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这样一个肿块,可能把你弄得神经错乱。从来不觉得疼吗?”“不觉得。”“你真是个运气好的青年。你信写好了没有?我要下楼去啦。”“就在这儿,”我说。“你应当叫她暂时停止上夜班。她越来越疲乏了。”“好的。我跟她说。”“我本想接替她,但是她不肯。别的人都乐得由她去做夜班,你该让她稍微休息休息才是。”“好的。”“范坎本女士说起你天天上午睡觉。”“她就会说这种话。”“最好你让她暂时停止上夜班。”“我也要叫她这样。”“你不会的。不过,要是你能够叫她停止,我才瞧得起你。”“我就叫她停止吧。”“我不相信。”她揣着字条走出去。我揿揿铃,过了一会儿盖琪小姐进来了。“什么事?”“我只想找你谈谈。你看,巴克莱小姐应该暂时停止上夜班吗?她那模样,十分疲乏。为什么老是她上夜班?”盖琪小姐眼睁睁地望着我。“我是你们的朋友,”她说。“你用不着对我打官腔。”“你这是什么意思?”“别装傻啦。你叫我来就是这件事吗?”“来杯味美思好吗?”“好的。喝完我就得走了。”她从镜橱里取出一只杯子。“你拿杯子喝,”我说。“我就拿瓶子喝。”“这杯敬你,”盖琪小姐说。“范坎本女士还说什么我上午睡到很晚才醒?”“她不过是唠叨一番。她说你是我们的特权病人。”“见她的鬼。”“她人倒不见得恶劣,”盖琪小姐说。“她不过是又老又怪。她一向不喜欢你。”“是的。”“嗯,我倒是喜欢你的。而且我是你的朋友。不要忘记这一点。”“你待我太好了。”“那也不见得。我知道你心中认为好的是哪一个。不过我还是你的朋友。你的腿觉得怎么样?”“好。”“我去拿一点冷矿泉水来洒一洒。腿在石膏底下一定好痒吧。外边天气很热。”“你真好。”“很痒吗?”“不,还好。”“我来把那些沙袋摆摆好。”她弯下身来。“我是你的朋友。”“我早就知道。”“不见得吧。但是有一天你总会知道的。”凯瑟琳·巴克莱停做了三个夜晚的夜班,到第四夜她又回来了。当时的心情,就好比是各自作了长期旅行后的重逢。那年夏天我们过得幸福快乐。等我可以走动了,我们便在公园里坐马车玩。我还记得那马车、慢慢走着的马和前面高高的车座上那个车夫的背影,他头上戴着一顶光闪闪的高帽子,还有坐在我身边的凯瑟琳·巴克莱。要是我们手碰上手,哪怕只是我的手的边沿碰上她的,我们就会兴奋起来。后来我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我们便上宓妃或意大利大饭店,坐在屋外拱廊上吃饭。侍者们进进出出,街上有行人来来往往;铺台布的桌子上点着蜡烛,上面还罩着罩子。后来我们觉得还是经常上意大利大饭店比较好,那儿的侍者头目乔治就经常给我们留一张桌子。乔治是个好侍者,我们总是由他去点菜,自去观看来往的人们,望望黄昏里的大拱廊,或者默然相对。我们喝冰在桶里的不加甜味的卡普里白葡萄酒;虽则我们还试过许多旁的酒,例如飞来莎、巴勃拉①和甜白葡萄酒。因为战事关系,饭店里不雇用专门管酒的侍者,我一点飞来莎这一类酒,乔治就会怪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们想想看,有个国家,只要那东西有点草莓味,便把它酿起酒来,”他说。“为什么不呢?”凯瑟琳问。“这酒的名字听起来倒怪好听的。”“你要试的话,小姐,就试试吧,”乔治说。“我给中尉另外拿一小瓶法国玛谷葡萄酒来。”“我也试试飞来莎吧,乔治。”“先生,这我可不敢推荐。这种酒连草莓味都没有哩。”“那也不一定,”凯瑟琳说。“倘若有草莓味当然最好。”“我去拿来,”乔治说,“等小姐试了以后我才拿走。”那酒果真不像酒。正如他所说的,连草莓味都没有。我们到末了还是喝卡普里。有天晚上,我身边的钱不够,乔治还借给我一百里拉。