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相信你说的话。” 他笑了笑,像是完全认可了她对于他的名字所领会的含意;这笑容表示他接受了对手的挑战??如同大人对于小孩的自己骗自己感到好笑一样。 她感到在迫降中被撞坏的不仅仅是飞机,她的意识并未完全恢复。她无法把眼前的一切拼凑到一起,想不起她的那些关于他的名字的记忆,只知道它代表的是一个她必须慢慢填补的漆黑的真空。她在此刻无法做到,这个人的出现像聚光灯一般的刺目,令她看不见散落在外面黑暗之中的那些东西。 “我一直跟着的就是你吗?”她问。 “是的。” 她慢慢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她正躺在一片草地之上,草地的一端矗立着一块从高高的蓝天之外掉落的巨大岩石。草地另一端的危岩和苍松,以及桦树枝上闪亮的树叶,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远方环绕着他们的群山。她的飞机并没有摔烂??只是肚皮贴着地,就停在几步之外的草地上。眼前看不见另外的飞机,看不到有建筑和人类栖息的迹象。 “这是什么山谷?”她问。 他一笑,“塔格特终点站。”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后你就明白了。” 仿佛对对方产生了畏惧一般,她隐隐地想要察看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她的胳膊和腿可以动;头能够抬起;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她看见一缕鲜血顺着袜子流了下来。 “这里出得去吗?”她问。 他的声音似乎非常诚恳,但发着金属般绿光的眼睛却充满笑意:“其实是不行的,暂时的话??可以。” 她欲起身般地动了动,他弯下腰,想拉她一把,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地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挣扎着想站起来,“我觉得我行??”她张口说道。她的脚才着地,一股剧痛便从脚踝直袭上来,令她难以支撑,倒在了他的身上。 他双手将她抱了起来,笑道,“塔格特小姐,你还不行。”说完,便迈步向草地对面走去。 她的胳膊环抱着他,头枕在他的肩膀上面,身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心里想到:只要像这样??哪怕是一会儿??也可以彻底不再抵抗了??可以将一切忘记,只是去感受……她以前是在什么时候体会过如此的感觉?她迷惑起来。曾几何时,她的心中曾出现过这样的念头,但此刻她已想不起来。她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受??感觉到踏实,感觉到这就是最终,感觉到她已经到达,不必再有疑问。但她从未体会过的是这种被保护,同时可以接受保护、放弃抵抗的感觉??对呵,因为这种特殊的安全感并非是针对未来,而是针对过去,并非是保护她撤出战斗,而是让她获得胜利,并不是因为她的软弱,而是因为她的坚强……她异常强烈地意识到了他那双抱住她身体的手,他亮铜般金黄的头发,他和她相距不过数寸的睫毛在他的脸上遮下的阴影,她模模糊糊地思忖着:受保护,是保护我什么?……他才是敌人……他是吗?为什么?她不知道,现在她想不了这个问题,此时,要记得几个钟头前她曾经有过的目标和动力都要费一番力气,她强迫自己要重新找回它来。 “你知道我在跟着你吗?”她问。 “不知道。” “你的飞机到哪儿去了?” “在机场。” “哪里有机场?” “是在山谷的另一边。” “我向下看的时候,山谷里并没有机场,也没有草地。它是怎么跑出来的?” 他朝天上瞧了一眼,“仔细看看,能不能看见上面有什么东西?” 她把头向后一仰,直盯盯地望着空中,除了清晨的那一片静静的蓝天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过了一阵,她看出空气中有几缕微微晃动的亮光。 “热空气。”她说。 “是折射光波,”他回答道,“你看到的谷底是离此五英里之外的一座八千英尺高的山顶。” “一座……什么?” “一座没有飞机会选择去降落的山顶。你看到的是把它折射在山谷上方的反光。” “怎么折射?” “这和沙漠中海市蜃楼的原理一样:用一层热空气来折射影像。” “怎么折射?” “是用一面光幕,设计时考虑到了所有的因素??但忽略了像你那样的勇气。” “你什么意思?” “我从没想过能有任何飞机敢于下降到距离地面七百英尺的范围内。你撞上了光幕,有些射线会让电磁发动机熄火。你这可是第二次让我失算了:我同时也从没被人跟踪过。” “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反射幕?” “因为这里是私人领地,不想被破坏。” “这里是什么地方?” “既然现在你来了,塔格特小姐,我会领你看一看的。你看过之后,我将会回答你的问题。” 她不再说话了。她发觉自己几乎问遍了所有的事情,就是没有问关于他的问题。他似乎是一个整体,就像一个不可再简化的绝对,一个无须再进一步解释的公理,她第一眼看到时就已经掌握,似乎她仅凭直觉就已对他了如指掌,而现在她要做的,只是去分析她所了解到的一切。 他抱着她,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走下谷底。在他们身旁的山坡上,巍然挺立着杉树那高大、深沉、如金字塔般的躯干,简约的阳刚之气犹如一座座最原始不过的雕塑,碰撞着在阳光下颤动不已的桦树上那茂盛、阴柔,有着刺绣般繁复纹理的叶子。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他的头发和他们的脸上。她看不见山路转过弯后的下面有些什么。 她的眼睛不停地转回到他的脸上。他偶尔会低头看她一眼。一开始,她的目光像是被人逮住一般地急急避开,后来,她似乎学起了他的样子,只要他一低头便将目光迎了上去??她心里明白他知道她的感受,并且他不会在她的注视下隐藏他眼神里的含意。 她知道他的沉默等于在承认他和她有着同样的感受。他并不是用一种冷淡的态度像一个男人负起受伤的女人那样对待她。尽管她并未从他的举止里感觉出来,但那是一种拥抱;她只是非常确切地感到,他的全身上下都能意识到抱着她身体的那种感受。 她听见了瀑布的响声,随后便看到晶莹碎裂的水流自山崖上潺潺溅落。水声通过她内心当中的某种隐约的敲击,以她正极力去回想的微弱节奏传来??但这节奏转眼即已消失,敲击仍在继续;她聆听着水声,然而,另外一种声音好像变得更加清晰和响亮,它并非来自于她的心中,而是发自树叶间的某个地方。山路回转,她在豁然开朗的前方看见了山崖下的一座小房子,打开的窗户上映着一道阳光。她立时悟出了那种令她想要立即接受眼前一切的感受??那就是一天夜晚,她坐在彗星特快满是灰尘的座位上,第一次听到了哈利第五协奏曲的旋律??她知道她此时听到的正是它,它是从一架钢琴的键盘上传来的,那清脆而响亮的音符是出自一个人有力而自信的弹奏。 