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

永别了,武器 A Farewell To Arms欧内斯特.海明威 Ernest Hemingway那年晚夏,我们住在乡村一幢房子里,望得见隔着河流和平原的那些高山。河床里有鹅卵石和大圆石头,在阳光下又干又白,河水清澈,河流湍急,深处一泓蔚蓝。部队打从房子边走上大路,激起尘土,洒落在树叶上,连树干上也积满了尘埃。那年树叶早落,我们看着部队在路上开着走,尘土飞扬,树叶给微风吹得往下纷纷掉坠,士兵们开过之后,路上白晃晃,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片落叶。平原上有丰饶的庄稼;有许许多多的果树园,而平原外的山峦,则是一片光秃秃的褐色。山峰间正在打仗,夜里我们看得见战炮的闪光。在黑暗中,这情况真像夏天的闪电,只是夜里阴凉,可没有夏天风雨欲来前的那种闷热。有时在黑暗中,我们听得见部队从窗下走过的声响,还有摩托牵引车拖着大炮经过的响声。夜里交通频繁,路上有许多驮着弹药箱的驴子,运送士兵的灰色卡车,还有一种卡车,装的东西用帆布盖住,开起来缓慢一点。白天也有用牵引车拖着走的重炮,长炮管用青翠的树枝遮住,牵引车本身也盖上青翠多叶的树枝和葡萄藤。朝北我们望得见山谷后边有一座栗树树林,林子后边,在河的这一边,另有一道高山。那座山峰也有争夺战,不过不顺手,而当秋天一到,秋雨连绵,栗树上的叶子都掉了下来,就只剩下赤裸裸的树枝和被雨打成黑黝黝的树干。葡萄园中的枝叶也很稀疏光秃;乡间样样东西都是湿漉漉的,都是褐色的,触目秋意萧索。河上罩雾,山间盘云,卡车在路上溅泥浆,士兵披肩淋湿,身上尽是烂泥;他们的来福枪也是湿的,每人身前的皮带上挂有两个灰皮子弹盒,里面满装着一排排又长又窄的六点五毫米口径的子弹,在披肩下高高突出,当他们在路上走过时,乍一看,好像是些怀孕六月的妇人。路上时有灰色小汽车疾驰而过,驾驶员座位边每每有一位军官,车子的后座上还坐着几位军官。这些小汽车溅泥泼水,比军用大卡车还要厉害。如果车子后座上有一个小个子,坐在两位将军中间,矮小得连脸都看不见,只看得见他的军帽顶和他那细窄的背影,而且车子又开得特别快的话,那么那小个子可能就是国王。他住在乌迪内①,几乎天天这样子来视察战况,无奈战况不佳。冬季一开始,雨便下个不停,而霍乱也跟着雨来了。瘟疫得到了控制,结果部队里只死了七千人。① 乌迪内在意大利东北部,当时意军的总司令部所在地。第二年打了好几场胜仗。山谷后边那座高山和那个有栗树树林的山坡,已经给拿了下来,而南边平原外的高原上也打了胜仗,于是我们八月渡河,驻扎在哥里察②一幢房子里。这房屋有喷水池,有个砌有围墙的花园,园中栽种了好多茂盛多荫的树木,屋子旁边还有一棵紫藤,一片紫色。现在战争在好几道高山外进行,而不是近在一英里外了。小镇很好,我们的屋子也挺好。小镇后边是河,前边是些高山,高山还由奥军占据着。这小镇打下来时打得漂亮,奥军大概希望战后再回小镇来住,所以现在从山顶上开起炮来,除了小规模的军事例行行动以外,并不乱轰,这情况叫我心情愉快。镇上照常有人居住,有医院和咖啡店,有炮队驻扎在小街上,有两家妓院,一家招待士兵,一家招待军官,加上夏季已过,夜凉如水,战争又在镇外的丛山间进行。这儿有一座弹痕累累的铁路桥,有河边炸毁的地道——从前这儿争战过——有绕着广场周围的树木,而通向广场的路上,又有一长排一长排的树木;此外,镇上又有姑娘,而国王乘车经过时,有时可以看到他的脸,他那长脖子的小身体,和他那一簇好像山羊髯一般的灰须;这一切,再加上镇上有些房屋,因被炮弹炸去一道墙壁,内部突然暴露,倒塌下来的泥灰碎石,堆积在花园里,有时还倒塌在街上,还有卡索①前线,一切顺利,凡此种种,使得今年秋天比起去年困居乡下的秋天,大不相同。