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10

他又回到拱廊下去躲雨。我转向凯瑟琳。她的脸在车盖的暗影中。“我们不如就在这里告别吧。”“我不能进去吗?”“不行。”“再会,凯特。”“你把医院的地址告诉他吧?”“好的。”我把地址告诉了赶车的。他点点头。“再会,”我说。“保重自己和小凯瑟琳。”“再会,亲爱的。”“再会,”我说。我踏进雨中,车子走了。凯瑟琳探出头来,我看见她在灯光下的脸。她笑一笑,挥挥手。马车顺着街道驶去,凯瑟琳指指拱廊。我顺着她的手望去,只望见那两名宪兵和那拱廊。原来她要我走到里边去躲雨。我走了进去,站着观望马车转弯。随后我穿过车站,走下跑道去找火车。医院的门房正在月台上等我。我跟着他上车,挤过人群,顺着车厢中的通道走,穿过一道门,看见那机枪手正坐在一个单间的一角,单间里坐满了人。我的背包和野战背包就摆在他头顶上的行李架上。通廊上站着许多人,我们进去时,单间中的人都看着我们。车里的座位不够,人人板起敌意的脸。机枪手站起来让我坐。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瘦削而个子很高的炮兵上尉,下巴上有一条红色的伤疤。他刚才从通廊的玻璃窗外朝里看了看,然后才走进来。“你怎么说?”我问。我转身面对着他。他个子比我高,他的脸在帽舌的暗影下显得很瘦削,伤疤又新又亮。单间里的每个人都在望着我。“你这样不行呀,”他说。“你不可以叫个士兵替你占座位。”“我已经这么做了。”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看见他的喉结一上一下。机枪手站在座位前。通廊上的其他人从玻璃窗外望进来。单间里的人都没有说什么。“你没有这种权利。我比你早两个钟头就来了。”“那你要的是什么呢?”“座位。”“我也要。”我注视着他的脸,感觉到单间里的人都反对我。我也不怪他们。他有理。但是我要座位。还是没人作声。哼,真见鬼,我想道。“坐下吧,上尉先生,”我说。机枪手一让开身,高个子上尉便坐了下去。他望望我。他的脸好像挨了一下似的。不过他座位总算有了。“把我的东西拿下来。”我对机枪手说。我们走到通廊上。列车满了,我知道再也找不到座位了。我给医院门房和机枪手每人十里拉。他们沿着通廊走去,到了外边月台上,还朝各车窗内张望,但是找不到座位。“到了布里西亚或许有人下车,”门房说。“到了布里西亚上来的人更多,”机枪手说。我和他们告别,我们握握手,于是他们走了。他们俩都觉得怪不好意思。在车上,大家都站在通廊上,车子开了。列车开出站去,我看着车站的灯光和车场。外边还在下雨,不一会,玻璃窗湿了,外面的景物看不见了。后来我睡在通廊的地板上;睡前先把藏着金钱和证件的皮夹子塞在衬衫和裤子内,使它搁在马裤的裤腿内。我整夜睡觉,到了布里西亚和维罗那,都有更多的人上车,我醒一醒又睡着了。我的头枕着一只野战背包,双手抱着另一只,同时又摸得着我的背包,所以尽管让人家跨过我的身体,只要不踩着我。通廊地板上到处躺着人。有些人站着,扳住了窗上的铁杆子,或者靠在门上。这班车子总是拥挤的。现在到了秋天,叶落树空,道路泥泞。我从乌迪内乘军用卡车上哥里察。我们沿途遇到旁的军用卡车,我望望乡间景色。桑树已秃,田野一片褐色。路边一排排光秃的树木,路上布满着湿的落叶,有人在修路,正从路边树木间堆积的碎石堆里,搬石头来填补车辙。我们看见哥里察城罩着雾,那雾把高山峻岭也遮断了。我们渡河的时候,我发觉河水在高涨。这是因为高山间下雨的缘故。我们进了城,经过一些工厂,接着便是房屋和别墅,我看到又有许多房屋中了炮弹。我们在一条狭窄的街上驶过一部英国红十字会救护车。那司机戴着帽子,脸孔瘦削,晒得黑黑的。我不认得他。我在大广场上镇长的屋前下了卡车,司机把背包递给我,我背在身上,再加上两只野战背包,就朝我们的别墅走去。没有回到家的感觉。我在潮湿的沙砾车路上走,从树木缝隙间望望别墅。所有的窗子都关闭着,只有大门开着。