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拉斯耸耸肩-34

“是你的卫兵给我的,他说这是什么人送给我的礼物……别担心,”他补充道,“你的人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夹带什么消息,这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崇拜者送的礼物罢了。”  高尔特手指间的香烟上带有美元的标记。  詹姆斯?塔格特不善于做说服工作,汤普森先生断定。他第二天带了齐克?莫里森来,结果也是一样。  “我……我求你可怜可怜我,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满脸堆笑地说,“你是对的,我可以认同你是对的??我只是请求得到你的同情。我的内心深处不相信你是一个彻头彻尾、对人毫不同情的自我中心主义者。”他指了指他摊在桌上的一堆纸,“这是由一万名学生签字,希望你加入我们去拯救他们的请愿信。这份请求来自一个照顾残疾人的家庭,这是一份由两百位信仰不同的牧师联合送来的请求。这是来自全国母亲的请愿信,看一看吧。”  “这是命令吗?”  “不!”汤普森先生叫了起来,“这不是命令!”  高尔特没有伸手去动那堆纸,依旧是一动不动。  “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普通百姓,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的口吻在试图展现出他们卑微、悲惨的一面,“他们没法告诉你该怎么办,他们不会知道。他们只是在求你,他们或许弱小、无助、茫然而无知,而你这么有智慧和力量,难道就不能同情和帮助他们吗?”  “是要我扔掉自己的智慧,变得和他们一样盲目吗?”  “他们或许是错的,但他们并不知道还有更好的选择!”  “既然我知道,就应该去听他们的?”  “我不是争什么,高尔特先生,我只是在请求得到你的同情,他们是在受罪呀。我求你同情那些受罪的人们,我……高尔特先生,”他注意到高尔特正透过窗户向远方望去,眼神突然变得执拗起来,便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汉克?里尔登。”  “啊……为什么?”  “他们同情过汉克?里尔登没有?”  “可这不一样!他??”  “闭嘴。”高尔特淡然说道。  “我只是??”  “闭嘴!”汤普森先生厉声喝道,“不要介意,高尔特先生,他已经熬了两个通宵,脑袋有点不听使唤了。”  第二天来的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似乎并不害怕,但情形却更糟糕,汤普森先生想道。他观察到,高尔特始终一言不发,毫不理睬费雷斯。  “你对道义的责任这个问题可能研究得还不够,高尔特先生,”费雷斯博士刻意地带着一种过于轻快、随便聊天的语气慢悠悠地说,“在广播里,你除了谈论挣钱的罪行,似乎就没有说到别的。然而,疏忽的罪行也是应该想到的。不能去挽救生命,就是和去害命一样的不义。后果都是相同的??既然我们只是通过行动的后果去判别行动本身,那么这两者在道义上的责任也就是相同的……比方说吧,鉴于食品紧缺,有人提议下令把三分之一的十岁以下儿童和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统统杀死,以此确保其他人的存活。你总不希望看到这一情形发生吧?你是能避免它发生的,只要你说句话就够了。假如你拒绝这样去做,而那些人都死了??这就是你的错,就要你去承担这个道义上的责任!”  “你胡说些什么!”汤普森先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跳起脚狂喊着,“没有谁这么说过!没有谁这么想过!高尔特先生,千万别听他的!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然是这个意思了,”高尔特说,“告诉这个混蛋,让他看看我,再照照镜子,然后问问他自己,我会不会在乎他如何评价我的道德水准。”  “你给我出去!”汤普森先生拽起费雷斯,“出去!别让我再听见你胡言乱语!”他拉开门,在外面卫兵的一脸愕然中,将费雷斯推搡了出去。  回过身来,他朝着高尔特将双手一摊,便万般无奈地垂了下去。高尔特的脸上毫无反应。  “好啦,”汤普森先生哀求道,“难道居然就没人能和你谈话?”  “没什么好谈的。”  “必须要谈,我们必须要说服你,有没有你想和他讲话的人?”  “没有。”  “我还以为也许……是因为她说起话来??是过去说话的样子??有时候就像你……也许我可以让塔格特小姐来和你??”  “就是她吗?没错,她过去是像我这样说话,我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她。我曾经以为她是我这边的人,可她为了自己的铁路就背叛了我。她可以为了铁路去出卖自己的灵魂。要是你想让我抽她耳光的话,就让她来吧。”  “不,不,不!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并不是非见她不可。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让人惹你不高兴了……只是……只是除了塔格特小姐,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人能选……要是……要是我能找到你愿意谈话的人,或者……”  “我改主意了,”高尔特说,“我是想和某人谈一谈。”  “谁呀?”汤普森先生迫不及待地叫了出来。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汤普森先生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惴惴不安地摇头道,“他可绝对不是你的朋友。”他实实在在地警告说。  “他是我想见的人。”  “好啊,只要你想,只要你这么说,什么都能办到。我让他明天一早就来。”  晚上,汤普森先生在自己的套房内和韦斯利?莫奇吃晚饭的时候,生气地瞪着面前放着的一杯番茄汁,“什么?没有柚子汁?”他大叫起来;为了抵抗流感,他的医生建议他多喝柚子汁。  “是没有柚子汁。”侍者在回答时特意地强调着。  “是这样的,”莫奇阴沉着脸说,“一伙歹徒在密西西比河上的塔格特大桥上袭击了一列火车,他们炸毁了铁路,大桥遭到了破坏。倒是不严重,现在正在修复??不过交通都被延误了,从亚利桑那州来的火车没法通过。”  “这简直荒唐!难道就没有别的??”汤普森先生说了一半便停住;他知道,密西西比河上确实没有其他的铁路桥。过了一阵,他磕磕巴巴地下令道,“命令派部队看守大桥,日夜守护,让他们派最得力的人手,要是那座大桥出任何问题??”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耸着肩坐在那里,低头盯着面前名贵的陶瓷盘和精美的点心。没有了柚子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就让他突然间第一次有了切实的感受,要是塔格特大桥出事的话,整个纽约城又会如何呢。  在这一天傍晚,艾迪?威勒斯说,“达格妮,问题不仅仅是那座大桥。”他啪的一声拧亮了她桌上的台灯。黄昏已至,她却由于强迫自己投入到工作里而忘了开灯。“旧金山那里发不出长途列车。在那里交战的一方??我也不知道是哪一边的??占领了咱们的车站,强行收取‘发车税’,等于是靠列车来勒索钱。咱们的车站经理已经不干了。现在人人都束手无策。”  “我不能离开纽约。”她铁了心地回答道。  “我知道,”他轻声地说,“所以我要去处理那边的事情,至少得找个能管事的人。”  “不行!我不想让你去,这太危险了。而且你干吗要去呢?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没有什么可挽回的了。”  “塔格特公司还在,我要帮它。达格妮,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建起一条铁路,可我不能。我甚至都不想再去重新开始,看到了发生的这一切,我再也不愿意从头再来了。你应该去那样做,可我不能。还是让我尽力做我能做的事吧。”  “艾迪!难道你不想??”她停在那里,明白再说也是枉然,“好吧,艾迪,既然你希望如此。”  “我今晚就飞去加州,我在一架军用飞机上弄了个位子……我知道,只要你……只要你一离开纽约就会彻底离去,也许不等我回来你就已经走了。你一旦准备好就走吧,别担心我,别为了告诉我而等在这里。走得越快越好……我现在就向你告别了。”  她站起身来。他们彼此相对;在办公室昏暗的光线下,他们两人之间是墙上挂着的那幅内特内尔?塔格特的画像。他们的眼前浮现出了从他们第一次学会在铁道上行走到如今的漫长岁月。他将头一低,久久没有抬起。  她伸出手去,“再见了,艾迪。”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没有低头去看,而是看着她的脸。  他转身要走,但又停住脚,转过身来开口问她,他的声音很低,但却非常沉稳,既不是请求,也没有绝望,而是清醒得像是在去合上一本久远的账簿,“达格妮……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有什么样的感情?”  “是的,”她轻声地说,此时,她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是在默默地感受,“我知道。”  “再见,达格妮。”  列车在地下驶过,隆隆的震动隐隐透过大楼的墙壁,淹没了他离去时关门的声音。  次日一早,天降大雪,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额头上带着寒冰般刺骨的雪花,穿过韦恩?福克兰酒店里的长廊,向酒店的皇家套房走去。他的身边跟着两名彪形大汉;这两人来自鼓舞士气的部门,倒是乐于能有机会炫耀一下他们的鼓舞方式。  “记住汤普森先生的命令,”其中一个大汉带着轻蔑的口吻对他说道,“哥们,要是说得有半点差错,就让你后悔莫及。”  让他头疼的不是额头上的雪??斯塔德勒博士心想??而是火烧火燎般的压力,自从昨天晚上他向汤普森先生叫喊说不能去见约翰?高尔特之后,这压力就笼罩在了心里。他曾经在一股莫名的恐惧中大声地叫嚷,希望周围那些冷漠的面孔能帮帮他的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除了这件事,让他干什么都可以。那些面孔并没有因此而和他争论,甚至懒得去威胁他;他们只是在对他下命令。他夜不能寐,告诉自己不要去遵命,但他还是在向那扇门走去。他知道,自己的脑门发烧一般的胀疼,隐隐觉得眩晕恶心、神情恍惚,是因为他已没有了身为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感觉。  在门口,他注意到卫兵闪亮的枪刺和钥匙在门锁里转动,发现自己向前走去,听见身后响起锁门的声音。  他看见约翰?高尔特正坐在房间另一头的窗台上,瘦高的身上穿着衬衫长裤,一条腿垂向地面,另一条腿盘着,双手抱着膝盖,迎着身后灰色的天空,高高地仰起他那长着缕缕金发的脑袋??猛然间,斯塔德勒博士看到在帕垂克亨利大学校园旁边,一个少年正坐在他家门廊的栏杆上,在夏日蓝天的映衬下,阳光照耀着他仰起的脑袋上的栗色头发,他听见自己二十二年前充满着激情的声音:“约翰,世界上只有人的头脑,不被亵渎的头脑,才是最无价的东西……”??面对着屋子对面那个多年以前的小伙子,他放声哀嚎道:“我实在是没办法呀,约翰!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的手扶在两人之间的一张桌子边上,既支撑着自己,也把它当做一道保护的屏障,尽管那个坐在窗台上的人还是纹丝未动。  “不是我让你落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喊着,“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无能为力啊!我不是这么想的!……约翰,你不能怪我!不能啊!我根本没法和他们较量,他们统治了整个世界,根本就没我说话的份!……他们哪里讲什么道理和科学?你不知道他们是多么的歹毒!你不了解他们,他们根本不动脑子去想!他们是一群没头没脑的畜生,凭借的只是没有理性的冲动??