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最简短的话,尽量更平淡地说明,怎么捡起钱包,怎么奔跑和叫他,最后,怎么凭猜测,跟在他后面几乎是摸索着上了楼梯。 “哦,天哪!”他转向妻子发出一声惊叹,“这里有我们的全部证件,有我最后的一些器械,这里有所有的……哦,亲爱的先生,您知道吗,您为我做了什么?否则我就完蛋了!” 与此同时我抓住了门把手,打算不回答就离开;但是我自己气喘吁吁,突然我的激动引发出一阵极其强烈的咳嗽,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我看见这位先生到处乱钻,想为我找一把空椅子,最后他从一把椅子上抓起破旧衣服丢到地上,急忙把椅子挪给我,小心翼翼地安顿我坐下,但我的咳嗽继续着,不停地又咳了足足3分钟。等我明白过来,他已经坐在我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大概,也把破旧衣服从那上面扔到地上),专注地凝视着我。 “您,好像……有病?”他用通常是医生着手治病人看病时用的口吻说,“我自己……是搞医的(他没有说是大夫)”,说完这话,不知为什么对我指了一下房间,仿佛是对自己目前的境况表示抗议,“我看得出来,您……” “我有肺病,”我尽可能简短地说,并站起身。 他马上就跳起来。 “也许,您是夸大了……采取些治疗手段……” 他显得十分慌乱,不知所措,仿佛没有恢复常态,左手持着那只大皮夹。 “哦,您别担心”,我抓住门把手,又打断他说,”B大夫(我这时又把B大夫插了进来)上星期给我检查过,我的病情已经确诊了。对不起……” 我本来又想打开门,撇下我这位心怀感激的又窘困异常,羞愧难当的大夫,但是可恶的咳嗽偏偏又一次袭住了我。这时我这位大夫就坚持要我再坐下休息一会;他向妻子示意,她就在原地对我说了几句感激和欢迎的话。与此同时她很不好意思,甚至在地苍白蜡黄干瘪的脸上浮现出红晕。我留了下来,但是显示出每秒钟都生怕使他们感到拘束的样子(这是应该的)。我这位大夫终因悔恨而痛苦不安,这我看得出来。 “如果我……”他开始说,但不时中断和转换话题,“我非常感激您,又非常对不起您……我……您也看见了……”他又指了指房间,“目前我处于这么一种境况……” “哦,”我说,“不用看;自然,您大概丢了差事,来申诉和重找职位吧。” “您怎么……知道的?”他惊奇地问。 “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不由自主地用嘲笑的口吻回答说,“有许多人满怀希望从外省到这里来,到处奔走,就是这样生活的。” 他突然双唇颤动着急切地说了起来;他开始抱怨,开始叙述,我承认,他吸引住了我;我在他那里坐了几乎1小时。他对我讲了自己的经历,不过是很平常的经历。他是外省的医生,有公职,但是那里有人搞起了阴谋,甚至把他妻子也牵连了进去。他很自负,也很气忿;但是省里长官人选的变动有利于他的敌人;他们挖他的墙角,说他的坏话;他就丢了职位,用最后一点钱来到彼得堡申诉;在彼得堡,自然,很长时问都不睬他,后来听了他的申诉,接着便是拒绝,接着又以许诺来诱惑,接着则是严词答复,后来又让让他把什么情况写个说明,接着又拒绝接受他写的东西,要他递呈文,--总之,他已经奔走了四个多月,所有的钱都吃光了;妻子的最后几件衣服也当了,而这时又生下了孩子,而且……而且“今天呈文最终被拒绝了,而我几乎连面包也没有,一无所有,妻子刚生过孩子、我,我……”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过身去。他妻子在角落里哭泣,孩子又开始啼器。我掏出笔记本,记下一些情况,当我写完站起身的时候,他站在我面前,既害怕又好奇地望着我。 “我记下了您的名字。”我对他说,“嗯,还有其他一些情况,如任职地点,你们省长的名字,日期,月份等等。我有一位中学同学,姓巴赫渗托夫,他有个伯父彼得·马特维那维奇·已赫穆托夫,是四等文官,现在当什么长……” “彼得·马特维那维奇·巴赫穆托夫!”我这位医生差不多打起颤来,惊呼道,“要知道一切几乎就取决于他呢!” 实际上,在我这位医生的遭遇以及我无意中促成的结局中,一切都是巧合并得到了顺利解决,仿佛故意这样安排似的,完全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我对这对可怜的人儿说,他们尽量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希望,我自己是个贫困的中学生(我故意夸大了自己的卑微;其实我早已中学毕业,不是中学生了)他们没必要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马上就去瓦西里耶夫斯基岛去找我的同学巴赫穆托夫,因为我确切知道,他那四等文官的伯父是个独身者,没有孩子,对他的侄子喜欢至极,把他奉若神明,将他看做是自己家族的最后一个苗裔,因此“也许我的同学能为你们,为我做点什么,当然,是在他伯父面前……” “只要允许我向大人说明情况!只要能有幸进行口头说明!”他高声嚷着,像患热病那样浑身打颤,眼睛炯炯发光。他是这么说的:能有幸。我又再次表示,事情也许不会成功,一切也就将成为空话,我还补充说,如果明天上午我不到他们那儿去,那也就是说,事情完蛋了,他们就不必等了。他们一再鞠躬送我出来,几乎激动得有些精神失常。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脸上的表情,我雇了马车,立即出发去瓦西里耶夫斯基岛。 我跟这个巴赫穆托夫在中学里有好几年经常处于敌对状态。他在我们中间被认为是贵族,至少我是这么叫他的。他穿着很漂亮,乘自己的马车,但他一点也不夸耀自己,总之是个非常好的同学,总是非常决活,有时甚至很俏皮,虽然他智力完全不高,尽管他在班上总得第一;我却无论哪方面从来也没有当过第一。所有的同学除我一人,全都喜欢他。在这几年中他曾经有几次来接近我,但每次我都阴沉着脸,气冲冲地不理睬他。现在我已经有一年没有看见他了;他在上大学。8点多钟我进去见他(规矩挺大:仆人通报了我),开始他惊奇地迎接我,甚至完全不表示欢迎,但马上就变开心了,望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捷连季耶夫,您怎么想起要到我这儿来的。”他嚷了起来,还是用平时那种亲切随便的口气,有时毫不顾忌,但从来也不伤害人,我喜欢他就是这一点,但是恨他也是这一点。“但是,这是怎么啦,”他惊恐地叫了起来,“您病成这个样子!” 咳嗽又一次折磨我,我倒在椅子上,勉强喘过气来。 “别担心,我有肺病,”我说,“我对您有个请求。” 他惊异地坐了下来,我马上把医生的全部遭遇对他做了叙述,并说明,他本人对他伯父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也许,他能做点什么。 “我做,一定做,明天就向伯父进攻;我甚至很高兴,而且您把这一切讲得这么好……但是,捷连季耶夫,您这是怎么想起来找我的呢?” “这件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您的伯父,再说,巴赫穆托夫,我们过去总是敌人,而因为您是个高尚的人,因此我想,您不会拒绝敌人的,”我含着讽刺说。 “就像拿破仑向英国求助一样!”他哈哈大笑着叫着,“我会做的,会做的!如果可以的话,甚至现在就去!”他看见我一本正经严肃地起身,急忙补充说。 确实,这件事意想不到地办得不能再好了,过了一个半月我们的医生重又得到了职位,是在另一个省,领到了路费,甚至还有补助。我怀疑经常去他们那儿的巴赫穆托夫(当时我却因此故意不去他们那里,对跑来看我的医生态度也几乎很冷漠),我怀疑巴赫穆托夫甚至劝说他们接受他的借款。这六个星期里我见到巴赫穆托夫两次,第三次碰面是在给医生送行的时候。这次饯别巴赫穆托夫安排在自己家里,以喝香槟用晚餐的形式进行。医生的妻子也出席了,不过,她很快就回去照料小孩了。这是5月初一个晴朗的傍晚,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球降落到海湾里。巴赫穆托夫送我回家;我们顺着尼古拉耶夫斯基桥漫步,两人都有几分醉意。巴赫穆托夫谈到自己欢喜的心情,因为这件事了结得这么好,他还为什么事而感激我,他解释说,在做了这件好事后现在他是多么愉决,他相信,一切功劳都归于我,而现在许多人告诫和宣传做个别件把好事是丝毫没有意义的,这是没有道理的。我也想谈得不得了。 “谁要是否定个别的‘善行’,”我开始说,“谁就是否定人的本性和蔑视他个人的人格。但是组织‘社会的慈善事来夕和个人自由问题--这是两个不同的同时又不互相排斥的问题。个别的善行将永远存在,因为这是个人的需要,是一个人直接影响另一个人的有现实意义的需要。在莫斯科有一个老人,是位‘将军’,也就是四等文官,有德国名字;他整整一生都在狱堡和犯人中奔波;每一批流放去西伯利亚的犯人都事先知道,在麻雀山将会有一个‘将军老头’去看望他们。他做自己的事认真和虔诚到了极点;他出现在哪里,总要走遍每一排围住他的流放犯,在每个人面前停下来。详细询问每个人的需求,他几乎也不向谁进行说教,把他们大家称为“亲爱的”,他给他们钱,寄必需的用品--绑腿、裹脚布、麻布,有时带些劝人为善的小册子来,分给每个识字的罪犯,他充分相信,他们会在路上读这些书,而且识字的会念给不识字的听。他很少询问犯了什么罪,如果罪犯自己开始讲,他也就听着。他对所有的罪犯都一视同仁,不加区别。他跟他们说话就像跟兄弟一样,但是他们自己最后都把他看做父亲,如果他发现哪个流放的女人手上抱着孩子,他就走近前去,对孩子爱抚一阵,用手指打几个榧子逗他笑。多年来他就是这样做的直至死去;后来整个俄罗斯、整个西伯利亚都知道他,也就是所有的罪犯都知道他。有一个过去在西伯利亚呆过的人对我说,自己就是个见证人,那些最冥顽不化的罪犯也常回忆起将军,其实呢,将军去看望一批批犯人时,给每个兄弟的钱难得超过20戈比的。确实,他们回忆起他并非那么炽热或者非常正经,有一个‘倒霉鬼’打死过10个人,害过6个孩子,仅仅是为了得到一种满足(据说是有这样的人),突然什么时候,也许整整20年里也就这么一回,他忽然无缘无故会发出一声长叹并且说。‘现在将军老头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世?’说这话时,也许还会付之一笑,--就此而已。您又怎么知道, 他二十年未忘怀的这位将军老头,在他心中永远播下了一颗什么种子、您又怎么知道,巴赫穆托夫,一个人亲近另一个人,这对被亲近的人的命运会有什么样的意义?……要知道这时有整个人生和多得不计其数的我们所不知道的岔道,最优秀的棋手,他们中最机智的也只能预料后面几步棋;一位能顶上士步棋的法国棋手,已被当作神奇的事而大写特写了。而人生又有多少步,我们不知道的事又有多少?当您撒下您的种子,当您撒下您的‘善行’、无论哪种形式的好事,您就奉献了您的一部分个性,同时也接收了别人的一部分个性;你们彼此互相了解;再稍加一注意,您已经得到知识、最意外的发现作为补偿。最后,您一定会把您所做的事看作是门科学,它将会把您的整个生命都吸引住,还能充实整个生命。从另一方面来说,所有您的思想,所有被您撒下、也许已经被您遗忘的种子,将会得到体现和发育成长;从您那里有所获的人将会把它们传递给别的人。您怎么知道,您将怎样参与未来决定人类的命运?如果知识和这项工作的整个生命力最后将使您上升到能撒下巨大的种于、能给世界留下伟大的思想作遗产,那么……”诸如此类的话,我当时说了许多。 “可是与此同时倒想想,你却要失去生命!”巴赫穆托夫激烈地责备着向什么人嚷道。 那时我们站在桥上,胳膊时撑在栏杆上,望着涅瓦河。 “您知道吗,我想到什么了?”我更向栏杆俯下身去,说。 “难道想要投河?”巴赫穆托夫几乎惊恐地嚷了起来。也许,他在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思想。 “不,暂时还只是下面这样一种想法,现在我还剩两三个月可活,也许是四个月;但是,比方说,一共还有两个月,而假如我又非常想做一件好事,这需要工作、奔走和张罗,就像我们的医生那样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因为我剩下的时间不够,只能放弃做这件事,另找一件‘好事’,小一点的,找力所能及的(如果这么强烈地吸引我去做好的话)。您一定认为,这是个可笑的想法!” 可怜的巴赫舟托夫非常为我忧急不安;他送我到家门口,而且非常知趣,没有说一次安慰话,几乎一直沉默着。跟我告别的时候,他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请求允许他来看望我。我回答他说,如果他是作为“安慰者”到我这儿来(因为即使他沉默不语,他来也仍然是作为“安慰者”,我对他说明这一点),那么他每次这样做就将会使我更多地想到死。他耸了耸肩膀,但同意了我;我们分手时相当客气,我甚至没有料到。 但是这个晚上和这个夜里撒下了我“最后信念”的第一颗种子。我贪婪地抓住这个新思想,贪婪地分析它所有的细微之处和各种形态(我整夜没有睡着),我越是深入这思想,越是接受它,就越是感到惧怕。可怕的恐惧终于袭往了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也不离去。有时候、在想到我的这种经常性的惊惧时,我又会因为新的恐惧的吓得浑身冰凉,根据这种恐惧我可以得出结论,我的“最后信念”印在头脑里太深刻了,一定会有个解决。但是要解决,我又缺少决心。三个星期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决心也来了,但是是由于一个相当怪的情况。 这里我要在我的解释里注明所有的数字和日期。对我来说当然是无所谓的,但是现在(也许就只是此刻)我希望,将要评判我们行为的人刚才我在上面写到,为了实现我的“最后信念,我缺少最终的决心。我身上产生这一决心好像根本不是出自逻辑推论,而是由于某种奇怪的推动力,由于一个也许完全与事态发展丝毫无关的情况。10天前罗戈任为自己的一件事到我这儿来;这件事不必在这里赘述。过去我从未见过罗戈任,但是听说过他的许多情况。我向他提供了一切所需要的情况。他很快就走了,因为他来只是为了询问,所以我们之间的事也就到此为止。但是他太使我感到兴趣了,整个这一天我一直处于各种奇怪念头的影响下,因此我决定第一天上他家去做一次回访。罗戈任显然不高兴我去,甚至“委婉地”暗示,我啊。没必要继续结交下去;但是我仍然度过了这非寻常的1个小时,大概他也是这样。我们之间有着明显的对照,这一点不能不影响到我们俩,尤其是我:我是个活在世上,日子已经屈指可数的人,而他却过着最完整、最直接的生活,过着真正的分分秒秒,对于“最后的”推论人活着的天数或者任何不涉及那种……那种……呶,那种使他发狂的事,都不用丝毫操心,让罗戈任先生原谅我这个说法,就算我这个蹩脚文人不会表达自己的思想。尽管他压根儿就不友善,我却觉得他是个有头脑的人,能理解许多事物,虽然局外事很少有使他产生兴趣的。我没有向他提及我的“最后信念”,但我不知为什么觉得,他听着我讲,已经精到这一层意思。他没有吭声,整儿人极为沉默寡言。临走时我暗示他,尽管我们之间有很大差别和截然相反的人生,Les extremites setouchent*(我对他用俄语做了解释),因此,很可能他自己离开我的“最后信念”完全不像觉得的那样遥远。对此他向我做了一个非常阴郁和不满的鬼脸作为回答,接着就站起身,亲自为我找到帽子,做出好像是我自己要走的样子,简直就是把我带出这幢阴森森的屋子,表面上却像出于礼貌而送我走。他的房子令我惊讶,它像一块墓地,而他好像是喜欢的,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他过着完整的、直接的生活,这生活本身大充实了,对环境别无所需。 对罗戈任的这次拜访使我累得慌。此外,从早上起我就感到不舒服;到傍晚我已非常衰弱,便上床躺下,不时地感到烧得很厉害,有时还说胡话。科利亚与我在一起耽到11点钟。但是我记得他所说的和我们所说 *法语:相反的两端也会碰到一起。的一切。而有时候我合上眼的时候,则老是浮现出仿佛已经得到百万钱财的伊·福米奇。他老是不知道把这些钱往哪儿放,为这些钱伤透脑筋,害怕被人偷走而胆颤心惊,最后仿佛决定把它们埋到地下。后来我向他建议,与其把这么一块金子白白埋入地下,不如把这一大块金子给“冻死的”孩子铸个小的金棺村,为此要把孩子挖出来。苏里科夫似乎带着感激的泪水采纳了我这种嘲弄人的建议并立即着手实施计划。我好像唾了一口唾沫就从他身边走开了。当我完全清醒过来时,科利亚要我相信,我根本没有睡、这段时间一直在跟他谈论苏里科夫。有时候我会异常愁闷忧愁,六神无主,因此科利亚离开时很不放心。当我自己起来,在他出去后要把门锁上时,我突然想起了刚才在罗戈任家见到的一幅画。它挂在他房子里最幽暗的一问厅堂的门上方。他自己顺便指给我看的;我好像在画面前站了约摸有5分钟。在艺术方面这幅画没什么好的;但是它却使我产生了某种奇怪的不安。 这张画上画的是刚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耶稣。我觉得,画家们通常喜欢描绘钉在十字架上或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那稣,还总是让他的脸带上一种不同寻常的美,甚至在承受最可怕的折磨时也谋求为他保持这种美。在罗戈任家的那张画上是谈不上有美的;这是一个人的尸体的全貌,他在被钉死在十字架之前,在背负十字架和倒在十字架下时,就已经受了无穷的折磨、伤痛、虐待、看守的拷打,民众的殴打,最后还有6小时钉在十字架上的痛苦(我估算至少有这么长时间)。确实,这是刚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人的脸,也就是说还保留了很多有生命的、温暖的迹象;一点也还没有变僵硬,因此死者的脸上甚至还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仿佛现在他还能感受到这种痛苦(这一点画家很好地捕捉到了);但是这张脸丝毫也没有被美化,这里只有本色,一个人无论是谁,在经受了这样的折磨以后,他的尸体真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我知道,还是在最初那些世纪基督教会就确认,那稣所受的苦难不是形像性的,而是确确实实的,因而他那在十字架上的肉体也就完全充分服从了自然的法则。画上这张脸被打得血迹斑斑,肿胀,还有可怕的鼓起的青紫块,眼睛睁着,眼珠歪斜,睁得大大的眼白闪着死人的玻璃般的反光。但是,奇怪的是,当我瞧着这被折磨至死的人的尸体时,会产生一个奇怪和有意思的问题:如果所有那稣的门徒,他未来的主要信徒看见这样的尸体(而它应该就是这样的),跟在他后面和站在十字架旁的妇女,所有信奉他、把他奉告神明的人看见了这样的尸体,他们怎么能相信,这个蒙难者会复活呢?这里不由地会得到一个概念,如果死是这样可怕,自然规律的威力是这么强大,那么怎么才能制服它们?那稣活着时曾经战胜过自然,使自然服从了他,他一喊:“女儿,起来吧”,--少女就起来了,一喊:“拉撒路,出来吧!”--死者就出来了;现在连他也战胜不了它们,又怎么能支配它们呢?看着这幅画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自然变成了一只庞大、无情、无声的野兽,或者确切地说,虽然显得很奇怪,却要确切得多,--它变成了一台新式的大型机器,无谓地攫取,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地粉碎和吞噬伟大无价的生物,这样的生物一个就抵得上整个自然及其所有的规律,抵得上整个大地,也许创造大地唯一的日的就只是为了这个生物降世!这幅画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概念,即有一种一切都服从于它的阴森、放肆、无谓永恒的力量,这种概念不由自主地也传达给了您。画上一个都看不见的围着死者的人们应该感受到那个晚上可怕的烦恼和慌乱,因为就在这个夜晚一下子把他们的所有希望以及几乎是信仰全都粉碎了。他们一定怀着极大的恐惧散去的,尽管每个人在自己心中都带走了一个宏大的思想,而这思想已经永远不可能从他们心中被夺走了。如果这位导师本人在死刑前夕能看到自己的形像,那么他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自己走上十字架,这样死去?当你看着这幅画时,这个问题也不由自主地隐约再现。 科利亚离去后整整:个半小时,我断断续续仿佛看到了这一切,也许确实是在梦呓之中,有时甚至还有模有样的。没有形像的东西是否能在幻觉中变成有形像了呢?但是我有时仿佛觉得,在某种奇异和不可想象的形状中看见了这一无穷的力量,这一又聋又娅的阴森森的东西。我记得,仿佛有人拿着蜡烛、牵着我手带我走,让我看一只令人厌恶的大毒蛛,并要我相信,这就是那又聋又娅却又无所不能的阴森怪物,并嘲笑我的愤簿。在我房间里的圣像前总是整夜点着一盏小灯,灯光昏暗微弱,可是却能看清一切,而凑近小灯还能看书。我想,已经刚过了午夜12点;我完全没有睡,睁着眼睛躺着;突然我房间的门开了,罗戈任走了进来。 他走进来,关上了门,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悄悄地走向角落几乎就在台灯下的那张椅子。我很惊讶,望着他,等待着;罗戈任胳膊时撑在小桌上,默默地看着我。这样子过了两三分钟,我记得,他的沉默很让我见怪和烦恼。为什么他不想讲话?他这么迟来当然使我觉得纳罕,但是我记得,这并没有使我惊诧得不得了。甚至相反:我虽然在上午没有明确他讲出自己的思想,但是我知道,他是理解它的;而这个思想具有值得讨论的性质,因此即使已经很晚了,当然也还是可以再来谈一次的。我就是这么想,他是为此而来的。上午我们分手时带有几分敌意,我甚至记得,他带着非常嘲弄的神色瞥了我两眼。我现在在他的目光中还看到了这种嘲笑,这很使我生气。这确实是罗戈任本人,而不是幻影,不是梦境,这一点起先我丝毫也不怀疑,甚至没有想到过。 同时他继续坐着,仍然带冷笑一直望着我。我愤愤地在床上转过身,也用胳膊时撑在枕头上,下决心故意地保持沉默,哪怕我们一直就这样不吭声坐着。不知为什么我想一定要他先开口。我想这样过了约有20分钟,突然我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这不是罗戈任而仅仅是幻像呢? 无论是在病中还是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幽灵;但是还在小的时候,甚至现在,也就是不久前,我总觉得,只要有一次看见幽灵我一定会在当场立即死去,尽管我不相信任何幽灵。但是当我想到,这不是罗戈任,而只是幽灵时,我记得,我一点也没有受惊吓,不仅这样,我甚至对它很生气。