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困境了,西姆,”我说。“我也是,”他说。“我经常陷入困境。你不抽根烟吗?”“不,”我说。“到瑞士去要办什么手续?”“你吗?意大利人根本不让你出国境。”“是的。这我知道。但是瑞士人呢。他们怎么样?”“他们拘留你。”“这我也知道。不过其中的奥妙是什么?”“没什么。很简单。你哪儿都可以去。不过得先打个报告什么的。你为什么问?你是要逃避警察吗?”“还不大清楚。”“你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说。不过这事一定怪有趣。这里什么事都没有。我在皮阿辰扎演唱,失败得可惨啊。”“非常抱歉。”“是啊,我失败得很惨。但我唱得好。我要在这里的丽丽阁再试它一次。”“我希望去听听。”“你太客气了。你不是说你搞得一团糟了吗?”“这还难说。”“你不想告诉我,就不必说。你怎么离开那该死的前线的?”“我再也不干了。”“好小子。我一向知道你是有头脑的。有没有我可以帮你忙的地方?”“你本来就很忙了。”“哪里,亲爱的亨利。一点儿不忙。什么事我都乐意做。”“你身材大小跟我差不多。可否劳驾上街去给我买一套平民服装?我本来有衣服,可是都放在罗马。”“你果真在罗马住过?那是个脏地方。你怎么会跑到那儿去住?”“我本来想当建筑师。”“那儿不是学建筑的地方。你不必买衣服。你要什么衣服,我全给你。我把你好好打扮一下,出去一定大成功。你上那梳妆室去。里边有个衣柜。你要什么尽管拿。老朋友,你用不到买衣服。”① 意语:“和平万岁!”“我看还是买的好,西姆。”“老朋友,我把衣服送给你,比出去买衣服方便多了。你有护照没有?没有护照可寸步难行啊。”“有。我的护照还在。”“那么还是换衣服吧,老朋友,换好了就动身往老赫尔维西亚②去吧。”“事情并不这样简单。我得先上施特雷沙去。”“那太理想了,老朋友。只消乘条船过湖就到。要是我不演出的话,我就陪你去。我还是会去的。”“你可以学唱瑞士山歌。”“老朋友,我早晚要学唱山歌的。不过我唱歌真的还很行。怪就怪在这里。”“我敢打赌你是能唱的。”他躺倒在床上,抽着烟卷。“你下的赌注可别太大。不过我倒是能唱的。说来怪滑稽的,我还是能唱。我喜欢唱。你听。”他扯开喉咙唱起《非洲女》①来,脖子胀得很粗,血管突出。“我能唱,”他说。“不管他们喜欢不喜欢。”我望望窗外。“我下去打发马车走吧。”“等你回来,老朋友,我们一同吃早饭。”他下了床,伸直身子,来个深呼吸,开始做早操。我下楼付帐打发马车走了。② 意语:“回家去!”① 马根塔门是米兰的西门。我穿上平民服装,觉得好像是个参加化装跳舞会的人。军装穿久了,现在身子不再裹得紧紧的,仿佛若有所失。特别是那条裤子,穿在身上,觉得松松垮垮。我在米兰买了一张到施特雷沙去的车票。我还买了一顶新帽子。西姆的帽子我不能戴,他的衣服倒是挺不错的。衣服带有烟草味,当我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时,我觉得帽子崭新,衣服很旧。我觉得自己很忧郁,正像车窗外伦巴第区那片濡湿的乡野。车厢里有几个飞行员,他们不大瞧得起我。他们目光避开,不来看我,很藐视我这种年纪的人还在当平民。我倒不觉得受了侮辱。要是在从前,我准会侮辱他们一下,挑动他们干一架。他们在加拉剌蒂下了车,剩下我一个人,也乐得安静。我身边有报纸,但我不看,因为我不想知道战事。我要忘掉战争。我单独媾和了。我觉得异常寂寞,所以车子到施特雷沙时,心中很高兴。到车站时,我等待旅馆兜揽生意的伙计,但是一个都没有出现。旅游季节早已过了,没人来接火车。我提着小提包下了火车,这小提包是西姆的,提起来很轻,因为里边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两件衬衫。我在车站屋檐下躲雨,看着火车开走了。我在站上找到一个人,问他什么旅馆还在开业。巴罗美群岛①大旅馆还开着,还有几家小旅馆是一年四季都营业的。