她几乎是猝不及防一般地劈头问道:“这是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对不对?” “对。” “这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你干吗不问问他本人?” “他在这里吗?” “弹奏这首曲子的就是他。那是他的房子。” “噢……” “你以后会同他见面的,他将非常高兴见到你,他知道你晚上独处的时候,只喜欢听他的曲子。” “他怎么会知道?” “是我告诉他的。”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要问:“你怎么居然……”然而,一看到他的眼神,她就笑了起来,这一笑,便道破了他眼中所要表达的意味。 她心想,她不能再提出任何问题,有任何疑问了,至少不能在当下,不能在这样的音乐声中??这乐声从沐浴着阳光的枝叶间昂然升起,传神地演绎出了被解脱和释放的激情,正像她当初在颠簸的火车座位上,透过沉重的车轮声所听到的一样??那天晚上,她的内心通过这乐声所看到的正是这些??正是这座山谷,还有黎明的太阳,还有??她旋即大吃一惊,山路又转了个弯,从一处开阔的山崖望去,她看到了下面峡谷里的一座城镇。 那还不是个城镇,只是一片房屋,从山脚一直延伸散落到了山坡之上。群山越过那些房顶继续向上伸展,把它们围在了一个陡峭而无法逾越的环中。那些都是小巧、崭新的住宅,外形方方正正,装着亮闪闪的大玻璃窗。远处有一些似乎更高的建筑,它们的上空飘荡着一缕缕淡淡的烟雾,说明那是一处工业区。但从靠近她前方的一处下面的山崖上,有一根细长的石柱拔地而起,高及她的视线,在它之上,矗立着一个用纯金铸成、高达三英尺的美元标志,耀眼的光芒使得她视野里的其他东西全都黯然失色。它高居在小镇上空,成为了镇子的徽章、标记和灯塔??它如同一座能量发射器,将太阳的光辉变成闪亮的祝福,向屋顶上方的天空中撒播开去。 “这是什么?”她吃惊地指了指那个标志。 “哦,这是弗兰西斯科私下里开的一个玩笑。” “弗兰西斯科??你是指哪一位?”她喃喃道,答案已在心里了。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也在这里?” “他随时就会来的。” “为什么你说这是他开的玩笑?” “他用这个标志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这块土地的主人。后来,我们就都将它认同为我们特别的标志,我们很欣赏这个创意。” “难道你不是这里的主人吗?” “我吗?不是。”他向山崖的脚下看了看,用手一指,继续道,“现在过来的就是这里的主人。” 一辆汽车在下面的一条土路尽头停下,两个人急匆匆地沿着山路走来。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其中一人身材瘦高,另一人的个头矮些,体型更健壮。他继续抱着她向下面迎了过去,蜿蜒曲折的山路暂时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猛地从不远拐角处的山石旁冒了出来,这两张面孔的出现令她感到猝不及防。 “瞧,我说什么来着!”那个她不认识的壮汉瞪着她说道。 她紧盯着他身旁那位引人注目的高个子同伴:他正是休?阿克斯顿。 休?阿克斯顿脸上露出欢迎的微笑,彬彬有礼地朝她躬了躬身,首先开口说道,“塔格特小姐,这还是头一次让人证明是我错了。在我跟你说你永远找不到他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再次见面时你就躺在他的怀里了。” “谁的怀里?” “当然是发动机的发明人了。” 她惊讶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她早就该想到这一点。她睁开眼看着高尔特。他脸上挂着淡淡的戏弄的笑容,似乎完全明白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真应该拧断你的脖子!”那个身材健壮的人气呼呼地用关切、甚至是爱慕的口气冲她嚷道,“对这样一个我们早就盼望并接受的人,人家明明可以自己走正门进来,偏要冒这个险!” “塔格特小姐,请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麦达斯?穆利根。”高尔特说道。 “哦,”她虚弱地应了一声,笑了出来;她已经再也不会感到惊讶。“你是不是认为我已经掉下来摔死,这里便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的确就是另外一个世界,”高尔特说,“不过要说到死的话,难道这一切不是恰恰相反么?” “是啊,”她喃喃地说,“是的……”她冲穆利根笑笑,“哪里才是正门呢?” “在这儿。”他一指自己的脑门,回答说。 “我的钥匙丢了,”她平淡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厌恶,“现在,我所有的钥匙都丢了。” “你总会找到它们的。不过,你究竟跑到那架飞机上去干什么?” “跟踪。” “是他?”他指了指高尔特。 “对。” “算你命大!伤得厉害吗?” “我觉得还好。” “等他们医好你的伤后,要问你几个问题。”他身形一转,带头向下面的汽车走去,接着看了看高尔特,“好吧,现在怎么办?咱们没料到的问题来了:这可是第一个异类。” “第一个……什么?”她问。 “没什么,”穆利根回答,然后看着高尔特,“咱们怎么办?” “这个交给我,”高尔特说,“由我来处理,你去管昆廷?丹尼尔斯吧。” “哦,他一点也不用担心,只需要领他熟悉一下这里就行了,其他的他似乎全都明白。” “是呵,他等于完全是靠自己把一切都想通了,”他看见她迷惑不解地望着自己,便说,“塔格特小姐,有一件事我要感谢你:你选择昆廷?丹尼尔斯去研究我的东西,是对我的夸奖。他十分出色。” “他在哪里?”她问,“能不能告诉我发生的一切?” “当然,麦达斯在机场接了我们,把我送到了家,然后带上丹尼尔斯走了。我当时正要去和他们一起吃早餐,但发现你的飞机正在打转,然后掉在了那块草地上。我离那里是最近的。” “我们尽快赶了过来,”穆利根说,“我还在想,飞机里的人无论是谁,死了都是自找的,但做梦也没想到会是你??我认为在全世界唯一能获得赦免的两个人之一。” “另一个是谁?”她问。 “汉克?里尔登。” 她顿时缩住,不再讲话了;仿佛面对的是从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突如其来的打击。她不明白高尔特为什么似乎特意地盯着她在看,她从他的脸上觉察出有一个细微的变化一闪而过,看不清是什么。 他们来到了汽车旁边。这是一辆车篷落了下来的哈蒙德敞篷车,是最贵的款式之一,车子用了些年头,但保养极佳。高尔特将她小心地放在车后座上,用胳膊搂着她。她感到钻心的疼痛不时传过,但已经根本就顾不上它了。穆利根将车子一发动,她的眼睛便开始向远处镇上的房子望去。他们经过了那个美元的标志,一束金光射向她的眼睛,抚过她的前额。 “这儿的主人是谁?”她问。 “是我。”穆利根回答。 “那他又是什么?”她一指高尔特。 穆利根笑出声来,“他只是在这儿工作。” “那你呢,阿克斯顿博士?”她又问。 他瞧了一眼高尔特,“我是他的两位父亲之一,塔格特小姐,是没有出卖他的那一个。” “噢!”她说着,找到了另一个答案,“是你那第三个学生?” “不错。” “又是一个给记账先生帮忙的。”