况且战局也好转了。小镇外高山上的橡树林,现在没有了。我们初到小镇时,正在夏日,树林青翠,但是现在已只剩有断桩残干,地面上则给炮弹炸得四分五裂。这一年秋末的一天,我正在原来有树林的地点徘徊,看见一块云朝山顶飞来。云块飞得好快,太阳转眼成为晦暗的黄色,祥样东西都变成灰的,天空已被乌云遮蔽住,接着云块落在山上,突然间落到我们身上,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是雪。雪在风中横飞斜落,掩盖了赤裸的大地,只有树木的残干突了出来。大炮上也盖上了雪,而战壕后边通向便所去的雪地上,已有人走出了几条雪径。后来我回到小镇。我跟一个朋友坐在军官妓院里,两只酒杯,一瓶阿斯蒂②,望着窗外下得又迟缓又沉重的大雪,我们知道今年战事是结束了。河上游那些高山,并没有攻打下来;河对面的峻岭,一座也没有打下来。那都得等到明年再说。我的朋友看见我们同饭堂的那个教士③小心地踏着半融的雪,打街上走过,于是便敲敲窗子,引起教士的注意,教士抬起头来。他看见是我们,笑了一笑。我的朋友招手叫他进来。他摇摇头,走了。那天夜晚,在饭堂里吃到实心面这一道菜,人人吃得又快又认真,用叉子高高卷起面条,等到零星的面条都离开了盘子才朝下往嘴里送,不然便是不住地叉起面条用嘴巴吮,吃面的时候,我们还从用干草盖好的加仑大酒瓶里斟酒喝;酒瓶就挂在一个铁架子上,你用食指一扳下酒瓶的脖子,又清又红的带单宁酸味的美酒便流进你用同一只手所拿的杯子里。大家吃完面后,上尉便找教士开玩笑取乐。② 哥里察在意奥边境上,大战前原属奥匈帝国,1916 年8 月被意军攻克。① 卡索高原在意大利东北部,1917 年发生重要战役。哥里察就在卡索高原上。② 阿斯蒂原是意大利西北部古城名,这里指那地方出产的白葡萄酒。③ 教士亦可译为神父。教士年纪轻,脸嫩容易红,穿的制服跟我们大家一样,只是他那灰制服胸前左面袋子上,多了一个深红色丝绒缝成的十字架。上尉据说是照顾我,叫我完全听得明白,免得有什么遗漏,所以故意说着不纯粹的意大利语。“教士今天玩姑娘,”上尉说,眼睛看着教士和我,教士笑一笑,脸孔泛红,摇摇头。这上尉时常逗他。“你否认?我今天亲眼看见的,”上尉说。“没有这回事,”教士说。别的军官都觉得逗得很有趣。“教士不玩姑娘,”上尉说下去道,“教士从来没跟姑娘来过。”他这样解释给我听。他给我倒了一杯酒,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我的面孔,不过眼角总在瞄着教士。“教士每天夜晚五个姑娘。”饭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你懂吗?教士每天晚上五对一。”他做个手势,纵声大笑。教士一声不吭,当它是笑话。“教皇希望奥军打胜仗,”少校说。“他爱的就是法兰兹·约瑟夫①。教皇的钱就是敌人捐献的。我是个无神论者。”“你看过《黑猪猡》那部书吗?”中尉问我。“我给你找一本来。那书动摇了我的信仰。”“那是一部卑鄙龌龊的书,”教士说。“你不会当真喜欢它的。”“是部很有价值的书,”中尉说。“它把教士所有的黑幕都拆穿了。你一定喜欢它,”他对我说。我向教士笑笑,而教士在烛光下也对我笑笑。“你可别看它,”他说。“我给你找一部来,”中尉说。“有思想的人都是无神论者,”少校说。“不过我也不相信什么共济会②。”“我可相信共济会,”中尉说。“那是个高尚的组织。”有人进来了,门打开时,我看得见外面在下雪。