我提着小提包冒雨上那大旅馆去。我看见有一部马车从街上驶过来,便向车夫打招呼。乘着马车上旅馆,比较有派头。车子赶到大旅馆停车处的入口,门房连忙打着伞出来迎接,非常有礼貌。我开了一个好房间。房间又大又亮,面临着湖上①。湖上现在罩着云,不过阳光一出来,一定很美丽。我对旅馆的人说,我在等待我的太太。房间里摆有一张双人大床,那种燕尔新婚的大床,上面铺着缎子床罩。旅馆十分奢华。我走下长廊和宽阔的楼梯,穿过几个房间,到了酒吧间。那酒保我本来就认得,我坐在一只高凳上,吃吃咸杏仁和炸马铃薯片。马丁尼鸡尾酒又凉爽又纯净。“你穿着平民服装在这儿做什么?”酒保给我调好了第二杯马丁尼后,问道。“休假。疗养休假。”“这儿一个人都没有。我就不懂旅馆为什么还开着。”“近来钓鱼吗?”“钓到了一些很好的鱼。每年这个季节,垂钩钓鱼都可以钓到一些很好的。”“我送给你的烟草收到没有?”“收到了。你可曾收到我的明信片?”我笑起来。烟草我根本弄不到。他要的是美国板烟丝,但是不晓得是我亲戚不再寄来呢,还是在什么地方给扣留了。无论如何,我没收到,更没法子转寄给他。“我在什么地方总还能弄到一点的,”我说。“告诉我,你可曾见到过城里来了两位英国姑娘?她们是前天才到的。”① 这是瑞士的拉丁文名称。①《非洲女》是德国音乐家梅耶贝尔(1791—1864)所编的五幕歌剧,写葡萄牙探险家达·伽马的事迹。“她们不住这旅馆。”“两人都是护士。”“我倒见过两位护士。等一等,我给你打听去。”“其中有一位是我的妻子,”我说。“我特为上这儿来会她。”“另外一位是我的妻子。”“我并不是在说笑话。”“请原谅我的胡闹,”他说。“我把你的话听错了。”他去了好一会。我吃吃橄榄、咸杏仁和炸马铃薯片,对着酒吧后边的镜子,照照穿着平民服装的我。酒保踅回来了。“她们住在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他说。“来点三明治吧?”“我按铃叫他们拿点来。你知道,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因为连客人也没有。”“真的连一个都没有吗?”“有。只有几位。”三明治送来了,我吃了三块,再喝了两杯马丁尼。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凉爽纯净的酒。喝了以后,叫我觉得人都变文明了。我过去吃喝红葡萄酒、面包、干酪、劣质咖啡和格拉巴酒,吃喝得太多了。我坐在高凳上,面对着那悦目的桃花心木的柜台、黄铜装饰和镜子等等,心中全不思想。酒保问了我几个问题。“不谈战争,”我说。战争离我已很遥远。也许根本并没有战争。这儿并没有战争。随后我发觉,战争对我个人来说,已经结束了。但是我又并不觉得有真正结束了的感觉。我的心情就好比一个逃学的学生,正在思量学校里在某一钟点在搞什么活动。我到那小旅馆时,凯瑟琳和海伦·弗格逊正在吃晚饭。我站在门廊上,看见她们坐在饭桌边。凯瑟琳的脸背着我,我看得见她头发的轮廓、她的面颊、她那可爱的脖子和肩膀。弗格逊正在说话。她一看见我进来就停了嘴。“我的上帝啊,”她说。“你好,”我说。“原来是你啊!”凯瑟琳说。她的脸孔光亮起来。她快乐得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亲亲她。凯瑟琳红了脸,我就在桌边坐下。“你这一团槽的,”弗格逊说。“你来这儿做什么?吃了饭没有?”“没有。”伺候开饭的姑娘进来了,我吩咐她多开一客。凯瑟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快乐幸福。“你为什么穿便服?”弗格逊问。“我现在入内阁了。”“你一定出事了。”“高兴起来吧,弗基。稍微高兴一点。”“我看见你可不觉得高兴。我知道你给这姑娘找的麻烦。见到你这人可没法子叫我愉快。”“没有人给我找什么麻烦,弗基。是我自己找的。”凯瑟琳对我笑笑,在桌下用脚踢了我一下。