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悲叹着。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斯塔德勒博士对他的称呼,斯塔德勒博士告诉过我,他认为他的第三个学生就是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他过奖了,”高尔特说,“按他对他的那个世界的衡量标准,我还差得远呢。” 汽车拐入一条小道,这条路通向建在山梁上俯瞰着峡谷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屋。她看见前面有一人急匆匆地正沿着小路向城镇的方向走来。他身穿一件蓝色的工作服,手里拎了一只午餐盒。他那轻快急促的步伐隐约有些眼熟。汽车从他身旁经过时,她向他的脸上瞧了一眼??她的身体猛地向后倒去,因为这一动引发的疼痛以及这一眼给她带来的震惊,她高声叫了起来,“噢,停下!停下!别让他走了!”那人便是艾利斯?威特。 车上的三个男人大笑了起来,不过,穆利根还是停住了车子,“噢……”她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威特是不会从这样一个地方消失的,便无力而抱歉地说道。 威特朝他们转过身来:他也认出了她。当他抓住车身,停下自己脚步的时候,她看到了他脸上那股朝气蓬勃的得意的笑容,这笑容她以前只看见过一次:那便是在威特中转站的站台上。 “达格妮!你终于也来了?来加入我们?” “不,”高尔特说,“塔格特小姐是个遇难者。” “什么?” “塔格特小姐的飞机失事了,你没看见吗?” “失事??是在这里么?” “对。” “我是听到了有一架飞机,不过,我……”他疑惑的神情变成了后悔、开心和善意的笑容,“我明白了,噢,得了吧,达格妮,这太荒唐了!” 她无助地望着他,实在无法将过去和现在联系到一起。她绝望地记起了几乎已经是两年前的那个无人接听的电话,仿佛在梦中对着死去的人后悔地说着生前没有机会说出的话一样,将心里一直盼望着能再见到他时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我……我找过你。” 他宽和地一笑,“从那时起,我们一直想要找你,达格妮……我今晚会来看你。别担心,我不会消失了??而且我想你也不会的。” 他朝其他几个人摆了摆手,便晃着饭盒走开了。穆利根再次开动车子后,她抬眼一看,发现高尔特的双眼正凝视着她。她脸色一沉,像是坦白地承认了自己的痛苦,同时对于这会给他带来的满意表示不平,“好吧,”她说,“我明白你想要我目睹的好戏了。” 但他的脸上既看不到残忍,也看不到怜悯,只有一副公正淡然的表情,“我们这里的第一条规矩,塔格特小姐,”他回答说,“就是一切都要自己亲眼所见。” 汽车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前停下。房屋用粗犷的花岗岩石块砌成,正面的墙上几乎只有一整面玻璃板。“我去接医生来。”穆利根说着便开车走了,高尔特抱着她走上了小径。 “是你的房子?”她问。 “是我的。”他回答说,用脚将门踢开。 他抱着她跨过门槛,走进明亮的客厅,大片的阳光照耀着用松木镶嵌的墙壁。她看见了几件手工打造的家具和裸露着椽架的屋顶,在一个拱形过道的另一边是间不大的厨房,里面有粗糙的木架、原始的木桌,以及令人吃惊的闪亮的镀铬电炉;这里有着拓荒者的小木屋般原始的简朴,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却设计得极具现代感。 他抱着她穿过阳光,进入一间小的客房,将她放到了床上。她注意到窗外正对着的是一条长长的石阶和高耸入天的松树。她发现木墙上有细微的像是刻写的痕迹,几行字的笔迹似乎并不相同,她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发现另外有一扇半掩的门通向他的卧室。 “我在这里是客人还是囚犯?”她问。 “塔格特小姐,这要看你自己怎么选择了。” “要是和陌生人打交道,我就没法选择。” “可你并不是。你难道没有以我的名字命名过一条铁路吗?” “噢!对了……”又是一条线索在此找到了答案。“对,我??”她眼前看到的是一个头发上洒满阳光的高个子,那双无情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含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她看到的是修筑她那条铁路时的千辛万苦和通车时的那个夏日??她心里在想,如果可以把一个人用作那条铁路的徽记,那就是他了。“对……我是这样做过……”随后,她想到了其余的一切,便又说道,“但我是以一个敌人的名字来命名它的。” 他笑了,“这正是你早晚要化解的矛盾,塔格特小姐。” “毁掉我铁路的……就是你……对不对?” “当然不是了。是矛盾。” 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她问道,“在我听到过的有关你的许多传说里??哪一个是真的?” “都是真的。” “是不是你散布的?” “不是,我干吗要那样做?我从来没想过要被人议论过。” “但你的确知道你已经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了?” “对。” “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青年发明家才是这个传奇人物真实的一面,对不对?” “如果实话实说的话??不错。” 她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在问话时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声音低得像是在呢喃,“那个发动机……那个我找到的发动机……是你做的?” “对。” 她的头抑制不住地抬了起来,“转化能量的秘密??”她话才出口,便戛然而止。 “我可以在十五分钟里向你解释清楚这一切,”他回答着她没有说出来的那个迫不及待的请求,“但是,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强迫我讲出它来。你如果明白了这一点,也就能明白困惑你的一切了。” “那天晚上……十二年前……在一个春天的夜晚,你从六千多个害人者的大会上走了出来??这事是真的?” “是。” “你告诉他们你要停下世界上的发动机?” “是的。”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塔格特小姐,这就是我的全部秘密。” 她默默地注视了他良久。他站在那里等待着,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那个毁灭者??”她带着一种好奇而无奈的口气说道。 “??那个最恶毒的东西,”他以引用的口吻接了下去,她听出这是她曾说过的话,“那个把全世界的智慧都榨干了的人。” “你对我的监视究竟有多彻底,”她问,“究竟有多久?” 在只是瞬间的停顿之中,他的眼睛并没有移动,但在她看来,他的目光似乎因为捕捉到了她而显得更加专注,她同时从他平静的回答里听出了某种加重的语气,“许多年。”