我走进去,发现少校坐在桌子边,房中孑然无物,墙上挂着地图和打字机打的布告。“哈罗,”他说。“你好?”他样子苍老了一点,干瘪了一点。“我很好,”我说。“这里情况怎么样?”“没事了,”他说。“你把行李放下来,坐一坐。”我把背包和两只野战包搁在地板上,我的帽子摆在背包上。我从墙边拉过另外一张椅子来,在他桌边坐下。“今年夏天很不好,”少校说。“你现在身体健壮了吧?”“健壮了。”“你可曾受勋了?”“受了。我稳稳妥妥收到了。非常感谢你。”“我们来看一看。”我拉开披肩,让他看那两条勋表。“你还收到用匣子装的勋章吗?”“没有。单收到了证书。”“匣子以后会来的。得费一点时间。”“关于我的工作,你有什么吩咐?”“车子都开走了。有六部在北方的卡波雷多。你熟悉卡波雷多吧?”“熟悉,”我说。我记得那是一座白色的小城镇,在一个山谷里,城里有一座钟楼。倒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城,广场上有个出色的喷水池。“他们以那地方做根据地。现在有好多病员。战斗倒是结束了。”“其余的车子在哪儿?”“山里边有两部,四部还在培恩西柴高原。其余两个救护车队在卡索高原,跟第三军在一起。”“你要我做什么呢?”“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上培恩西柴去接管那四部救护车。吉诺在那儿好久了。你没上那儿去过吧?”“没有。”“夏天的战斗很不好。我们损失了三部车子。”“我听说过了。”“对啦,雷那蒂给你写过信。”“雷那蒂在哪儿?”“他在这儿医院里。他忙了整个夏天和秋天。”“我相信是忙的。”“夏天的情况很不好,”少校说。“糟得你不会相信。我常常在想,你那次中弹还算是你运气好。”“我知道我是幸运的。”“明年情况还要糟,”少校说。“也许他们现在就要进攻。他们说是要进攻,我倒不相信。现在季节已经太迟了。你来时看见河水吗?”“看见啦。已经涨高了。”“现在雨季一开始,我不相信他们还会进攻。这儿不久就要下雨了。贵国同胞怎么样?除了你以外,还有旁的美国人要来吗?”“他们正在训练一支一千万的大军。”“我希望他们调派一部分到这边来。但是法国人一定会把他们抢个光的。我们一个人都分不到。好吧。你今天夜里在这儿睡,明天开那部小汽车出去,调吉诺回来。我打发个认得路的人陪你一起去。吉诺会把一切告诉你的。他们近来还有一点炮轰,不过战斗已经过去了。你看见培恩西柴高原一定会喜欢的。”“难得有这机会。少校长官,能够回来再和你在一起,我心里高兴。”他笑了一笑。“亏你说得这么好。我对于这场战争已经很厌倦了。要是我离开这里的话,我是不想回来的。”“糟到这个地步吗?”“是这么糟。实在还要更糟。你去洗一洗,找你的朋友雷那蒂去吧。”我走出来,把背包背上楼。雷那蒂不在房间里,他的东西可都在。我便在床上坐下,解开绑腿,脱掉右脚的鞋子。随后我躺倒在床上,我身子疲乏,右脚又疼。不过这样子只脱一只鞋子躺在床上,未免滑稽,于是我坐起来,解开另一只鞋子的鞋带,让鞋子掉在地上,身子又往毯子上一倒。因为关着窗子,房里闷不透气,但是我太疲乏了,不愿意再起来开窗。我看见我的东西堆在一个角落里。外面天渐渐黑了。我躺在床上想凯瑟琳,等着雷那蒂回来。我本想,除了夜里临睡以前,再也不去想她。无奈我现在很累,没事可做,只好躺着想想她。我还在想她的时候,雷那蒂进来了。他还是老样子。也许稍为瘦一点。“啊,乖乖,”他说。我在床上坐起身。他跑过来,坐下,伸出一臂抱住我。“好乖乖。”他用力拍拍我的背,我抱住他的双臂。“老乖乖,”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膝头。”“那我得脱下裤子。”“那就脱好了,乖乖。我们这里都是熟人。我想看看他们的治疗功夫。”我站起身,解下裤子,拉开护膝。雷那蒂坐在地板上,把我的膝头轻轻来回弯动。他用手指沿着伤疤摸下去;用他双手的拇指一齐按在膝盖骨上,用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摇摇膝盖。