“他叫我受不了,”弗格逊说。“他对你一无好处,只是用他那套鬼鬼祟祟的意大利伎俩毁了你。美国人比意大利人更坏。”“倒是苏格兰人才讲道德呢,”凯瑟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那意大利式的鬼鬼祟祟。”“我鬼鬼祟祟吗,弗基?”“你鬼鬼祟祟。你比鬼鬼祟祟还要坏。你就像条蛇。披着意军军装的蛇,脖子上披着一件披肩。”“我现在可没穿意军军装啊。”“这正是你那鬼鬼祟祟的又一例证。整个夏天你闹恋爱,叫这姑娘怀了孕,现在大概你想溜走啦。”我对凯瑟琳笑笑,她也对我笑笑。“我们一块儿溜走,”她说。“你们俩本是一路货,”弗格逊说。“凯瑟琳·巴克莱,我真替你害臊。你不怕难为情,不顾名誉,而且你就像他一样的鬼鬼祟祟。”“别这样讲,弗基,”凯瑟琳说,轻轻地拍拍她的手。“别责难我。你知道你我是好朋友。”“挪开你的手,”弗格逊说。她脸孔涨红了。“要是你知道难为情,还有话说。但是天知道你怀了几个月的孩子,还当做儿戏,还是满脸笑容,无非因为勾引你的汉子回来了。你不知耻,也没有情感。”她开始哭起来。凯瑟琳走过去,用臂膀搂住她。她站着安慰弗格逊的时候,我看不出她身体外形有什么变化。“我不管,”弗格逊呜咽地说。“我以为这太可怕了。”“好啦,好啦,弗基,”凯瑟琳安慰她说。“我知耻就是了。别哭,弗基。别哭,好弗基。”“我不在哭,”弗格逊呜咽地说。“我不在哭。只是因为你闹出了这可怕的乱子。”她看着我。“我恨你,”她说。“她没法叫我不恨你。你这卑鄙鬼祟的美国意大利佬。”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哭红了。凯瑟琳对我笑笑。“不许你一边抱着我,一边对他笑。”“你太不讲理了,弗基。”“我知道,”弗格逊呜咽着说。“你们俩都不要理我。我心里太烦了。我不讲理。这我知道。我要你们俩都快乐幸福。”“我们现在就快乐嘛,”凯瑟琳说。“你这甜蜜可爱的弗基。”弗格逊又哭起来。“我要的不是你们这一种快乐。你们为什么不结婚?难道你另有妻子吗?”“没有,”我说。凯瑟琳大笑。“这不是可笑的事,”弗格逊说。“有许多人都另有老婆的。”“我们就结婚好啦,弗基,”凯瑟琳说。“如果这样能叫你喜欢的话。”“不是为了叫我喜欢。你们本人应该有结婚的要求。”“我们太忙了。”“是的。我知道。忙于制造小孩。”我以为她又要哭起来了,想不到她只是改用了一种辛辣的语调。“我看,你今天夜里就会跟他去吧?”“是的,”凯瑟琳说。“倘若他要我去的话。”“我怎么办呢?”“你害怕单独住在这里吗?”“是,我怕。”“那么我就陪你好了。”“不,你还是跟他去。立即跟他去。你们俩都叫我看得厌烦透了。”“还是先把饭吃完吧。”“不。立刻就去。”“弗基,讲点儿道理吧。”“我说立刻就去。你们俩都走。”“那就走吧,”我说。弗基叫我讨厌。“你们真要走啦。你们看,你们甚至想撇下我,让我一个人吃饭。我一直想看看意大利的湖,现在倒落得这个样子。噢,噢,”她呜呜咽咽,随后望一望凯瑟琳,又哽咽起来了。“我们呆到饭后再说吧,”凯瑟琳说。“倘若你要我陪你,我就不走,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弗基。”“不。不。我要你走。我要你走。”她擦擦眼睛。“我太不讲理了。请不要见怪。”伺候开饭的姑娘给方才一顿哭弄得怪不舒服。现在她把下一道菜端进来,看来因为情况好转了而心安一点。那天夜晚在旅馆里,房间外边是一条又长又空的走廊,门外边放着我们的鞋子,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窗外下着雨,房间里则灯光明亮,快乐愉快,后来灯灭了,床单平滑,床铺舒服,一片兴奋,那时的心情,好比我们回了家,不再感觉孤独,夜间醒来,爱人仍在,并没有发觉梦醒人去;除了这以外,一切事物都是不真实的。我们疲乏的时候就睡觉,一个醒来,另一个也就醒来,所以不会感觉孤独寂寞。