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松弛下来,不再去想这些。她有一种奇怪的无所谓的轻快感,仿佛突然之间,她只是希望在无可奈何中低下头来,以求安宁。 前来的医生长了一头灰白的头发,面孔和蔼体贴,举止果断,既自信又不会令人觉得不舒服。 “塔格特小姐,这位是亨得里克医生。”高尔特介绍道。 “不会是托马斯?亨得里克医生吧?”她像一个小孩那样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是位有名的外科专家,六年前就隐退了。 “当然就是他了。”高尔特说。 亨得里克医生笑着对她回答道,“麦达斯告诉我,必须给塔格特小姐一些受到惊吓后需要的治疗??这里指的惊吓不是你已经受到的,而是随后会出现的。” “我就把这里交给你了,”高尔特说,“我去市场买些早点回来。” 她看着亨得里克医生动作麻利地检查着她的伤情。他带来了一样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一架便携式X光扫描仪。她得知自己伤了两根肋骨,扭了一只脚踝,一只膝盖和肘部的皮肉被蹭破,身上有多处淤肿。待到亨得里克医生敏捷而熟练地替她上好纱布、裹好绷带之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台被老练的技师检修完毕的机器,已经不需要再做任何保养了。 “我建议你卧床休养,塔格特小姐。” “噢,不行!我小心一点,慢慢走动,应该没事的。” “你应该休息。” “你认为我能吗?” 他笑了笑,“看来是不能。” 高尔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亨得里克医生把她的情况向他做了介绍,补充说,“我明天会来检查一下。” “谢谢,”高尔特说,“把账单开给我。” “绝对不行!”她愤愤地说道,“我自己会付。” 那两个人相视一眼,像是看着乞丐吹牛一般,感到好笑。 “这事咱们以后再谈。”高尔特说。 亨得里克医生走了。她扶住家具,一瘸一拐地试着想站起来。高尔特双手将她抱起,带她进了厨房,把她放到一张供两人用餐的饭桌前的椅子里。 她一见炉子上烧着的咖啡,还有两杯橙汁,以及擦亮的饭桌上放着的厚厚的白瓷盘,便感到了饥肠辘辘。 “你上次睡觉和吃饭是什么时候?”他问。 “我记不得了……我是在火车上吃的晚饭,和??”她感到无奈而好笑地摇了摇头:是和一个流浪汉。她声音里带着乞求,一心想从这个既不追赶,又无法被她发现的复仇者身边逃走??这个复仇者正坐在她的桌子对面,喝着橙汁,“我记不得……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你怎么会跟上我了呢?” “我降落在阿夫顿机场的时候,你正好起飞。那里的人告诉我说,昆廷?丹尼尔斯和你一起走了。” “我记得你的飞机正在盘旋着准备降落。不过唯独这一次我没想到会是你,我还以为你是坐火车来。” 她目光直逼着他,问道,“这你如何解释?” “什么?” “唯独这一次你没想到会是我。” 他迎着她的目光;她看见了她要注意的那种典型的细微动作:他傲然倔强的嘴角一弯,露出一丝笑意。“你怎么理解都行。”他回答说。 她顿了顿,脸色一沉,显示出她很认真,然后用斥责敌人般的口气冷冷地质问道,“你知道我要去找昆廷?丹尼尔斯?” “对。” “你抢先一步找到他,就是为了不让我见到他?明知道这对我的打击有多大,还要这样去做?” “当然了。” 她这一次把脸一转,不再说话了。他起身去准备其余的早餐。她看着他站在炉前烤面包,煎鸡蛋和熏肉。他干活的样子轻松自如,但这份娴熟却是出自另一种职业;他双手的动作如同工程师拉动控制板上的开关那样快速无误。她突然记起了她在哪里曾经见过这样熟练得令人无法相信的表演。 “你是从阿克斯顿博士那里学会干这个的?”她一指炉子,问道。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呢。” “是他教你把你的时间??是你的时间!”她难以抑制住自己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都花在这种事情上面?” “我还曾把时间花费在更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呢。” 他把盘子端到她面前时,她问,“这些吃的是从哪里来的?这里有杂货店吗?” “那可是全世界最棒的,是劳伦斯?哈蒙德在经营。” “什么?” “是制造哈蒙德汽车的劳伦斯?哈蒙德,熏猪肉产自制造桑德斯飞机的怀特?桑德斯的农场??鸡蛋和黄油出自伊利诺伊州高等法院的纳拉冈赛特法官之手。” 她酸楚地望着她的盘子,简直连碰都不敢去碰一下,“想一想厨师和其他人所投入的时间的价值,这是我所用过的最昂贵的早餐。” “从一个角度来看的确如此。但换一个角度,这就是你能吃到的最廉价的早餐了??因为这顿饭里没有一点东西被掠夺者占去,他们也就不能迫使你年复一年地来为此还债,直到最后饿死。”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充满好奇地问,“你们在这里究竟是在干什么?” “活着。” 这个词从未像此时听上去那般真切。 “你的工作是什么?”她问,“麦达斯?穆利根说你在这里工作。” “我想我应该算是个修理工吧。” “什么?” “我随时待命,准备应付任何安装方面出的问题??比如电力系统。” 她看着他??突然冲着电炉冲了过去,但疼痛迫使她又坐回到了椅子里。 他扑哧一笑,“是的,没错??不过别急,否则亨得里克医生就要命令你回到床上去了。” “电力系统……”她吃力地说道,“这里的电力系统……是靠你的发动机带动的?” “对。” “它已经造好了吗?它已经在运行和工作了吗?” “你的早餐就是用它做出来的。” “我想去看看!” “别一瘸一拐地去看那个炉子啦,那就是个普通电炉,与其他的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使用起来成本要低一百倍左右。你有机会看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塔格特小姐。” “你答应过要带我看看这座山谷的。” “我会带你去看的,但发电机不能看。” “我们能不能吃完后就去那里看看?” “如果你愿意??并且可以走动的话。” “我可以。” 他站了起来,走到电话旁,拨了个号码,“喂,是麦达斯吗?……对……他是那么说的吗?对,她还好……你能把你的车租给我用一天么?……谢谢了。费率还是按平时的两毛五分钱……能不能把车开过来?……你那里有没有拐杖之类的东西?她需要……今晚吗?对,我想是这样。我们会的。谢谢。” 他挂上电话,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我没有听错吧,你是说有两亿身家的穆利根先生因为你用他的车而要收你两毛五分钱?” “没错。” “老天,难道他不能给你用一用吗?” 他坐在那里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故意让她看出他是觉得好笑,“塔格特小姐,”他说,“我们这个山谷里没有法律,没有规定,没有任何一种正式的组织。