奇怪的还有,这是幽灵还是罗戈任本人,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不知怎么的完全不像似乎应该的那样令我关注和不安;我觉得,我当时在想别的什么事。比方说,使我感兴趣得多的是,为什么罗戈任刚才穿家常睡衣和便鞋,而现在穿燕尾服、白背心、带白领带?我脑中也问过这样的念头:如果这是幽灵,我又不怕它,那么为什么不站起来,不走近它,不亲自证实一下呢?不过,也许,我还是不敢和害怕的。但是,当我刚来得及想我害怕时,突然我全身仿佛冰雪交融;我感到脊背发凉,双膝打颤。就在这瞬间,就如情到我害怕似的,罗戈任放下撑着的那只手,挺直身子,开始张开自己的嘴巴,像是准备发笑;他盯着望我。狂怒袭住了我,我下决心要向他扑去,但是因为我发过誓不先开口说话,所以我留在床上,况且我仍然没有把握,这是不是罗戈任本人? 我不太确切地记得,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我也不能肯定记得,有时候我是否会有片刻昏迷?不过,罗戈任终于站了起来,像他进来时那样缓慢而专注地审视着我,但是不再嘲笑,悄悄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向门口,开了门,走了出去,又掩上了门。我没有从床上起来;我不记得,我这样睁着眼睛躺着一直想问题又过了多久;天知道我想些什么;我也不记得是怎么昏迷的。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有人敲门,我才醒来。我这样和家里人约定,如果十点前我自己不开门也不喊人送茶,那么马特廖娜就应自己来敲我的门。当我给她开门时,我马上就想到,门关着,他怎么能进来呢?我完全清醒后便确信,真正的罗戈任是不可能进来的,因为我家所有的门在夜间都是上锁的。 我如此详细地描述的这一特别的事件,是使我完全“下决心”的原因。因此,促使我最后下定决心的不是逻辑,不是逻辑的信念,而是厌恶。生命采取这样怪异的、侮弄我的形式,我是不能再活下去的。这个幽灵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不能屈从于以毒蛛的样子出现的阴森的力量。只有在黄昏暮色中终于感觉到宙己彻底下定决心时,我才觉得轻松些。这仅仅是第一关头,为了第二关头我去了帕夫洛夫斯克,但这已经相当明白了。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七 我有一支袖珍小手枪,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开始玩这东西了,那是一个可笑的年龄,会开始喜欢有关决斗、强盗袭击的故事,想象着有人向我挑起决斗,我又怎么气字轩昂地面对对方的枪口。在放小手枪的抽屉里还找到了两颗子弹,而在角制火药筒里则有够装三发的火药。这把手枪很糟糕,打出去的子弹总是偏离的,射程总共才15步;但是,如果紧贴着太阳穴开枪,当然是能叫头颅搬家的。 我打算在帕夫洛夫斯克日出时去公园里死,这样可以不会惊动别墅里的任何人。我的《解释》足以向警方说明全部情况。爱好心理学的人以及有必要了解的人会从中得出他们愿意得出的结论,但是,我不愿意将这份手稿公之于众。我请求公爵保留一份在自己那里,另一份交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叶潘钦娜。这是我的意愿。我把我的骨骼遗赠给医学院以利于科学研究。 我不承认要对我进行审判的法官,我知道,我现在不受法庭的任何约束。还是不久前有个提议令我棒腹大笑:假若我突然想起现在要杀死随便哪个人,哪怕一下子杀死十个人,或者做什么被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在废除了体罚和肉刑的情况下,面对我这么一个只能活两三个星期的人,法庭会陷于何种尴尬的境地?我会在他们医院里受到医生的悉心治疗,会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死去,也许,比在自己家里还舒服、暖和得多。我不明白,处在我这样状况的人怎么想不到这样的念头,哪怕仅仅是为了开个玩笑?不过,也许想到了;即使在我们中间也能找到许多寻开心的人。 但是,即使我不承认对我进行审判,我还是知道我会受到审判的,那时我已是一个又聋又哑的被告人。我不想不留一句答词就离开人世,我的答词是自由的而不是被迫作出的,也不是为了辩护,--哦,不!我无须向谁请求宽恕,也没有什么要请求宽恕,--就因为我自己愿意这样做。 首先,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思想:谁会想出来现在对我享有二三周生命期限的权利提出异议?凭什么?出于什么动机?这又关法庭什么事?究竟谁需要让我不仅仅判刑,而且还要乖乖地服满刑期?难道真的有人需要这样?是为了道德?我迂明白,假如我在身强力壮、风华正茂的时候加害于自己的生命,而它“本来是能有益于我亲近的人的”等等,那么按照陈腐的因循守旧的观念,道德还是会谴责我擅自处理自己的生命,或者什么它自己才知道的罪名。但是现在,在已经对我宣读了刑期的现在呢?除了您的生命之外,哪一种道德还需要您交出生命的最后一个原子时发生的最后一声嘶哑的感叹?而那时您还在倾听公爵的安慰,他用自己的基督精神来论证,一定会得出一个幸福的思想:实际上您死去甚至更好。(像他这样的基督教徒总是会接受这种思想的,这是他们老生常谈的话题。)他们讲那些可笑的“帕夫洛夫斯克的树木”想干什么?是想使我生命的最后时辰减轻痛苦?他们想用生命和爱的幻影来遮挡我的梅那罗夫墙和那上面所写的坦诚纯朴的一切,难道他们不明白,我越是想忘怀,越是沉缅于这最后幻影,他们就越使我不幸?整个这不散的筵席从一开始就认为唯独我是多余的人,那么你们的自然,你们的帕夫洛夫斯克公园,你们的日出日落,你们的蔚蓝的天空和你们的万事满意的脸庞,对于我来说又有何用呢?所有这一切美景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现在每分每秒应该也必须知道,甚至现在沐浴着阳光、在我身边嗡嗡叫的这只小小的苍蝇,也是这场筵席和合唱的参加者,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并热爱自己的这一席之地和感到幸福,而唯独我一人是个被人唾弃的人,仅仅因为我的怯懦畏缩。才至今还不明白这一点!哦,我可是知道的,公爵和他们大伙儿多么想把我引向那一步:使我不讲所有这些“狡猾和恶毒的”话,而出于品行端正和为了道德的胜利来吟唱一节米尔瓦的经典名诗: O,puissent volr votre beaute sacree Tant d’amis souds a mes adiew! Quils meurent peins de jours,que leur mort soit pleuree, Qd’un ami leur ferme les yeux!* 但是请相信,天真纯朴的人们,请相信,就是在这节品格高尚的哀诗中,在这种用法语诗向世界表示的经院式祝福中,也潜藏着那么多隐蔽的痛苦,那么多不可调和、在韵律中自行缓解的怨恨,甚至诗人本人也许也会陷于窘境,把这种怨恨当作是平静的泪水,而且就这样死去;愿他的灵魂安息!要知道,意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和软弱无力这样的耻辱是有限度的,人已经不能超过这个限度,并且正是从这个极限开始在自己的耻辱中感受到巨大的满足……当然喏,在这个意义上顺忍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我承认这一点,虽然这不是宗教把顺忍看做是力量那样一种含义。 宗教!我承认永恒的生命,也许,过去也一直承认的。就让最高意志的力量点燃意识,就让这意识环顾世界后说:“我存在着!”,就让这最高力量突然确定这意识消亡,因为那里为了某种需要就是这样安排的(甚至不做解释究竟为了什么),需要这样,就让它这样吧,我可以承认这一切,但是,终究仍然有一个永恒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什么需要我的顺忍?难道不能就这么把我吃了而不要求我赞美把我吃了?难道那里真的有人会因为我不想继续活两个星期而生气?我不相信这一点;而且正确得多的假设是,这里需要我这微不足道的生命,一个原子的生命,不过是为了某种普遍的总体协调添加一分子,为了某个正和负,为了某种对比等等,等等,就像每天需要牺牲许许多多生物的生命一样,没有它们的死亡剩下的世界就不可能维持(虽然应该指出,这本身并不是很豁达的思想)。但是随它去吧!我同意,不然的话,也就是要是没有不断的彼此消亡,世界是怎么也不可能安排好的;我甚至愿意承认,对于这种安排我一点也不理解,但是有一点我肯定知道:既然已经让我意识到 *哦,对我离世置若罔闻的朋友,但愿他们看见您神圣的美!但愿他们在暮年寿终正寝,但愿有人对他们的死哀位,但愿朋友为他们合上双眼。“我存在着”,那么世界安排得有错误,不然它就不能维持,这些还关我什么事?这以后谁会来指责我了为了什么指责我?随您怎么想,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不公平的。 然而,不管我怀有多大的愿望,我从来也不能设想没有未来的生命和天命。更确切些说,这一切是存在的,但我们对未来的生命及其规律丝毫不理解。但是,既然是这么困难、甚至完全不可能理解这一点,那么,难道我要对无力理喻这无法理解的事物负责吗?确实,他们说(当然,公爵也跟他们在一起),这件事上需要听从,需要不加反对地、唯唯诺诺地听从,在阴间一定会奖赏我的这种温顺。我们血于不能理解天命而烦恼,常常用我们的概念来解释它,因而就过分地贬低了它。但是我又要重复说,既然不可能理解它,那么也很难对不让人理解的东西负责,既然这样,又怎么能指责我不理解天命的真正意志和规律呢?不,最好还是撇下宗教不谈。 再说也已经谈够了,当我将谈到这里的时候,太阳一定已经升起,“在天空中发出轰响”,无穷宏伟的力量倾泻在普天之下。随它去吧!我将直接望着生命和力量的源泉而死去,我不想要这生命了!如果我有权不降生到世上来,我一定不会接受在这样嘲弄人的条件下生存,但是我还有权力死去,虽然我献出的已是屈指可数的日子。权力不大,所以造反也不大。 最后一点说明:我死完全不是因为不能承受这三个星期;哦,我有足够的力量,假若我愿意,那么光是意识到我听遭受的委屈就足以安慰了;但我不是法国诗人,也不想要这样的安慰。说到底,也是一种罪恶初诱惑:大自然限制我的活动到了这样的程度,只判给我三个星期的时间,也许,自杀是唯一一件我还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得及开始和结束的,事,也好,也许我是想到用一下最后的可能性来办这件事?抗议有时不是一桩小事……” “解释”结尾了;伊波利特终于停下来了…… 在极端情况下坦率可以达到恬不知耻至极的程度,当一个神经质的人受了刺激并失去自制力的时候,他已经什么都不怕,甚至准备闹出任何荒唐事来,还会为此而高兴;他会扑向人们,而同时自己则怀有一个模糊但坚定的目的,一分钟后一定要从钟楼上跳下去,以此一下子了结在这种情况下会有的一切困惑。逐渐降临的体力衰竭通常是这种状态的征兆。