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11

“你为什么吃肉?”雷那蒂转对教士说。“你岂不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吗?①”“今天是礼拜四,”教士说。“你撒谎。今天是星期五。你在吃我们的主的身体。那是天主的肉。我知道。那是战死的奥国鬼子的肉。你在吃的就是这东西。”“白肉①是军官的肉,”我说,凑着把那老笑话讲完。雷那蒂大笑。他倒了一杯酒。“你们不必认真,”他说。“我只是有点儿疯罢了。”“你应该休假一下,”教士说。少校连忙对着教士摇头。雷那蒂瞅着教士。“照你想,我应该休假一下?”少校又对教士摇头。雷那蒂眼睁睁地望着教士。① 保罗是早期基督教最重要的使徒之一,曾到犹太国以外的诸外邦去传教。这里引的话见《圣经·提摩太前书》第5 章第23 节:“因你胃口不清,屡次患病,再不要照常喝水,可以稍微用点酒。”① 《圣经·创世记》第12 章第10 到20 节写亚伯拉罕因饥荒避难埃及,怕埃及人垂涎他的美貌妻子撒莱,因而杀他,便谎称她是他的妹妹。如果他的确是引用这个典故,那么“高大”或可译为“硕美”。① 关于保罗皈依基督教的事迹,详见《圣经·使徒行传》第9 章第1 到9 节。“随你的便,”教士说。“你不喜欢,不休假也行。”“你见鬼去,”雷那蒂说。“他们想撵走我。每天夜晚他们都想撵走我。我把他们打退了。我就是得了那个,又算什么。人人都得的。全世界都得了。起初,”他改用演讲者的口气说,“是一颗小小的脓疱。随后我们注意到两个肩膀间发出皮疹。这以后症状都没有了。我们只相信用水银来治疗。”“或者用洒尔佛散①,”少校安静地补上一句。“一种汞制剂,”雷那蒂说。现在他的谈吐趾高气扬。“我还知道一种药,比那个要好上两倍。好教士啊,”他说。“你永远不会染上的。乖乖都会染上。这病是一种工业事故。只是一种工业事故罢了。”勤务兵把甜点和咖啡端了进来。甜点是一种黑面包布丁,上边浇了一层厚厚的甜酱。油灯在冒烟;黑烟在灯罩内差一点冒到顶。“拿两支蜡烛来,把灯端走,”少校说。勤务兵点了两支蜡烛放在两个碟子上端进来,把灯拿出去吹灭了。雷那蒂现在安静下来了。看他样子还好。我们谈着话,喝了咖啡后,大家走到门廊上。“你要跟教士谈话。我得进城去,”雷那蒂说。“晚安,教士。”“晚安,雷那蒂,”教士说。“回头见,弗雷迪,”雷那蒂说。“回头见,”我说。“早点回来。”他做了个鬼脸,走出门去了。少校和我们还一起站着。“他很疲乏,工作又过度,”他说。“他自以为也得了梅毒。我不相信,但是可能他果真得了也不一定。他现在自己在治。晚安。你天亮以前就走吧,恩里科?”“是的。”“那么再会啦,”他说。“祝你运气好。柏图齐会来喊醒你,陪你一起去的。”“再会,少校长官。”“再会。他们说奥军要发动进攻,我可不相信。我希望不至于是事实吧。不管来攻不来攻,不会打这儿攻进来的。吉诺会告诉你一切的。电话现在通了。”“我会经常打电话来。”“就请你经常打来吧。晚安。别让雷那蒂喝那么多白兰地。”“我想法子不让他喝那么多。”“晚安,教士。”“晚安,少校长官。”他到他的办公室去了。① 天主教徒星期五守斋我走到门口朝外望望。雨停了,可是还有雾。“我们上楼吧?”我问那教士。“我只能呆一会儿。”“还是上去吧。”我们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我躺在雷那蒂床上。教士坐在勤务兵给我架好的行军床上。