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得到安生。但我们也有我们共同遵守的习惯,因为它们关系到我们的安生。因此,我现在要提醒你,在这个山谷里,禁止使用一个字眼:那就是‘给’。” “对不起,”她说,“你说得对。” 他又为她倒满咖啡,并递过了一包香烟。她笑着拿过一支烟:烟上面印着美元的标志。 “假如你晚上还不太累的话,”他说,“穆利根请我们去吃晚饭,他还会邀请其他一些客人,我想你是乐意一见的。” “噢,当然了!我不会太累的,我想我再也不会觉得累了。” 就在他们快要吃完早餐的时候,她看见穆利根的汽车停在了房子的前面。司机跳下车,跑上小道,片刻不停,既不敲门也不按铃,一直冲进房子里来。她端详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个急匆匆喘着气、衣冠不整的年轻人正是昆廷?丹尼尔斯。 “塔格特小姐,”他喘着粗气叫道,“我很抱歉!”他嗓音里的惶然内疚与他脸上快乐兴奋的表情截然相反,“我以前从没食过言!这没什么可解释的,我不能请求你原谅我,并且知道你也不会相信,但事实是我??我居然把它忘记了!” 她瞧了一眼高尔特,“我相信你。” “我忘记了自己曾经答应了要等你,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直到几分钟前,穆利根先生告诉我你的飞机撞到这里了,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的错,要是你出了任何意外的话??噢,上帝呀,你还好么?” “还好,别担心,坐吧。” “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居然能忘记自己的承诺,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 “塔格特小姐,我几个月来一直在埋头研究这个假想,越研究越觉得这似乎毫无希望。过去的两天我一直待在实验室里,想要解开一个看来是不可能的数学等式。我觉得我都快要死在黑板前面了,但还是不会放弃。他进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注意到他进来。他说他想和我谈谈,我让他等一等,然后就接着干,看来我是把他给忘了。我不知道他站在旁边看着我有多久,可我记得的是,他突然伸手过来把我的那些数字全都从黑板上抹掉,然后写了一个简单的等式。我这时才注意到了他!我当时就大喊了起来??因为它虽然不是解决发动机的最终答案,却是条必经的途径,我从来没发现和想过这条途径,但我知道它通向哪里!我记得我当时喊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他指着一张发动机的相片,回答说,‘我是最先制造它的人。”这就是我最后的记忆了,塔格特小姐??我是说这之后我就彻底忘记了自己,因为我们接着就开始说起静电,说起能量转换和发动机来了。” “我们在那里一直谈论物理的问题。”高尔特说。 “噢,我记得你问过我是否愿意跟你一起走,”丹尼尔斯说,“是否愿意放弃所有的一切,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什么所有的一切?就是放弃一个已经僵死、正在倒退成原始丛林的学校,就是放弃我这个法定成为看门奴隶的命运,就是放弃韦斯利?莫奇、10-289号法令和那些趴在地上、呼噜着说什么不该有智慧的近乎禽兽的东西!……塔格特小姐”??他畅快地大笑着??“他是在问,我是否愿意将那些放弃,和他一起走!他不得不问了我两遍,我一开始还不相信,不相信还用得着问谁这样的问题,谁还会在这样的选择面前犹豫。是要走吗?我会纵身从高楼上跳下去??就为了能跟上他,能在摔到地上前,听到他说出他的算式!” “我不怪你,”她说;她带着近乎羡慕的眼神向往地看着他,“此外,你已经履行了你的合同,你带我找到了发动机的秘密。” “我在这里也要当一个看门人了,”丹尼尔斯说着,高兴地咧嘴笑了,“穆利根先生说他给我一份看门的差事??就在发电厂。等我有了进步,就可以提升去做电子技师,怎么样,麦达斯?穆利根很棒吧?等我到了他那个年纪,也希望像他那样,我想去挣钱,上百万地挣,像他一样有钱!” “丹尼尔斯!”她哈哈大笑了起来,想起了她原来认识的那个平静自制、一丝不苟、思维缜密的青年科学家。“你怎么回事?都扯到哪儿去了?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呀?” “我是在这里,塔格特小姐??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止境!我要成为世界上最伟大、最富有的电气专家!我要??” “你要回到穆利根的家里去,”高尔特说,“然后睡上二十四个钟头??否则我不会允许你靠近发电厂。” “是,先生。”丹尼尔斯顺从地说。 他们从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太阳正渐渐从山巅滑落,照亮了峡谷四周环绕着的峭壁和闪光的积雪。她忽然觉得在那光环之外已经什么都不再存在,她惊奇地发现那喜悦而骄傲的认同感是源自一种洞察一切的自信,是因为一个人知道他所关注的一切全都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她几欲伸出她的胳膊,探过下面城镇的屋顶,去体会手指头够到对面山峰的感受。但她无法抬起手来;她一只手倚住拐杖,另一只手扶着高尔特的胳膊,缓慢而清醒地挪动着脚步,像孩子初学走路一样,向下面的汽车走去。 她坐在高尔特的身旁,他开车驶过城镇的边缘,来到了麦达斯?穆利根的家。他的家坐落在一处山脊之上,是山谷里最大的一处住宅,也是唯一盖了两层楼的房子,结实的花岗岩墙壁和宽广开阔的平台使它看起来既像是城堡,又有休闲别墅的味道。他停下车,让丹尼尔斯下去了,然后便继续沿着蜿蜒的山路慢慢向山上开去。 穆利根的富有,豪华的汽车,以及高尔特手握着方向盘的情景令她头一次猜测起来高尔特是否也富有。她看了看他的衣服:灰色的长裤和白衬衣似乎很耐穿;腰间窄窄的皮带已经裂了缝;腕上的手表倒是很精确,但却是用普通不锈钢做的。他身上唯一显现出豪华的地方便是他头发的色泽??在风中徐徐拂动的这一缕缕头发流金溢彩。 一转过弯,她顿时发现眼前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一直蔓延到了远处的农舍。草地上放养着成群的羊和一些马,木棚草仓的边上是围好的一块块猪舍,更远的地方则是与农场无关的一个金属外壳的大库房。 一个身穿牛仔衬衣的人正快步向他们迎上来,高尔特停住车,向他招了招手,但却没有回答她询问的眼神,他是要她自己去看。走近后,看清那人原来是怀特?桑德斯。 “你好,塔格特小姐。”他笑着说。 她默默地看着他高挽的衣袖、笨重的靴子和一群群的牛,“桑德斯飞机公司现在就是这副模样啊。”她说。 “当然不是了。那儿就是那架很棒的单翼飞机,是我最好的一款,被你迫降在山脚下了。” “噢,你认出来了?对,它是你设计的,那架飞机很棒,不过恐怕我把它毁得不轻。” “你应该把它修好。” “我想我是把它给开膛了,没法修了。” “我能修。” 如此自信的言语和口气是她好些年都没听过的了,她早就不指望能再看到这样的态度??