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芬,我对此感到很高兴,”公爵怀着真挚的感情说,“很高兴。谁知道呢,也许,是上帝把你们安排在一起。” “永远也不会有那样的事!”罗戈任激动地喊了起来。 “听着,帕尔芬,既然你这样爱她,难道你不想赢得她的尊敬?如果你想难道不希望这样?我刚才就说,对我来说有一道奥妙的题目:她为什么愿意嫁给你?虽然我解不出来,但我仍然毫不置疑,这里一定有充足的、有理的原因。她相信你的爱情,但是也一定相信你的一些长处。否则可是不可能的!你刚才所说的话证实了这一点,你自己说,她发现了有可能跟你用完全不同于过去对你讲的语言来讲话。你好疑心好嫉妒,因此夸大了你所发觉的一切不好的方面。反之,当然,也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把你想得那么不好。不然就意味着,她嫁给你是自觉地上刀山赴火海去找死。难道这可能吗?谁会自觉地上刀山赴火海去找死呢?” 帕尔芬带着一丝痛苦的微笑听着公爵这一番热烈的话。看来,他的信念已经不可动摇。 “帕尔芬,你现在望着我的样子多么令人难受呀!”公爵怀着沉重的感情脱口而出说。 “上刀山赴火海。”罗戈任终于说,“嘿,她之所以嫁给我,就因为料定要挨我的刀子!公爵,难道你夏的至今还没悟到、整个这件事的症结在哪里?” “我不明白你的话。” “好吧,也许你真的不明白,嘿嘿!怪不得人家说你有点儿……那个。她爱的是另一个人,这下明白了吧!就像我现在爱她一样,她也这样爱着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这就是你!怎么,你不知道还是怎么的?” “是我!” “是你。还是从生日那天开始,从那时起她就爱上你了。只不过她认为,她不可能嫁给你,因为她似乎觉得会使你蒙受耻辱,殷了你的整个命运。她说:‘大家都知道我是个什么人。’至今她自己还经常重申这一点。这一切都是她亲自当着我面说的。她怕毁了你,使你蒙受耻辱,而嫁给我,这么说吧,是没什么关系的,是可以的,瞧她把我看作什么样的人,这也是显而易见的!” “那她怎么从你这儿逃到我那里,又……从我那里……” “从你那里跑到我这儿!嘿!她一时突发奇想的事还少吗!她现在整个人儿就像发热病一样。一会儿冲着我喊:‘嫁给你等于投河一样,快点结婚吧!’她自己催促我,选定日期,可一旦接近婚期,又害怕了,或者又冒出别的念头来,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你不也是看到的吗:又是哭,又是笑,激狂得打哆嗦。她从你那里逃走,这又有什么奥妙可言呢?当时她从你那里逃走,是因为她自己醒悟到,她是多么强烈地爱你。她不能呆在你那里。你刚才说,那时我在莫斯科找到了她;不是这么回事,是她自己从你那里逃到我这儿来的。‘你定日子吧,’她说,‘我准备好了!拿香槟酒来!我们去吉卜赛人那儿!’她这么嚷着……如果没有我,她早就投河了,我说的是实话。她之所以没有投河,也许是因为我比水更可怕。她是怀恨答应嫁给我的……如果她嫁给我,她已经老实说过了,她是怀恨嫁的。” “你怎么这样说……你怎么这样!……”公爵嚷了起来,没有把话说完。他惊恐地望着罗戈任。 “你怎么不讲完,”罗戈任咧嘴笑着,补充说,“你想不想听,我来说,此刻你暗自在考虑:‘哎,现在她怎么能做他的妻子?又怎么能放任她走这一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是为这个目的到这儿来的,帕尔芬,我对你说,我头脑里没有这种想法……” “可能不是为这个目的,也没有这种想法,只不过现在一定已经成为目的了,嘿一嘿!好了,够了!你干吗这样否认?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真使我惊奇!” “所有这一切都是嫉妒,帕尔芬,所有这一切都病态,所有这一切你都做了过分的夸大……”公爵异常激动地嘟吹着,“你怎么啦。” “放下,”帕尔芬说着从公爵手中很快夺过他在桌上书旁拿起的小刀,将它又放回原处。 “当我要到彼得堡时,我仿佛知道,仿佛有顶感……”公爵继续说,“我不想到这儿来!我想把所有·这里的一切都忘掉,从心里掏光铲尽!好了,再见……你怎么啦!” 公爵说着,漫不经心地又从桌上把小刀拿到手里,罗戈任又从他手里夺过来,扔到桌上。这是样式很普通的一把小刀,刀柄是鹿角做的,不能折叠,刀长三俄寸半,宽则与之相应。 看到公爵特别注意到两次从他手里夺出这把小刀,罗戈任气忿而烦恼地抓起它,把它夹在书里,又把书甩到另一张桌于上。 “你是用它来裁纸还是怎么的?”公爵问道,但似乎是心不在焉地,依然仿佛陷于深深的沉思之中。 “是的,裁纸……” “这不是园艺用的刀吗?” “是的,是园艺用刀。难道园艺刀就不能用来裁纸吗?” “它……完全是新的。” “新的又怎么啦、难道我现在不能买新刀广罗戈任越说越恼火,终于气愤地喊了起来。 公爵打了个颤,凝神望了一下罗戈任。 “嘿,我们呀!”他完全醒悟过来了,忽然笑起来说,“兄弟,像现在这样我的脑袋昏沉沉的时候,还有这病……请原谅我,我完完全全变得那么心不在焉,十分可笑。我根本不想问这种事……我不记得问什么。再见……”。 “不是往这里!”罗戈任说。 “我忘了!” “往这里,往这里,我们一起走吧,我来指路。”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四 他们经过了公爵原先已经走过的房间;罗戈任稍走在前,公爵跟在他后面。他们走进了一间大厅。这里四周墙上挂着一些画,全是些主教的肖像画和风景画,但是画面已经模糊不清了。在通向接下来要经过的一个房间的门上方,挂着一幅样式很奇特的画,长两俄尺半左右,高无论如何也不超过六俄寸,上面画的是刚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救世主。公爵扫了一眼这张画,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但是他没有停留,想走进门去,他心里很沉重,想尽快离开这幢房子。但是罗戈任忽然在这幅画前停了下来。 “所有这里这些画,”他说,“全是先父在拍卖行里花一个或两个卢布买下来的,他喜欢这些画。一个懂行的人把这里所有的画都一一看过,他说,是些低劣货。