房间里黑黑的。“嗯,”他说,“你近况到底怎么样?”“我还好。只是我今晚人累了。”“我也累,可是没有原因。”“战事怎么样?”“依我看,不久就要结束。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只是有这种感觉。”“你怎样感觉到的?”“你不看见你们那位少校吗?变得温和了吧?现在有许多人都变了。”“这我也感觉到了,”我说。“今年的夏天真可怕,”教士说。他现在比我从前离开他时更有自信心了。“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除非你身历其境,才会明白。到了今年夏天,许多人才明白什么是战争。有些军官,我本以为永远不会明白的,现在也觉悟了。”“将要发生什么呢?”我用手抚摸着毯子。“我不知道,但是照我想,不可能再拖下去了。”“将要发生什么呢?”“他们会停止战斗。”“谁?”“双方。”“我倒盼望是这样子,”我说。“你不相信?”“我不相信双方会立刻都停战。”“那是不会的。那是希望得过分了。但是我看见人们在改变,就认为战事拖不久了。”“今年夏天谁打了胜仗?”“谁也没打胜。”“奥军打胜了,”我说。“他们守住了圣迦伯烈山。他们打了胜仗。他们不会停战的。”“要是他们的感觉和我们一样,他们或许会停战的。他们和我们有同样的经历。”“打胜仗的人是从来不肯停手的。”“你叫我泄气。”“我只能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那么你以为战争会一直拖下去?不会发生一点变化?”“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倘若奥军已经打了一场胜仗,他们一定不肯住手。我们要吃了败仗才会变成基督徒。”“奥国人也是基督徒——除了波斯尼亚人不算①。”“我的意思不是一般宗教的分类。我是说像我们的主耶稣那么温柔和平。”他不说什么。“我们吃了败仗,现在人都变得温和一点了。我们的主怎么样呢,要是彼得在花园里搭救了他呢?”“他一定还是现在这样子。”②“那也说不定,”我说。“你叫我泄气,”他说。“我相信准会起变化的,并且为这做了祷告。我本来感到就快起变化了。”“很可能有什么事会发生,”我说。“不过要发生,只能发生在我们这一边。倘若他们和我们有同感,那就好了。但是他们已经打败了我们。他们自然另有一种想法。”“许多士兵一向就有这种想法。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吃了败仗。”“士兵们一上来就给打败了。人家把他们从农场上征来当兵,这一下他们就吃了败仗。农民有智慧,原因就在于农民一开头就吃了败仗。你叫农民掌握政权看看,瞧他是不是富有智慧。”他不说什么。他正在想。“现在弄得我也闷得要命,”我说。“我从来不愿意想起这些事,原因就在这里。我从来不思想,可是一谈起来,就会把心中的感想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来。”“我本来在盼着会发生什么事。”“吃败仗?”“不是。比较好一点的。”“没有什么好一点的。除非是胜利。胜利也许会更糟。”“我盼望胜利已经好久啦。”“我也是。”“现在就难说了。”“非胜即败。”“我再也不相信什么胜利了。”“我也不相信。但是我对战败也不相信。虽则战败可能会好一些。”“那你相信什么呢?”“睡觉,”我说。他站起身来。“很对不起,我在这儿呆得太久了。