但她的笑容马上变成了一声苦笑,“怎么修?”她问,“就在养猪场里吗?” “当然不是,是在桑德斯飞机公司。” “在哪儿?” “你觉得它会在哪儿?是在丁其?霍洛威的侄子靠着政府的贷款和暂时免税从我破产的继承人手里买下的那幢新泽西的大楼么?是在那幢他造出了六架上不了天的飞机,八架上天后就掉下来、分别摔死了四十位乘客的飞机的大楼么?” “那么究竟在哪里?” “就是我所在的地方。” 他向道路对面一指。透过密密的松林,她看见谷地深处的一块用混凝土修筑的长方形的机场。 “我们这里有几架飞机,由我来负责维护。”他说,“我既是养猪的,同时也是机场的管理员。离了那些肉贩子,我的火腿和熏猪肉做得还不错,可那些人离了我就做不出飞机??而且,没有我,他们甚至连火腿和熏肉都做不出来。” “可你??你也一直没有再设计飞机了。” “我是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像当初答应你的那样去生产柴油发动机。自从上次见过你之后,我只设计和生产过一台新式拖拉机。我是说只有一台??是我全部用手工打造的??已经没有大规模生产的必要了。可那台拖拉机把八小时的劳动减少到了四个小时。”他的手臂犹如皇杖般直直地冲着对面的山谷一挥;她的眼睛随之望去,只见远处山坡上是一层层绿油油的园圃??“它被用在了纳拉冈赛特法官的养鸡场和奶制品场”??他的手臂慢慢地移向峡谷脚下的一片长而平整的金黄色田野,随后指向了一条翠绿色的地带??“用在了麦达斯?穆利根的麦田和烟草种植区”??他的手臂指着一处爬满层层叶子的山坳??“用在了理查德?哈利的果园。” 她的目光随着他手臂的挥动,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过去,直到他的手放了下来,依然久久地凝望着;她只是说了一句,“我看见了。” “现在你是否相信我能修好你的飞机了?”他问。 “是的,但你看见它了吗?” “当然,麦达斯当即就叫了两名医生??派亨得里克医生去看你,派我去看你的飞机。它可以修好,但费用很高。” “多少钱?” “两百美元。” “两百美元?”她难以相信地重复道;这价钱似乎太低了一些。 “是黄金,塔格特小姐。” “噢!那好,我从哪里能买到黄金?” “你不能买。”高尔特说。 她不服气地将头转向了他,“不能吗?” “不能,你来的那个地方就不行,你们的法律禁止这样做。” “你们的不禁止吗?” “不禁止。” “那就卖给我好了。由你们来定汇率。随便你要多少??按照我的钱来算。” “什么钱?你现在是身无分文,塔格特小姐。” “什么?”作为塔格特的继承人,她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 “在这个山谷里,你身无分文。你拥有百万美元的塔格特股份??但它连桑德斯农场的一磅熏肉都买不了。” “我明白了。” 高尔特笑着转向桑德斯,“去修飞机吧,塔格特小姐慢慢会把钱还上的。” 他启动汽车,继续上路;她在车里坐得笔直,不再问任何问题。 前方的悬崖处涌现出一片艳如宝石般的湛蓝色,将道路阻断;她片刻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一个湖。平静的湖水似乎将天空中的碧蓝和山岭间的满目青翠浓缩到了一处,艳丽的色彩令天空似乎显得黯淡而苍白。一道溪流从松柏间奔腾而出,从错落的石壁上跃下,消失在沉静的湖水里。溪水旁边有一座小石屋。 高尔特刚刚停车,一个穿了一身工作服的健壮汉子便从敞开的房门里走了出来。他曾经是她最好的工程承包商,迪克?麦克纳马拉。 “你好呀,塔格特小姐!”他高兴地打着招呼,“很高兴看到你伤得并不厉害。”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仿佛她正在问候的是曾经的失落与阵痛,是一个荒寂的夜晚,是艾迪?威勒斯向她报告此人失踪时的惶然神情??伤得厉害?她心想??的确,但不是这次飞机出事??是在那天晚上,在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她高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了我?” 他笑着指了指小石屋,以及顺石而下,隐没在下面草丛中的水管,“我在这里管这些公用设施,”他说,“维护输水和电力管道,以及电话线路。” “就你一个人?” “过去是,但这一年我们发展得很快,我就必须雇三个帮手。” “都是些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噢,其中一个是经济学教授,他在外面找不着工作,因为他教人们要量入为出?? 一个是找不着工作的历史学教授,因为他教导人们说国家不是由那些住在贫民窟的人创造出来的??另一个是心理学教授,他找不到工作是因为他主张人是有思考能力的。” “他们在你手下做水管工和线路工?” “你可不知道,他们简直能干极了。” “那他们又把大学教育扔给了谁呢?” “扔给外面的那些能人呗,”他笑了笑,“塔格特小姐,我是多久以前离开你的?应该还不到三年吧?当初我拒绝替你干的是约翰?高尔特铁路,你的那条铁路现在哪儿去了?但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线路可是一直在增长,我从穆利根手里接管的时候只有一两英里,现在已经有好几百英里,遍布到了山谷里的每一处角落。” 他看见她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了一股抑制不住的向往,那是出自一个强者内心的由衷的欣赏;他笑了,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同伴,轻声说道,“你要知道,塔格特小姐,如果说起约翰?高尔特铁路这件事??也许我才是它的追随者,而你则是背叛了它的人。” 她望望高尔特,他正注视着她,但她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在他们继续沿着湖边行驶的路上,她问道,“你是不是故意选了这条路来走?好让我看一看”??她顿了顿,不知为何觉得这话很难出口,不过,还是说了出来??“我失去了的那些人?” “我是让你看一看所有我从你身边带走的人。”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心想,这就是他的脸上始终能保持纯洁无辜的根本原因:他猜到并且道出了她想对他说的话,拒不接受与他的价值观念不符的那份好意??他自豪地确信自己并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因此她原本责难的话,成了他夸口和炫耀的资本。 她发现他们的前面有一座伸到了湖里的木架桥,一个年轻女子伸展着四肢,躺在洒满阳光的木板上,盯着面前的一排鱼竿。她抬起头,循着汽车的声音向这边望了望,一下子就蹦了起来,飞快地朝路边跑来。她穿了一条长裤,裤腿高挽过膝,深色的头发蓬松不整,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高尔特冲她挥了挥手。 “嗨,约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喊着。 “今天早晨。”