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17

“那是个很好的地方,”官员说。“我想你们一定会欢喜那地方的。”“这儿洛迦诺也很好,”另外一位官员说。“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喜欢洛迦诺这地方的。洛迦诺是个很吸引人的胜地。”“我们想找个有冬季运动的地点。”“蒙特勒没有冬季运动。”“对不起,”另外一位官员说。“我是蒙特勒人。在蒙特勒-伯尔尼高原铁路沿线当然有冬季运动。你要否认就错啦。”“我并不否认。我只是说蒙特勒没有冬季运动。”“我不同意这句话,”另外一位官员说。“我不同意你这句话。”“我坚持我这句话。”“我不同意你这句话。我本人就曾乘小雪橇④进入蒙特勒的街道。并且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乘小雪橇当然是一种冬季运动。”另外一位官员转对我。“请问,先生的冬季运动就是乘小雪橇吗?我告诉你,洛迦诺这地方很舒服。气候有利健康,环境幽美迷人。你一定会很喜欢的。”“这位先生已经表示要到蒙特勒去。”③曼坦那(1431—1506)为意大利画家,名画有《哀悼基督》。④ 指他在基督的尸体上画出钉十字架的钉痕,极其逼真动人。“乘小雪橇是怎么回事?”我问。“你瞧,人家连乘小雪橇都没听见过哩!”第二位官员听了我的问话,觉得对他很有利。他非常高兴。“小雪橇,”第一位官员说,“就是平底雪橇①。”“对不起,”另外一位官员摇头说。“我可又得提出不同的意见。平底雪橇和小雪橇大不相同。平底雪橇是在加拿大用平板做成的。小雪橇只是普通的雪车,装上滑板罢了。讲求精确是有相当道理的。”“我们乘平底雪橇行吗?”我问。“当然行,”第一位官员说。“你们大可以乘平底雪橇。蒙特勒有上好的加拿大平底雪橇出售。奥克斯兄弟公司就有得卖。他们的平底雪橇是特地进口的。”第二位官员把头掉开去。“乘平底雪橇,”他说,“得有特制的滑雪道。你无法乘平底雪橇进入蒙特勒的市街。你们现在住在这里什么地方?”“我们还不知道,”我说。“我们刚从勃里萨哥赶车来。车子还停在外边。”“你们上蒙特勒去,包你没有错儿,”第一位官员说。“那儿的天气又可爱又美丽。离开冬季运动的场地又不远。”“你们当真要玩冬季运动的话,”第二位官员说,“应当上恩加丁或穆伦去。人家叫你们上蒙特勒去玩冬季运动,我必须提出抗议。”“蒙特勒北面的莱沙峰可以进行各种很好的冬季运动。”蒙特勒的拥护者瞪起眼睛瞧着他的同事。“长官,”我说,“我们可得走了。我的表妹很疲乏。我们暂定到蒙特勒去吧。”“恭喜你们,”第一位官员握握我的手。“你们离开洛迦诺会后悔的,”第二位官员说。“无论如何,你们到了蒙特勒,得向警察局报到。”“警察局不会有什么麻烦的,”第一位官员安慰我。“那儿的居民非常客气友好。”“非常感谢你们二位,”我说。“承你们二位的指点,我们十分感激。”“再会,”凯瑟琳说。“非常感谢你们二位。”他们鞠躬送我们到门口,那个洛迦诺的拥护者比较冷淡点。我们下了台阶,跨上马车。“天啊,亲爱的,”凯瑟琳说。“难道我们没法子早点离开吗?”我把那个瑞士官员介绍的旅馆名字告诉了车夫。车夫把马缰绳拉起来。“你忘记陆军了,”凯瑟琳说。那士兵还站在马车边。我给他一张十里拉钞票。“我还没调换瑞士钞票,”我说。他谢谢我,行个礼走了。马车朝旅馆驶去。“你怎么会挑选蒙特勒呢?”我问凯瑟琳。“你果真想到那儿去吗?”“我当时第一个想得起来的就是这个地名,”她说。“那地方不错。我们可以在高山上找个地方住。”“你困吗?”“我现在就睡着了啊。”“我们好好睡它一觉吧。可怜的凯特,你熬了又长又苦的一夜。”“我觉得才有趣呢,”凯瑟琳说。“尤其是当你用伞当帆行驶的时候。”① 瑞士西南部一疗养城市,位于日内瓦湖东端。“你体会到我们已经在瑞士了吗?”“不,我只怕醒来时发现不是真的。”“我也是。”“这是真的吧,不是吗,亲爱的?