可我很欢喜跟你谈谈。”“能够再聚在一起谈谈,是很愉快的。我方才说睡觉,没有什么意思。”我们站起来,在黑暗中握握手。“我现在睡在307 阵地,”他说。“我明儿一早就上救护站。”“等你回来再来看你。”“等我回来,我们一同出去散散步,谈谈。”我陪他走向门口。“别下来,”他说。“你回来真好。虽然对你本人不见得怎么好。”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回来也无所谓,”我说。“晚安。”“晚安。再见!”① 白肉指鸡等禽类的背部和胸膛等处的肉,煮熟后颜色较淡。② 俗名六○六,为当时治梅毒的特效药。“再见!”我说。我瞌睡得要命了。雷那蒂进来时我醒过来,但是他不讲话,我就又睡着了。第二天天亮前,我就穿上衣服走了。我走时他并没有醒。我没到过培恩西柴高原,这时走过河对面我从前受伤的地方,走上从前奥军所盘踞的山坡,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边现在新铺有一条险峻的山路,还有许多军用卡车。再过去路平坦下来,我望见雾中的树林和峻岭。那些树林一下子被占领了,所以没多大毁伤。再往前走,路没有了山丘的掩护,所以路两边和顶上都搭有席子,作为遮蔽。路的尽头是一个已经毁坏了的村子。村子过去一点的高处,就是前线。附近有许多大炮。村子里的房屋被破坏得很厉害,不过组织工作做得很好,到处有指路标。我们找到了吉诺,他给我们喝点咖啡,然后带我去见了几个人,看了那些救护站。吉诺说英国救护车在培恩西柴高原上还要过去一点的拉夫涅工作。他很佩服英国人。他说,炮轰有时还有,不过伤人不多。现在雨季一开始,病人要多起来。奥军据说要发动进攻,可他不相信。我们据说也要发动进攻,但是新来的部队并没有调来,所以所谓进攻恐怕也是谈谈罢了。这里吃的东西少,他很希望能回到哥里察去饱餐一顿。昨天晚饭我吃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太好了。给他印象最深的是甜点心。我只说是一客甜点心,没有详细说明,他以为是什么考究的精品,想不到只是面包布丁。我可知道他要给调到哪里去?我说我不知道,不过其他的救护车中有一些正在卡波雷多。他倒希望上那儿去。那是个很好的小镇,他特别喜欢镇后那座耸入云霄的高山。吉诺是个好小伙,人人好像都喜欢他。他说战斗打得最惨的地方是在圣迦伯烈山,还有伦姆外围的进攻,搞得太糟了。他说在我们前边和上边的特尔诺伐山脉,奥军在树林里布置了好些大炮,夜里常常狠狠地轰击我们的道路。特别刺激他神经的是敌人的海军炮队。这种炮,你只消看到它那种直射的弹道就认得出。先是啪的开炮声,随即就是炮弹的一阵子尖叫。他们往往是双炮齐发,一门紧挨着一门,炸裂的弹片特别大。他拿了一片给我看,那是块锯齿形的边缘较平整的铁片,有一英尺多长。看起来就像巴比特合金①。“我想这种炮弹并不十分有效,”吉诺说。“但是把我可吓坏了。那声响就好像在对着你冲来似的。先是砰的一声,随即是尖锐的啸声和爆炸。如果一听就叫人吓得半死,那么即使没有受伤,又有什么用呢?”①他说对面敌军阵地中现在有克罗地亚人,还有些马扎尔人。我们的部队还在进攻的阵地里。倘若奥军来进攻的话,我们这边既没有电话,又没有地方可以退守。高原上突出来的那一排低低的山丘,本来是防守的好阵地,但是我们并没有组织利用这个天然险要。我对培恩西柴高原究竟有怎样的看法?我本以为它还要平坦点,更像个高原。想不到这地方竟是这样高低不平的。