“没关系,中尉,”他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手头不方便总是难免的。倘若先生或者小姐有需要,尽管说一声就是了。”饭后我们穿过拱廊散步,经过旁的酒家饭店和那些已经上了钢窗板的店铺,在一个卖三明治的小摊前停下来,买了火腿生菜三明治和鳀鱼三明治,后者是用很细的涂过糖的褐色面包卷做成,只有人的手指那么长。这些点心是我们预备夜间肚子饿时吃的。走出拱廊,我们在大教堂前雇了部敞篷马车回医院。到了医院门口,门房出来帮我拄起拐杖。我付了车钱,一同坐电梯上楼。凯瑟琳到了护士住的那一层楼,先出去了,我继续上升,拄着拐杖穿过走廊,走进自己的房间;有时候我脱下衣服上床,有时候坐在外边阳台上,把受伤的腿搁在另外一张椅子上,边看着燕子绕着屋顶飞翔,边等待着凯瑟琳。到她上楼来时,仿佛她是经过一次长途旅行才回来似的,我拄着拐杖陪她在走廊上走,帮她拿盆子,在一间间病房门外等,或者跟她一同走进去;那要看病人是否是我们的朋友,一直等到她职务完毕后,我们才在我房间外的阳台上坐坐。过后我上床去,她则等到病人都睡着了,没有人会再喊她,才走进来。我喜欢解开她的头发,她坐在床上,动都不动,除了偶尔突然钻下头来吻我;我把她的发针一根根取下来,放在被单上,她的头发就散开来,我定睛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到最后两根发针取了下来,头发就全都垂下来,她的头一低,于是我们俩都在头发中,那时的感觉就好比是在帐幕里或者在一道瀑布的后边。① 巴勃拉是意大利西北部皮德蒙州出产的红葡萄酒。她的头发非常美丽,我有时躺着看她,借着敞开的门外透进来的光线,看她卷起头发。她的头发在夜里也发亮,就像水在天快亮前有时闪闪发亮一样。她有张可爱的脸和身体,皮肤又光滑又可爱。我们时常躺在一起,我用指尖抚摩她的脸颊、前额、眼睛下边、下巴和喉咙说:“光滑得像琴键。”而她也用手指摸摸我的下巴说:“光滑得像砂纸,磨擦琴键可很不好受。”“很粗糙吧?”“不是,亲爱的。我不过是说说笑话。”夜间真可爱,我们只要互相接触一下,便觉得快活幸福。除了一切欢乐的时刻外,我们还有许多种谈情说爱的小玩意儿,有时我们不在同一房间,想靠心灵传达意念。有时竟也能成功,这大概是因为我们所转的念头毕竟是相同的吧。我们彼此都这么说,我们打她来到医院那天起就已结婚了,算来已经结婚好几个月了。我倒想真的举行结婚仪式,但凯瑟琳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人家会把她调走,如果我们只是开始办理手续的话,人家就会注意她,把我们拆散的。我们要结婚,不得不遵守意大利法律,那礼节的繁杂,实是惊人。我想正式结婚,因为担心有了孩子,不过我们装做已经结了婚,并不十分担忧,而且我本人很可能实在在图个没结婚的快乐。我记得有一天夜里我们谈起这件事,凯瑟琳说:“不过,亲爱的,他们会把我调走的。”“或许不会吧。”“会的。他们会打发我回国,这样我们得等到战后才能见面。”“休假期间我可以去找你。”“休假时间那么短,你怎么可以往苏格兰跑个来回,况且,我不愿离开你。现在结婚还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实际已经结了婚。没法子叫我更进一步结婚。”“我要结婚本是为你打算。”“哪里还有什么我。我就是你。别再分出一个独立的我。”“我本以为姑娘们总是想结婚的。”“你猜得不错。但是,亲爱的,我已经结了婚。我已经和你结了婚。我这妻子还不坏吧?”“你是个可爱的妻子。”“你知道,亲爱的,我已经有一次等待结婚的经验。”“关于那个,我不想听。”“你知道我不爱任何人,只爱你。