“雪一下就不会再有进攻了,”我说。“当然没有啦,”少校说。“你应当休假玩一玩。你应当到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他应当到阿马斐去,”中尉说。“我给你写些介绍卡,去找我家里的人。他们一定会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他应该到巴勒摩去。”“他得到卡普里去。”“我希望你去观光阿布鲁息①,探望一下我在卡勃拉柯达的家属,”教士说。“听啊,他连阿布鲁息都提出来啦。那儿的雪比这儿还要大。他又不是想看农民。让他到文化和文明的中心地去吧。”“他应当玩玩好姐儿。我给你开一些那不勒斯的地址。美丽年轻的姐儿——由做母亲的陪着。哈!哈!哈!”上尉摊开全部手指,拇指向上,其他手指展开着,好像是在灯光下在墙上演手影戏似的。现在墙上有了他的手影。他又用不纯粹的意大利语讲话了。“你去的时候像这个,”他指着拇指,“回来时像这个,”他指着小指,人人大笑。① 法兰兹·约瑟夫是当时奥匈帝国的皇帝。教皇指天主教教皇,当时奥国贵族多信奉天主教。② 共济会是一种秘密团体,最初可能是中世纪石匠间的一种互相救济的组织。天主教严禁教友参加这种组织。① 阿布鲁息为意大利中东部一古地区名。“看啊,”上尉说。他又摊开手。烛光又把他的手影打在墙上。他开始从拇指数起,按着指头,逐一喊出它们的名字,“‘索多—田兰’(拇指),‘田兰’(食指),‘甲必丹诺’(中指),‘马佐’(无名指),‘田兰—科涅罗’(小指)。②你去的时候索多—田兰!回来时田兰—科涅罗!”大家大笑。上尉的指戏很成功。他看着教士嚷道:“每天晚上教士五对一!”大家又是一场大笑。“你应该立刻就休假,”少校说。“我倒希望可以陪你一道去,做个向导,”中尉说。“回来时带台留声机来吧。”“还要带好的歌剧唱片。”“带卡鲁索③的唱片。”“不要他的。他乱叫乱嚷。”“你巴不得能像他那么演唱吧?”“他乱叫乱嚷。我还是说他乱叫乱嚷!”“我希望你到阿布鲁息去,”教士说。其他人还在大声争吵。“那儿打猎最好。那儿的人你一定喜欢,气候虽然寒冷,倒是清爽干燥。你可以上我家里去住。家父是个有名的猎手。”“走吧,”上尉说。“我们趁早逛窑子去,否则又要碰上人家关门了。”“晚安,”我对教士说。“晚安,”他说。② 他是用意大利语讲这些军衔的:“索多—田兰”是少尉,“田兰”是中尉,“甲必丹诺”是上尉,“马佐”是少校,“田兰—科涅罗”是中校。③卡鲁索(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我回到前线的时候,原来所属的部队还驻在那小镇上。附近乡下,炮比从前多了好些,而春天也到了。田野青翠,葡萄藤上长出小青芽,路边的树木吐了叶子,海那边有微风吹来①。我看见那小镇和小镇上边的小山和古堡,众山环绕,仿佛是只杯子,背后便是些褐色高峰,山坡上稍有青翠。小镇里炮更多,还有一些新的医院,街上可以碰到英国军人,有时还有英国妇女,此外炮火所毁的房屋也多了一些。天气暖和如春,我在树荫小巷里走,全身给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原来我们还住在那幢老房子里;这房子看起来跟我离开时没有多少分别。大门开着,有个士兵坐在外边长凳上晒太阳,边门口停有一部救护车,而我一踏进门,便闻到大理石地板和医院的气味。景物如旧,只是春天到了。我向大房间的门里张望一下,看到少校正在办公,窗子打开着,阳光晒了进来。他没看见我,而我则不晓得现在就进去报到好呢,还是先上楼洗刷一下。我决定还是先上楼去。我和雷那蒂中尉合住的房间,窗子朝着院子。