①这里所讲的基督教是广义的,也包括天主教。波斯尼亚(现属南斯拉夫)的居民是斯拉夫民族,多信奉回教,因为过去属于土耳其帝国。① 耶稣在被捕的那晚,曾同门徒彼得等在客西马尼园祷告。就捕时彼得拔刀抵抗,为耶稣所斥责。详见《圣经·马太福音》第26 章。“高地上的平原,”吉诺说,“但其实并没有平原。”我们回到他住的地方,一幢房子的地窖。我说,我原以为一道山顶较平坦而有一定深度的山脉,比一系列的小山防守起来要容易而稳当。上山进攻并不比在平地上打困难,我说。“那就要看是哪种山了,”他说。“你瞧瞧圣迦伯烈山。”“不错,”我说,“但是难就难在山顶是平坦的。人家攻上山顶是相当容易的。”“不见得十分容易吧,”他说。“是的,”我说,“但是圣迦伯烈山是特别的,因为与其说它是山,不如说它是座要塞。奥军在那儿做防御工事已经多年了。”我的意思是,从战术上来讲,凡是某种运动性的战争,以一系列时山当作一条战线是无法守住的,因为那太容易受敌人的包抄了。你该有可能机动的余地,而一座山是不太能机动的。况且,从山上向下射击,总是会射过头的。倘若左右翼被包抄了,最高峰上的精兵也就完了。我不相信在山上打仗能解决什么问题。关于这一点,我曾经想了又想,我说。你抢去一座山,我夺来一座山,但是要认真打仗的话,大家还得先下山来。“倘若有的国家拿山做国境线,那怎么办呢?”他问。“这我还没想出法子来,”我说,两人都笑起来。“但是,”我说,“在从前,奥军总是在维罗那周围那块四方平原上遭到打击的。人家让他们下到平原,然后迎头痛击。”“是的,”吉诺说。“但是那些人是法国人,你在别人的国土上打仗,军事问题就可以干净利落地予以解决。”“是的,”我同意道,“倘若是你自己的国土,干起来可不能那么科学化。”“俄国人可搞成过,叫拿破仑跌入陷阱。”“是的,但是人家国大地方宽。要是你想在意大利这样对付拿破仑,那你只好退到布林迪西①去。”“那地方糟透了,”吉诺说。“你到过那儿吗?”“到过,但没有呆过。”“我是个爱国者,”吉诺说。“可是要我爱布林迪西或是塔兰多②却不可能。”“你爱不爱培恩西柴高原?”我问。“这土地是神圣的,”他说。“不过我希望它能多长一点马铃薯。你知道,我们来时,发现了一些奥国佬种下的马铃薯地。”“这里的食物果真缺乏吗?”“我总是东西不够吃,不过我虽是个饭量大的人,倒也没有挨过饿。这里的大灶伙食一般。前线部队吃得相当好,但是支援人员就没有那么多东西吃。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食物本该是充足的。”“一定是黄牛偷到旁的地方去贩卖了。”“对啦,他们尽量拿充足的食物供应在前线的部队,但是后援人员的伙食可就很缺乏了。弄得后援人员只好把奥军种下的马铃薯和树林里的栗子吃个精光。应当给他们好一点的食物。我们都是饭量大的人。我相信食物本来是一定够的。① 巴比特合金是种以锡、锑、铜等炼成的合金。巴比特是发明人的姓氏。② 马扎尔人为匈牙利的主要民族。克罗地亚人是当时奥匈帝国境内的一种斯拉夫族人。克罗地亚现归南斯拉夫。士兵的伙食不够吃,这很不好。肚子吃不饱,心思就不同,这一点你注意到了没有?”“我注意到了,”我说。“这样不能打胜仗,却能打败仗。”“我们不谈败仗吧。谈败仗已谈得够多了。今年夏天的战斗可不能算是徒劳的。”我一声不响。我每逢听到神圣、光荣、牺牲等字眼和徒劳这一说法,总觉得局促不安。这些字眼我们早已听过,有时还是站在雨中听,站在听觉达不到的地方听,只听到一些大声喊出来的字眼;况且,我们也读过这些字眼,从人们贴在层层旧公告上的新公告上读到过。