一个男人,或是一个女郎,虽然相爱,却时常想要单独安静一下,而一分开,必然招惹对方妒忌,但是我可以实实在在地说,我们两人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有孤独的感觉,那是与世人格格不相入的孤独。这种经验我一生中只有过一次。我和好些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感觉孤独寂寞,而且你最寂寞就是在这种时候。但是我和凯瑟琳在一起,从来不寂寞,从来不害怕。我知道夜里和白天是不同的:一切事物都不相同,夜里的事在白天没法子说明,因为那些事在白天根本就不存在,而对于寂寞的人来说,黑夜是极可怕的时间,只要他们的寂寞一开始。但是我和凯瑟琳的生活在夜间和白天几乎没有分别,而夜间只有更美妙些。倘若有人带着这么多的勇气到世界上来,世界为要打垮他们,必然加以杀害,到末了也自然就把他们杀死了。世界打垮了每一个人,于是有许多人事后在被打垮之余显得很坚强。但是世界对打垮不了的人就加以杀害。世界杀害最善良的人,最温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一律看待。倘若你不是这三类人,你迟早当然也得一死,不过世界并不特别着急要你的命。我记得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情形。凯瑟琳还睡着,阳光从窗口照进房来。雨已停了,我下床走到窗口。窗下有一片花园,虽然现在草木凋零,仍旧整齐美丽,有沙砾小径、树木、湖边的石墙和阳光下的湖,湖的另一边层峦叠嶂。我站在窗边望了一会,当我掉转头来时,凯瑟琳已经醒了,正在看我。“你好啊,亲爱的?”她说。“天气不是好得可爱吗?”“你觉得怎么样?”“很好。我们过了一个可爱的夜晚。”“你想吃早饭吗?”她想吃。我也想吃,我们就在床上吃,十一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早饭的托盘搁在我的膝上。“你要看报吗?你在医院时老是要报看。”“不,”我说。“现在我不看了。”“战事果真糟到你连看都不想看吗?”“我不想看报上登载的消息。”“我倒希望当初和你在一起,能够多少知道一点消息呢。”“等我脑子里搞清楚以后再告诉你吧。”“人家发觉你不穿军装,不会逮捕你吗?”“大概要枪毙我。”“那么我们就不要呆在这里。我们出国去。”“这我也多少考虑过。”“我们还是出国吧。亲爱的,你不该这样胡乱冒险。告诉我,你怎样从美斯特列到米兰的?”“乘火车。那时候我还穿军装。”“那时你没危险吗?”“没多大危险。我本有张旧的调动证。我在美斯特列把日期改了一改。”“亲爱的,你在这儿随时都有被捕的危险。我不能让你这样。这么做太傻了。倘若人家把你抓了去,我们怎么办呢?”“这事别去想吧。我已经想得厌倦了。”“要是人家来逮捕你,你怎么办呢?”“我开枪。”“你瞧你多么傻,除非我们真的要走,我不让你走出这旅馆一步。”“那么我们到哪儿去呢?”“请你别这样子,亲爱的。你说什么地方,我们就上什么地方去。请你立刻找个可以去的地方。”“湖的北边是瑞士,我们就上那儿去吧。”“那好极了。”外面阴云密布,湖上阴暗下来。“我希望我们不至于老是过着逃犯的生活,”我说。“亲爱的,别这样。你过逃犯的生活还没有多久。况且我们不会永远像逃犯般生活的。我们将过快活的日子。”“我觉得像是个逃犯。我从军队里逃了出来。”“亲爱的,请你不要乱讲。那不算逃兵。那只是意大利军队。”我笑了起来。“你是个好姑娘。我们回到床上去吧。我在床上就好过。”过了一会儿,凯瑟琳说,“你不觉得像逃犯了吧?”“对,”我说。“同你在一起就不觉得了。”“你真是个傻孩子,”她说。“但是我会照料你的。亲爱的,我早上并不想吐,这岂不是好消息吗?”“好极了。”“你还不晓得你的妻子多好哩。我也无所谓。我要给你找个地方,人家没法逮捕你,然后我们可以快活幸福地过日子。”“我们立刻就去吧。”“我们要去的,亲爱的。