“你的关节联接只到这个地步吗?”“是的。”“这样子就送你回来,真罪过。他们应该等到关节联接完全恢复。”“这比以前好多了。本来硬得像木板一样。”雷那蒂把它再往下弯。我注视着他的双手。他有一双外科医师的好手。我看他的头顶,头发光亮,头路挑得分明。他把膝头弯得太下了。“嗳哟!”我说。“你应当多做几次机械治疗,”雷那蒂说。“比以前是好一点。”“这我看得出,乖乖。这方面我比你知道得多。”他站起身,坐在床沿上。“膝盖本身的手术很不错。”膝盖他已经看好了。“把一切都告诉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说。“我过得安安静静。”“你这样子可像是个结了婚的人,”他说。“你怎么啦?”“没什么,”我说。“你怎么啦?”“这战争可把我折磨死了,”雷那蒂说,“我给它弄得郁郁不乐。”他双手抱着他的膝盖。“哦,”我说。“怎么啦?难道我连人的冲动都不应当有吗?”“不应当有。我看得出你日子过得很好。告诉我。”“整个夏季和秋季我都在动手术。我时时都在工作。人家的事我都拿来做。他们把难的手术都留给我。天主啊,乖乖,我变成一个很讨人喜爱的外科医生了。”“这才像话啦。”“我从来不思想。天主啊,我不思想;我只是开刀。”“这才对啦。”“但是现在,乖乖,工作都完了。我现在不开刀了,就闷得慌。这战争太可怕了,乖乖。你相信我,我这是真话。现在你来了,叫我高兴了。唱片带来了没有?”“带来了。”唱片用纸包着,装在我背包中一只纸板匣里。我太累了,懒得去拿。“难道你自己不好受吗,乖乖?”“我感觉糟透了。”“这战争太可怕了,”雷那蒂说。“来吧。我们俩都来喝个醉,鼓起兴致来。然后找什么来解解闷,人就会好过了。”“我害过黄疸,”我说。“不可以喝醉。”“哦,乖乖,你回来竟然变成这样一个人。你一回来就一本正经,还有肝病。我告诉你吧,这战争是件坏东西。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战争呢?”“我们喝它一杯吧。我不想喝醉,不过我们可以来一杯。”雷那蒂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的洗脸架前,拿回来两只玻璃杯和一瓶科涅克白兰地。“是奥国货,”他说。“七星白兰地。他们在圣迦伯烈山缴获的就是这些酒。”“你也上那边去过吗?”“没有。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我一直在这儿动手术。你瞧,乖乖,这就是你从前的漱口杯。我一直保存了下来,使我想起你。”“恐怕还是使你不忘记刷牙的吧。”“不,我有自己的漱口杯。我保存这杯子,为的是提醒我你怎样在早晨想用牙刷刷掉‘玫瑰别墅’的气味,一面咒骂,一面吞服阿司匹灵,诅咒那些妓女。我每次看到那只杯子,便想起你怎样用牙刷来刷清你的良心。”他走到床边来。“亲我一次,告诉我你并不是真的一本正经。”“我从来不亲你。你是头人猿。”“我知道,你是个又好又规矩的盎格鲁-撒克逊小伙子。我知道。你是个悔过的小伙子。我等着看你用牙刷把妓女刷掉吧。”“在杯子里倒点科涅克白兰地。”我们碰杯喝酒。雷那蒂对我大笑起来。“我要把你灌醉,挖出你的肝,换上一只意大利人的好肝,叫你再像个男子汉。”我拿着杯子再要一些白兰地。外边现在天黑了。我手里拿着一杯白兰地,走过去打开窗子。雨已经停了。外边寒冷一点,树木间有雾。“别把白兰地倒到窗外去,”雷那蒂说。“你喝不了就倒给我吧。”“见你的鬼,”我说。又看到雷那蒂,我心中很高兴。他两年来时常笑我逗我,我也无所谓。我们彼此很了解。“你结了婚吧?”他坐在床上问。我正靠着窗边的墙壁站着。“还没有。”“你闹恋爱吧?”“是的。”“就是那个英国姑娘?”“是的。”“可怜的乖乖。她待你好吗?”“当然好。”“我的意思是说,她的实际功夫怎么样?”“闭嘴。”“我还是要说。你会明白,我是个非常慎重婉转的人。她可——?”