到目前为止一直支撑着伊波利特的异常的、不自然的紧张已经达到了最后阶段。这个18岁的小年轻被疾病耗尽了元气,显得十分虚弱,就像从树上掉下来的一片颤抖的树叶;但是他刚刚来得及扫视自己的听众,--这是最近一小时内的第一次,--在他的目光和微笑中马上就流露出最高傲,最轻蔑和得罪人的厌恶神情。他急于向人们挑战,但听众十发气忿。大家懊恼地从桌旁站起来。发出一片响声。疲倦、香槟、紧张加剧了乱糟糟和仿佛是污秽的印象,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 突然伊波利特很快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犹如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一样。 “太阳出来了!”他看见闪耀着光芒的树梢呼叫起来,一边像指着奇迹一般指给公爵看,“出来了!” “您以为不会出来了还是怎么的?”费尔迪先科说。 “又得炙烤一整天,”加尼亚手里拿着帽子,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漫不经心地烦恼地喃喃着,“这样干旱一个月怎么得了!我们走不走,普季岑?” 伊波利特听着,惊讶得呆如木鸡;突然他脸色白得可怕,全身颤抖着。 “您很笨拙地做出您那种冷漠的样子来侮辱我,”他凝视着加尼亚,对他说,“您是个坏蛋!” “嘿,这真是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放肆!”费尔先科喊了起来,“多么少见的体弱力衰!” “简直是傻瓜!”加尼亚说。 伊波利特勉强克制住自己。 “我明白,诸位,”他开始说,一边仍然打着颤,每个字都断断续续地说出来。“我会遭到您个人的报复。……我很后悔用这些胡言(他指了下手稿)来折磨您,不过,我也后悔没有把您折磨死……(他愚蠢地笑了一下),折磨死了吧,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他突然转向他问,“折磨死了没有?您说!” “有点冗长,不过……” “全都说出来!别撒谎,哪怕一生中就这一次!”伊波利特颤栗着,命令着。 “哦,我根本就无所谓!对不起,请您让我安宁些吧,”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厌恶地背转身去。 “祝您安睡,公爵,”普季岑走近公爵说。 “他马上就会开枪自杀的,你们怎么啦!瞧他!”维拉喊了一声,异常惊恐地冲向伊波利特,甚至抓住他的手,“他不是说过,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开枪自尽,你们怎么啦。” “他不会开枪自尽的!”有几个声音幸灾乐祸地低声说,其中也有加尼亚。 “诸位,请小心!”科利亚也抓住伊波利特的一只手,喊道,“你们只看看他!公爵!公爵,您怎么啦!” 伊波利特身边围聚着维拉、科利亚,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四个人全都用手抓住他。 “他有权利,有权利!……”布尔多夫斯基喃喃着,其实他也完全茫然失措。 “请问,公爵,您有什么吩咐?”列别杰夫走近公爵,他醉醺醺、恶狠狠,一副无赖的样子。 “什么吩咐?” “不;请允许我说;我是主人,虽然我并不想不尊重您。即使您也是主人,但我不愿意在我的房子里发生这样的事……就这样。” “他不会开枪自尽的;这小子在胡闹!”伊活尔京将军气忿而又过于自信地出人意料嚷着。 “将军说得真不错!”费尔迪先科附和说。 “我知道他不会开枪自杀,将军,万分尊敬的将军,但毕竟……因为我是这里的主人。” “听着,捷连季耶夫先生,”突然普季岑在跟公爵告别后把手递给了伊波利特,“您好像在自己的手稿里讲的您的骨胳,说要遗赠给科学院?您这是说的您的骨骼,您自己的,也就是说要遗赠自己的骨头?” “是的,我的骨头……” “这就好了。不然可能会弄错,据说,已经有过这样的事情。” “您干吗要招惹他。”公爵突然喊起来。 “把人家眼泪都逗出来了,”费尔迪光科补了一句。 但伊波利特根本没有哭。他本想移动一下位置,但是围住他的四个人一下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响起了笑声。 “他就是要别人抓住他的手,他读手稿就为这个目的,”罗戈任指出,“再见,公爵。唉,坐得大久了,骨头都疼了。” “捷连季耶夫,如果您真的想开枪自杀,”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笑起来说,“如果我处于您的地位,在听了这样的恭维话后,就偏偏不自杀,气死他们。” “他们非常想看到我开枪自杀!”伊波利特冲着他气势汹汹地说。 他像是准备进攻似的说。 “他们看不到,所以就着恼。” “这么说您也认为,他们是看不到的喏?” “我不来煽动您;相反,我认为,您开枪自杀是非常可能的。主要是您别生气……”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用一种庇护弱者的语气拉长了调子说。 “我现在才明白,我念这篇手稿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伊波利特说,他忽然流露出十分信赖的神情望着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仿佛请朋友出出友好的主意。 “处境是可笑的,但是……真的,我不知道该向您建议什么好,”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微笑着回答。 伊波处待严厉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语不发,可以想到,他有时完全想入神了。 “不,请让我说几句,这不过是一种姿态,”列别杰夫说,“说什么‘我要在公园里自杀,免得惊动任何人!’他下台阶往公园里走三步,就不惊扰别人了,这是他才这么想。” “诸位……”公爵本已开始说。 “不,请让我说,万分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愤恨地抓住话题不放,“因为您自己也看到这不是玩笑话,因为您客人中至少有一半也是那种意见并深信,现在,在这里讲了许多话以后,他出于爱面子也一定会开枪自杀,所以我作为事主当着证人们宣布,我请你们予以协助!” “应该做什么,列别杰夫?我准备着协助您。” “是这样:首先让他立即交出在我们面前加以吹嘘的手枪以及全部弹药,如果他交出来,鉴于他有病,我同意让他今晚在这屋里过夜,当然,得在我的监视之下,但是明天一定得请他走,随便他去哪里;对不起,公爵!如果他不交出武器,那么我马上,立即扭住他的胳膊,我扭一只,将军扭另一只。同时迅即派人去报告警察,那时这事就转到警察局来审理了,费尔迫先科,看在老交情上,去走一趟吧。” 顿时喧哗声起。列别杰夫异常激动,已经失去分寸:费尔迪先科准备去警察局;加尼亚发狂地坚持谁也不会开枪自杀。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沉默语。 “公爵,您曾经从钟楼上跳下来过吗?”伊波利特忽然对他低语说。 “没有……”公爵天真的答道。 “难道您以为,我没有预见到所有这一切憎恨吗?”伊波利特又低声说道,他眼睛一闪一闪望着公爵,仿佛真的等待着他的回答。“够了!”他突然对所有在场的人喊了起来,“我有过错……比所有的人都大的过错!列别杰夫,这是钥匙(他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连着三四把小钥匙的钢钥匙圈),就是这把,最后第二把……科利亚会指给您看的……科利亚!科利亚在什么地方。”他望着科利亚,却视而不见地喊着,“是的……他会指给您看的;不久前他和我一起把东西放进包里的。科利亚,带他去吧;我的包在公爵书房桌子底下……用这把钥题,我的手枪和火药筒……在下面一只小箱子里。不久前是他亲手放的,列别杰夫先生,他会拿给您看的,但是有个条件,明天一早我去彼得堡时,您要把手枪还给我。您听到了吧?我把枪交给您,这样做是为了公爵,而不是为了您。” “这样就更好!”列别杰夫抓着钥匙,刻毒地冷笑着,跑到隔壁房间去了。 科利亚停住不走,本想说什么,但列别杰夫拽着拖走他了。 伊波利特望着嘻笑的客人们,公爵发觉,他的牙齿在磕碰,就像强烈的寒颤时那样。 “他们全都是坏蛋!”伊波利特气愤若狂地又对公爵低语说。当他跟公爵说话时,总是俯身低语的。 “别管他们;您很虚弱……” “马上,马上……我马上就走……” 突然他拥抱了公爵。 “也许,您认为我发疯了?”他望了一眼公爵,奇怪地笑了起来。 “不,但是您……” “马上,马上,您别作声;什么都别说;您站着……我想看一下您的眼睛……您这样站,我来看。我要跟一个大写的人告别。” 他站在那里,望着公爵,一动也不动,也不吭声,这样有10秒钟。他异常苍白,双鬓都汗湿了,有点奇怪地一只手抓住公爵,仿佛怕把他放了。 “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您怎么啦?”公爵喊了起来。 “马上……够了……我就去躺下。我要为太阳的健康喝一口……我想,我想,别管我。” 他很快地从桌上抓起一只酒杯,猛地离开原地,一瞬间便走到了下露台台阶口,公爵本已跟在他后面跑去,但结果却是,像故意似的,就在这一霎那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向他伸过手来向他告辞。过了一秒钟,突然露台上响起了众人的喊叫声;接着便是一分钟异常慌乱的景象。 发生的是这么一回事: 伊波利特定近紧靠下露台的台阶口就停了下来,他左手拿着酒杯,把右手伸进大衣右侧的口袋里。事后凯勒尔肯定地说,还是在这以前伊波利恃就一直把这只手放在右边口袋里;在跟公爵说话时,左手抓住他的肩和领子,这只右手则在口袋里,凯勒尔要人们相信,当时他的手就第一次产生怀疑。不管怎样,某种不安使他也跟在伊波利特后面跑去。但他没有赶得上。他只看见伊波利特的右手中突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就在这一秒钟里小小的袖珍手枪已经紧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凯勒尔扑过去抓他的手,但在同一秒钟伊波利特扣动了扳机。扳机发出于涩刺耳的喀嚏声,但是接着并没有枪声。当凯勒尔抱住伊波利特的时候,后者倒在了他的怀里,好像失去了知觉,也许,他真的以为他已经被打死了。手枪已经落在凯勒尔手中。有人扶住伊波利特,给他端来椅子,让他坐下,大家都聚拢在周围,喊叫着,询问着。大家都听到了扳机的喀嚓声,看见的却是个活人,甚至没有一丝擦伤。伊波利特本人坐在那里,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毫无表情的目光环视着周围所有的人。列别杰夫和科利亚在这一刻奔了进来。 “没打响?”周围的人纷纷问。 “也许,没装子弹?”另有些人猜测。 “装了!”凯勒尔检查了手枪宣布说,“但是……” “难道卡壳了?” “根本就没有火帽,”凯勒尔告诉大家。 很难叙述接下来那可怜的一幕。最初的普遍惊恐很快地就开始被笑声所取代;有些人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在这件事中找到了幸灾乐祸的快感。