我不是在米兰赶车子上车站给你送行吧?”“希望不是。”“别这么说。说来叫我惊慌。那也许就是我们正要去的地方。”“我现在昏头昏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让我看看你的手。”我抽出双手。两手都起泡发肿。“我胁旁可没钉痕②,”我说。“不要亵渎。”我非常疲乏,头脑昏昏沉沉。初到时那种兴奋现在都消失了。马车顺着街道走。“可怜的手,”凯瑟琳说。“不要碰,”我说。“天知道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上哪儿去啊,车夫?”车夫拉住马。“上大都会旅馆。难道你不想去吗?”“要去,”我说。“没事了,凯特。”“没事了,亲爱的。你别烦恼。我们要好好睡一觉,你明天就不会头昏了。”“我相当糊涂了,”我说。“今天真像是场滑稽戏。也许是我肚子饿了的关系。”“你不过是身体疲乏罢了,亲爱的。过些时候就会好的。”马车在旅馆前停下了。有人出来接行李。“我觉得没事,”我说。我们下车踏上人行道,往旅馆里走。“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只是身体疲乏罢了。你好久没有睡觉了。”“我们总算到这儿了。”“是的,我们真的到这儿了。”我们跟着提行李的小郎走进旅馆。②原文为luge,是瑞士供比赛用的一种仰卧滑行的单人小雪橇。那年秋天的雪下得很晚。我们住在山坡上松树环绕的一幢褐色木屋里,夜间降霜,梳妆台上那两只水罐在早上便结有一层薄冰。戈丁根太太一大早就进房来,把窗子关好,在那高高的瓷炉中生起火来。松木啪啪地爆裂,喷射火花,不久炉子里便火光熊熊,而戈丁根太太第二次进来时,就带来一罐热水和一些供炉火用的大块木头。等房间里暖和了,她把早餐端进来。我们坐在床上吃早点时,望得见湖③和湖对面法国境内的山峰。山峰顶上有雪,湖则是灰蒙蒙的钢青色。在外边,我们这农舍式别墅前,有一条上山的路。车辙和两边隆起的地方被冰霜冻结得铁一样坚硬,山道不断地一路上坡,穿过森林,上了高山,盘来绕去,到了有草地的地方;草地那儿的树林边有些仓房和木屋,俯瞰着山谷。山谷很深,谷底有一条溪水流进湖中,有时风从山谷那边吹来,我们能听见岩石间的琮水声。我们有时离开山道,转上穿过松林的小径。森林里边的地走起来软绵绵的;冰霜还没把它凝结得像山路那么坚硬。但是我们不大在乎山道的坚硬,因为我们靴子的前后跟都钉有铁钉,而后跟的铁钉扎进冰冻的车辙,所以穿着钉靴在山道上走,很是惬意,而且还能激发精神。而在森林里走也美得很。在我们屋前,高山峻峭地倾落到湖边的小平原,我们坐在门廊的阳光下,看着山道弯曲地顺着山坡延伸下去,还有低一点的山坡上的梯田形的葡萄园,现在因为是冬季,葡萄藤早已凋谢,园地中间有石墙隔开,而葡萄园底下便是蒙特勒的房屋。那城建在一条狭窄的平原上,沿着湖岸。湖中有个小岛,上面有两棵树,远远望去,真像一条渔船上的双帆。湖对面的山峰险峻削立,而在湖的尽头就是罗纳河①河谷,那是夹在两道山脉间的一片平原;河谷南端给山峰切断的地方,就是唐都米蒂①。那是座积雪的巍巍高山,俯视着整个河谷,不过距离太远,没有投下阴影。阳光明亮时,我们在门廊上吃中饭,否则就在楼上一间小房间里吃。那房间四面是素色的木壁,角落里有只大炉子。我们在城里买了书籍杂志,还有一本《霍伊尔氏纸牌戏大全》,学会了许多两人玩的纸牌戏。这个装炉子的小房间就是我们的起居室。里边有两张舒服的椅子和一张放书籍杂志的桌子,饭桌收拾干净后我们就可以玩纸牌。戈丁根夫妇住在楼下,我们有时在傍晚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声,他们过着很快乐幸福的生活。男的原是旅馆的茶房领班,女的当过同一旅馆的侍女,他们积了钱,买下了这个地方。他们有个儿子,正在学习当茶房领班。学习的地点在苏黎世①一家旅馆。楼底下还有个客厅,夫妇俩在里面卖葡萄酒和啤酒,夜晚有时候我们听得见外边路上有车子停下,有人走上台阶到客厅里去喝酒。