现在窗子开着;我床上铺好了毯子,我的东西挂在墙壁上,我的防毒面具放在一个长方形的白铁罐子里,钢盔仍旧挂在那钉子上。床脚放着我那只扁皮箱,而我的冬靴,涂过油擦得亮光光的,搁在皮箱上。我那根奥军狙击兵的步枪,则挂在两张床的中间,枪铳是蓝色的八角形,枪托是可爱的黑胡桃木,可以靠在颊骨上射击。跟那根枪配套用的望远镜,我记得是锁在皮箱里的。中尉雷那蒂本来睡在他的床上。他听见我的声响便醒了,坐起身来。“你好,”他说。“玩得怎么样啊?”“好极了。”我们握握手,他抱住我的脖子吻我。“噢,”我说。“你身上脏,”他说。“你该洗一洗。你到过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立刻都告诉我。”“我什么地方都去过。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维拉·圣佐凡尼、墨西拿、塔奥米那——”“你好像在背火车时间表。有没有什么艳遇?”“有。”“哪儿?”“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够了。只要实实在在把最得意的告诉我。”“在米兰。”“那是因为你首先到那地方。你在哪儿碰见她的?在科伐①?你们上哪儿去玩?你觉得怎么样?立刻都告诉我。你们是睡整夜的吗?”“是的。”“那也没有什么。我们这儿现在有美丽的姐儿。新来的姐儿,从来没上过前线的。”“那太好了。”“你不相信吗?我们今天下午就看看去。镇上还有美丽的英国姑娘。现在我爱上了巴克莱小姐。我带你去望望她。说不定我要和巴克莱小姐结婚哩。”① 这里的海指亚得里亚海,在意大利的东面,是地中海的一部分。① 米兰歌剧院附近的著名咖啡馆。意大利文“科伐”有“休息地”的意思。“我得洗刷一下去报到。难道现在谁也不工作吗?”“自从你走以后,没有什么大病重伤,只是些冻伤,冻疮,黄疸,白浊,自己弄的伤,肺炎,硬性和软性下疳。每星期总有人给石片砸伤。真正的伤员当然也有几个。战争下星期又要开始了。或许已经开始了。人家是这么说的。照你看,我跟巴克莱小姐结婚行不行——婚期自然得在停战以后。”“绝对行,”我说,在脸盆里倒满了水。“今天晚上你得把一切都告诉我,”雷那蒂说。“现在我得多睡一会儿,养好精神,漂漂亮亮的,去见巴克莱小姐。”我脱下制服和衬衫,用脸盆里的冷水抹身。我一边用毛巾摩擦身子,一边对房间环视了一下,望望窗外,望望眼睛闭着睡的雷那蒂。他人长得很好看,年龄跟我不相上下,是阿马斐①人。他当军医觉得很开心,我们俩是好朋友。我望着他时,他睁开眼来。“身边有钱没有?”“有。”“借我五十里拉吧。”我揩干手,从挂在墙上的制服里掏出皮夹子来。雷那蒂接过钞票,折好塞在裤袋里,人依然躺在床上。他笑着说:“我得在巴克莱小姐面前装阔佬。你是我的亲密的好朋友,我经济上的保护人。”“活见鬼,”我说。那天晚上在饭堂里,我坐在教士的旁边。教士对于我没到他故乡阿布鲁息去很失望,仿佛突然伤了心似的。他给他父亲写信,说我要去,他们也预备好一切等待我。我自己也像他那样不好过,想不出我当时为什么竟没有去。其实我本来打算去的,我就说明给他听,本来打算去,后来一事又是一事,终于拖得没有去成。到末了他也看出我实在是本来打算去的,于是他才无所谓了。我喝了许多酒,过后又喝了咖啡和施特烈嘉酒②,带着酒意说,我们并不做我们想做的事,我们从来不这样做。③① 阿马斐在意大利的西南部。② 一种桔子味的甜酒,金黄色。③ 参见《圣经·罗马书》第7 章第15 节:“..我所愿意的,我并不作..”我们俩谈话的时候,别人正在争辩。我本来有意思要到阿布鲁息去的。