他边笑边回答,继续向前驶去。 达格妮向后扭回头去,看见了那个年轻女子站在原地望着高尔特的眼神。尽管不乏心平气和接受了的失望,但目光中依然流露出崇拜。她体会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一种感受:是一股芒刺在背的嫉妒。 “那是谁?”她问。 “她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卖鱼女,给哈蒙德的杂货市场供应鱼。” “她的其他身份呢?” “你注意到了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有‘其他身份’了么?她是一名作品在外面发表不了的作家。她认为一个人与文字的交流即是与思想的交流。” 汽车驶入一条窄窄的山路,向陡峭上方的一大片草丛和松林爬去。当她看到树上钉着的一个手工制作的牌子以及上面箭头所指的路名时,便明白她来到了什么地方:希望路口(译者注:原文为西班牙语)。 这里并不是路口,而是一面薄薄的石壁,上面挂着纵横交错的管道、油泵和阀门,犹如爬满了窄墙边缘的藤蔓。然而,它的顶部立着一块巨大的木牌??牌上的字母傲然醒目,堵住了一团杂草和松枝的去路,它们远比“威特石油”这四个字更鲜明,看上去也更似曾相识。 从管子里淌出来的石油,闪着亮光,流进了石墙下的油罐里,它成了透露出发生在石头内部的惊天秘密和所有这些复杂设备的用意的唯一证明??但这些设备的装配和钻井架一点也不像,她明白,眼前所看到的是希望路口上尚未诞生的秘密,这是用人们认为不可能的方法,从页岩中提取出来的石油。 艾利斯?威特站在山岭上,正在观察一只被嵌入岩石里的仪器的指针。他看见了停在下面的汽车,便喊道,“嗨,达格妮!我一会儿就下来!” 和他一起工作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此刻正在位于石墙中部的油泵边上的彪形大汉,另一个小伙子则站在地面上的油罐旁。小伙子有着一头金发和格外清秀的脸庞。她肯定自己看见过这张面孔,却怎么也记不起是在哪里了。小伙子看出了她疑惑的眼神,咧开嘴笑笑,像是为她提醒一般,用几乎听不到的口哨声,轻轻吹起了哈利第五协奏曲开头的一段。他正是彗星特快上的那个年轻的司闸工。 她笑了起来,“这的确是理查德?哈利的第五协奏曲,对不对?” “当然,”他回答说,“可你觉得我会跟一个异类说这些吗?” “一个什么?” “我付你钱是让你干什么来啦?”艾利斯?威特走过来问道;小伙子一乐,赶紧回身抓住他松开了一会儿的杆把,“塔格特小姐是不会开除你,但如果你吊儿郎当的,我可能开了你。” “这就是我离开铁路的原因之一,塔格特小姐。”那小伙子说。 “你知道我把他从你那里挖过来了吗?”威特说,“他曾经是你手下最好的司闸工,现在成了我这里最好的石油工,可咱俩谁也不能留他一辈子。” “那谁能呢?” “理查德?哈利,还有音乐。他是哈利最得意的门生。” 她笑了,“我懂了,这里雇的都是精英,干的可都是最脏的活。” “他们都是精英,这没错,”威特说,“因为他们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肮脏的活计??有的只是不愿意去干这些活的肮脏的人。” 那个壮汉一边在上面望着他们,一边好奇地听着。她抬头看了看他,他的样子像是个货车司机,于是她问,“你在外面又是干什么的?看来不会是个比较语文学专业的教授吧?” “不是,夫人,”他回答,“我是个货车司机,”他紧接着又说,“可我不想永远干那个。” 艾利斯?威特怀着按捺不住的激情和骄傲,环顾了一下周围:这是一种在客厅里举行隆重招待会的主人才有的骄傲,一种在画廊的个人作品展即将开幕时画家才有的激动。她指了指设备,笑着问,“是页岩油?” “对呀。” “这就是你在地球上的时候研究的那个方案吧?”她不禁说道,随即对她的这句话感到了几分愕然。 他大笑起来,“那时我是在地狱里??不错,此刻我是在地球上了。” “你的产量如何?” “一天两百桶。” 她的嗓音中又有了一丝伤感,“那个时候,你曾经打算用这个方案每天装满五列油罐火车的。” “达格妮,”他由衷地指着他的油罐说,“这里一加仑的价值,可以超过地狱里的一整列火车??因为这都是我的,每一滴都只会用在我自己的身上。”他举起满是油污的双手,像展示宝贝一般地给她看手上的油迹,在阳光下,他手指尖上的一滴黑油如同宝石一样地闪了闪光,“是我的,”他说,“你是不是让他们折磨得忘记这个字眼的意思和感觉了?你应该找个机会重新体会体会。” “你躲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洞穴里,”她瑟然说道,“生产着这么两百桶油,其实你完全可以让全世界都淌满这样的油。” “干吗要这样?去把那些掠夺者喂饱吗?” “不!是去挣你应得的那份财富!” “可我现在比在那个世界里富有得多。财富不就是扩充人的生命的手段吗?有两种方式可以做到这一点:要么就多生产一些,要么就生产得快一些。这就是我目前正在做的:我是在制造时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生产我需要的每一样东西,不断改进我的方法。每节省一小时,我的生命就会延长一小时。过去用五个小时灌满一桶油,现在需要三小时,节省下来的两小时就是我的了??这就像我每过五个小时就可以把我的坟墓向后推两小时一样宝贵。从一件事上多出的这两小时可以用在另一件事上??多了两个小时可以去工作,去发展,去前进,这就是我在累积的储蓄账户。外面的那个世界有保护这种账户的保险箱吗?” “可你有前进的空间吗?你的市场在哪里?” 他莞尔一笑,“市场?我现在的工作是为了去用,不是为了利润??是给我自己用,不是给掠夺者拿去的利润。只有增长我的生命,而不是挥霍它的人,才是我的市场。只有那些生产,而不是花费的人,才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的市场。我结交的是能够给予生命的人,不是那些食人者。如果我的油可以用更少的力气生产出来,在同别人交换其他的必需品时,我就可以向人家少要些。每用我的一加仑油,我就能为他们的生命延长出更多的时间。因为他们和我一样,他们就会不断地发明,加快他们生产的速度??因此,我从他们那里买的面包、衣服、木料和金属,就是他们大家为我延长的一分钟、一小时或者一天”??他看了一眼高尔特??“每买一个月的电,就相当于我多活了一年。我们的市场就是如此运转的??外面可就不是这样了。我们的时间、生命和血汗是怎样被耗尽的?是流到怎样一个深不见底、没有希望、白吃白喝的阴沟里面去了?我们在这里交换的是成果,不是失败??是价值,不是需要。我们之间不存在束缚,但大家在一起共同成长。你是说财富吗,达格妮?还有什么比拥有你的生命,并让它不断成长和发展更大的财富呢?一切生命都必须要成长,不能原地不动,否则就会灭亡。看??”他指着从石缝里拼命挤上来的一株灌木??只见它那长长的茎秆在恶劣的挣扎中已经是疤瘤交错,上面残留着几片黄黄的枯叶,只有一根绿芽还在用最后的一丝微弱的气力向阳光绽露着。“这就是他们从前在地狱中对咱们干的事情,你见我屈服过吗?” “没有。”她低声说。 “你见他屈服过吗?”他一指高尔特。 “噢,绝对没有!” “既然如此,你无论在山谷里看到什么,都别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她从远处山坡上的一处茂密的树林里,发现一棵松树像钟表的指针一般,突然划出了一道圆弧,便猛地歪倒,从视线中消失了。