③原文为toboggan,是一种平底长橇,通常有低扶手。① 耶稣被钉十字架后复活,来到门徒们中间,有一位门徒多马不相信,说“我非看见他手上的钉痕,用指头探入那钉痕,又用手探入他的胁旁”。后来耶稣果然向多马显现了。见《圣经·约翰福音》第20 章。① 蒙特勒在日内瓦湖的东端。本章以后所提的湖,都是指日内瓦湖。① 罗纳河从日内瓦湖的东南端注入该湖,再从西南端流进法国,朝南注入马赛西面的狮子湾。我们起居室外边的走廊上放有一箱子木头,我用来使炉火不灭。但是我们睡得并不太晚。在那大卧房里,我们在黑暗中上床,我脱了衣服,便去打开窗子,看夜色、寒冷的星星和窗下的松树,接着赶快上床。空气是这么寒冷清新,窗外有这么的夜景,躺在床上实在太美了。我们睡得很好,夜里倘若醒来的话,我知道那只是出于一个原因,于是我把羽绒被揭开,干得轻手轻脚,免得惊醒凯瑟琳,接着又睡着了,温温暖暖,因为盖的被子少了一点,更为轻松。战争似乎离得很远,好比是别人的大学里举行的足球比赛。但是我从报上看到,他们还在高山间作战,因为雪还没落下来。有时我们下山走到蒙特勒去。本来有一条下山的小径,可是太陡峭,所以通常我们还是走山道,由山道往下走到田野间那条坚硬的宽路上,接着又往下在葡萄园的石墙间走,再往下便在村子的房屋间走了。那儿一共有三个村子:瑟涅,封达尼凡,还有一个我忘了。再往前走,我们经过一座古老的方形石头城堡,它在山坡边一个崖架上,山坡上有一层层的葡萄园,每棵葡萄都绑在一根杆子上,以免它倒塌下来,葡萄树早已干枯,呈褐色,泥土在等着落雪,底下的湖面平平的,色灰如钢。下山的路在城堡下成为一段很长的坡路,向右拐弯,路改用圆石子铺了,险峻地转入蒙特勒。我们在蒙特勒一个人也不认识。我们沿湖溜溜,看看天鹅,还有许多鸥和燕鸥,有人走近来便成群飞走,一边俯视着水面,一边尖声啼叫。湖中有一群群■,又小又黑,在湖上游水时,后面留下一道道水痕。我们在城里的大街上走走,望望橱窗。城里有好些大旅馆,现在都关门了,不过大部分的店铺都还开着,人们也喜欢见到我们。那里有家很好的理发店,凯瑟琳总是在那儿做头发。开这店的是个女人,人很愉快,我们在蒙特勒只认得这个人。凯瑟琳理发的时候,我就到一家啤酒店去喝喝慕尼黑黑啤酒,看看报。我看意大利的《晚邮报》和从巴黎转来的英美报纸。报上所有的广告都用黑墨水涂掉了,据说是预防奸细和敌军私通消息。报纸读起来不愉快。处处地方的情况糟透了。我靠坐在一个角落里,对着一大杯黑啤酒和一包已打开的光面纸包的椒盐卷饼,一边吃带咸味的卷饼来下啤酒,一边看报上悲惨的战事新闻。我本以为凯瑟琳会来的,但结果没有来,只好把报纸放回架子上,付了啤酒账,上街去找她。那天天冷,天气又暗,一片寒冬景象,连房屋的石头看起来也是寒冷的。凯瑟琳还在理发店里。那女人正在给她烫头发。我坐在小间里旁观。看着真叫人兴奋。凯瑟琳对我笑笑,还和我谈话,我因为人很兴奋,话音有点口齿不清。卷发的铁钳发出悦耳的嗒嗒声,我可以从三面镜子里看到凯瑟琳,而我那小间又温暖又舒服。接着理发师把凯瑟琳的头发向上梳好,凯瑟琳照照镜子,修改了一下,在有些地方抽掉发针,有些地方插上发针;然后站起身来。“对不起,累你等得这么久。”“先生很感兴趣。不是吗,先生?”女人笑着问。“是的,”我回答。我们出门走上街头。街上又寒冷又冷落,又刮起了风。“哦,亲爱的,我太爱你了,”我说。“我们不是过着快活的日子吗?”凯瑟琳说。“喂,我们找个地方去喝啤酒,不要喝茶。这对小凯瑟琳很有好处。能叫她长得细小。”“小凯瑟琳,”我说。“那个小浪荡鬼。”“她一直很乖,”凯瑟琳说。“她简直没给你什么麻烦。医生说啤酒对我有益,同时能叫她长得细小。”“你这么叫她长得细小,倘若是个男孩的话,将来也许可以当骑师。”“我们果真要把这孩子生下来的话,总得结婚吧,”凯瑟琳说。我们坐在啤酒店角落里的桌子边。外边天在黑下来。其实时间还早,只是天本来阴暗,暮色又降临得早。“我们现在就结婚去,”我说。“不,”凯瑟琳说。“现在太窘了。