但是到了现在,我观察了好久,可没看到什么神圣的事,而那些所谓光荣的事,并没有什么光荣,而所谓牺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场,只不过这里屠宰好的肉不是装进罐头,而是掩埋掉罢了。有许多字眼我现在再也听不进去,到末了,只有地名还保持着尊严。还有某些数字和某些日期也是如此,只有这一些和地名你讲起来才有意义。抽象的名词,像光荣、荣誉、勇敢或神圣,倘若跟具体的名称——例如村庄的名称、路的号数、河名、部队的番号和重大日期等等——放在一起,就简直令人厌恶。吉诺是个爱国者,所以有时他讲的话叫我们彼此之间产生隔阂,但是他人很不错,我也了解他是个爱国者。他生下来就是爱国的。后来他同柏图齐赶着原车回哥里察去了。那天整天暴风雨。风刮着雨,到处积水,到处泥泞。那些被毁的房屋上的灰泥又灰又湿。快近薄暮时,雨停了,我从第二急救站那儿,望见赤裸而湿淋淋的秋天的原野,山峰顶上有云,路上的席屏湿淋淋地滴着水。太阳在沉落前又露了一次面,映照着山脊后边的光秃的树林。山脊上的树林里,奥军有许多大炮,不过开炮的倒是没有几门。我看着前线附近一幢毁坏的农舍上空突然出现的一团团榴霰弹的烟,轻柔的烟团,中央出现黄白色的闪光。你看见了闪光,然后才听见炮声,看见那个烟团在风中变形而变得稀薄。村屋的瓦砾堆中有许多榴霰弹中的铁弹,急救站那幢破屋子旁边的路上也有,但是那天下午敌人并没向急救站的附近打炮。我们装了两车伤员,在淋湿的席屏遮掩好的路上开着走,残照的余辉从条条席子的空隙中射进来。我们还没走到山后那段露天的路上,太阳下去了。我们在没遮掩的路上朝前驶,正当车子转个弯,由敞开的郊野驶进搭有席子的方形甬道时,雨又下了。夜里起了风,到清早三时,正当大雨倾盆直泻的当儿,敌军发炮轰击,克罗地业部队穿越山上的草场和一片片的树林,冲到前线来。他们冒着雨在黑暗中混打一阵,由第二线一批惊慌的士兵发动反攻,才把敌人赶了回去。在雨中开了许多炮,放了许多火箭,全线都响起了机枪声和步枪声。他们没有再来攻,前线比较沉寂了,在一阵阵风雨中,我们听得见北面远远地有猛烈的炮轰声。伤员到救护站来了,有的由人用担架抬来,有的自己走,有的由人家背着越过田野而来。他们全身湿透,都吓得要命。我们把担架上的伤员由急救站的地下室抬上来,装满了两部救护车,当我伸手关上第二部车的车门时,我发觉打在脸上的雨已变成雪了。雪花在雨中又猛又快地落下来。天亮时还在刮狂风,雪倒停了。掉在湿地上的雪已融化,而现在又下起雨来了。天刚亮,敌人又发动一次进攻,但是没有得逞。那天我们整天等待敌人来攻,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在南面,那条有树林的长山岭底下,奥军的大炮集中在那里,又开始炮轰了。我们也等待他们的炮轰,但是并没有来。天黑下来了。村子后边田野上的大炮开起来了,听见炮弹从我们这边往外开,心里倒很舒服。我们听说敌人进攻南边已失败了。那天夜里他们不再进攻,但是我们又听说,他们在北边突破了我们的阵地。夜里有人传话来叫大家准备撤退。这消息是急救站那个上尉告诉我的。他的消息是从旅部听来的。过了一会儿,他接到电话,说方才的消息是小广播。旅部奉令坚守培恩西柴这条战线,不顾任何变化。我问起关于突破的消息,他说他在旅部听说,奥军突破了第二十七军团阵地,直逼卡波雷多。北边整天有大恶战。“倘若那批龟儿子真的让他们突破的话,我们就成为瓮中之鳖了,”他说。“进攻的是德国部队,”一位军医说。