而这一幅,就是门上这幅画,也是花两个卢布买来的,他说不是低劣之作,居然有一个人寻觅这张画,还对父亲说,愿出三百五十卢布的价,而萨维利耶夫·伊万·德米特里奇,一个商人,是个非常喜欢画的人,出价到四百卢布,上个星期则向谢苗·谢苗内奇哥哥提议五百卢布买它。我留下自己要。” “噢,这……这是临摹汉斯·霍尔拜因的画,”公爵已经仔细看过这幅画,说,“虽然我不太在行,但是,我觉得这是很出色的一幅临摹画。我在国外看到过原画,便忘不了。但是……你怎么啦……” 罗戈任突然撇下画,照原路向前走去。当然,心不在焉和突然表露出来的特别奇怪的焦躁情绪也许可以解释他这种突然的行为;但毕竟使公爵感到有点纳闷,并非由他开始的谈话就这么中断了,而且罗戈任甚至都没有回答他。 “列夫·尼古拉伊奇,我早就想问,你信不信上帝。”走了几步,罗戈任忽然又说起话来。 “你问得真怪,还有,……你看人的这种神情!”公爵不由地指出。 “可我喜欢看这幅画,”罗戈任好像又忘了自己提出的问题,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说。 “看这幅画!”公爵在一个猛地冒出的想法的支配下、忽然喊了起来:“看这幅画!有的人会因为这幅画而失去信仰!” “信仰是在失去,”出乎意外地罗戈任忽然肯定这一点,他们已经走到出去的那扇门口了。 “怎么呢?,公爵忽然站住,“你说什么呀?我几乎是开玩笑说的,你却那么当真!你干吗要问信不信上帝?”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过去就想问。现在不是有许多人不信吗?有一个人喝醉了酒对我说。在我们俄罗斯不信上帝的人比所有别的地方要多,是真的吗?你在国外生活过,你说呢?他说,‘我们,在这点上比他们轻松些,因为我们走得比他们远……” 罗戈任刻薄地笑了一下;说完自己的问题,他突然打开了门,抓住门锁的把手,等公爵走出去,公爵很惊奇,但还是走了出去。罗戈任跟在他后面走到楼梯口,在身后关上了门。两人面对面站着,那样子好像两人都忘了,要往哪儿走,现在该做什么。 “再见,”公爵伸过手说。 “再见,罗戈任紧紧地但完全是机械地握着公爵递给他的手,说。 公爵走下一级,又转过身来。 “说到信仰,”他莞尔一笑(他显然不想就这样留下罗戈任),此外也受到突如其来的回忆的影响而有了兴致,开始说,“说到信仰,我在上星期两天之内遇见过四个不同的人。早晨我乘一条新铁路线上的火车,四个小时都跟一个C先生坐在车厢里聊天,立即就熟识了。还在以前我就听说过有关他的许多事情,顺便说,那都是讲他是无神论者的事,他这个人确实很有学问,我也很高兴跟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谈话。而且,他是个少有的教养好的人,跟我谈话完全就像跟一个在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上跟他一样的人那样。他不信上帝。只是有一点使我惊讶:他仿佛根本不是谈那个问题,始终都是这样,之所以使我惊讶,是因为过去,不论我遇见过多少不信上帝的人,也不论我读过多少这种书,我总觉得,他们说的和他们在书上写的仿佛根本不是在谈那个问题,虽然表面上看来是不谈那个问题。当时我就向他谈出了这种感受,但是,想必我没有讲清楚或者不善于表达,因为他什么也不明白……晚上我在一家县城的旅馆里住宿,这家旅馆刚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就在我到的上一夜,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两个农民,都已有了点年纪、没有喝醉,彼此已经相知甚久,是好朋友,喝够茶以后,他们想一起睡一间斗室里,但是在最后两天,一个看见另一个有一块银表,系在穿着黄色玻璃珠子的细绳上,显然他过去不知道对方有表。这个人并不是小偷,甚至还很老实,就农民的生活来说根本不穷。但是这块表那样叫他喜爱,又那样诱惑他,最后,他就克制不住了:拿起了刀,等好朋友翻过身去后,他就从背后小心翼翼地走近去,把刀对准他的朋友,眼睛朝天,划着十字,痛苦地暗自祷告:‘主啊,看在基督面上宽恕我吧!’接着就像宰一头羊似的一下子把朋友杀了,掏走了那块表。” 罗戈任纵声大笑。他笑得非常厉害,就像毛病发作似的。刚才他还怀着阴郁的情绪,现在看着他这样狂笑。甚至不由得让人感到奇怪。 “我就喜欢这样!不,这是最精彩的了!”他痉挛一般喊道,几乎喘不过气来。“一个根本不信上帝,另一个却信到杀人还要祷告……不,公爵兄弟,这不是虚构杜撰!哈一哈一哈!不,这是最精彩的了!” “第二天早晨我在城里闲逛,”罗戈任一停下来,公爵就继续说,虽然痉挛的笑仍然阵阵发作,使罗戈任的双唇不住地哆嚏。“我看见,一个喝醉酒的士兵,样子十分邋蹋,跌跌冲冲在木头人行道上走着。他走到我跟前说,‘老爷,买了这个银十字架吧,20戈比我就卖给您,是银的呀!’我看见他手中有一个十字架,大概刚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系在一根很脏的淡兰色带子上,但是一看就知道,只是真正的锡做的,大号的,有八端,有完整的拜占庭图画。我掏出20戈比给了他,当即把十字架戴到自己身上。从他脸上看得出,他是多么得意,因为骗过了一个愚蠢的老爷,而且立即就拿十字回换来的钱去喝酒了,这是毋容置疑的。兄弟,回俄罗斯后向我涌来的一切,当时留给我十分强烈的印象;过去我对俄罗斯毫不了解,就像是个聋哑人似的,在国外这五年里常常有点带着幻想怀念着它。我一边走一边想:不。还是等一等再谴责这个出卖基督的人。上帝可是知道的,在这些醉醺醺的虚弱的心灵中包含着什么。过了一小时,在回旅馆的路上,我碰上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这女人还年轻,小孩刚六个星期。孩子朝她笑了一下,据她观察,这是他生下来第一次笑。我看到,她突然虔诚虔敬地划了个十字。‘你这是干什么,大嫂?’我说。(我那时什么都要问。)她说,‘这跟别的母亲一样,当她发现自己的小宝贝第一次微笑时,她会多么高兴,上帝也会这样,每次当他从天上看到有罪的凡人在他面前诚心诚意地祈祷,他也会这样高兴。’这是那个女人对我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她说出了这么深刻、这么细腻的真正是宗教的思想,一下子表达了基督教的全部实质,也就是这样一个概念:上帝就像我们的生身父亲,上帝因人而高兴犹如父亲”因自己的亲生孩子高兴一样,这就是塞督教最主要的思想!