“雷宁,”我说。“请你闭住嘴。要是你想做我朋友的话,就闭嘴吧。”“我倒不想做你的朋友,乖乖。我正是你的朋友啊。”“那么就闭嘴吧。”“好的。”我走到床边去,在他身边坐下。他手里拿着杯子,眼睛望着地板。“你明白吗,雷宁?”“哦,明白了。我一辈子碰到许多神圣禁忌的事。你身上倒是很少有的。现在大概连你也有神圣不可侵犯的事了。”他望着地板。“你自己一个禁忌都没有吗?”“没有。”“一个都没有?”“没有。”“我可以随便乱说你母亲或你的姐妹吗?”“还可以乱说你那位‘姐妹’①啊,”雷那蒂抢着说。我们两人都笑起来。“还是那老超人的本色,”我说。“或许是我妒忌吧,”他说。“不,你不会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讲别的。你有没有结了婚的朋友?”“有,”我说。“我可没有,”雷那蒂说。“除非是人家夫妇彼此不相爱的。”“为什么?”“他们不喜欢我。”“为什么?”① 关于瞎想这一段,详见本书第7 章。加富尔是米兰最高贵的旅馆之一,不招待普通尉级军官。“我是那条蛇。我是那条理智的蛇。”“你搞错了。苹果才是理智。①”“不,是那条蛇。”他愉快一点了。“你的思想不要太深刻,人就好一点,”我说。“我真爱你,乖乖,”他说。“等我当了意大利的伟大思想家,你再来拆穿我吧。但是我知道许多事情,我还说不出来。我知道得比你多。”“对。你知道得多。”“但是你还是可以过比较好的日子的。你就是后悔,也还可以过好一点的日子。”“不见得吧。”“哦,是这样的。这是真话。我已经只在工作时才感到快乐。”他又瞅着地板。“你再过一阵子就不这样想了。”“不会的。工作以外我只喜欢两件事:一件事对我的工作有妨碍,另一件一做就完,或是半小时,或是一刻钟。有时时间还要少一点。”“有时还要少得多吧。”“或许我进步了,乖乖。你哪里知道。但是我现在只有这两件事和我的工作。”“你还会有别的兴趣的。”“不。我们从来不会有任何别的。我们生下来有什么就是什么,从来学不会别的。我们从来不吸收任何新的东西。我们一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你不是拉丁人,真应当高兴哩。”“哪里有什么拉丁人。那只是‘拉丁’式的思想。你对于你的缺点太得意扬扬了,”我说。雷那蒂抬起头来大笑。“我们就住口吧,乖乖。想得太多,我累了。”他进房间时就看上去很疲乏了。“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你回来我心中欢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战友。”“战友们什么时候吃饭?”我问。“马上就吃。我们再喝一杯,为了你那只肝。”“像圣保罗那样。”“你搞错了。那原是讲酒和胃。因为你胃口的关系,可以稍微用点酒。①”“不管你瓶子里是水是酒,”我说。“也不管你说喝的目的是为什么。”“敬你的爱人,”雷那蒂说。他擎起杯子来。“好。”“关于她,我决不再说一句脏话。”“不要过于勉强。”他把科涅克白兰地喝光。“我是纯洁的,”他说。“我像你一样,乖乖。我也去找个英国姑娘。事实上你那姑娘,我认识她比你还早,只是对我来说,她长得太高了。长得高大的女郎就做个妹妹,”他引用了一个典故。②①安德鲁·马韦尔(1621—1678)为英国诗人,上面这两行引自他的脍炙人口的爱情诗《致我的腼腆的情人》。① 姐妹在这里是双关语,西方习俗称护士为姐妹。②指亚当和夏娃受蛇(撒旦)的引诱,吃了苹果(分别善恶的果子)而失乐园的故事。详见《圣经·创世记》第3 章。这里的理智或可译为智慧。“你有颗纯洁可爱的心,”我说。“可不是吗?所以他们叫我最最纯洁的雷那蒂。”“最最肮脏的雷那蒂。”“走吧,乖乖,趁我心思还纯洁的时候,我们就下去吃饭吧。”我洗了脸,梳了头,同他一起下楼。雷那蒂有点醉了。到我们吃饭的屋子里时,饭还没烧好。“我去把酒瓶拿来,”雷那蒂说。他上楼去了。我坐在饭桌边,他拿了酒瓶回来,给我们每人倒了半杯科涅克白兰地。