你不应该在乎有个人曾爱过我。”“我是在乎的。”“我的一切都属于你,人家早已死了,你不该妒忌他。”“我没妒忌,不过我也不想听它。”“你这可怜的宝贝。我也知道你跟什么样的女人都混过,我倒不以为意。”“我们可不可以想个法子私下结婚?这样,万一我有什么长短,或者你有了小孩,就不妨了。”“要结婚只得通过教会或是政府。我们其实已经私下结婚了。你看,亲爱的,倘若我信仰什么教,那么结婚就是最重要的事。但是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你给过我圣安东尼像。”“那是件吉祥品。也是人家送我的。”“那么你一点也不担忧吗?”“我只愁被人家调走,和你分离。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好吧。你哪一天说要结婚,我们就结婚。”“亲爱的,听你的口气,好像非要跟我正式结婚不可,以便保全我的体面。我是个非常体面的女人。随便什么事情,只要你觉得幸福并引以为骄傲,那么便没有什么可以难为情的。你岂不是很幸福吗?”“但是将来你不要离开我,另找别人。”“不会的,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去另找别人。照我想,我们可能遭遇到各式各样可怕的事。关于你说的那一点,你可不必担心。”“我不担心。但是我太爱你,而你从前爱过别人。”“那别人后来又怎么样呢?”“他死啦。”“对啦,要是他还在的话,我就不会碰上你。我并不是不忠实的,亲爱的。我有好多短处,但人倒是非常忠实的。就怕我的人太忠实,你会觉得腻味。”“我不久就得回前线。”“等到你要走的时候再说吧。你看,我是快乐的,亲爱的,我们过得多么幸福。我没有快乐,已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我认识你的时候,几乎快发疯了。也许已经发疯了。但是现在我们快乐幸福,彼此相爱。你我只要快乐就是了,我求你。你是快乐的吧?我做了什么你不喜欢的事没有?我能做些什么讨你喜欢的事?你要不要我把头发散下来?你要耍弄吗?”“要,上床来。”“好的。等我先去看看病号再来。”那年夏天就那么过去了。那些日子我已不大记得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天气炎热,报纸上刊载了许多打胜仗的消息。我身体很健康,两条腿好得很快,拄拐杖不久以后便改用手杖走路了。随后我开始上马焦莱医院去接受机械治疗,恢复膝部的弯曲功能,在装满镜子的小间里晒紫外线,还有按摩,沐浴等等。我到那边去是在下午,事后上咖啡店喝点酒,看看报纸。我并不在城里随便乱逛,到了咖啡店就想回医院。我一心只想看到凯瑟琳。其余的时间我随便消磨。上午我大抵是睡觉,午后有时上跑马场去玩,以后才去接受机械治疗。有时我也去英美俱乐部呆一会,坐在窗前一张很深的有皮垫的椅了上,翻阅杂志。我不用拐杖后,人家就不许凯瑟琳陪我一道出去,因为像我这样一个看起来不需要照应的病人,单独叫个护士陪着走,太不成体统了,因此午后的时间我们不大在一起。不过有时有弗格逊作陪,我们还是一同出去吃饭。范坎本女士现已承认我和凯瑟琳是好朋友这种关系,因为凯瑟琳很肯替她卖力办事。她以为凯瑟琳出身于很好的上等家庭,因此终于也喜欢她了。范坎本女士很钦佩高贵的家庭,她本人就是个出身很好的人。况且医院事务繁忙,她也没空多管闲事。那年夏天很燥热,我在米兰本有许多熟人,但是一到傍晚我总是想赶回医院去。前线意军正在卡索高原上挺进,已经占领了普拉伐河对面的库克,现在正在攻占培恩西柴高原。西线消息可没有这么好。战争好像还要打一个长时期。我们美国已经参战,但是我想,要运输大批人马过来,要训练他们作战,非得有一年工夫不可。