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真的,是个母亲……谁知道,也许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士兵的妻子。听着,帕尔芬,你刚才问过我)我的回答是这样,宗教感情的实质与任何高谈阔论,与任何过错和犯罪,与任何无神论都不相于,这里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而且永远不是那么回事;这里似乎是这么回事:有关它的问题各种各样的无神论将永远只是一滑而过,将永远说不到要点上。但主要的是,在俄罗斯人的心灵上可以最明显,最快地发现这一点,这就是我的结论!这是我从我们俄罗斯得出的最早的信念之一。要做的事情有的是,帕尔芬!在我们俄罗斯这块天地里大有事情可做,相信我!你回想一下在莫斯科有一段时间我们常碰头和谈天的情景……现在我根本不想回到这里来!根本不想这样跟你见面,根本不想!算了,说这干什么!……告辞了,再见!愿上帝不会撇下你!” 他转过身,开始下搂梯。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当公爵走到楼梯第一处拐弯的小平台时,帕尔芬在上面喊他,“你向士兵买的那个十字架,是不是带在身上?” “是的,我戴着。” 公爵又停了下来。 “到这里来拿出来看看。” 又是新奇事儿!公爵想了想,又朝上走,把自己的十字架拿出来给他看,但是没有从脖子上取下来。 “给我吧,”罗戈任说。 “为什么?难道你……” 公爵不想割舍这个十字架。 “我要戴它,我把自己的拿下来给你,你戴。” “你想交换十字架?既然这样,帕尔芬,请拿去吧,我很高兴;我们做弟兄吧!” 公爵摘下了自己的锡十字架,帕尔芬则取下了自己的金十字架,互相交换了。帕尔芬沉默不语。公爵带着沉重而又惊讶的心情发觉,过去的不信任,过去那种近乎嘲笑的苦笑似乎依然没有从他结拜兄弟脸上消失,至少有好儿回一瞬间中强烈地流露出来。最后,罗戈任默默地握着公爵的手,站了一会,仿佛下不了决心做什么,末了,忽然拽住公爵,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们走。”他们穿过一楼的平台,在他们刚才走出来的那扇门对面的门旁打了铃。很快就有人力他们开了门,一个系头巾,穿一身黑衣服的驼背老妇人默默地低低地向罗戈任鞠着躬;他则很快地问她什么,也不停下来听回答,继续带公爵走过污间。他们又走过一个个幽暗的房间,那里有一种异常的、冷静的洁净,蒙着清洁白套子的古老家具透出一种寒森森、阴沉沉的感觉。罗戈任未经通报,径直把公爵带到一间像是客厅的不大的房间,那里隔着一道闪亮的红木板壁,两侧各有一扇门,板壁后面大概是卧室。在客厅角落里,桌子旁边,有一位小个子老太坐在扶手倚里,从外貌来看她还不算很老,甚至还有一张相当健康、讨喜的圆脸,但是已经满头银丝,而且一眼就可以断定她患有老年痴呆症。她穿着黑。色毛料衣裙,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大围巾,头戴一顶有黑色丝带的洁白的包发帽。她的脚搁在一张小樊上。她身旁还有一位整洁干净的老太婆,比她还老,她穿着丧服,也戴着白色发帽,想必是寡居这里的,她默默地织着袜子。她们俩大概一直默默无语。第一个老太一看见罗戈任和公爵,就朝他们笑了一下,并好几次朝他们亲切地点头表示高兴。 “妈妈,”罗戈任吻了她的手,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列夫·尼古拉那多奇·梅什金公爵,我跟他交换了十字架,在莫斯科有一段时间他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亲兄弟,为我做了许多事,妈妈,为他祝福吧,就像为你亲生儿子祝福一样。等等,老妈妈,是这样,让我来帮你把手指捏忏……” 但是帕尔芬还没有动手以前,老太婆就抬起自己的右手,聚拢三个手指头,为公爵虔诚地划了三次十字。后来又一次朝他亲切和温柔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走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帕尔芬说,“我就是为此才带你来的……” 当他们又来到楼梯口的时候,他补充说: “瞧她根本就不明白人家说什么,也丝毫不懂我的话,可是却为你祝福了这就是说,是她自己愿意的……好了,再见吧,我和你都到该分手的时候了。” 他打开了自己的门。 “让我至少拥抱你一下作为告别吧,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公爵含着温和的责备望着罗戈任大声说,并且想要拥抱他。但是帕尔芬刚抬起双手,立刻又放下了。他没有决心,并且转过身去,免得看着公爵。他不想拥抱他。 “不要怕!我虽然拿了你的十字架,但不会为了表而杀了你!”他不知为什么奇怪地笑着,含混不清地嘟哝说。但是,忽然他的脸整个儿变了样:脸色白得吓人,双唇哆嗦着,眼睛熠熠发光。他抬起双手,紧紧地拥抱了公爵,喘着气说: “你就把她拿去吧,既然命运是这样!她是你的!我让给你……记住罗戈任!” 他撇下公爵,也不朝他看一眼,匆匆走进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了门。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五 已经很晚了,差不多是两点半的时候,公爵在叶潘钦家没有遇上将军。他留下名片后,决定去一趟《天平旅馆》问问科利亚;如果他不在那里,就给他留张字条。在《天平旅馆》人家对他说,“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是一大早时就出去了,但是走的时候预先关照了,万一有人来找他,那么就告诉人家,他大概在3点钟左右回来。如果到3点半他还不回来,那就是坐火车去帕夫洛夫斯克叶潘钦将军夫人的别墅了,而且也就在那儿用饭了。”公爵便坐下等待,顺便就给自己要了午餐。 到了3点半甚至4点钟科利亚还没有来。公爵走到外面,无意识地随意走着。夏初,彼得堡有时偶而会有一些美妙的日子--明媚,炎热,宁静,好像故意似的,这一天就是这种难得的好天气。