伊波利特歇斯底里似地号啕大哭,扳捏着自己的双手,扑向大家,甚至也扑向费尔迪先科,用双手抓住他,向他发誓,他忘了,“无意间完全忘了,而不是故意忘了放火帽,说“这些火帽全都在这里,在他背心口袋里,有十个”(他拿给周围众人看),说他之所以没有早点安上火帽,是怕枪在口袋里意外走火,他以为需要的时候总是来得及装上的,可是突然却忘了。他奔向公爵,奔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恳求凯勒尔把枪还给他,他马上向大家证明“什么是他的名誉,名誉……”而现在他就是“永远名誉扫地了!……” 最后,他真的失去知觉倒下了。大家把他抬到公爵的书房里。列别杰夫已完全清醒了,立即派人去叫医生,自己则和女儿、儿子、布尔多夫斯基以及将军一起留在病人的床边。等把失去知觉的伊波利特抬走后,凯勒尔站在房间中央,一字一顿清清楚楚,情绪激昂地大声宣布: “诸位,如果我们中有人再要当着我面说出怀疑火帽是故意忘了的话,或者确认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只是演了一场喜剧,那么我就会跟这个人过不去。” 但是没有人答理他。最后客人们结伙匆匆散去。普季岑,加尼亚和罗戈任一起动身。 公爵对于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改变主意未做解释就要离去,感到很是惊讶。 “您不是想等大家散去后跟我谈话吗?”他问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 “确实是这样,”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一边突然坐到椅子上,也让公爵坐到自己身旁。“但是现在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我向您承认,我有点不好意思,您也是一样。我的思绪很乱;此外,我想跟您解释的事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对您也是。公爵,要知道,我很想在一生中哪怕就一次做一件完全光明磊落的事,也就是说完全没有别的用心,但我认为,我现在,就此刻,还不完全能去做这件光明磊落的事,再说您,也许,也是……那样……还有……算了,我们以后再解释吧。我现在要去彼得堡,如果我们等上三天,也许,事情会变得明朗些,对我对您都是这样。” 说罢他又从椅子上站起身,因而使人觉得奇怪:刚才何必要坐下呢?公爵也觉得,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不甚满意和颇为恼怒,甚至看起人来也带着敌意,目光中流露的神色完全不是刚才那种样子。 “顺便问一下,您现在要去看病人吗。” “是的……我担心,”公爵说。 “别担心;他肯走能活六个星期,甚至也许还会在这康复。不过最好明天就把他赶走。” “我什么都没说……也许,我真的就此促使他干了这种事?他可能认为我怀疑他会自杀。您怎么想,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 “一点儿也不是。您太善良,所以还在耿耿于怀。我听说过这种事,但是实际上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一个人会为了让人家夸他或者因为人家不夸他而赌气故意自杀。主要的是,我不相信这种毫不俺饰的软弱无力!可您明天反正得把他赶走。” ”您认为他会再次开枪自杀吗?” “不会,现在他不会自杀了。但是请当心我们这些自产的拉塞内*!我再次告诉您,犯罪对于这种没有才能、没有耐心、贪得无厌、毫无价值的人来说是太平常的庇护所。” “难道这是个拉塞内?” “本质是一样的,虽然也许扮演的角色不一样。您会看到,正像他自己刚才给我们念的《解释》里说的那样,其实只是为了‘开个玩笑’。就想杀死十个人,即使这位先生没有能耐这佯干,可现在这些话也弄得我无法安睡。” “也许,您大多虑了。” “您真让人惊奇,公爵;您不相信,他现在就能杀死十个人?” “我不敢回答您;这一切非常奇怪,但是……” “好吧,随您,随您!”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恼火地收尾说,“况且您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只不过您自己别掉进那十个人中去。” “最大的可能是,他不会杀死任何人,”公爵若有所思地望看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 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气忿地大笑起来。 “再见,该走了!您注意到没有,他要把自己“自白”的副本遗赠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是的,注意到了……我正在想这件事。” “这就好,以防他杀死十个人,”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又笑了起来,然后就走出去了。 过了1小时,已经3点多了,公爵去了公园。他本试图在家里睡觉,但是睡不着,心跳厉害,不过,家里一切已经安排停当,尽可能安宁平静下来;病人已经睡着了,请来的医生声你,他已经没有特别的危险了,列别杰夫、科利亚、布尔多夫斯基睡在病人房间里,以便流值班;因此,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但是公爵自己的不安却一分钟一分钟地在增长。他在公园徘徊,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周围的景物,当他走到车站前的广场并看见一排空荡荡的长椅和乐队的谱架时,他惊讶地停了下来。这个地方使他吃惊,并且不知为什么 *拉塞内,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蛋动巴黎的一刑事案件的中心人物,极端残酷的杀人犯。令人觉得十分不像样子,他转身往回走,沿着昨天与叶潘钦母女走去车站的那条路径直走到指定约会的那张绿色长椅,在上面坐下后,突然纵声大笑起来,但又立即因此而异常愤慨。烦闷苦恼继续围绕着他;他真想离开去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去哪里,他头顶上方一只小鸟在树上啼啭,他便开始在叶丛中寻觅它;突然小鸟从树上腾空飞起,就在这一刻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只“沐浴着炽热的阳光”的“苍蝇”,伊波利特这样写它,说“它知道自己的地位,是大合唱的参加者,唯独他一人是被抛弃者”。这句话刚才就使他大为震惊,现在又想起了它。一段早已忘却的回忆在他心间萌动,现在一下子变清晰了。 这是在瑞士,他进行治疗的第1年,甚至是最初几个且。当时他还完全是个白痴,甚至都不会好好说话,有时也不能理解要求他做什么。有一次他走进山里去,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他怀着一种痛苦的、怎么也不能具体体现的思想在那里踯躅良久。在他面前是辉耀的天空,下面是一汪湖水,四周的天涯清彻明净、无边无际。他久久地望着,心中则非常痛苦。现在他回想起来,当时他向这光明、无涯的青空伸出自己的双手,潸然泪下,使他感到痛苦的是,所有这一切跟他完全没有缘份。这不散的筵席是什么样的?这常年的盛大节日是什么样的?很久以前,从童年起,这筵席、这节日就一直吸引着他,可又怎么也接近不了、加入不了。每天早晨都升起这么光明灿烂的太阳,每天早晨瀑布倾泻处彩虹飞架;每天傍晚远方天际那座最高的雪峰都燃起朱红的火焰;每个“小小的苍蝇沐浴着炽热的阳光,在他身边嗡嗡叫,他是整个这场大合唱的参加者,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热爱这一席之地并感到幸福”;每一棵小草都在生长并感到幸福!万物都有自己的路,万物也都知道自己的路,它们唱着歌儿离去,唱着歌儿来临;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不了解人们,也不理解声音,一切都与他无缘,他是个被抛弃的人。哦,当然,当时他不会用这些话来讲,也不会讲出自己的问题;他默默无声暗自痛苦:但是现在他觉得,他在那时就说了这一切,说了所有这些话,还有,有关苍蝇的话伊波利特正是从他本人那,从他当时的话里和泪水里拿去的。他深信这一点,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使他的心直跳…… 他在长椅上微微睡着了,但是即使梦中他也仍然忐忑不安。就在入睡前他想起,伊波利特会打死十个人,对于这一荒廖的设想他一笑了之。他的周围是一片美妙、清新的沉寂,只有树叶的籁默声,因而显得周围更加安宁,更加僻静。他做了许多梦,全都是令人惊悸的恶梦,致使他不时颤粟。最后,有个女人来到他跟前,他认识她,而且熟悉她到痛苦的地步:他总是能叫出她的名字和指出她来,但是很奇怪,她现在的脸似乎与他一向熟悉的脸完全不一样了,因此他痛苦地不想认她就是那个女人。在这张脸上充满了悔恨和恐怖,以致使人觉得,这是个可怕的罪犯,刚刚犯下了令人恐怖的罪行。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颤动着泪水;她向公爵招招手,同时又将一只手指贴向嘴唇,几乎是警告他跟在她后面走,不要出声。他的心屏息不动了,他无论如何,不论什么都不想承认她是罪犯;但是他感觉到,马上就将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将影响他一生。她好像要指给他看什么,就在公园不远的地方。他站起身准备跟她走,突然在他旁边传来了什么人清脆响亮、精神焕发的笑声;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什么人的手;他抓住这只手,紧紧地握住它,就醒来了。阿格拉娅站在他面前,大声笑着。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八 她笑着,但她也很气愤。 “睡着了!您睡着了!”她带着轻蔑而又惊讶的口吻嚷着。 “是您!”公爵喃喃着,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一边惊诧地认着她,“啊,对了!这是约好的……我在这儿睡着了。” “我看见了。” “除了您,没有人叫醒我吗、除了您,这里没有人来过吗?我以为,还会有……另一个女人来过……,’ “这里是有另一个女人来过……” 最后,他完全清醒了。 “这只是个梦,”他若有所思地说,“奇怪的是,在这种时刻做这样的梦。请坐。”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到长椅上;自己则坐到她旁边,陷入了沉思。阿格拉娅并不忙讲话,而只是专注地打量着自己的谈话对方。他也望着她,像有时仿佛根本没有见到她在自己面前。她开始脸红了。 “啊,对了!”公爵颤粟了一下,说,“伊波利特开枪自杀了!” “什么时候?在您那里吗?”