明年或许是吉年,或许是凶年。意军已经消耗了数目惊人的人员。我不晓得怎么熬得下去。即使他们全部攻占了培恩西柴高原和圣迦伯烈山,奥军可以盘踞的还有许多高山峻岭哩。我亲眼见到过。那些最高的山岭还在后边。意军在卡索高原上进军,但是下面的海边尽是一片沼地泽国。要是拿破仑,一定会在平原上击溃奥军。他才不会在山间作战哩。他会让他们先下山来,然后在维罗纳附近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不过在西线也没听见谁在痛击谁。也许战争已经无所谓胜败了。也许会永远打个不停。也许又是一场百年战争。我把报纸摆回架子上,离开了俱乐部。我小心地走下石阶,沿着曼佐尼大街走。我在大旅馆前碰见了迈耶斯老头和他的妻子从一部马车上下来。他们刚从跑马场回来。她是个胸围宽大的女人,身穿黑缎衫裙。他则又矮又老,长着白色的小胡子,拄着根手杖。一步步拖着脚步走。“你好啊?你好啊?”她和我握手。“哈罗,”迈耶斯说。“跑马财运怎么样?”“不错。挺好玩的。我赢了三次。”“你怎么样?”我问迈耶斯。“不坏。我中了一次。”“他输赢怎么样我总不知道,”迈耶斯太太说。“他从来不告诉我。”“我运气不错,”迈耶斯说。他表示亲切关心。“你应当去玩玩啊。”他讲话时,你总觉得他不在看你,或是把你误当做别人。“我要去的,”我说。“我正想上医院去探望你们,”迈耶斯太太说。“我有点东西要给我的孩子们。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你们真是我的好孩子。”“大家见到你一定高兴。”“那些好孩子。你也是。你也是我的一个孩子。”“我得回去啦,”我说。“代我问候所有的好孩子。我有许多东西要带去。我有一些上好的马萨拉酒①和蛋糕。”“再会,”我说。“大家见到你一定非常高兴。”“再会,”迈耶斯说。“你上拱廊来玩玩吧。你知道我的桌子在什么地方。我们每天下午都在那儿。”我继续沿街走去。我想到科伐去买点东西给凯瑟琳。走进科伐,我买了一盒巧克力,趁女店员包糖的当儿,我走到酒吧间去。那儿有两个英国人和几名飞行员。我独自喝了一杯马丁尼鸡尾酒,付了账,跑到外边柜台前,捡起那盒巧克力便回医院去。在歌剧院旁边那条街上的小酒吧外,我碰到几个熟人,一个是副领事,两个学唱歌的家伙,还有一个来自旧金山的意大利人,叫做爱多亚·摩里蒂,现在在意大利军队中。我跟大家喝了一杯酒。歌唱家中有一个叫做拉夫·西蒙斯,歌唱时改用意大利姓名:恩利科·戴尔克利多。我不晓得他唱得怎么样,不过他老在说有件伟大的事就要发生了。他人长得胖,鼻子和嘴巴显出一副饱经风霜的可怜相,好像患着枯草热②。他刚从皮阿辰扎城演唱回来。他唱的是歌剧《托斯加》③, 他自己说成绩很好。“自然你还没听我唱过,”他说。“这儿你什么时候登台?”“今年秋天,就在那歌剧院里。”“我可以打赌,人家准会拿起凳子来扔你的,”爱多亚说。“你们听见他在摩得那给人家扔凳子了没有?”“该死的撒谎。”“人家拿起凳子来扔他,”爱多亚说。“我当时在场。我亲自扔了六只凳子。”“你无非是个旧金山来的意大利佬罢了。”“他念不准意大利语,”爱多亚说。“他到处被人家扔凳子。”“皮阿辰扎的歌剧院是意大利北部最难对付的,”另外一个男高音说。“说真话,那座小歌剧院可很难对付。”这位男高音的姓名是艾得加·桑达斯,登台歌唱时改名为爱德华多·佐凡尼。“我倒很想在那儿看着人家给你扔凳子,”爱多亚说。“用意大利语唱歌你不行。”“他是个傻子,”艾得加·桑达斯说。“他只会说扔凳子。”“你们俩一唱起歌来,人家也只知道扔凳子,”爱多亚说。“往后你们回到美国,就会到处瞎吹你们在米兰歌剧院的大成功。其实他们在这儿登台,包你唱不完第一句。”“我就要在这歌剧院演唱了,”西蒙斯说。