我并没有到路面冻得像铁那么坚硬的寒地去,那儿天气晴朗,又冷又干燥,下的雪干燥像粉,雪地上有野兔走过的脚迹,庄稼人一见到你就脱帽喊老爷。可惜我去的地方都是烟雾弥漫呛人的咖啡馆,一到夜里,房间直打转,你得盯住墙壁,才能使房子停止旋转。夜间醉了酒躺在床上,体会到人生的一切都是这样,醒来时有一种奇异的兴奋,不晓得究竟是跟谁在睡觉,在黑暗中,世界显得都是不实在的,而且这样令人兴奋,所以你不得不又装得假痴假呆、糊里糊涂,认为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天不管,地不管。有时候,你会突然间又非常警惕起来,怀着这样的心情从睡梦中醒来,早晨一到,一切消逝,触目都是尖锐的、苛刻的、清楚的现实,有时甚至还争吵价钱过于昂贵。有时早上醒来愉快、甜蜜、温暖,还一同吃了早饭和中饭。有时一点快感都没有,急于早点走开上街去,但是有另一天的开始,接下来的就有另一天的夜晚。我想把夜里的情况,以及日夜的区别告诉那教士,说明为什么白天倘若不是很清爽很寒冷的话,还是黑夜好。但是我这番意思说不出来,就像我现在讲不出来一样。但是如果你有过这种经验,你就明白了。他没有这种经验,但是他也明白我本来想到他故乡去的意思,虽然我没去成,我们俩还是朋友,有好些共同的兴趣,也有些分歧。我所不明白的事往往他都明白,有时我也懂了,只是后来总是忘掉。关于这一点,我当时不晓得,后来才明白。当时我们大家都在饭堂里,晚饭已吃完,旁人还在争辩。我们俩一停止谈话,上尉便嚷道:“教士不开心。教士没有姐儿不开心。”“我开心的,”教士说。“教士不开心。教士希望奥地利打胜仗,”上尉说。旁的人在听。教士摇摇头。“不对,”他说。“教士要我们永远不进攻。你不是要我们永远不进攻吗?”“不是。既然有战争,我们总得进攻吧。”“总得进攻。要进攻!”教士点点头。“由他去吧,”少校说。“他这人不错。”“他究竟也是没法子想啊,”上尉说。于是大家离桌散席。早晨我给隔壁花园里的炮队开炮吵醒了,看见阳光已从窗外进来,于是就起了床。我踱到窗边望出去。花园里的砂砾小径是潮湿的,草上也有露水。炮队开炮两次,每开一次,窗户震动,连我睡衣的胸襟也抖了一下。炮虽然看不见,但一听就知道是在我们上头开。炮队挨得这样近,相当讨厌,幸亏炮的口径并不太大。我望着外边花园时,听得见一部卡车在路上的开动声。我穿好衣服下楼,在厨房里喝了一点咖啡,便向汽车间走。有十部车子并排停在长长的车棚下。都是些上重下轻、车头短的救护车,漆成灰色,构造得像搬场卡车。机师们在场子里修理一部车子。还有三部车子则留在山峰间的包扎站。“敌人向那炮队开过炮吗?”我问一位机师。“没开过,中尉先生。有那座小山的掩护。”“这里情形怎么样?”“不太坏。这部车子不行,旁的都开得动。”他停住工作笑一笑。“你是休假才回来吧?”“是的。”他在罩衫上揩揩手,露齿而笑。“玩得好吗?”其余的机师都露齿而笑。“好,”我说。“这车子怎么啦?”“坏了。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出毛病。”“现在是什么毛病呢?”“得换钢环。”我由他们继续修理这部好不难看的空车,现在车子的引擎敞开着,零件散放在工作台上。我走到车棚底下,给每一部车子检查一下。车子相当干净,有几部刚刚洗过,其余的积满了尘埃。我细心看看车胎,看看有没有裂痕或是给石头划破的。一切情况相当满意。我人在不在这儿看管车子,显然没多大关系。我本来自以为很重要,车子的保养,物资的调配,从深山里的包扎站运回伤病员到医疗后送站,然后根据伤病员的病历卡,运送入医院,这一切顺利进行,大多是靠我一人。现在我才明白,有我没我并没有多大关系。