一提起德国人,大家谈虎变色。我们不想跟德国人打交道。“一共有十五师德军,”军医说。“他们已经突破过来,我们就要给切断了。”“在旅部,他们说这条战线非守住不可。他们说,敌人的突破还不太厉害,我们要守住从马焦莱峰一直横穿山区的新阵地。”“他们这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从师部。”“叫我们撤退的就是师部来的命令嘛。”“我们是直属军团的,”我说。“但是在这儿,我受你的指挥。自然,你什么时候叫我走我就走。但是命令是退还是守,总得弄个清楚。”“命令是留守这地方。你把伤员从这儿运到后送站。”“有时候我们还把伤员从后送站运到野战医院,”我说。“告诉我,我没见识过撤退——要是果真撤退,这些伤员怎么撤退法呢?”“没法把伤员全部运走。能运多少就运多少,其余的只好撂下。”“那么车子装什么呢?”“医院设备。”“好的,”我说。第二天夜里,撤退开始了。我们听说德军和奥军突破了北面的阵地,现在正沿着山谷直冲下来,向西维特尔和乌迪内挺进。撤退倒很有秩序,士兵们身上淋湿,心里愠悻。夜里,我们开着车子在拥挤的路上慢慢地走,越过了冒雨撤离前线的部队、大炮、马儿拖着的车子、骡子和卡车。并不比进兵时更混乱一点。那天夜里,我们帮助那些野战医院撤退——野战医院就设在高原上那些毁坏最少的村庄里——把伤员运到河床边的普拉伐;第二天一整天,又是冒着雨协助撤退普拉伐的医院和后送站。那天雨下个不停,培恩西柴的部队冒着十月里的秋雨,撤出了高原,渡过了河,经过了那年春天开始打胜仗的地方。第二天中午,我们到了哥里察。雨停了,城里几乎全空了。我们车子开上街时,碰见那个专门招待士兵的窑子正在把姐儿们装进一部卡车。姐儿一共有七个,都戴着帽子,披着外衣,手里提着小提包。其中有两个在哭。有一个对我们笑笑,还伸出舌头来上下播弄。她长着厚嘴唇和黑眼睛。我停住车,跑过去找那管姐儿的说话。军官窑子的姐儿们当天一早就走了,她说。她们上哪儿去了?到科内利阿诺去了,她说。卡车开动了。那个厚嘴唇的姐儿又对着我们伸出舌头来。管姐儿的挥挥手。那两个姐儿仍旧在哭。其余的则饶有兴趣地望着车外的城镇。我回到了车上。“我们应当跟她们一同走,”博内罗说。“这样,旅行一定挺有意思。”“我们的旅行会是愉快的,”我说。“恐怕是要大吃苦头的吧。”“我正是这个意思,”我说。我们顺着车道开到别墅前。“要是碰上有些硬汉爬上车去逼她们硬搞起来,我倒想看看热闹。”“你看有人会这么做吗?”“当然啦。第二军中,哪一个不认得这管姐儿的。”我们到了别墅的门外。“他们管她叫女修道院院长,”博内罗说。“姐儿们是新来的,但是人人都认得那管姐儿的。她们大概是刚要撤退前才运到的。”“她们会好好乐一阵子的。”“我也说她们会好好乐一阵子的。我倒希望可以免费搞她们一下。那妓院的价钱本来就太贵。政府敲诈我们。”“把车子开出去,叫机工检查一下,”我说。“换一下润滑油,检查一下分速器。装满汽油,然后去睡一会儿。”“是,中尉长官。”别墅里空无一人。雷那蒂已经跟着医院撤退了。少校也坐上了小汽车,率领医院人员走了。少校在窗子上留下一张字条,叫我把堆在门廊上的物资装上车,开车到波达诺涅去。机工们早已走光了。我回到汽车间。我到了那儿,其余那两部车子刚开来了,司机们下了车。天又在下雨了。“我是多么——多么困,从普拉伐到这儿来一共睡着了三次,”皮安尼说。“现在我们怎么办,中尉?”“我们换换油,涂些机油,装满汽油,然后把车子开到前边,把他们留下的破烂装上。”“以后我们就出发吗?”