“太多了,”我说,拿起玻璃杯,对着饭桌上的灯照照。“空肚子不算多。酒是件奇妙的东西。会把你的胃全部烧坏。这对你再有害没有了。”“对啊。”“一天天自我毁灭,”雷那蒂说。“酒伤害你的胃,叫你的手颤抖。这对外科医生再好也没有了。”“你推荐这方子。”“全心全意。我只用这方子。喝下去,乖乖,等着生病好啦。”我喝了半杯。我听得见勤务兵在走廊上喊道:“汤!汤好了!”少校走进来,向我们点点头,坐下。坐在饭桌边,他显得个子很小。“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吗?”他问。勤务兵把盛汤的大碗放下,他就舀了一盘子汤。“人是到齐了,”雷那蒂说。“除非教士也来。他要是知道费德里科在这儿的话,一定会来。”“他现在在哪儿?”“在307 阵地,”少校说。他正忙着喝汤。他揩揩嘴,小心地揩揩他那上翘的灰色小胡子。“他大概会来的吧。我打过电话,叫人家传话给他,说你回来了。”“饭堂可惜不像从前那么热闹了,”我说。“是的,现在安静了,”少校说。“我来闹闹吧,”雷那蒂说。“喝点酒吧,恩里科,”少校说。他给我的杯子倒满了酒。意大利实心面端进来了,大家都忙着吃。大家快吃完面时,教士才来。他还是那老样子,身材瘦小,皮肤黄褐色,看上去很结实。我站起身来,我们握手。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一听说你来了就赶回来,”他说。“坐下吧,”少校说。“你迟到了。”“晚安,教士,”雷那蒂说,教士这两字是用英语说的。从前有个专门逗教士的上尉,会讲一点英语,他们就学他的。“晚安,雷那蒂,”教士说。勤务兵端汤给他,但是他说,就先吃实心面好了。“你好?”他问我。“好,”我说。“近来情况怎么样?”“喝一点酒吧,教士,”雷那蒂说。“为了你的胃口,稍微用一点酒。这是圣保罗的教导,你知道。”“是的,我知道,”教士有礼貌地说。雷那蒂倒了一杯酒。“圣保罗那家伙,”雷那蒂说。“弄出这一切麻烦来的都是他。”教士望望我,笑笑。我看得出这样逗他,现在他也无所谓了。“圣保罗那家伙,”雷那蒂说。“他本是个一再犯罪的坏蛋,是个迫害教会的人,后来没有劲头了,就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①他搞完了才制定了许多清规戒律,限制我们这些劲头正足的人。这话可不是真的,费德里科?”少校笑笑。我们正在吃炖肉。“天黑以后,我照例不谈论圣徒,”我说。吃炖肉的教士抬起头来对我笑笑。“他也跑到教士那边去了,”雷那蒂说。“从前那些专门逗教士的能手哪儿去了?卡伐堪蒂呢?勃隆恩蒂呢?西撒莱呢?难道全没帮手,非叫我一个人单独来逗他?”“他是个好教士,”少校说。“他是个好教士,”雷那蒂说。“但是教士还是教士。我想恢复以前饭堂的热闹。我要费德里科心里高兴。见鬼去吧,教士!”我注意到少校在盯着他,发觉他已醉了。他的瘦脸很苍白。衬着他那苍白的前额,他的头发显得黑黑的。“没关系,雷那蒂,”教士说。“没关系。”“你见鬼去,”雷那蒂说。“这该死的一切都见鬼去。”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他工作过分紧张,人太累了,”少校对我说。他吃完了肉,用一片面包蘸着肉汁吃。“该死,我才无所谓哪,”雷那蒂对着桌边的众人说。“这一切都见鬼去。”他狠狠地瞪着全桌上的人,眼神呆滞,脸色苍白。“好的,”我说。”这该死的一切都见鬼去。”“不,不,”雷那蒂说。“你不行。你不行。我说你不行。你因为又气闷又空虚,才会这样子,没有旁的意思。我告诉你,没有旁的意思。一点都没有。我知道,我一停止工作就会这样子。”教士摇摇头。勤务兵把盛肉的大盘子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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