他们贪婪、盲目、完全靠不住的冲动!他们见什么抢什么,只知道他们想要,根本就不管什么原因、后果和道理??他们只知道索取,这群性情残暴、到处掘食的猪!……头脑?你难道不知道在对付那群没有头脑的东西时,头脑是多么的软弱无力?我们的武器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和可笑幼稚:真理、知识、理性、价值、权利!他们知道的就只是武力,就是武力、欺骗和掠夺!……约翰!别这样看着我!在他们的拳头下,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总得生存吧?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科学的前途!我不得不躲到一边,不得不寻求保护,不得不和他们妥协??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没有活路??没有!??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没有!……你想要我怎么样?去找一辈子工作?去向不如我的那些人伸手要钱和捐助?你想让我把工作寄托在那些会捞钱的混蛋身上?我没工夫为了追求钱、市场和肮脏的物质利益去和他们争!他们应该去花天酒地,而我的宝贵时间就因为缺少科学设备而白白浪费掉??这就是你的正义吗?说服?我怎么能说服他们?和那些从不用脑子的人,我又能说什么?……你不了解我是多么的孤独,多么渴望能有一些智慧的火花闪现出来,多么的孤独、疲劳和无助!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和无知的傻瓜去打交道?他们绝不会为科学贡献出一分钱来!凭什么他们就不应该被强制起来呢?我并不是在说你,枪口不应该指向知识分子,不应该指向你我这样的人,应该只对着那些没有头脑的物质主义者!……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我别无选择!只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没错,是得用他们的方法,按他们的规矩,我们又有什么,就那么几个有思想的人吗?我们只能指望着先混过去??然后再设法让他们为我们服务!……难道你不认为我的科学前途的远见是高尚的吗?人类的知识不再受物质的束缚,无限的前景不再被手段所限!我不是叛徒,约翰!我不是!我是在为头脑尽忠!我所看到、希望和感受到的一切是不能用可恶的金钱去衡量的!我想要有实验室,我需要它,我干吗要管它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我就能够做许多的事,就能达到非同一般的高度!你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我需要它啊!……即使强迫他们又能怎样?他们又有什么脑子可动呢?你干吗要唆使他们反抗?如果你没有撤走他们的话,事情就成功了!我告诉你,这就会成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要指责我!我们不可能有罪……我们所有的人……好几百年……不可能彻底错了!……我们不能遭到诅咒,我们别无选择!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一条路!……你干吗不回答?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你的那次讲演?我可不愿意去想它了!那纯粹只是理论!我们不能靠理论生活!你听见了没有?……不要盯着我看!你这是异想天开!人不可能按照你的方式活着!你容不得人有一点缺陷,容不得人的弱点和感情!你要我们怎么样?时刻保持理智,不出任何纰漏,没有丝毫的放松,躲也躲不掉?……不要盯着我看,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家伙!我再也不怕你了!你听见没有?我不害怕!你都惨成这样了,凭什么还来教训我?这就是你的下场!