“不,我们先睡三小时。”“天啊,能睡一睡多好啊,”博内罗说。“我已没法睁开眼睛驾车了。”“你的车子怎么样,艾莫?”我问。“没问题。”“给我一套工作服,我帮你加油。”“千万不可以,中尉,”艾莫说。“根本没事。你去收拾你自己的东西吧。”“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说。“我去把他们留下来的东西搬出来吧。车子一弄好,你们就开到前边来。”他们把车子开到别墅前边来,我们就把堆积在门廊上的医院设备装上车子。装完以后,三部车子排成一行,停在车路上的树底下躲雨。我们走进别墅去。“到厨房去生个火,把衣服烘烘干,”我说。“衣服干不干没关系,”皮安尼说。“我只想睡觉。”“我要睡在少校的床上,”博内罗说。“我要在老头子躺的地方睡个觉。”“我哪儿睡都行,”皮安尼说。“这儿有两张床,”我打开门说。“我从来不知道那间房里放的是什么,”博内罗说。“那是老甲鱼的房间,”皮安尼说。“你们俩就在那儿睡,”我说,“我会叫醒你们的。”“中尉,要是你睡得太长久的话,我们就由奥国佬来叫醒吧,”博内罗说。“我不会睡过头的,”我说。“艾莫在哪儿?”“他到厨房去了。”“去睡吧,”我说。“我就去睡,”皮安尼说。“我已经坐着打盹打了一天啦。我的眼睛总是睁不开。”“脱掉你的靴子,”博内罗说。“那是老甲鱼的床铺啊。”“我管它什么老甲鱼。”皮安尼躺在床上,一双泥污的靴子直伸着,他的头靠在胳膊上。我走到厨房去。艾莫在炉子里生了火,炉上放了一壶水。“我想还是做一点实心面吧,”他说。“大家醒来时会肚子饿的。”“你难道不困吗,巴托洛梅奥?”“不太困。等水一滚我就走。火会自己熄灭的。”“你还是睡一下吧,”我说。“我们可以吃干酪和罐头牛肉。”“这个要好一点,”他说。“吃点热的东西对那两个无政府主义者有好处。你去睡吧,中尉。”“少校房间里有一张床。”“那你就去睡吧。”“不,我回我楼上的老房间去。你可想喝杯酒,巴托洛梅奥?”“大家动身时再喝吧,中尉。现在喝下去可没什么好处。”“要是你三小时后先醒来,而我又没来叫你,你就来叫醒我,行吗?”“我可没有表,中尉。”“少校房间里墙上有个挂钟。”“好吧。”于是我走出去,穿过饭厅和门廊,走上大理石的楼梯,到了我以前和雷那蒂合住的房间。外边在下雨。我走到窗边,望出去。天在黑下来,我看见那三部车子成一排停在树底下。树木在雨中滴着水。因为天冷,树枝上挂着水珠。我回到雷那蒂的床边,躺下去,睡着了。我们出发前在厨房里吃东西。艾莫搞了一大盆实心面,拌着洋葱和切碎的罐头肉。我们围桌而坐,喝了两瓶人家留在地窖里的葡萄酒。外边天黑了,还在下雨。皮安尼坐在桌旁,还是昏昏欲睡。“我觉得撤退比进兵好,”博内罗说。“撤退时我们有巴勃拉酒喝。”“我们现在喝它。明天也许得喝雨水啦,”艾莫说。“明天我们到乌迪内。大家喝香槟。那些逃避兵役的王八蛋就呆在那儿。醒来吧,皮安尼!我们明天在乌迪内喝香槟!”“我醒啦,”皮安尼说。他把实心面和肉盛在他的盘子里。“能找到番茄酱吗,巴托?”“一点也没有啊,”艾莫说。“我们要在乌迪内喝香槟,”博内罗说。他在杯子里斟满了澄清的红色巴勃拉酒。“到乌迪内以前,我们可能喝——水哩,”皮安尼说。“你吃炮了没有,中尉?”艾莫问。“饱了。把酒瓶给我,巴托洛梅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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