公爵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阵。他对这个城市不大熟悉。他不时地在街道的十字路口,有陌生的房量前,在广场上,在桥上停步驻足;有一次还顺便走进了一家点心店休息了一下。有时他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开始观察过往行人,但是往往既没有注意行人,也没有注意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走,他处于痛苦的紧张和不安之中,同时又感到非常需要独自呆着。他很想就只有他一个人,完全消极地顺从这种令人痛苦的紧张而不去寻求出路。他怀着厌恶的心情不想去解决涌向他心头的一连串问题。“怎么,难道这一切是我错了?”他暗自嘀咕着,但又几乎意识到自已去那里;但是,无疑地,有什么东西总是使他心绪不宁,这就是现实,而不是如他所喜欢想的那种幻想。他几乎已经在车厢里坐了下来,又突然把刚刚买的车票丢到地上,重又从车站走了儿来,一副窘困和沉思的神态。过了一会儿,在街上,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乎猛然揣度到什么很奇怪的,久久使他不得安宁的事情。突然他不由地意识到自己在做的一件事已经持续很久了,可是直到此刻他却一直没有关注这件事:已经有汗几个小时了,甚至还是在《天平旅馆》时,好像还是在抵达《天平旅馆》之前,他间或突然会开始在自己周围似乎寻找什么。随后就忘了,忘的时间还挺长,有半小时,接着又怀着不安的心态四面环顾,在周围寻觅着。 但是他刚刚发现自己这种病态的,至今还完全是不自觉的、却又早已左右看他的行动,突然在他眼前闪过了另一个回忆,引起他莫大的注意。他回想起,就在他发觉自己老是在周围寻找什么的那一刻,他曾站在人行道上一家店铺的窗前,并以很大的好奇仔细打量着陈列在橱窗里的商品,现在他想一定要检验一下:他刚才是否真的在那里站过,大概就只是在5分钟前,就在这家店铺的橱窗前,莫不是他的幻觉,莫不是他搞混了?这家店铺和这种面品是否真的存在?因为他确实感到的,今天他自己的情绪特别不正常,差不多就跟过去毛病要开始发作时的情况一样,他知道,在病要发作的前期他总是异常心不在焉,如果不加特别高度的注意去看人和物,甚至常常会弄错。为什么他这么想检验一“下自己当时是否曾经站在店铺的橱窗前,是有特殊原因的:在店铺橱窗里陈列的许多东西中,有一件他曾看过,而且还估价60个银戈比,尽管他完全漫不经心和忐忑不安,可是他记得有这么回事。因此,如果这家店铺是存在的,这件东西真的陈列在商品之中,那么,也就是说,他确实曾经为了这件东西而停留。这么说,这件东西包含着他的强烈兴趣,以致在他刚走出火车站、心情那样沉重惶惑的时候,竟还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着,几乎烦恼地朝右边望着,他的心因为焦躁的迫不及待而激烈地跳动着。但是,这就是店铺,他终于找到了它!当他突然想要往回走时,他距它已经只有五百步光景了。这就是值60个银戈比的东西,“当然,就值60戈比,不会更多!”他现在证实着,笑了起来,但他的笑是歇斯底里的,他觉得非常难受。他现在清楚地回想起,正是在这里,他站在这橱窗前的时候,曾经突然转过身来,就像下火车时捕捉到罗戈任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一样,他确信他没有错(其实,就是在检验以前他也完全是有把握的),他撇下了店铺,并且尽快离开它。所有这一切应该快点好好思考一下,一定要好好想想。现在很清楚,在车站上他见到的并不是幻觉,他所发生的一切一定是确有其事的,也一定是与他过去所有的不安相联系的。、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可抗拒的厌恶又占了上风:他什么也不想考虑,他也下去思考,他开始思忖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顺便说,他想的是,在他处于癫痫状态时几乎就在发病前有那个一个阶段(如果不是梦中发作的话),在忧郁、压抑和精神上的黑暗之中他的大脑经常会突发性地振奋起来,嗽如燃起火焰瞬息即逝一般,而他的全部生命力也会以不同寻常的冲动一下子鼓舞起来。在闪电一般短促的这些瞬间,生命的感受、自我的意识几乎增长十倍。智慧、心灵都被异常的光芒照得透亮;他所有的激动,所有的怀疑,所有的不安仿佛一下子都平息了下来,化成一种最高级的宁睁,充满着明朗、和谐的欢欣和希望,充满着理智和最终的缘由。但是这些时刻,这些闪光还只是那最后一秒钟(从来也不超过一秒钟)的预感,而发作本身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这一秒钟自然是难以忍受的。当后来处于健康状况下再来思考这些瞬间的,他常常自己对自己说,所有这些最高级的自我感受和自我意识亦即“最高级存在”的闪电和闪光不是别的,而正是疾病,是对正常状态的一种破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就根本不是最高级存在,相反,应该列为最低级。然而,最后他还是得出了一个颇为离奇的想法。“这是病又怎么样?”他最后认为,“如果结果本身,如果已经是在健康状况下想起来的和弄明白的那一刻感受,是处于最高级的和谐和美之中,是能赋予至今尚闻所未闻,料想不到的充实感、分寸感,是能在充满激情的虔诚中同最高级的生命综合体调和与融合,那么这种不正常的亢奋又有什么相干呢。”这些模模糊糊的话语虽然表达得含混不清,但是他自己心中是明白的。对于这确实是“美和虔诚”,这确实是“最高级的生命综合体”,他不能怀疑,也不容许怀疑。在这种时刻他如做梦一般看见的是不是由大麻膏、鸦片或酒所引起的什么幻象、这种不正常的、不存在的幻象损害理智,扭曲灵魂。在病态状况结束后,他能正确地对此作出判断。这些瞬间恰恰仅仅是自我意识的非同一般的强化一一如果要用一个词来表达这种状态的话,那就是自我意识,同时也是最高级的直接的自我感受。如果在那一秒钟,也就是在发病前有意识的最后一刻,他还来得及清晰而自觉地对自己说:“是啊,为了这一瞬间是可以献出整个生命的。”,那么,这一瞬间本身当然是值全部生命的。不过,他并不坚持自己这一结论的辩证部分:神志不清、精神愚钝、麻木痴呆是这些“最高级瞬间”的明显的后果,当然,他不会认真地进行争论。