“十月里我要唱《托斯加》。”“我们准去,可不是吗,麦克?”爱多亚对副领事说。“他们得找些人做保镖。”“也许还得把美国军队开去保护他们,”副领事说。“再来一杯吧,西蒙斯?你也要一杯吧,桑达斯?”“好的,”桑达斯说。“听说你要得银质勋章了,”爱多亚对我说。“你会得到哪一种嘉奖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我会得勋章。”① 马萨拉是西西里岛西部的一海滨城市,这里指该地区出产的白葡萄酒。② 患枯草热的人,容易伤风流鼻涕。③《托斯加》是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1858—1924)的杰作之一;1900 年首次演出。“你会得到的。科伐的姑娘们到那时候一定把你看做了不起的。她们都会以为你杀死了二百名奥国兵,或者单身占领了一条战壕。嗯,为了得勋章我得奋发图强。”“你已经得了几枚,爱多亚?”副领事问。“他什么都有啦,”西蒙斯说。“战争就是为他这种人打的。”“我应该得两枚铜质勋章,三枚银的,”爱多亚说。“但是公文上说只通过一枚。”“其余的怎么啦?”西蒙斯问。“战役失利,”爱多亚说。“战役一失利,所有的勋章都给压下了。”“你受了几次伤,爱多亚?”“三次重伤。我有三条受伤的杠杠。看见吗?”他把袖管扭过来给大家看。所谓杠杠是黑底上三条平行的银钱,缝在袖管的布料上,在他肩头下八英寸的地方。“你也有一条,”爱多亚对我说。“佩戴这东西真好。我认为比勋章好得多。相信我,小伙子,等你有了三条,那就显得你有能耐啦。你要受了得住院三个月的重伤,人家才肯给你这种杠杠。”“你哪儿受伤啊,爱多亚?”副领事问。爱多亚拉起袖子来。“这里,”他给我们看那深深的、光滑的红疤。“还有这儿腿上。这我可不能给人家看,因为我打了绑腿;还有在我脚上。我脚上有根死骨头,到现在还在发臭。我每天早晨捡些小骨头出来,不过还是时时发臭。”“什么东西打中了你?”西蒙斯问。“手榴弹。那种马铃薯捣烂器①。把我一只脚的一边全炸掉了。你知道那种马铃薯捣烂器吗?”他转而问我。“当然啦。”“我看着那狗杂种抬起手来扔的,”爱多亚说。“我一下子给它炸倒了,我当时以为这次准死了,想不到那些该死的马铃薯捣烂器里头并没有什么东西。我就用我的步枪打死了那狗杂种。我随身总带着一支步枪,叫敌人看不出我是个军官。”“他的神情怎么样?”西蒙斯问。“他只有那么一颗手榴弹,”爱多亚说。“我也不懂他干吗扔它。我猜想他大概只是一直想扔罢了。大概他还没参加过实在的打仗。我一枪就把这狗杂种结果了。”“你开枪的时候,他是什么神情?”西蒙斯问。“见鬼,我怎么知道,”爱多亚说。“我开枪打他的肚子。打他的头我怕万一打不中。”“你当军官有多久了,爱多亚?”我问。“两年了。我快升上尉了。你当中尉好久了?”“快三年了。”“你当不上上尉,因为你不够熟悉意大利语,”爱多亚说。“你只会讲,看和写可不大行。要当上尉你得受过相当的教育。你为什么不进美国军队?”“我也许要转过去。”“我倒盼望老天爷肯让我去。哦,好家伙,一个上尉官俸多少啊,麦克?”① 指9 英寸长的德国木柄手榴弹。“我不十分清楚。大概总在两百五十元左右吧。”“耶稣基督!两百五十元,我花起来太舒服了。弗雷德,你赶快转入美国军队吧。看看有没有法子也把我拉进去。”“好的。”“我能用意大利语指挥一连兵。改用英语指挥,我学起来很容易。”“你将来会当上将军,”西蒙斯说。“不,我的知识不配当将军。一位将军得知道许许多多的事情。你们这些家伙,以为战争等于儿戏。老实说,你的脑子还不配当名起码的中士哪。”“谢谢上帝,我还不至于非当兵不可,”西蒙斯说。“人家要是把你们这些逃避兵役的都抓起来,那你就怕要当兵了。哦,好家伙,最好你们两位都到我那一排来。麦克,你也来。