她知道那是人为的。 “这儿的伐木工是谁?”她问。 “是泰德?尼尔森。” 在舒缓的山丘之间,道路变得宽阔平缓了一些。她看见一面锈褐色的山坡上有两块颜色深浅不一的绿地:一块载了深绿色的马铃薯苗,一块是灰绿相间的白菜地。一个人身穿了件红衬衣,正开着拖拉机除草。 “那个种白菜的大人物是谁?” “罗杰?马什。” 她闭上眼睛,想起了几百英里之外的山的另一边,有一个倒闭的工厂,在它明亮的瓷砖墙前面的台阶上,已是荒草丛生。 通到谷底的山路开始下坡了。镇上的房顶就在正下方,闪亮的美元标志则在远远的另外一端。高尔特在俯瞰屋顶的山梁上的第一座房子前停下了车,这是一座砖结构的建筑,在它的烟囱上方,隐约飘荡着一缕淡淡的红光。大门顶端那块“斯托克顿铸造厂”的牌子顺理成章地解释了这一切,但还是令她大吃了一惊。 当她拄着拐杖,从阳光下走入这座幽暗潮湿的建筑里,便惊异于自己生出的恍如隔世和想家的感觉。眼前便是东部工业区活生生的再现,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它似乎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往事。这就是从前,就是她熟悉和深爱过的情景,微红的火苗汹涌地扑向钢梁,火花从看不见的地方耀眼地飞溅四射,一串串火焰从黑色的水雾中骤然穿过,雾气遮住了墙壁,使之消于无形??在一瞬间,它就是科罗拉多州斯托克顿的那座宏大但已死去的铸造厂,它就是尼尔森发动机厂……就是里尔登钢铁厂。 “嗨,达格妮!” 安德鲁?斯托克顿笑容满面地钻出雾气,向她走来,她看到一只脏乎乎的手充满了自信的骄傲向她伸了过来,仿佛这一瞬间她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握在了那个掌心里。 她拍了一下伸过来的手,“嗨,”她轻柔地应道,不知道她招呼的是过去还是未来。随即,她摇了摇脑袋又说,“你怎么没在这里种土豆或是当鞋匠呢?你居然干的还是老本行。” “哦,纽约城阿特伍德照明电力公司的考文?阿特伍德是做鞋的,另外,我这个行当历史最久,在哪儿都抢手。虽然这样,我还是得争取,先得打垮一个对手。” “什么?” 他咧嘴一笑,朝一个阳光明亮的房间的玻璃门里指了指,“那就是被我打败的对手。”他说。 她看到一个年轻人俯身在长长的桌案上,正在为钻头模具制作着一个复杂的模型。他的手像钢琴家一样修长而有力,带着外科医生一样严肃的表情,聚精会神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他是个雕塑家,”斯托克顿说道,“我来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伴经营着一间类似手工铸塑和修理的作坊。我建立起真正的铸造厂,把他们的客人全都抢了过来。这小伙子做不了我做的活儿,不过那对他来说只能算是个副业而已??雕塑才是他的本行??就这样,他过来给我干了。现在,他比过去在他的铸造作坊时挣的钱多,花费的时间又少。他的同伴是搞化学的,因此开始研究起农业来,制造出了一种化肥,把这里的一些庄稼产量提高了一倍??你刚才不是提到过土豆吗?对,特别是土豆的产量。” “那么也会有人把你挤垮的。” “当然,这随时都可能。我认识一个人,他要是来了,就可以,并且会这样做。可是,嗨!我情愿替他扫煤渣。他会像火箭一样把整个山谷都轰动起来,能够让所有人的产量翻上三倍。” “你说的是谁?” “汉克?里尔登。” “是啊……”她喃喃地说道,“绝对可以!” 她不清楚是什么令她说得如此肯定。与此同时,她感到汉克?里尔登出现在这座山谷里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又觉得这恰恰正是他该来的地方,这里是他的青春,是他的起点,把它们合并在一起,就正是他毕生所追寻的地方,他苦苦挣扎着要达到的目标就是这样一块土地……她似乎感觉到那被炉火映红、袅袅旋起的雾气正在将时光拉进一个奇怪的轮回之中??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一条随风而去的横幅,飘过她的心头:青春永驻就是在最终的时候能实现一个人最初的理想??她听到了饭馆里一个流浪汉的声音,“约翰?高尔特找到了他想要带回来给人们的青春之泉,只是,他从此一去不返……因为他发现那是带不回来的。” 一束火花在浓雾中跃起??她看见了一个领班工人宽宽的背影,他挥舞手臂,发出信号,正指挥着干活。他的脸稍稍转了转,大声地吆喝命令着??她瞧见了他的侧脸?? 一下子便停住了呼吸。斯托克顿一见此景,笑着向雾中喊道:“嗨,肯!过来一下!这里有你的一个老朋友!” 她打量着走过来的肯?达纳格。这位她死活不愿放走的能干的企业家,此时全身裹着一件脏兮兮的工作服。 “你好,塔格特小姐,我跟你说过吧,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她仿佛是同意和打招呼般地把头低下,但双手一时间用力地向下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回忆起了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那难挨的等待,随后便是桌子旁边的那张亲切而遥远的面孔,以及陌生人离去时关上的那扇玻璃门。 这短暂的一瞬完全可以被她面前的两个男人当成是在打招呼??但她的头一抬,便看见了高尔特,发现他正看着她,似乎知道她此刻的感受。她恍然大悟,意识到那天从达纳格办公室出去的那个人就是他。他的脸上无动于衷,一副在事实面前毫不回避的庄重神态。 “我真没想到,”她对达纳格低声说道,“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达纳格凝视着她,好像她是他曾经发现过的一个大有希望的孩子,此刻看着她就觉得充满了慈爱和开心。“我知道,”他说,“但你干吗这么吃惊?” “我……哦,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指了指他的那身衣服。 “这有什么?” “那么,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什么呀!这刚刚开始。” “你有什么打算?” “采矿。不过不是煤,是铁矿。” “在哪里?” 他向群山一指,“就是这里。你听说麦达斯?穆利根做过亏本的生意吗?只要知道如何去找,这一带的山里能发掘出让你想象不到的东西。我就是一直在找。” “假如找不到铁矿呢?” 他一耸肩膀,“还可以干别的呀。我这辈子,时间总不够用,但想干的事可多着呢。”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斯托克顿,“你这不是在培养一个最危险的竞争对手吗?” “我只喜欢用这样的人。达格妮,你是不是和掠夺者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是不是觉得一个人的能力就是对另一个人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