她问着,但是并没显得大大的惊异,,‘昨天晚上他不是好像还活着的吗?发生所有这一切事后,您怎么还能在这睡觉?”她突然振奋起来,高声说。 “要知道他没有死,枪没有打响。” 在阿格拉娅的坚持下,公爵只得立即而且甚至为她详细地叙述了昨夜发生事情的全部经过。她不时地催促他快讲下去,可自己又不断地提问打断他,提的几乎全是无关紧要的问题。顺便说一句,她怀着极大的好奇听完公爵转述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了些什么,有好几次甚至重问了什么。 “好了,够了,应该快点,”她听完了一切,最后说,“我们在这里一共只有一个小时时间,到8点钟为止,因为8点钟时我一定必须得在家里,免得他们知道我曾经在这里,而我是有事才来的,我有许多事需要告诉您。只不过现在您全把我搞糊涂了。关于伊波利特的事,我想,他的手枪就会是打不响的,这比较符合他这个人的情况。但是您深信他肯定想自杀,这里没有欺骗,是吗?” “没有任何欺骗。” “这也有可能。他在《解释》里是写了,要您把他的‘自白”带来给我吗?您又为什么不带来呢?” “他不是没有死吗?我以后问他要。” “一定要带来,没必要间他要。这一定会使他感到很愉快,因为他也许正是带了这样的目的才朝自己开枪的,要我以后读他的‘自白’。请您别笑话我这些话,别夫·尼古拉那维奇,因为很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会笑话的,因为我自己也深信,在某种程度上很可能是这样的。” “您也深信?难道您也这么想?”阿格拉娅突然惊诧得不得了。 她问得很快,说得也很急,但有时似乎离题,常常没有把话说完;她还不时地急于提出什么警告;总之她异常忐忑不安,尽管她看人的时候很大胆,还含着某种挑衅的意味,但也许实际上是有点心虚的。她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家常连衣裙,这跟她很相称。她常常打颤,脸色绯红,坐在长椅边上。公爵也确认伊波利特开枪自杀是为了使她读他的“自白”,这使她非常惊讶。 “当然,”公爵解释说,“他是想,除您以外,我们大家都称赞他……” “怎么称赞?” “也就是,这……怎么对您说呢?这很难说。只不过他一定很想大家围着他并对他说,大家很爱他、尊敬他,大家都竭力劝他要活下去。很可能他最牢记的就是您,因为在这种时刻他还提到您……尽管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牢记着您。” “这我就完全不明白了:牢记的是我,却又不知道牢记着我。不过,好像我是能理解的:知道吗,当我还只是个13岁小姑娘的时候,我自己就曾经有30次想过要服毒自杀,并打算把这一切写信告诉父母,也曾经想过我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大家将为我哭泣,并责怪自己对我那么无情……您干吗又笑了?”她皱了皱眉,很快地补了一句说,“当您一个人逻想的时候,您还暗自想过什么?也许,您把自己想像成陆军元帅,并且击溃了拿破仑。” “嗯,说实话,我是这样想过的,特别是要入睡的时候,”公爵笑起来说,“只不过我击溃的不是拿破仑,而全是奥地利兵。” “我根本不想跟您开玩笑,列夫·尼古拉那维奇。我自己会去看伊波利特的,请您先向他打个招呼。而从您这方面来说,我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很不好的,因为像您这样评判伊波利特,这样剖视和评判一个人的心灵,是很粗暴无礼的。您没有一点温情,只有实话,因而也就不公正。” 公爵思忖起来。 “我觉得,您对我是不公正的,”他说,“因为我并没有认为他这样想有什么不好;何况,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而仅仅是想……他想最后一次跟人们相会,赢得他们的尊敬和喜爱,这可是很好的感情,只不过不知怎么的结果却不是这样;这里是因为他有病,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再说,有些人一切总是有好结果,另一些人则干什么都不像……” “您这大概是把自己的情况也加进去了吧?”阿格拉娅指出。 “是的,是在说自己,”公爵丝毫没有发觉这一间话中的幸灾乐祸的含意,回答说。 “只不过,我要是处于您的位置,反正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的;看来,您随便往哪儿一呆,马上就能在那儿睡着;这对您来说是很不好的。” “要知道我整夜没有睡,后来又走来走去的,又曾去了音乐会……” “什么音乐会?” “就是昨天演出的地方,后来来到这里,坐下来,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啊,原来是这样的。这就情有可原了……那您为什么要到听音乐的地方去?” “我不知道,就这么……” “好,好,以后再说;您老晕打断我,而且您到听音乐的地方去,跟我又有什么相于?您这是梦见了哪个女人?” “这……是……您没有见过的……” “我明白了,非常明白。您对她很……您怎么梦见她的?她什么样子?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抛突然懊恼地毫不客气地说,“别打断我……” 她等了一会,似乎是要鼓足勇气或者竭力想驱赶烦恼。 “我把您叫来是为了这么一回事:我想向您提议做我的朋友。您干吗老这样盯着我?”她几乎愤怒地补了一句。 公爵这一刻确实很专注地看着她,因为他发觉她的脸又开始涨红得不了,在这种情况下她越是脸红,好像就越是为此而生自己的气,这甚至在她灼灼发亮的眼睛里也明显地流露出来;通常过一分钟她就已经迁怒于与她话的人,不管对方是否有过错,她就开始跟他争吵起来。她知道自己的古怪和怕难为情,因此通常很少参与交谈,比她的两个姐姐寡言少语,有时甚显得过于沉默。有时候,特别是在这种微妙的场合,必须得开口说话,那她说起来总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高傲,仿佛是有某种挑衅的意味。她总预先就能感觉到什么时候开始或者想开始脸红。 “也许,您不想接受这一提议?”她傲慢地望了一眼公爵。 “哦,不,我想,只是这完全没有必要……也就是说,我怎么也没有想过需要这样提出建议,”公爵窘困地说。 “那么您想到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把您叫到这里来呢?您头脑里在想什么?不过,也许您认为我是个小傻瓜,就像家里大家这么认为的一样。” “我不知道他认为您是傻瓜,我……我不这么认为。” “您不认为?您很聪明。说得尤其聪明。” “据我看,您有时候甚至可能很聪明,”公爵继续说,“您刚才突然说了句非常聪明的活。您说出了我对伊波利特的疑虑:‘这里光只有真话,因而就是不公正的’。我记住了这一点并在仔细思量,” 阿格拉娅一下子高兴得脸上泛起红早。所有这些变化在她身上发生得非常坦率,而且非常迅速。公爵也很高兴,甚至望着她,高兴得笑起来。 “听着,”她又开始说,“我等了您很久,为的是对您讲这一切,自您从那里给我写那封信那个时候起我就等了,甚至还要早……昨天您已经从我那听到了一半了:我认为您是最正直最诚实的人,比所有的人都正直和诚实。如果人家说您,说您的头脑……也就是您有时候头脑有病,那么这是不公正的,我是这样认定的并且跟他们争论,因为即使您真的头脑有病(当然,您对此不要生气,我是从最严重的情况来说的),可是您头脑的主要部分是比他们,比所有的人都更聪颖的,这样的头脑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因为有两种头脑:主要的和非主要的。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 “也许是这样,”公爵勉强说出话来;他的心回得厉害,怦怦跳个不停。 “我就知道,您是能理解的,”她一本正经地继续说,“ω公爵和叶甫盖尼·帕夫雷奇就一点也不理解这两种头脑的说法,亚历山德拉也是,不过您请设想一下:妈妈倒是理解的。” “您很像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这怎么会呢?难道是这样吗?”阿格拉娅惊异地说。 “真的;是这样。” “我感谢您,”她想了一下说,“说我像妈妈,我很高兴。看来,您很尊敬她?”她添了一句,并没有意识到这话问得很幼稚。 “非常非常尊敬,我很高兴,您这样干脆地理解了这一点。” “我也高兴,因为我发现,有时人家……笑话她。但是请听主要的:我想了很久,最后选择了您。我不想让家里人笑话我;我也不希望人家认为我是个小傻瓜;我也不愿意人家逗弄我……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一切,就坚决拒绝了叶甫盖尼·帕夫雷奇,因为我不想让人家不断地操心把我嫁出去!我想……我想……嗯,我想从家里逃走,而我之所以选择了您,是希望您能帮助我。” “从家里逃走!”公爵大声嚷了起来。 “是的,是的,是的,从家里逃走!”她突然喊道,进发出一种异常的愤怒。“我不想,我不愿意在那里永远弄得我脸红。无论是在我家里人面前,还是在ω公爵面前,无论是在叶甫盖尼·帕夫雷奇面前,还是在谁面前,我都不愿意脸红,因此我才选择了您。我想跟您谈论一切,一切,甚至,当我想谈的时候,跟您谈论最主要的事情,从您这方面来说,也不应该对我隐瞒什么。我希望哪怕是有一个人可以什么都谈,就像跟自己谈一样。他们突然开始说,我在等您,我爱您。还在您来以前就这么说了,而我没有把信拿给他们看;而现在大家已经都在这么说了。我想做个勇敢的人,什么都不怕。我不愿意去参加各种舞会,我想做能带来益处的事。我早就想离开了。我被关在他们那里20年,而且老是要把我嫁出去,还是14岁的时候我就想逃走,尽管那时还是个傻瓜。现在我已全部盘算过,并且等您来,好向您打听国外的一切情况。我一座哥特式教堂也没有见过,我想去罗马,我想参观所有学者的书房,我想在巴黎学习;最近这一年我做着准备,学习,读了许多书;我读了所有的禁书。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可以读所有的书,她们可以,而对我则不是全给读,对我有监督。我不想跟姐姐们争吵,但是我早就向母亲和父亲宣布,我想彻底改变我的社会地位。我决定从事教育工作,我指望着您,因为您说过,您爱孩子们。我们可以一起搞教育,即使不是现在,也可以在将来,怎么样?我们将一起给人们带来益处;我不想做将军的女儿……您说,您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吗?” “哦,根本不是。” “这很遗憾,而我以为……我怎么会这么想的呢?您反正得指导我,因为我选择了您。” “这很荒唐,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我想,我想从家里逃走!”她喊道,她的眼睛又闪闪发亮,“如果您不愿意,那么我就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不希望家里人把我看作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或者天晓得为什么指责我。” “您神经正常吗?”