我派你当我的勤务兵,麦克。”“你人倒不错,爱多亚,”麦克说。“但是你恐怕是个军国主义者吧。”“战争结束以前,我一定要当上校,”爱多亚说。“要是人家不把你打死的话。”“人家打不死我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摸摸他领子上的徽星。“你看见我这一动作吗?谁一提起给打死的话,我们便摸摸我们的星。”“我们走吧,西蒙斯,”桑达斯说,站了起来。“好。”“再会,”我说。“我也得走了。”根据酒吧间里的时钟,已经是六点差一刻了。“再见,爱多亚。”“再见,弗雷德,”爱多亚说。“你就要得到银质勋章,这倒是个很好的消息。”“我还不知道是否拿得到。”“你稳拿得到的,弗雷德。我听说你是稳拿得到的。”“好,再会,”我说。“多多保重自己,爱多亚。”“你犯不着为我操心。我既不喝酒,也不乱搞。我既不是酒鬼,更不是嫖客。我知道什么对我有益处。”“再会,”我说。“听说你快要被提升为上尉,我很高兴。”“我也不必等待人家来提升。我单凭战功就可以当上上尉。你知道。领章上三颗星,上面有只皇冠和两把交叉的刀。这才是我。”“祝你运道好。”“祝你运道好。你什么时候回前线?”“快啦。”“好,哪天我来看看你。”“再会。”“再会。别上当。”我走上一条后街,那是条直达医院的近路。爱多亚现年二十三。由旧金山一位叔父抚养成人,战争宣布时他恰巧回到意大利的都灵看望父母。他有个妹妹,以前同他一道上美国,住在他叔父那里,今年要从师范学校毕业。他是个地道的英雄,人人见了他都讨厌。凯瑟琳每每忍受不住。“我们也有我们的英雄,”她说。“但是一般地讲,亲爱的,人家安静多了。”“我倒不在乎。”“我对他也不在乎,只要他别那么自负,那么惹人讨厌,真是讨厌透了。”“他也惹我讨厌。”“你这么说,太好了,亲爱的。其实你也不必附和我。你能够想象他在前线时怎么样,你也知道他是多么能干,不过他太像我所不喜欢的那种男人。”“我知道。”“你知道,你真太好了。我也想试试喜欢他,不料他真是个讨厌又讨厌的家伙。”“他今天下午说快要升上尉了。”“这也好,”凯瑟琳说。“这总该叫他高兴高兴吧。”“你岂不喜欢我也升级吗?”“不,亲爱的。我只要你的军衔可以进进比较好的酒家饭馆就行了。”“我现在这一级恰巧就是。”“你的军衔好极了。我不要你升级。那样怕会使你傲慢起来。哦,亲爱的,我十分喜欢你并不自高自大。你就是自负,我还是会嫁给你的,不过丈夫不自负那就太平多了。”我们俩正在阳台上轻声谈话。月亮本来应该上升了,可惜城市上空罩了一层雾,月亮没有露出来,过了一会儿,下起纷纷细雨来,我们只得回房间去。外边的雾转成雨,一会儿雨大起来,我们听着雨打在屋顶上,仿佛擂鼓似的。我起身走到阳台门口站一站,看看雨打进来没有,原来并没有打进来,于是我让门仍旧开着。“你还碰见了谁?”凯瑟琳问。“迈耶斯夫妇。”“那是一对怪物。”“他本应当关在美国监牢里。人家却让他到国外来死。”“而且幸福地住在米兰,直到永远。”“怎么幸福也难说。”“坐过牢的人,这种生活总算是幸福的吧。”“她要送些东西来。”“她送来的东西很棒。你是她的宝贝儿子吗?”“是其中的一个。”“你们都是她的宝贝儿子,”凯瑟琳说。“她偏爱这些宝贝儿子。你听那雨声。”“雨下得很大。”“还有你是不是永远爱我?”“是的。”“就是下了雨也没有差别吗?”“没有。”“这很好。因为我怕雨。”“为什么呢,”我昏昏欲睡。外边雨潺潺下个不停。“我不知道,亲爱的。我一向是怕雨的。”“我喜欢雨。”“我喜欢在雨中散步。但是雨对于恋爱总是很不利的。”“我永远爱你。”“我爱你,不管下雨也好,下雪也好,冰雹也好——还有什么别的没有?”“我不知道。我看我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