在这个结论中,也就是在他对这一瞬间的评价中,毫无疑问,包含着错误,但是感受的真实性毕竟使他有点困惑。实际上对这种真实性又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这本身就是这样,他可是来得及就在那一瞬间自己对自己说,这一秒使他完全能感觉到无限的幸福,凭这一点,这一瞬间大概也是值整个生命的“在这一瞬间,”在莫斯科他与罗戈任经常碰头,有一次他对他说,“在这一日问我似乎明白了一句不平常的话:‘不再有时间。’”“大概,”他笑着补充说“这正是患癫癞的穆罕默德打翻了盛水的瓦罐、水还没来得及流淌的那一霎问,可是他却来得及在这一刹那一览无余地观察了安拉的住处。”是的,在莫斯科他经常跟罗戈任聚会,谈的也不只是这一点。“罗戈任刚才说,那时对他来说我即是他兄弟;今天他是第一次这么说,”公爵暗自思忖着。 他坐在夏园一棵树下的长椅上想着这件事。已经7点钟左右了。夏园里空荡荡的,夕阳有一瞬间被阴暗遮掩了,空气很是窒闷,就像预告遥远的下雨即将来临。此刻他这种沉思默想状态对他来说有某种诱惑。他的回忆和天智包含了外部的每一件事物,他也喜欢这样:他始终想忘掉什么真正的重要的事情,但只要看一眼自己周围,他马上就又意识到自己的阴暗的念头,他又非常想摆脱这种念头。他本来己回想起刚才在小饭馆里用餐时跟跑堂说起的不久前发生的异常奇特的杀人案,这件案子曾闹得满城风雨,流言四起。但是他刚一想起这件事,他又突然发生了某种特别的情况。 一种异常的不可抗拒的愿望,近乎是诱惑,突然使他的全部意志都麻木了。他从长倚上站起来,从夏园径直朝彼得堡岛方向走去。刚才在涅瓦河滨他曾请一位过路人隔着涅瓦河指给他看彼得堡岛的方向。人家指给他看了;但是当时他没有朝那里走。再说不论怎么样今天是不必要去了。他知道这一带地址他早就有了;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列别杰夫亲戚家的屋子;但他几乎肯定地知道,他不会在家里碰上她。“她一定去帕夫洛夫斯克了,不然的话,照约定的办法,科利亚会在《天平旅馆》留下什么活的。”因此,如果他现在在,那么当然不是为了见到她,另一种阴暗的折磨人的好奇心诱惑着他。他的头脑里冒出一个新的突如其来的念头…… 但是,对他来说,他开始走并且知道往何处走,这已经足够了!过了1分钟他又已经走路了,甚至几乎没有去注意自己走的哪条路,继续去想那如其来的念头,使他立即感到万分厌恶,甚至是不可能的。他带着折磨人的紧张的注意去观察映人眼帘的一切,仰望天空,俯视涅瓦河。他本想与遇到的一个小孩子讲话。大概,他那癫痫状态越来越严重了。雷雨好像真的临了,虽然来得很慢,远处的雷声已经开始滚来。空气变得非常窒闷…… 不知为什么,现在他老是想起刚才见到的列别杰夫的外甥,就像有时想起缠绵不休、无聊到让人厌烦的曲调一样,奇怪的是,他老是把他想成别杰夫本人刚才向他介绍外甥时提到的那个杀人凶手的形象。确实,有关那个杀人犯的事他还是不久前在报上看到过报导。自从他来到俄国以后,他看到和听到过许多这一类事情,他也执著地注视着这一切。刚才他跟跑堂谈的也正是热马林一家破杀的案件,他甚至表现出过分强烈的兴趣。跑堂的同意他的看法,他记得这一点,他也想起了这个跑堂,这个小伙子并不蠢,稳重和谨慎,“不过,天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陌生的地方要看透陌生人是很困难的。”不过,他开始满怀热情地相信俄罗斯的心灵,呵,这六个夕中他经历了多多少少对他来说是完全新鲜的、始料不及的,闻所未闻的,出人意外的事啊!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俄罗斯的心灵也是深不可测的,对许多人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就说他与罗戈任吧,他们来往很久,交往甚密,“像兄弟般”相处,可是他了解罗戈任吗?其实,在这方面,在所有这一切中有时是多么乱,多么冗杂,多么纷坛呀!但是,方才列别杰夫的这个外甥又是个多么事事如意的坏东西!不过;我在干什么呀?(公爵继续遐想着)难道是他杀死了这几条命,这六个人?我似乎搞混了……这多么奇怪!我好累,有点头晕……列别杰夫的大女儿,就是抱着小孩站在那里的那个姑娘,一张多么讨人喜的可爱的脸蛋呀!多么天真无邪!几乎是孩子一般的表情,几乎是孩子一般的笑声!奇怪的是,他几乎忘记了这张脸,现在才想起它来。列别杰夫虽然朝他跺脚,大概,对他们一个个还是非常宠爱的。但最没有疑问的,就像二乘二等于四一佯,这便是列别杰夫也十分宠爱自己的外甥。 不过,干什么他要对他们做这样的最终审判,他今天初来乍到,干嘛要做这样的判决呢?是的,列别杰夫就给了他难堪:嘿,他料到列别杰夫是这样的吗?难道他过去了解列别杰夫是这样的,列别杰夫和杜巴里夫人,--我的天哪!不过,罗戈任如果要杀人。那么至少也不会这样胡乱杀人,不会弄得这么乱糟糟的,凶器是按图样定制的,把六个人完全置于死地!难道罗戈任有按图样定制的凶器……他有……但是……难道能断定罗戈任要杀人?公爵突然打了个寒颤。“我这样恬不知耻、毫无顾忌地做这样的猜测,岂不是犯罪行为,岂不是卑劣行径!”他失声呼叫起来,羞涩的红晕一下子涌上了他的颜面。他惊愕了,纹丝不动地站在路中。他一下子又想起了刚才经过的帕夫洛夫斯克车站和尼古拉耶夫车站,想起了向罗戈任当面直截了当提出的既睛的问题,想起了现在戴在他身上的罗戈任的十字架;想起了罗戈任亲自带他去见母亲以及她的祝福,想起了刚才在楼梯口罗戈任的最后一次神经质的拥抱和最后放弃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声明。还想起了在这一切以后他发现自己在周围不断寻找着什么,想起了这家店铺,这件东西……这是多么卑鄙呀!这一切以后,现在他带昏“特别的目的”,特别的“意想不到的念头”正在走去!绝望和痛苦袭住了他的整个灵魂。公爵立即就想转身回自己的旅馆去,他甚至已经转过身去走了;但是过了1分钟他又停下来了,思考了一阵,又转回身朝原先的路走去。 他已经在彼得堡岛上了,离那幢屋子很近。但现在他去那里已经不是抱着原先的目的,不是带着“特别的念头”!刚才怎么会是这样!是啊,他的毛病正在复发,这是肯定无疑的;也许,今天就一定要发作。由于发病才有这精神上的愚钝黑暗,由于发病才有“念头”!现在黑暗已经消散,魔鬼已被驱除,怀疑已下存在,欢悦留在心问!