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时候,你要去我就去。”“我们现在别想任何事吧。”“好的。”凯瑟琳沿着湖走,往小旅馆去找弗格逊,我则坐在酒吧间里看报。酒吧间里备有舒服的皮椅,我就坐在一只皮椅上看报,一直到酒保来了。原来意军连塔利亚门托河都没守住。他们正在朝皮阿维河退却。我还记得皮阿维河。上前线去时,火车在圣多那附近跨过这条河。那儿河水又深又慢,相当狭窄。河下边是蚊蚋丛生的沼泽和运河。那儿有些可爱的别墅。战前我有一次上科丁那丹佩佐②去,曾在临河的山间走了几小时。从山上望下去,那河道倒像一条出鳟鱼的溪流,水流得很急,有一段段的浅滩,山岩阴影下有水潭。公路到了卡多雷就和河道岔开了。不晓得山岭上的军队撤退时怎么下来的。酒保来了。“葛雷非伯爵要找你,”他说。“谁?”“葛雷非伯爵。你还记得你上次来这儿碰到的那个老人吧。”“他在这儿吗?”“是的,和他的侄女一同来的。我告诉他你来了。他要你和他打弹子。”“他在哪儿?”“在散步。”“他身体怎么样?”“比从前更年轻啦。昨天夜里晚饭前,他喝了三杯香槟鸡尾酒呢。”“他的弹子功夫呢?”“很行。他打败了我。我说你来了,他很高兴。这儿没人跟他打弹子。”葛雷非伯爵九十四岁了。他是梅特涅①那一辈的人,须发雪白,举止风雅。他当过奥意两国的外交官,他的生日宴会是米兰社交界的大事。他眼看要活到一百岁,打得一手漂亮爽利的好弹子,与他那九十四岁的脆弱身体适成对比。我从前在施特雷沙碰见他,也是在旅游季节以后,我们边打弹子边喝香槟。这打弹子喝香槟的风俗太好了,当时他每百分让我十五分,还赢了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在这里?”“我忘啦。”“还有谁?”“没有你认得的人了。旅馆里一共只有六位客人。”“你现在有事吗?”“没事。”“那么钓鱼去吧。”“我只能走开一个钟头。”“来吧。把你的钓鱼线拿来。”酒保披上一件上衣,我们就走出去。我们走到湖边,上了一条船,我划船,酒保坐在船尾放出线去钓湖上的鳟鱼——线的一头有一个旋转匙形的诱饵和一个沉重的铅锤。我沿着湖岸划船,酒保手里扯着线,时而朝前抖它一抖。从湖上看来,施特雷沙相当荒凉,一长排一长排光秃的树木、一座座大旅馆和关闭的别墅。我把船划出去,横跨湖面,划到美人岛①,紧挨着石壁,在那儿,湖水突然变深了,你看见岩壁在晶莹的湖水中低斜下去,接着我们又朝北划往渔人岛。太阳给一朵云遮住了,湖水黑暗平滑,冷气逼人。我们虽然看见水上有鱼上升时的一些涟漪,但是始终没有鱼来上钩。② 巴罗美群岛是马焦莱湖上的一名胜地的名字。① 指瑞士与意大利两国边境上的马焦莱湖。施特雷沙就在湖西。我把船划到渔人岛对面的地方,那儿靠有几只船,有人在补鱼网。“我们去喝杯酒吧?”“好的。”我把船划拢石码头,酒保把钓鱼线收回来,卷好放在船底,把诱饵挂在船舷的上缘。我上了岸,把船拴好。我们走进一家小咖啡店,在一张没铺桌布的木桌边坐下,叫了两杯味美思。“你船划得累了吧?”“不累。”“回去我划,”他说。“我喜欢划。”“也许由你来抓住钓线会转运。”“好吧。”“告诉我,战争怎么啦?”“糟透了。”“我倒不必去,我年纪太大,像葛雷非伯爵一样。”“说不定你还去哩。”“明年要征召我们这一级了。但是我不去。”“那你怎么办?”“出国去。我不去作战。我从前在阿比西尼亚①打过一次仗。完全没有意义。你为什么参加进去?”“我不知道。我太傻了。”“再来杯味美思吧?”“好。”酒保划船回去。我们到施特雷沙后边的湖上钓鱼,接着又划到离岸不远的地方试试。我握着绷紧的鱼线,感觉到那旋转中的诱饵在轻微抖动,眼睛望着十一月中的暗淡的湖水和荒凉的湖岸。酒保荡长桨,船每往前一冲,鱼线就跳动一下。一次有一条鱼来咬钩,钓线突然扳紧,往后死抖,我用手去拉,感觉到一条活蹦蹦的鳟鱼的分量,随后钓线又是有规则地跳动着。鱼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