,医生的旁边有些圆筒。医生手里拿着一个一头通一根管子的橡皮面罩。“我给你件白大褂,你可以进去,”护士说。“请上这儿来。”她给我披上一件白大褂,在脖子后边用只别针扣住。“你现在可以进去了,”她说。我走进去。“哈罗,亲爱的,”凯瑟琳用一种勉强的声调说。“我没有什么进展。”“你就是亨利先生吗?”医生问。“是的。情况怎么样,医生?”“情况很好,”医生说。“我们上这儿来,为了上麻醉药,减轻产痛,比较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