“配零件有什么困难没有?”我问那机械中士。“没有困难,中尉先生。”“现在油库在什么地方?”“老地方。”“好,”我说,回到屋子里,又上饭堂去喝一杯咖啡。咖啡淡灰色,甜甜的,因为冲着炼乳。窗外是一个可爱的春天早晨。鼻子里开始有一种干燥的感觉,这天天气一定会很热。这天我上山峰间去看看车站,回镇时已经很晚。一切都很好,我人不在这儿,仿佛情形反而好一点。总攻击又要开始了,我听人家说。我们所属的那个师,将从河上游某地点进攻,少校叫我负责进攻时期的各救护车站。进攻部队将由上游一条窄峡上渡河,然后在山坡上扩大阵地。救护车的车站得尽量挨近河边,同时又要有天然的保障。车站地点当然是由步兵选定的,不过实际筹划执行,还得依靠我们。这样一来,我居然也有了布阵作战的错觉了。我满身尘埃污秽,就上我房间去洗刷一下。雷那蒂坐在床上看《雨果氏英语语法》①。他穿戴好了,脚穿黑靴,头发亮光光的。“好极了,”他一看见我就说。“你陪我去见巴克莱小姐吧。”“不去。”“要去。你得帮我给她一个好印象。”“好吧。等我弄一弄干净。”“洗一洗就行,用不着换衣服。”我洗一洗,梳梳头,就跟他走。“等一等,”雷那蒂说。“还是先喝一点才去吧。”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来。“别喝施特烈嘉,”我说。“不。是格拉巴。②”“好吧。”他倒了两杯酒,我们伸出了食指碰碰杯。酒性好凶。“再来一杯?”“好吧,”我说。我们喝了第二杯格拉巴,雷那蒂放好酒瓶,我们这才下楼。上街穿镇而走,本来是很热的,幸亏太阳开始下山,走来倒很愉快。英国医院设在一座德国人战前盖的大别墅里。巴克莱小姐在花园里。另外一位护士和她在一起。我们从树缝间望得见她们的白制服,于是朝她们走去。雷那蒂行了礼。我也行了礼,不过不像他那样过于殷勤。“你好,”巴克莱小姐说。“你不是意大利人吧?”“噢,不是。”雷那蒂在跟另外一位护士说话。他们在笑。“你真怪,怎么进了意大利军队。”“也不是真正的军队。只是救护车队罢了。”“不过还是很怪。你为什么这样做?”“我也不知道,”我说。“并不是每件事都有解释的。”“噢,没有解释?我的教养却告诉我是应该有解释的。”“那倒是怪舒服的。”“我们非这么顶嘴不行吗?”“可以不必,”我说。“这样可松一口气。不是吗?”“你那根东西是什么?”我问。巴克莱小姐长得相当高。她身上穿的好像是护士制服,金黄的头发,皮肤给阳光晒成黄褐色,灰色的眼睛。我认为她长得很美。她手里拿着一根细藤条,外边包了皮,看起来好像是小孩子玩的马鞭。“这根东西的主人去年阵亡了。”“非常抱歉,问得太冒昧了。”“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他本来要和我结婚,但他在索姆战役①中牺牲了。”“那是一场可怕的恶战。”“你也在场吗?”“不。”① 雨果语言学院设于伦敦,编有外国语速成法丛书多种,附设有外语函授班。② 一种意大利白兰地。① 索姆是法国北部河名,于1916 年和1918 年发生剧烈战役。这里指1916 年战役,英法联军初次运用新武器——坦克——进攻德军,以解除德军围攻凡尔登的压力。“我也听人家说过,”她说。“这里可没有那样的恶战。他们把这根东西送来给我。是他母亲送来的。人家把他的东西送回家去。”“你们俩订了婚多久?”“八年。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当时我不结婚真傻。我本来迟早要给他的。不过当时我想,给他对于他反而不好。”“原来如此。”“你爱过人吗?”“没有,”我说。我们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我看看她。