你被抓到这里关押着,孤立无援,随时都会死在那帮畜生的手里??居然还敢教训我不切实际!哼,没错,你就要死了!你赢不了,不可能让你赢!一定要毁掉你这样的人!”  斯塔德勒博士低声惊叫起来,仿佛窗台上的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成了一面无声的反光镜,使得他彻底认清了自己这些话的含意。  “不!”斯塔德勒博士将头扭来扭去,躲闪着那双不动的绿眼睛,呻吟道,“不!……不!……不!”  高尔特的嗓音同他的目光一样咄咄逼人:“你已经把我想对你说的话都讲出来了。”  斯塔德勒博士举起拳头砸着房门;门一开,他便逃了出去。  整整三天,除了门卫进来送饭,没有一个人迈进高尔特的房里。第四天傍晚,齐克?莫里森和两个人走了进来。齐克?莫里森身着晚礼服,他脸上的笑容拘谨,但比平常多了一点自信。跟着他的人里面有一个仆人,另一个则是膀大腰圆,看上去完全是靠晚礼服支撑着那张脸:他这张冷酷无情的脸上长着一双耷拉的眼皮和转得飞快的灰白色眼珠,以及一个拳击手般的塌鼻子;他的脑瓜剃得溜光,只能在头顶上看到一绺褪色的黄卷毛;他的右手时刻插在裤兜里。  “请更衣吧,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半带命令地说道,同时指了指卧室的门,那里的衣橱内挂满了高尔特从未动过的高档服装。“请穿上你的晚礼服,”他又加上一句,“这是命令,高尔特先生。”  高尔特一声不吭地走进卧室,这三个人也跟了进去。齐克?莫里森在椅子边上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那个仆人毕恭毕敬地精心帮着高尔特换衣服,为他递上衬衫的饰扣,替他举着上衣。那个大汉手插在裤兜里,在房间的一角站定。没有一个人说话。  “请你配合,高尔特先生。”齐克?莫里森见高尔特准备完毕,便说道,然后向大门的方向做了一个礼貌的邀请的手势。  那个大汉眼疾手快,抓住高尔特的胳膊,用藏在衣内的枪顶着他的肋部,“不要轻举妄动。”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从不。”高尔特说。  齐克?莫里森将房门打开,仆人退到了后面。三个身穿晚礼服的人在走廊里静静地向电梯走去。  上了电梯,他们依然一言不发,电梯门上方闪亮的数字显示出他们正在下楼。电梯停在了一楼和二楼间的夹层。两名武装士兵在前面引路,另有两名跟在他们身后,穿过了一条条又长又暗的走廊。除了拐角处布置的哨兵,走廊内空无一人。大汉的右臂紧贴着高尔特的左胳膊;枪始终隐藏在任何人都无法发现的位置。高尔特略微能感觉出枪口顶住了他身体的一侧;顶他的劲道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妨碍他的行动,又让他时刻忘不了枪的存在。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宽敞而封闭的门厅。齐克?莫里森的手一搭上门把,士兵们便似乎都隐藏在了阴影里。他用手推开了房门,但突如其来的灯光和声浪令人觉得门像是被炸开了一般:灯光来自韦恩?福克兰酒店宴会大厅里耀眼的吊灯里的三百只灯泡;声音则来自五百人的鼓掌欢迎。  齐克?莫里森领头来到了位于高高搭起的主席台上的桌旁。人们似乎不用宣布就知道,他们的掌声是冲着跟在他后面的两人之中的那个身材颀长、有着一头金铜色头发的人。他的面孔同他们在广播里听到的声音一样:平静,自信??却又遥不可及。  留给高尔特坐的是长桌正中央的主宾席,等候着他的汤普森先生坐在他的右边,那个大汉则轻车熟路地溜到他的左边坐下,依然没有放开抓住他的手和顶着的枪口。吊灯的光芒令佩戴在袒胸露背的妇人们胸前的珠宝熠熠生辉,即使是远在阴暗墙角的桌边也不断闪烁着亮光;男人们黑白相间的身影显得很严肃,使得被媒体的照相机、话筒和一长溜的电视设备搞得乱糟糟的大厅依旧不失庄重和豪华。大家正在起身鼓掌,汤普森先生微笑着望着高尔特,如同一位长者,眼神里怀着期盼和急切,想要看看孩子面对壮观而慷慨的礼物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高尔特面对着大家的欢迎坐定,既没有视而不见,也无任何表示。  “你们听到的掌声,”一个广播员正在大厅的角落里对着话筒喊道,“是在迎接约翰?高尔特,他刚刚在主席台前落座!是的,朋友们,有电视机的人们一会儿就能亲眼见到约翰?高尔特!”  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达格妮坐在一张无人注意的桌子旁边,心里想着,桌布下的双手已握成了拳头。看见三十步开外的高尔特,要同时应对两种现实的确很难。她觉得只要能看见他的面孔,世上的任何危险和痛苦便会统统不存在??但与此同时,当她看到那些挟持着他的人,想到他们安排的这场无理的丑剧,便又感到一种令全身冰冷的恐惧。她竭力使面部保持冷峻,既没有快活的笑容,也没有惊慌的喊叫,以免自己被别人识破。  她不晓得他的眼睛是如何在人群之中找到她的。她看见了他的目光在别人无法察觉时略微地停顿了一下;这目光胜过对她的亲吻,那是对她表示赞许和支持的暗示。  他的目光再也没有向她这个方向看,她的视线却已经离不开他。见到他身穿礼服已经觉得很惊讶,更令人惊奇的是,礼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是如此的自然;他使得这身衣服看上去像是一套光彩荣耀的工作服;他的神态令人想到他是在出席一场发生在很久以前的宴会,在宴会上接受着行业的嘉奖。庆祝??她悠然神往地想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应该只属于那些有东西值得庆祝的人们。  她把目光转开,尽量不去多看他,免得引起身边人的注意。她坐的这张桌子位置既面向主席台,又不直接和高尔特的视线相对,同桌的还有引起高尔特反感的费雷斯博士和尤金?洛森。  她发现,她的哥哥吉姆被安排坐在更靠近主席台的位置;她看到他阴沉的面孔周围是紧张不安的丁其?霍洛威、弗雷德?基南和西蒙?普利切特博士。在主席台发言人桌后的那些面孔一个个愁眉苦脸,掩饰不住他们此刻如坐针毡的感觉;高尔特脸上的平静同他们相比则显得神采奕奕;她一时弄不清究竟谁是囚犯,谁又是主人。她慢慢地打量着和他同桌的人:汤普森先生、韦斯利?莫奇、齐克?莫里森,几个将军,几名议员,荒谬的是,莫文先生居然坐在上面,他被选为了大企业的代表,用来对高尔特进行贿赂。她向大厅的四周望去,寻找着斯塔德勒博士的身影??他没有到场。  她感到大厅里的人声简直就像体温测试仪,人们的嗓门都拔得老高,随后便一片片地沉寂下去;偶尔会有笑声冒出来,又戛然而止,引得邻桌的人猛地掉头去看。扭曲和抽动人们面孔的是一股最为刻意、最失庄重的强挤出来的笑容。她在想,这些人之所以清楚这次宴会是他们世界最终的高潮和赤裸本质的展现,并不是凭着理智,而是因为惊慌。他们明白,无论是他们的上帝还是他们的枪杆子,都无法令这个庆祝体现出他们拼命想装出来的意味。  她咽不下面前的食物;她的喉咙似乎被强烈的恶心堵住。她注意到同桌的其他人也只是装出一副在吃的样子。唯有费雷斯博士的胃口似乎并没受到影响。  当面前摆上用水晶杯盛装的冰激凌时,她发现屋里突然静了,然后听到电视设备吱吱嘎嘎地被推到了前面做准备。时候到了??她心里沉沉地在想,同时知道屋里的每个人心里都有着同样的问号。他们全都在瞪着约翰?高尔特。他的面孔丝毫未动,全无变化。  汤普森先生冲广播员一挥手,大家便鸦雀无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市民们,”广播员冲着话筒叫道,“我们是在纽约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宴会大厅为所有能够收听到的人们转播约翰?高尔特计划的启动典礼!”  发言桌后的墙壁上打出了一方深蓝色的灯光??这是一幅让来宾们观看的正向全国播出的电视图像。  “这是为了和平、繁荣、富裕而制订的约翰?高尔特计划!”随着播音员的叫声,电视屏幕里摇晃着闪出了宴会厅的画面。“这是一个新时代的黎明!是我们领导们的人道精神和约翰?高尔特的科学天赋完美结合的产物!如果恶毒的谣言动摇了你们对未来的信心,那么现在你们就会看到我们的领导班子是多么的快乐和团结!……女士们,先生们”??当电视的镜头居高临下地转向主席台的桌子时,画面上便出现了莫文先生那张晕晕乎乎的脸??