我这样子太明显了。我这样子站在谁面前结婚都太难堪了。”“我倒希望我们已经结了婚。”“结了婚也许是好一点吧。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呢,亲爱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在这像奶奶太太般的大腹便便的情况下,我不结婚。”“你哪里像个奶奶太太。”“哦,我像得很,亲爱的。理发师问我这是不是我的头胎。我撒谎说不是,我说我们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等我身体瘦下来,随时都行。我们来个好好的婚礼,叫人人称赞你我是一对多么漂亮的少年夫妻。”“你不忧愁吗?”“亲爱的,我为什么要忧愁?我只有一次不好过,那是在米兰,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妓女,不过那难受也只有七八分钟,还都是因为旅馆房间内的陈设的关系。难道我不是你的好妻子吗?”“你是个可爱的妻子。”“那就不要太拘泥形式了,亲爱的。我一瘦下来就和你结婚。”“好的。”“你想我应该再喝一杯啤酒吗?医生说我的臀部太窄,所以最好叫我们的小凯瑟琳长得细小。”“他还说什么啊?”我担心起来。“没什么。我的血压很奇妙,亲爱的。他非常称赞我的血压。”“关于你的臀部太窄,他说了什么?”“没什么。什么都没说。他说我不可以滑雪。”“很对。”“他说我滑雪没学过的话。现在来学可太晚了。他说我可以滑雪,只要我不摔跤。”“他真会开玩笑。”“他人倒是挺好的。我们将来就请他接生吧。”“你可曾问他我们该不该结婚?”“没有。我告诉他我们已结婚四年了。你瞧,亲爱的,我要是嫁给你,我便成为美国人,所以我们随便什么时候根据美国法律结婚,孩子就是合法的。”“你从哪儿打听出来的啊?”“从图书馆里的一部纽约的《世界年鉴》上。”“你真行。”“我很喜欢做美国人,我们以后到美国去,好吗,亲爱的?我要去看看尼阿加拉瀑布②。”“你是个好姑娘。”“还有一件东西我要看,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屠场③?”“不是。我记不得了。”“伍尔沃思大厦①?”“不是。”“大峡谷②?”“不是。不过这我也想看看。”“那么是什么呢?”“金门③!这就是我要看的。金门在哪儿?”“旧金山。”“那我们就上那儿去吧。我本来就想观光旧金山的。”“好。我们就上那儿去。”“现在我们就回山上去。好吧?我们赶得上登山缆车吗?”“五点过一点有一班车子。”“我们就赶这一班车子。”“好的。等我再喝一杯啤酒。”我们出了酒店,走上街,爬上到车站去的台阶,天气异常寒冷,一股寒风从罗纳河河谷直刮下来。街上的店窗里点着灯,我们爬上陡峭的石阶到了上边一条街,又爬了一段石阶,才到车站。电气火车在那儿等着,车里的灯都开着。那里有个钟面,指明开车的时间。钟面上的长短针指着五点十分。我再看看车站里的时钟,五点零五分。我们上车时,我看见司机和卖票员正从车站酒店里出来。我们坐下了,打开窗子。火车上用电气设备取暖,很是气闷,不过窗子外有新鲜的冷空气送进来。“你疲倦吗,凯特?”我问。“不。我感觉良好。”“路程并不远。”“我喜欢乘这车子,”她说。“你不必替我操心,亲爱的。我感觉良好。”雪到圣诞节前三天才落下来。有一天早晨,我们醒来才知道在下雪。房间里的炉子火光熊熊,我们呆在床上,看着外边在纷纷下雪。戈丁根太太端走了早餐的托盘,在炉子里添了些木柴。那是一场大风雪。她说雪是半夜左右开始下的。我走到窗边望出去,看不清楚路对面。风刮得呼呼响,雪花乱舞。我回到床上,我们躺下来交谈。“我很希望能够滑雪,”凯瑟琳说。“不能滑雪真太糟了。”“我们找部连橇到路上走走去吧。那就像乘普通车子一般,没什么危险。”“颠动得厉害吗?”“我们等着瞧吧。”“希望不要颠动得太厉害。”“等一会儿我们到雪上溜溜去。”