还有,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他需要见到她,还有……对了,他现在很希望能遇见罗戈任,他就会挽起他的手,他们就一起去……他的心地是纯洁的,难道他是罗戈任的情敌吗?明天他将自己去对罗戈任说,他看到她了,正如刚才罗戈任说的,他飞一般地赶到彼得堡来,就是为了见到她!也许,他真会遇上她,因为她不一走就在帕夫洛夫斯克! 是啊,应该在现在使这一切都摊明,使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全部心思,免得再有这些阴郁而又激狂的放弃声明,就像刚才罗戈任宣布放弃一样,要让这一切做得轻松畅快和……光明磊落,难道罗戈任就不能光明磊落?他说,他不像我那样爱她,他没有同情心,没有“丝毫这样的怜悯”。确实,他后来补充说,“也许,你的怜悯比我的爱情更强烈,”但他是在诽谤自己,嗯,罗戈任在读书,难道这不是“怜悯”,不是“怜悯”的开端、难道光有这本书还不能证明他是完全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态度吗?还有他刚才讲的故事?不,这比光有情欲要深刻得多。难道她的脸只会激起情欲?再说这张脸现在难道能激起情欲、它只会唤起痛苦,’它R会令人揪心,它……一阵的痛、苦涩的回忆突然掠过公爵的心头。 是啊,是痛苦的回忆。他回想起,还是不久前,当他第一次发现她有失去理智的征兆时,他是多么痛苦。当时他几乎感到绝望了。当她那时从他这里逃到罗戈任那儿去时,他怎么能撇下她不管呢?他应该亲自去追她,而不是等消息,但是……难道到目前为止罗戈任还没有发觉她身上的疯狂?……嗯……罗戈任在所有的事情上看到的是别的原因,情欲的原因!他又有多么疯狂的嫉妒呀!不久前他做的推测又想说明什么呢?”公爵突然脸红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间颤粟了一下。) 不过,回忆这个干什么?这件事上双方都有疯狂。而对于他公爵来说,若是以情欲去爱这个女人,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几乎是残酷的、没有人性的。是个多么可怜的人,难道到那时他还不原谅她的全部过去,不记掉自己的所有的痛苦?滩道他不会成为她的奴仆、兄长、朋友、神明?同情会使罗戈任自己明白事理,会使他得到教育。同情是全人类生活的最主要的法则,也许,也是唯一的法宝贝!哦,他在罗戈任面前是有过错的,这是多么不可原谅,多么不光彩呵!不,不是“俄罗斯的心灵深不可测”,既然他能想象出这么可怕的情景,那也就是他自己的心灵深不可测。在莫斯科时就因为他讲了几句热情诚挚的话,罗戈任已经把他称为自己的兄弟,而他……但这是疾病和谑妄:这一切都会得到解释的!……刚才罗戈任多么深沉地说,他“正在失去信仰”。这个人一定十分痛苦。他说,“他喜欢看这幅画;而实际上并不喜欢,只是感到需要。”罗戈任光是一颗有情欲的灵魂,也毕竟是个斗士:他想努力恢复自己失去的信仰。现在他非常需要信仰,甚至到了万般痛苦的地步……是的,是应该信仰什么!是应该信仰什么!可是,霍尔拜因这幅画是多么奇怪呀……啊,就是这条街!大概,就是这幢房子,正是这样,十六号,《十级文官之妻费利索娃宅》,就在这里!公爵打了铃,询问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否住这里。 这幢房屋的女主人亲自回答他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还是早晨就去帕夫洛夫斯克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家了,“甚至可能在那里留几天,费利索娃是个个子矮小、尖眼尖脸的女人,40岁光景,看起人来既狡黯又专注。对于她问姓名(她似乎有意让这个问题带有神秘色彩),公爵起先不想回答,但马上回转来并坚决请求把他的名字转告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费利索娃接受了这一坚决的请求,并表现出一种常用心专注和异常神秘的样子,看来是想以此表明:“请放心,我明白了。”公爵的名字显然给他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公爵心不在焉地瞥了她一眼,转过身,就回自己的旅馆去了。但是他从费利索娃家走出来时的神情已经不是打铃叫她时那种样子了,仿佛霎时间在他身上又发生了异常的变化:他走着,又变得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内心痛苦,心情激动;他的双膝打着回,一丝淡淡的忧愁的微笑在他那发青的嘴唇上游移:他那“突如其来的念头”忽然得到了证实,并且证明是正确的,可是--他又相信自己的魔鬼了!” 但是真的得到证实了吗?真的证明是正确的吗?为什么他又会有这种打颤,这种冷汗,这种精神上的黑暗和冷漠?是因为他现在又看见这双眼睛了吗?但是,他从夏园到这儿来唯一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见到这双眼睛吗?他的“突如其来的念头,不也正在于此吗?他执意想要看见这双“刚才见过的眼睛”是为了最终能确信,他一定会在这幢房子附近遇到这双眼睛。这是使他焦躁不安的愿望。,现在他真的见到了这双眼睛,又为什么这样压抑和震惊?仿佛完全出乎意料一般!是的,这正是那双眼睛(正是那双眼睛,这一点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怀疑!),早晨当他从尼古拉耶夫斯卡亚铁路站下火车时,正是那双眼睛在人群中朝他闪了一下;后来,就刚才坐在罗戈任的椅子上时,他曾捕捉到自己肩后那一双眼睛的目光(绝对就是那双眼睛!)。罗戈任刚才否认了,他歪着嘴,冷冰冰地笑着问:“到底是谁的眼睛呢。”不久前在皇村车站上,当他坐进车厢要去阿格拉娅那里时,突然又看见了这双眼睛,这已经是这一天里的第三次了,公爵当时非常想走至罗戈任跟前,对他说,“这是谁的眼睛?”但他逃出了车站,只是当他站在刀剪铺前并对有鹿角柄的一件东西估价60戈比那一会儿,他才神智清醒过来。奇怪和可怕的魔鬼终于缠住了他,已经再也不想离开他了。