公爵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指责您什么?谁指责您?” “家里所有的人,母亲,姐姐们,父亲,ω公爵,甚至您那可恶的科利亚。如果他们不是直截了当地说,那么也是这么想的。我当着他们大家的面说这点的,对母亲、对父亲都说了,妈妈因此病了一整天,第二天亚历山德拉和爸爸对我说,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在撒谎,也不明白究竟说了什么话。我立即干脆地加以驳斥说,我已经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所有讲的话,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在两年前我就故意读了保尔·德·科克*的两本小说,为的是了解一切。妈妈一听说,差点没昏倒。” 公爵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凝神望着阿格拉陋,莞尔一笑。 他甚至不相信,在他面前坐着的竟是那个高傲姑娘,她曾经那么傲慢地给他念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信。他不能理解,这么一位目中无人、冷酷无情的美人,竟然会是这么一个孩子,也许,现在真的甚至不对所有的话都理解的孩子。 “您过去一直在家里生活吗,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他问,“我想说,您从来也没有到哪儿去上过什么学校,没有在贵族女子中学念过书?”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去过,一直在家里呆着,就像把我塞在瓶子里似的,然后直接从瓶子里放出来就嫁人;您干吗又笑了?我发觉,您好像也在嘲笑我,支持他们这一切,”她威严地显露出温色,补了一句,“请别生我气,我本来就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我确信,您到这里来满怀着信心,认 *法国通俗小说家(1794一1871)。为我爱上了您,叫您来约会,”她气冲冲地断然说。 “昨天我确实曾害怕是这样,”公爵憨厚地说走了嘴(他非常窘困),“但今天我确信,您……” “什么!”阿格拉娅高声喊了出来,下唇突然问动起来,“您害怕我……您竟敢认为我……天哪!您大概怀疑,我叫您到这儿来是要诱您上圈套,然后让别人在这里撞见我们,迫使您跟我结婚……” “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您怎么不容臊?在您纯洁之暇的心灵中怎么会产生这么肮脏的念头?我敢打赌,您自己也不相信您说的任何一句话……而且您自己也不知道,您说了些什么!” 阿格拉娅坐着,固执地低着头,仿佛自己也为刚才所说的话吓坏了。 一我根本不觉得害臊,”她低声说,“凭什么您知道我的心灵是纯洁无暇的?那时您怎么敢给我寄情书的?” “情书?我的信是情书!这封信是最恭敬的信,这封信是在我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刻内心的流露!我当时想起您就像见到光明一样……我……” “好了,好,好,”突然她打断他,但完全已经不是刚才那种口气,而是充满了懊悔,几乎吓坏了。她甚至向他俯下身去,依然竭力不照直望着他,想要触摸他的肩膀,为的是更加恳切地请求他不要生气,“好,”她十分不好意思地补充说,“我觉得,刚才我用了非常愚蠢的词语。我这是……为了试试您。您就当作仿佛没有说过这活,如果我得罪了您,那么请原谅。请别直盯着我看,转过脸去吧:您说这是很肮脏的念头:我这是故意说的,为了刺激您。有时候我自己也害怕我想说的话,可还是突然说出来了。您刚才说,您是在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刻写这封信的……我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她又望着地上,轻轻地说。 “啊,假若您全能知道就好了!” “我全都知道!”她涌上一阵新的激动,大声嚷道,“那时您跟您与之私奔的这个下流女人在一套房间住了整整一个月……” 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是脸红而是变苍白了。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仿佛按捺不住自己,但马上就醒悟过来,又坐下了。她的下唇仍继续久久地哆嗦哼着。沉默延续了约1分钟。公爵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搞得惊讶得不得了,甚至不道该把它归咎干什么。 “我根本不爱您,”她突然仿佛是斩钉戳铁地说。 公爵没有回答;他们又沉默了约1分钟。 “我爱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她说得很快,但是勉强可闻,同时头则重得更低了。 “这不是真活,”公爵也几乎用低语说。 “这么说,我在撒谎?这是真话;我答应了他,是前天,就在这张长椅上。” 公爵大吃一惊:,有一瞬间陷了沉思之中。 “这不是真活,”他坚决地重复说,“这一切您全是杜撰。” “可真是谦恭得惊人!您要知道,他已经改正了;他爱我甚于爱自己的生命。他当我面烫了自己的手,仅仅为了表明爱我甚于爱自己的生命。” “烫了自己的手?” “是的,自己的手。您相信不相信,对我来说反正无所谓。” 公爵又默不作声。阿格拉娅的话里没有玩笑的意思;她生气了。 “怎么,既然是在这里发生的,他到这里来难道还随身带了蜡烛?不然我难以想象……”。 “是的……带了蜡烛。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是整支蜡烛还是烛台上点剩的?” “嗯……是的……不是……是半支蜡烛……是蜡烛头……是整支蜡烛,反正一样,您别再纠缠了!……如果您知道。还带了火柴。他点燃了蜡烛,把手指放在蜡烛上整整半个小时;难通这不可能吗?” “我昨天看见过他;他的手指头好好的。” 阿格拉娅突然笑得跳了起来,完全像个孩子一样。 “知道吗,我为什么现在要撒谎?”忽然她转向公爵,带着最最孩子气的信赖和在唇间颤动的笑声说,“因为当你说谎话的时候,要是巧妙地插进什么不同寻常、怪诞离奇的事情,哈,知道吗,要是什么给人十分强烈印象的事或者甚至根本就没有的事,这样这个谎就变得可信得多。我注意这一点了。只不过我做的不高明,因为我不会……” 忽然她又阴沉起来,似乎醒悟过来了。 “如果当时,”她对公爵说,一边严肃甚至忧郁地望着他,“如果当时我向您念了‘可怜的骑士’的诗,那么我至少是想以此……为一件事赞扬您,但是同时也想为您的行为痛斥您,并让您看看,我全都知道……” “您对我……对那个您刚才用如此可怕的字眼提到的不幸的女人很不公正,阿格拉娅。” “因为我全都知道,全知道,所以才用这样的字眼!我知道,半年前,您怎么当着大家的面向她求婚。别打断我,您看到,我说话不加评论。此后她跟罗戈任跑了;接着您和她住在哪个乡间或城市,她又离开您去找什么人了。(阿格拉娅脸红得不得了。)后来她又回到罗戈任那里,他爱她爱得……发疯。最后。您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刚一知道她回到彼得堡了,立即就跟在她后面赶到这里来了。昨天晚上您挺身保护她,现在又在梦中见到了她……您瞧,我全都知道,您不是为了她,为了她才到这里来的吗?” “是的,是为了她,”公爵轻轻地回答说。他忧心忡忡、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同时他也不怀疑,阿格拉娅正用灼灼闪亮的目光盯着他。“为了她,只是为了知道……我不相信她限罗戈任在一起会有幸福。虽然……总之,我不知道,我在这里能为她做些什么,帮什么忙,但是我来了。” 他颤栗了一下。瞥了一眼阿格拉娅;她则憎恨地听着他说。 “如果您来而不知道来干什么,这就是说您很爱她,”她终于说。 “不,”公爵回答说,“不,我不爱她。啊,您要是知道就好了,每当我回忆起与她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是多么可怕呀!”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全身甚至滚过一阵颤栗。 “您把一切都说出来,”阿格拉娅说。 “这里没有丝毫您不能听的东西。为什么我正是想对您,对您一个人叙述这一切:,--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真的很爱您。这个不幸的女人深深确信,她是世界上最堕落、最淫荡的女人。哦,请别玷辱她,别向她扔石头。因为意识到自己不应蒙受的耻厚,她已经过分地折磨了自己!她有什么罪,哦,我的天哪!哦,她每时每刻都在发狂地呐喊,她不承认自己有罪,她是人们的牺牲品,是淫棍和坏蛋的牺牲品;但是无论她对您说什么,要知道,她首先自己不相信自己,她自己的全部良心都只相信,相反,是她……自己有罪。当我试图驱赶这层阴影时,她竟会那样痛苦,以致我只要记住这段可怕的时光,我心灵的创伤就永远也不会愈合。我的心就像一下子永远被刺穿了一样。她从我这儿逃走,您知道为什么吗?正是仅仅为了向我证明,她是个低贱的女人。但是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也许并不知道,她只想向我证明这一点,她逃走是因为,她内心一定想要做一件可耻的事,为的是马上就对自己说:‘你这下犯了下新的耻辱,因此你是个低贱的东西!,哦,也许您并不理解这一点,阿格拉娅!知道吗,在她这种不断地意识到耻辱的状态中,也许包含着某种可怕的,反常的乐趣,仿佛是对谁的一种报复。有时候我开导她,使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周围的光明;但是她马上就表示愤慨,甚至到了这种程度:痛苦地指责我,说我把自己临驾于她之上(我连想都没想过这样),最后,对我的求婚直截了当地向我宣布,她不要求任何人给予任何高傲的同情,任何帮助,任何将她‘抬高到与自己同样地位’的做法。您昨天看见她了;难道您认为她跟这伙人在一起感到幸福,这就是她的因子?您不知道,她有多高的悟性,她能理解什么!有时候她甚至使我吃惊!” “您在那里也给她讲这样的……大道理?” “哦,不”公爵没有注意到问话的语气,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我几乎一直保持沉默。我常常想说,但是,真的,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知道吗,在有的时侯最后是根本不说话。哦,我是曾经受过她;哦,曾经很爱她……但是后来……后来……后来她全猜到了。” “猜到什么了?” “猜到我仅仅是怜悯她,但是我……现在已经不爱她了。” “为什么您知道,她可能真的爱上了那个……她跟他走的地主?” “不,我全部知道;她只不过是嘲笑他罢了。” “那么对您她从来也不取笑吗?” “不。她出于憎恨而嘲笑过我;哦,当时她义愤填膺,狠狠地责备我,她自己也痛苦!但是……后来……哦,别提了,别跟我提这点了!” 