“这位是美国企业家,霍瑞斯?布斯比?莫文先生!”镜头转向一张带着假笑的老脸。“这位是军队的威廷顿?S.索普将军!”摄像机像是面对着站成一排的警察,扫视着一张张带有各种痕迹的面孔:有的是被吓坏了,有的是在躲闪,有的绝望,有的彷徨,有的在厌恶着自己,有的充满内疚。“国家议院的多数派领袖,卢西安?菲尔普斯先生!……韦斯利?莫奇先生!……汤普森先生!”摄像机到汤普森先生这里时停了停;他对着全国的观众卖力地咧嘴一笑,便带着一股胜利般的期待,转身向镜头外的左侧看去。“女士们,先生们,”播音员庄重地宣布道,“这就是约翰?高尔特先生!”  我的天!??达格妮在想??他们想要干什么?在屏幕上,高尔特面向着全国的观众,脸上毫无痛苦、畏惧和愧疚,显示出平静的执著和坚不可摧的自尊。这样的面孔??她想??居然和其他那些人混在一起?不管他们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最后只会落空??既不可能,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这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这就是选择,但凡还是个人的话,就都会明白。  “高尔特先生的私人秘书,”在镜头匆忙继续向下一个人闪去时,播音员说道,“克拉伦斯?齐克?莫里森……海军司令荷马?多利……”  她瞧了瞧身旁的人们,不禁纳闷:他们是否看出了对比?他们是否知道?他们看见他没有?他们是否想看到真实的他?  “这次宴会,”齐克?莫里森开始了对仪式的主持,“是为了表彰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伟人,最有才干的生产者,掌握了现今技术,成为我们经济界新的领头人的??约翰?高尔特!如果你们听过他非同凡响的广播演讲,就会坚信他一定会有办法。现在,他要在这里告诉你们,他会为你们治理好一切。假如你们受到迂腐的极端分子的误导,相信他不会加入我们,相信他的方式不可能同我们结合,相信两者无法调和??今晚就将证明,一切事物都能够得到和解与统一!”  一旦他们看见他??达格妮想道??他们还会去看别人吗?一旦他们明白他的真实存在,明白可以这样地做人,他们还能寻找别的吗?他们现在除了希望在内心中去实现他已完成的一切,还会有别的念头吗?他们会不会反过来因为这世界上的莫奇、莫里森以及汤普森们没有去这样做而止步不前?他们会把莫奇们当做人,而将他视为妄想吗?  摄像机扫视着大厅,不停地在大屏幕上和全国人民的眼前播放出嘉宾和神情专注的领导们的画面??也不时光顾一下约翰?高尔特。他的眼神看上去像是在打量着在这间屋外的全国各地观看他的人们;没有人说得准他是否在听:因为他的神情始终没有过变化。  “今晚,我很自豪,”议会领袖正在发言,“能够前来感谢即将挽救我们、迄今为止最了不起的经济人才,最有天赋的管理者,最杰出的规划者??约翰?高尔特!在此,我代表人民向他表示感谢!”  达格妮既觉得厌恶,又感到好笑,心想,这倒是撒谎者的真心话,在这场骗局中,最具欺骗性的就是他们的确是这么想的,他们是在尽其所能地向高尔特奉上他们对生命的理解,是竭力在用他们梦想中的生命最高境界来打动高尔特:这境界便是毫无头脑的谄媚,便是精心伪装的虚假现实??无原则的认可,内容空洞的感谢,毫无来由的尊敬,无缘由的推崇以及是非不分的拥戴。  “我们抛弃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细小分歧,”莫奇对着话筒讲道,“党派意见、个人利益和自私想法??正是为了去接受约翰?高尔特的无私领导!”  他们干吗还在听?达格妮想着。难道他们看不出那些面孔上留着死亡的印迹,而他的面孔则是一片生机?他们想要选择什么样的状态?他们要为人类寻找的是什么样的状态?……?她看着大厅内的面孔,只见它们茫然而紧张,一个个昏沉无力,流露出由来已久、挥之不去的惊惧。他们望着高尔特和莫奇,仿佛既分辨不出他们俩的区别,也无心去感觉这区别的存在,而是瞪着空洞、模糊、没有想法的眼睛说:“我干吗要知道?”她浑身一颤,想起了他说过的话:“凡是口口声声说‘我干吗要知道’的人,就是在说,‘我干吗要活着?’”