当他坐在夏园的菩提树下沉思遐想的时候,这个魔鬼对他悄声低语说,既然罗戈任从一早起就这样盯他的梢,每一步都不放过他,那么,当他知道他没有去帕夫洛夫斯克(当然,这对罗戈任来说已经是不幸的消息了),罗戈任一定会去那里,即彼得堡岛上的那所屋子,也一定会在那里伺守着他,而他在早晨还发誓说“不去见她”,“不是为了她才到彼得堡来的。”现在公爵却慌急慌忙地赶到那所屋子来,在那里他真的遇上了罗戈任又怎么样”?他看见的只是一个不幸的人,他心绪阴郁,但又很可以理解。这个不幸的人现在甚至不再躲躲闪闪。确实,罗戈任刚才不知为什么矢口抵赖和撒谎,但是在车站上他几乎不加躲闪地站在那里。倒不如说公爵他自己在躲藏,而不是罗戈任。现在他就站在街的另一面,距离50步左右的斜对面人行道上,交叉着双手,在屋子旁等着。这一次他完全暴露无遗,而且好像故意想让人家看到似的。他站在那里就像个揭发者,像个法官,而不是……不是什么呢? 可是为什么公爵他自己现在不向罗戈任走去?虽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又为什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转身离开他呢?(真的,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们还彼此望了一会。)刚才他自己不是还想挽着他的手,跟他一起去那里吗?他自己不是还想明天去他那里并对他说自己曾经在她那里吗?还在去那里的途中,当时欢悦突然充溢心间,他自己不是已经否决了自己的魔鬼了吗?要不,要罗戈任身上真的有什么东西,也就是说,在这个人今天的整个形象中,在他的言语、动作、行为、目光的整个总体中真有什么能证实公爵那可怕的预感和他的魔鬼所说的纷扰人的低语?有某种东西本身能被看见,但是很难分析和叙述,也不可能用充分的理由来解释,但是,尽管有这样的困难和不可能,它还是能产生十分完整和不可抗拒的强烈印象,这种印象不知不觉地转变为完全的确信,是什么东西呢?…… 确信--什么呢?(哦,这种确信、“这种卑鄙的预感”的荒唐性、“侮辱性”使公爵多么痛苦,他又多么强烈地谴责自己!)“如果有勇气,你就说,到底确信什么?”他带着责备和挑战的心理不断对自己说,“说出来,勇于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明白、确切、毫不犹豫地表达出来!哦,我真是个无耻的人!”他满脸红晕,忿忿地重复着,“现在我这辈于还能用什么眼睛去瞧这个人!哎,这算是什么样的一天!上帝啊,多么可怕呀!” 在从波得堡岛回去的这条漫长而痛苦道路快要走完的时候,曾经有一刻一种强烈的愿望忽然袭往了公爵:“马上到罗戈任那儿去,等到他,带着羞愧。眼泪拥抱他,告诉他”然后一下子了结一切。但是他已经站在自己住的旅馆面前了……刚才他是多么不喜欢这家旅馆,这些走廊,整个这幢房屋,他的房间,从看第一眼起就不喜欢;这一天里他怀着特别厌恶的心情曾经好几次想起必须回到这里来……“我这是怎么啦,像个生病的女人似的,今天对所有的预感都相信起来了!”他停在门口,以自嘲的态度生气地想。一阵难以忍受的新的羞愧感,几乎是绝望感涌上心头,使得他凝立在原地,就在大门口,他呆了一会儿。何时候人们常常是这样的:难以忍受的突如其来的回忆,特别是交织着羞愧的回忆,通常总会使入在原地停下来一会儿,“是的,我是个没有心肝的人,胆小鬼。”他阴郁地重夏说,急速地朝前走,但是……又停了下来…… 大门里本来就幽暗,此刻更是黑乎乎的:即将来临的雷雨前的乌云吞噬了日暮时分的微明,就在公爵走近屋子的那一划,乌云突然散开了,下起了倾盆大雨。在他停了一会以后争促地离开原地这个时候,他正站在大门口,就在从街上进门的入口处。突然他在问洞的深处,在昏暗的通向楼梯口的地方,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仿佛在等待什么,但是很快地闪现一下就消失了。公爵未能看清楚这个人,当然,怎么也不能肯定:他是什么人?何况这里过往的行人又这么多;这里是旅馆,不停地有人走出走进,在走廊里跑来跑去。但他忽然感到能够最充分地。不容反驳地确信:他认识这个人,而且这个人一定是罗戈任,过了一瞬间公爵便紧跟着他奔上楼梯。他的心都屏息不跳了。 “马上一切都会得到解决了!”带着一种奇怪的信念,他暗自说着。 公爵从大门口奔上去的楼梯通问一楼和二楼的走厩,旅馆的房间就设在这两层楼面上。正像所有年代久远建造的房屋一样,这座楼梯是石砌的,又窄又暗,绕着一根粗石柱盘旋而上。在楼梯第一个拐弯的平台处,这根石往上有一个像壁龛那样的凹进去的地方,一步宽,半步深,可是这里能容纳一个人,不论光线多么暗,公爵跑上平台后就分辨出,在这个壁龛里不知为什么有人躲在这里。公爵忽然想不朝右边看,就这么从旁边走过去,他已经跨出了一步,但克制不住,还是转过身来。 刚才那两只眼睛,就是那双眼睛,突然与他的目光相遇了。躲在壁龛里人也已经从里面跨出了一步。两个人面对面,几乎是紧贴着站了有一秒钟,公爵忽然抓住了他的肩膀,朝楼梯这边折回去,靠明处近些:他想看清楚这张脸。 罗戈任的眼睛闪闪发光,狂笑使他的脸都变了样。他的右手举了起来,手中什么东西亮晃晃闪了一下。公爵没有想去阻挡这只手。他只记得,他好像喊: “帕尔芬,我不相信!……” 接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在他面前裂开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内心的光芒照亮了他的灵魂,这一瞬间持续了大概半秒种;但是他却清楚和有意识地记住了这开端,这可怕的号叫的第一声,它是自然而然地从胸中迸发出来,他用任何力量都无法遏止住。接着他的意识霎那间消失了,笼罩着一片漆黑。 他的癫痫病发作了,这病已有很久没有复发了。大家都知道,癫痫病,亦即是羊癫疯,是一瞬间突然发作的。在这一瞬间突然脸变得十分异样,特别是眼光。抽搐和痉挛遍及全身和面目五官。难以想象的、跟什么都不一样的可怕的号叫从胸口迸发出来;在这声号叫里似乎一切人性的东西都骤然消失了,旁观者无论怎样也不可能,至少是非常困难想象和假设,喊出这声音的就是眼前这个人。甚至使人觉得,仿佛在这个人的身体里面另外有一个什么人在喊叫。至少有许多人是这样说明自己的印象的,癫痫病人发作的样子引起许多人肯定无疑和难以忍受的恐怖,甚至还包含着某种神秘。应该推测到,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恐怖感觉再夹杂着所有其他可怕的印象猛地使罗戈任在原地怔住了,因而也就使公爵幸免于本来已经朝他戳下来的不可避免的一刀。