“你的头发长得很美,”我说。“你喜欢吗?”“很喜欢。”“他死后我本想一刀剪掉。”“那何苦呢。”“我当时想为他做点什么。你知道,我对于那事情本来无所谓,他要,我都可以给。早知道的话,他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他。这一切道理我现在才明白。但是他当时要去为国作战,而我又不明白这些道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当时我什么都不懂。我以为给了他反而会害他。我以为给了他以后他会熬不住,后来他一死,什么都完了。”“我不知道。”“唉,完了,”她说。“什么都完了。”我们望望雷那蒂,他和那护士在谈话。“她叫什么?”“弗格逊。海伦·弗格逊。你的朋友是位医生吧?”“是的。他人很好。”“那好极了。这么挨近前线,很难找到好人。我们是挨近前线的吧?”“相当近了。”“这是一条胡闹的战线,”她说。“但是风景很美。他们不是要发动总攻击吗?”“是的。”“那么我们就有事做了。现在没有工作。”“你当护士好久了吧?”“从一九一五年年底起。他一参军我就当护士。记得当时有一个傻念头,想象有一天他会到我的医院来。我想象是个刀伤,头上包着绷带。或是肩头中了枪。总是个有趣的场面。”“这里倒是个有趣的前线,”我说。“你说得对,”她说。“人家还不晓得法国是什么样子呢。一晓得的话,恐怕仗就打不下去了。他受的不是军刀砍伤。人家把他炸得粉碎。”我一声也不响。“照你想,这战争永远打不完吗?”“不会的。”“有什么可以叫它停止呢?”“总有个地方会撑不住的。”“我们撑不住。我们在法国就撑不住。像索姆这样搞几次,就非垮不可。”“这里不会垮的。”“你这样想吗?”“是的。他们今年夏天打得很不错。”“他们可能垮的,”她说。“什么人都可能垮的。”“德国人还不是一样。”“不,”她说。“我可不这样想。”我们向雷那蒂和弗格逊小姐那边走去。“你爱意大利吗?”雷那蒂用英语问弗格逊小姐。“相当爱。”“不懂,”雷那蒂摇摇头。我把“相当爱”译成意大利话。他还是摇头。“这不行。你爱英格兰吗?”“不怎么爱。你知道,我是苏格兰人。”雷那蒂茫然看着我。“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她爱苏格兰甚于英格兰,”我用意大利话说。“但是苏格兰正是英格兰啊。”我把这句话翻译给弗格逊小姐听。“还不好算,”弗格逊小姐说。“真的?”“从来不是。我们不喜欢英格兰人。”①“不喜欢英格兰人?不喜欢巴克莱小姐?”“噢,这就不同了。你可别这样咬文嚼字。”隔了一会儿,我们说了晚安就分手了。在回家途中,雷那蒂说:“巴克莱小姐比较喜欢你,超过了我。这是很清楚的。那位苏格兰小姑娘可也很不错。”“很不错,”我说。其实连她的人长得怎么样我都没有留心。“你喜欢她吗?”“不,”雷那蒂说。① 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因为受了英格兰人的并吞和压迫,在情感上始终有相当距离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拜访巴克莱小姐。她不在花园里,于是我就从停救护车的别墅的边门走了进去。我在别墅里见到护士长,护士长说巴克莱小姐正在上班——“这是作战时期,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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