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可是您知道吗,她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信?” “这么说,这是真的!”公爵惶惶不安地失声喊了起来,“我听说有这事,但始终不想相信。” “您从谁那里听说的?”阿格拉娅惊吓得颤抖了一下。 “罗戈任昨天对我说的,只不过说得不大清楚。” “昨天?昨天上午?昨天什么时候?是在听音乐前还是后?” “在听音乐后,晚上11点多。” “啊,算了,既然是罗戈任……您知道,在这些信里她给我写些什么?” “我丝毫也不感到惊奇;她是个疯女人。” “就是这些信(阿格拉娅从口袋里掏出带信封的三封信,将它们扔到公爵面前)。瞧她已经央求、劝说、诱惑我整整一星期了,要我嫁给您。她……是的,虽然是个疯子,但是很聪明,您说得很对,她比我聪明得多……她信中对我说,她爱上了我,每天都寻找机会哪怕是从远处看到我也好。她写道,您爱我,她知道这一点,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在那里您曾跟她谈起过我。她希望看到您幸福,她深信,只有我能构成您的幸福……她写得这么荒唐……怪诞……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这些信,我等您,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您一点也猜不到吗?” “这是精神失常,这是她发疯的证明,”公爵颤抖着明言说。 “您不在哭吧?” “不,阿格拉娅,不,我没有哭。”公爵看了她一眼。 “这件事我该怎么办?您能给我出主意吗?我总不能老是收到这些信吧!” “哦,别管她,我求求您!”公爵嚷了起来,“在这种愚昧中您又能做什么?我将尽一切努力,让她不再给您写信。” “如果是这样,那么您就是个没有良心的人!”阿格拉娅高声嚷道,“难道您没看见,她爱上的不是我,而是您,她爱的只是您!您能觉察她身上的一切心思,难道这一点却没有觉察出来?知道吗,这算什么,这些信意味着什么?这是嫉妒,这比嫉妒更甚!她……您以为,她真的像在这些信里写的一样要嫁给罗戈任?一旦我们结婚,她第二天就会自杀!” 公爵颤栗了一下,他的心跳都屏息了。但是他惊愕地望着阿格拉娅,承认面前这个孩子早已是个女人了,对他来说感到很奇怪。 “上帝可以见到,阿格拉娅,为了使她恢复平并和得到幸福,我愿意献出我的生命,但是……我已经不能爱她了,她也知道这一点!” “那就牺牲自己,这时您也是非常合适的!因为您就是这么一个大善人嘛。您也别称我阿格拉娅……您刚才就这么光称我阿格拉娅……您应该,您有义务使她得到新生,您应该再带她离开,使她的心平静下来,得到安抚,再说您可是爱她了!” “我不能这样牺牲自己,虽然我有一次曾经这样想过,而且……也许现在还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我确实知道,她跟我在一起非毁了不可,因此我要离开她。今天7点钟我该去见她,现在我也许不去了。她有那样的自尊心,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爱的,这样我们俩都会完蛋的!这是不自然的,但是这件事上一切都是不自然的。您说,她爱我,但这难道是爱吗?在我已经忍受那一切之后,难道还能有这样的爱情?!不,这是另一回事,而不是爱情!” “您多苍白呀!”突然阿格拉娅惊呼道。 “没关系,我睡得少,比较虚弱,我……当时我们确实谈论过您,阿格拉娅……”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您真的会跟她谈论我,而且……而且那时总共才到我家一次,怎么会爱我呢?” “我不知道怎么会的;我当时混沌蒙昧,我幻想着……也许是幻觉中看到了新的曙光。我不知道对您作为第一个对象是怎么想的。我那时给您写信说我不知道,这是真话。这一切仅仅是幻想,是由于那时可怕的境遇产生的……后来我开始用功学习,本来我是三年也不会到彼得堡来的……” “这么说,您是为她来的?” 阿格拉娅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的,为她。” 双方都陷于阴郁的沉默,过了两分钟,阿格拉娅站起身。 “既然您说,”开始她不太坚定地说,既然您自己相信,这个……您的女人是个疯子,那么她那些疯疯癫癫的古怪念头跟我可毫不相干……列夫·尼古拉伊奇,请您把这三封信拿去。代我扔还给她!如果她,”突然阿格拉娅大声嚷嚷起来,“如果她敢再寄一行字给我,那么请告诉她,我就要向父亲告发,让人把她送进感化院……” 公爵跳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勃然发怒的阿格拉娅,突然他面前仿佛降落了一层雾幛…… “您不可能有这样的感觉……这不是真话!”他喃喃着说。 “这是真话!是真话!”阿格拉娅几乎失去自制地喊着。 “真话是什么?是什么真话?”在他们身边响起了一个惊恐的声音。 在她们面前站着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真话就是我要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就是我爱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并且明天就与他从家里逃走!”阿格拉娅冲着她说,“您听见了吗?您的好奇心满足了吧?您对此满意了吧?” 说完她就跑回家去了。 “不,我的公爵爷,您现在别走,”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留住公爵,说,“劳驾,请到我那儿去讲讲清楚……这是遭的什么罪呀,我本来已经一夜没睡了……” 公爵跟在她后面走去。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九 走进自己的家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第一个房间停下了,她不能再往前走,便坐到沙发床上。她完全筋疲力尽了,甚至忘了请公爵坐。这是一间相当大的堂屋、中间放苦一张园桌,有坠炉,靠窗的搁架上放着许多花,后面有一扇玻璃门通向花园。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立即走了进来,疑问和困惑地望着公爵和母亲。 小姐们在别墅通常在9点左右起床;只有阿格拉娅在最近两三天里起得稍早些并去花园散步,但是毕竟也不是7点,而是8点或者再晚些。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挪因为各种各样的疑虑不安确实彻夜未眠,在8点左右就起床了,有意想在花园里遇见阿格拉娅,因为以为她已经起床了;可是无论是在花园还是在卧室郁没有找到她。这下她可完全着了慌,就把两个大女儿叫回。“从女仆那里她们获悉,阿格拉娅·伊万诺夫闪还在6点多的时候就去了公园。小姐们嘲笑她们这个好发奇想的妹妹又冒出新的怪念来。便向妈因指出,如果她到公园去找她,阿格拉娅大概又会生气的,还说,现在她一定拿音书坐在绿色长椅上,还有三天前她说起过这张长椅,为此差点与ω公爵吵嘴,因为ω公爵认为这张长椅的位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现在叶莉扎维浴·普罗科菲耶夫问回上了女儿的约会。听见了她所说的奇怪的活,不由得惊恐万分,这里有诸多原因,但是眼下把公爵带了来,她倒又为自己生出事来感到胆怯,因为“为什么阿格拉娅不能在公园里与公爵见面和谈话呢?甚至,说到底,假如这是他们事先讲好的约会,那又怎样呢?” “爵爷,您别以为,”她终于壮着胆说,“我把您拖到这儿来是要审问您……亲爱的,在发生了昨天晚上这种事后,本来我也许会很长时间不愿意见你……”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 “但终究您很想知道,今天我怎么跟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见面的?”公爵相当平静地接着她的活把话说完。 “那好吧,我是想知道!”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马上怒气勃发,“我不怕说真话。因为我没有委屈任何人,也不想委屈任何人……” “哪会呢,想知道是自然的事,不存在委屈谁这一点;您是母亲嘛。我今天早晨7点正在绿色长椅那儿会见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是由于她昨天邀请了我。咋晚她用一张字条告诉我,她要见我并有要事跟我谈。我们见了面,谈了整整一小时,全是涉及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个人的事,这就是全部情况。” “当然,是全部情况,爵爷、毫无疑问就是这些情况,”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带着一副尊严的神情说。 “好极了,公爵!”阿格拉娅突然走进房间说,“我衷心感谢您认为我不会低贱到撒谎。妈妈,您够了吧、或是还想审问?” “你知道,至今还没有什么事使我碍在你面前感到脸红……虽然你可能高兴看到那样,”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用教训的口气回答说,“再见,公爵;原谅我打扰了您。我希望,您依然相信我对您的尊敬是永远不变的。” 公爵立即朝两边行礼告辞,走了出来。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微微一笑,窃窃私议着什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严厉地看了她们一眼。 “我们只是觉得好笑,妈妈,”阿杰莱达笑起来说,“公爵行礼的样子这么潇洒,有时候却完全笨拙得很,而现在一下子就像……就像叶甫盖尼·帕夫雷奇了。” “彬彬有礼和尊严体面是自己的心灵而不是舞蹈老师教出来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讪讪地说完话,就上自己楼去了,对阿格拉娅连看都不看一眼。 公爵回到自己住处已经9点左右了,在露台上遇见了维拉·鲁基扬诺夫娜和女仆,她们正在一起收拾、打扫昨晚留下的杂乱无章的露台。 “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在您来之前收拾好了!”维拉高兴地说。 “您好,我有点头晕;我没有睡好;我想睡觉。” “像昨天一样,就睡这儿露台上?好。我去对大家说,让他们别吵醒您。爸爸不知去哪里了。” 女仆走出去了,维拉本来也要跟在她后面走的,但又回过来,忧心忡忡地走到公爵跟前。 “公爵,您就可怜可怜这个……不幸的人吧,今天别赶他走。” “我绝不会赶他,随他自己怎么样。”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您对他别太严厉。” “哦,不会的,何必呢?” “还有……您别笑他;这是最主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