② 瑞士高山,在蒙特勒南,高达10,690 英尺。③ 苏黎世是瑞士北部主要工业城市。① 尼阿加拉瀑布在纽约州西北端和加拿大接壤的尼阿加拉河上,是美国男女的蜜月胜地。② 指芝加哥市的宰牛场。美国作家厄普顿·辛克莱曾根据这地方的内幕写成长篇小说《屠场》,于1906 年出版,轰动一时。③ 纽约市的一家百货公司,当时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中饭前去吧,”凯瑟琳说,“散步可以开开胃口。”“我总是肚子饿。”“我也是。”我们到外面去踏雪,但是风刮着积雪,我们没能走多远。我在前头走,打开一条路来,一直走到车站就再也走不下去了。雪花乱舞,我们看不见前面的东西,只好走进车站旁边的一家小酒店,拿把刷帚,彼此扫去身上的雪,坐在一条长凳上喝味美思。“这是场大风雪,”女招待说。“是的。”“今年雪下得很晚。”“是的。”“我可以吃条巧克力吗?”凯瑟琳问。“也许太近午饭时间了吧?我总是肚子饿。”“吃一条好啦,”我说。“我要吃一条有榛子的,”凯瑟琳说。“是很好吃的,”女招待说。“我最喜欢吃这一种。”“我再来杯味美思,”我说。我们出了酒店往回走,方才用脚踩出来的那条小径现在又被雪遮没了。原来踩出的脚印只有微凹的痕迹了。雪扑打着我们的脸,我们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们掸掉身上的雪,进屋去吃中饭。戈丁根先生端上中饭。“明天可以滑雪,”他说。“你滑雪吗,亨利先生?”“我不会。倒是想学学。”“学起来很便当。我儿子回来过圣诞节,由他来教你吧。”“好极了。他什么时候来?”“明天夜晚。”饭后我们坐在小房间的炉子边,望着窗外的飞雪,凯瑟琳说,“亲爱的,你不想一个人到什么地方去跑一趟,跟男人们一起滑滑雪吗?”“不。我为什么要去?”“我想你有时候,除了我以外,也会想见见其他人。”“你可想见见其他人?”“不想。”“我也是。”“我知道。但你是不同的。我因为怀着孩子,所以不做什么事也心安理得。我知道我现在十分笨拙,话又噜苏,你应当到外面溜达溜达去,才不至于讨厌我。”“你要我走开吗?”“不。我不要你走。”“我本来就不想走。”“上这儿来,”她说。“我要摸摸你头上那块肿块。这是个大肿块。”她用手指在上边抚摸了一下。“亲爱的,你喜欢留胡子吗?”“你要我留吗?”“也许很有趣。我喜欢看看留起胡子来的你。”“好的。我就留。现在就开始。这是个好主意。可以给我点事情做做。”“你在愁着没事做吗?”“不。我喜欢这种生活。这是一种很好的生活。你呢?”“我觉得这生活太可爱了。我只是怕我现在肚子大了,也许会惹你厌烦。”“哦,凯特。你就是不晓得我爱你爱得发疯了。”“是爱着这样子的我吗?”“就爱着这样子的你。我生活得很好。我们岂不是过着一种很好的生活吗?”“我过得很好,不过就怕你有时想动动。”“不。我有时也想知道前线和朋友们的消息,但是我不操心。我现在什么都不大想。”“你想知道谁的消息呢?”“雷那蒂,教士,还有好些我认得的人。但是我也不大想他们。我不愿想起战争。我和它没有关系了。”“现在你在想什么?”“没什么。”“你正在想。告诉我。”“我正在想,不晓得雷那蒂有没有得梅毒。”“只是这件事吗?”“是的。”“他得了梅毒吗?”“不晓得。”“幸喜你没有得。你得过这一类的病没有?”“我患过淋病。”“我不喜欢听。很痛吗,亲爱的?”“很痛。”“我倒希望也得。”“不,别胡说。”“我讲真话。我希望像你一式一样。我希望你玩过的姐儿我都玩过,我就可以拿她们来笑话你。”“这倒是一幅好看的图画。”“你患淋病可不是一幅好看的图画。”“我知道。你瞧现在在下雪了。”“我宁愿看你。亲爱的,你为什么不把头发留起来?”“怎么个留法?”“留得稍为长一些。”“现在已经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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