他们还想不想活了?她思索着,他们似乎都懒得去问这个问题了……她看到有几个像是还在想着这些的人,他们望着高尔特,带着一脸的绝望和渴求,带着一种渴望和悲哀的敬仰??而他们的手臂则无力地摊在面前的桌上。这些人能够明白他,一直苦于不能像他那样??但假如他们明天眼看着他被杀害,他们的手还是会无力地垂在那里,并会转移视线,说,“我干吗要多事?”  “行动和目的结合起来,”莫奇说着,“就会带给我们一个更加幸福的世界……”  汤普森凑近高尔特,带着和蔼的笑容对他耳语道,“待一会儿,等我说完后,你得对全国说几句。不,不必多说,只讲一两句,打个招呼就行,这样他们就能听出你的声音来。”隐隐顶住了高尔特身体一侧的那位“秘书”的枪口则又添上了一段无声的言语。高尔特没有回答。  “约翰?高尔特计划,”韦斯利?莫奇正在讲着,“会化解所有的冲突,它既会保护富人的财产,也会让穷人得到更多。它会减轻你们的税收负担,同时为你们提供更多的政府福利。它会降低物价,提高工资,会在给个人更多自由的同时也加强集体的凝聚力。它将把自由经济的效率与计划经济的慷慨综合成一体。”  达格妮观察到了一些人的表情??她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是在仇恨地看着高尔特。她注意到,吉姆便是其中的一个。当莫奇的面孔在屏幕上出现时,这些人的表情在心不在焉的乐观中显得很轻松,但那并不是欣赏,而是得以悠闲自在,心里知道他们不会被要求怎样,一切都不会确定。当镜头里出现高尔特的时候,他们的嘴唇便绷紧起来,五官也因特别小心的表情而变得严厉了许多。她忽然之间便感到非常的确定,他们是害怕他那张脸上的精确,害怕他五官透出的那种毫不含糊的分明,害怕他那种证明生命尊严的神情。他们正是因为他这样才会恨他??心念及此,她认清了他们灵魂的本来面目,便感觉到一丝可怕的凉意。他们还想不想活?她有些自嘲地想??从她那被惊得麻木的内心之中,传来了他说的那句话:“什么都不想做,那就是不想活了。”  此时,汤普森先生正拿出他最活跃、平易的劲头,对着话筒大喊:“我告诉你们:要把那些散布分裂和恐惧的怀疑者们打得满地找牙!他们不是说约翰?高尔特永远不会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吗?现在他就在这里,完全出于自愿,和国家元首同桌坐在了一起!他随时愿意并且能够服务于人民!你们当中再也不要有人去怀疑、跑掉或者放弃!明天就在眼前??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明天啊!每个人都能享用一日三餐,每家的车库里都有汽车,我们从未见过的一种发动机为我们带来免费的电!你们只需要再耐心一点,耐心、信念和团结??这就是前进的良方!我们一定要像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那样团结在一起,并且团结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们,共同为大家的利益而努力!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够超越历史繁荣纪录的领导者!正是他对人类的爱才使得他来到这里??来为你们出力,来保护和照顾你们!他听到了我们的恳求,对我们共同的、体现人类责任的呼唤做出了响应!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手足,没有谁能自成一体!现在,你们将听到他的声音??将听到他自己要对你们说的话!……女士们,先生们,”他庄重地说道,“致力于人类大家庭的约翰?高尔特!”  摄像机转向了高尔特。他静止片刻,尔后,身形一晃,快速敏捷得令他那位秘书的手来不及跟上,便已经站了起来,他向旁边一闪,那支枪便在一瞬间暴露在了全世界的眼前??随即,他站直了身躯,面对镜头,望着所有那些他看不见的观众,说道:“给我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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