罗戈任还没来得及想到这是癫痫发作,看到公爵身子离开他一晃,突然在楼梯上直挺挺仰面朝下倒去,后脑重重地撞在石级上,他就拼命朝下奔去,绕过躺着的病人,几乎丧魂落魄地逃出了旅馆。 抽搐、扭动、痉挛使病人的身体顺着不少于十五级的搂梯一直滚到楼梯末端。很快,不超过五分钟就有人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人,一群人围拢了来,一旁的一汪血引起人们的困惑:“是这个人自己撞破的,还是有人作了什么孽”,但是很快就有些人看出是羊癫疯;一名侍者认出公爵是刚来的住客。一个侥幸的情况终于使这一场慌乱解决得相当顺利。 原来允诺四点钟左右回到《天平旅馆》、结果却去了帕夫洛夫斯克的科利亚·伊沃尔京突发了一个念头,因此没有在叶潘钦将军夫人那里“用饭”而回到了彼得堡,并急匆匆赶往《天平旅馆》,到那里时已是晚上七点钟左右根据留给他的字条,他知道公爵在城里,于是急忙向字条里告知的地址赶紧找他,在旅馆里他了解到公爵出去了,就到下面小吃部,一边喝茶听管风琴一边等待。偶然听到人家谈论有人羊癫疯发作,他凭准确的预感奔向出事地点,便认出了公爵。立即就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人们把公爵抬到他的房间里,他虽然已经醒了过来,可是相当长时间都不能完全恢复意识。被请来检查面部损伤的医生给他作了湿敷并告知,碰伤没有丝毫危险。过了一小时,当公爵已经非常清楚地明白身边发生的一切时,科利亚就用马车把他从旅馆转送到列别杰夫那儿去。列别杰夫以非凡的热情和恭敬接待了病人。为了公爵,他还加快了搬去别墅的准备:第三天所有的人已经在帕夫洛夫斯克了。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六 列别杰夫的别墅并不大,但是舒适,甚至漂亮。用作出租的那一部分特别作了装饰。在相当宽敞的露台上,就在从外面走进房间的地方,放着好些个绿色大木桶,里面栽着香橙、柠檬、茉莉树,按照列别杰夫的设想,这应构成最具魅力的景观。有些树是连同别墅一起买下的,它们摆在露台上所产生的效果使列别杰夫甚为赞赏,因而,当凑巧在拍卖市场也有这些栽在木梧里的树时,他就下决心买下来与原有的配套。当终于将所有的树都运到别墅和布置好的那一天,列别杰夫好几次下露台台阶跑到街上,然后从街上欣赏自己的房产,每一次他都在思想里增加着准备向未来租住别墅的房客索要的房租。虚弱无力、内心苦闷,身体受伤的公爵很喜欢别墅。其实,在搬到帕夫洛夫斯克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的病发作后的第三天,从外表来看,公爵已经和健康人的样子差不多了,虽然内心里仍觉得自己还没有康复。他对这三天里在自己身边见到的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他喜欢寸步不离他的科利亚,喜欢列别杰夫一家人(他的外甥不在,不知到哪儿去了),他也喜欢列别杰夫本人;甚至还高兴地接待了还在城里时就拜访过他的伊沃尔京将军。在搬来的那一天,已经近傍晚了,在他周围许多客人聚集在露台上:第一个来的是加尼亚,公爵几乎认不出他了--这段时间里他变得很厉害,人也瘦了许多。接着是瓦里娅和普季岑,他们也住在帕夫洛夫斯克住别墅。伊沃尔京将军几乎常住在列别杰夫家里,甚至好像是跟他一起搬过来的。列别杰夫竭力不让他到公爵那儿去,让他呆在自己屋里;他像好朋友一样对待将军,看来他们早就已经熟识了。公爵发现,这三天里他们有时候彼此进行了长谈,常常大声嚷嚷着,甚至好像是为一些学术问题而争论不休,而这却似乎使列别杰夫感到满足、可以想到,他甚至需要将军这个人,但是从一搬到别墅起他就对全家采取了像对公爵那样的防范措施:他借口不要打扰公爵,不放任何人到公爵那儿去,他对自己的女儿们,也包括抱着婴儿的维拉,只要一有怀疑他们要走到公爵所在的露台上去,便对她们又是跺脚,又去追奔,又是驱赶。尽管公爵一再请求不要赶走任何人。 “第一,如果这样放纵她,就一点也没有恭敬的态度了;第二,对她们来说甚至也有失体统……”对于公爵直截了当的洁间,他终于做了解释。 “为什么呢?”公爵感到很内疚,“真的,您这一切监视和守护只会折磨我。我一个人感到很寂寞.我对您说过好几次了,而您自己不停地挥手和踞着脚走来走去更使我感到烦闷。” 公爵指的是,虽然在病人需要静养的借口下赶开了所有家里的人,可是列别杰夫自己在这三天里差不多一刻不停地走到公爵这里来,每次先是打开门,探进个头来,环顾着房间,就像想确信,公爵是否在这里?有没有逃走?然后就踞着脚,悄悄地慢慢地走近扶手椅,因而往往无意中吓着自己的房客。他不断地询问,公爵是否需要什么,当公爵终于向他指出,请他别打扰他时,他就顺从地、默默无言地转过身,踞着脚向问口移步,一边走一边连连挥手,仿佛是要人知道,他仅仅如此而已,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马上就走出去,而且不再来了,可是过了十分钟或者至多一刻钟便又出现了。科利亚有进公爵房里去的自由,这一点使列别杰夫深为伤感,甚至颇为见怪和忿忿不平。利利亚注意到,他经常在门口站上半小时,偷听他和公爵的谈话,当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公爵。 “您简直就把我据为已有,把我锁了起来,”公爵表示反对说,“至少在别墅我想不要这样子,请您放心,我将爱见准就见谁,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丝毫不成问题,”列别杰夫挥手说道。 公爵把他从头到脚专注地打量了一番。 “鲁基扬·季莫菲耶维奇,您是否把吊在您床头的一个小柜搬到这儿来了?” “没有,没搬来。” “难道就把它留在那儿了?” “不好搬,要把它从墙里拔出来……嵌得很牢很牢。” “也许,这里也有这样的吊柜?” “甚至更好,甚至更好,是和别墅一起买下来的。” “啊……啊,您刚才不让谁到我这儿来?一小时以前。” “这是……这是将军。确实没让他进来,他也不该到您这儿来。公爵,我对这个人怀着深深的敬意,这是个……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您不相信吗,好吧,您以后就会知道的,可是反正……尊敬的公爵,您最好还是不要在自己这儿接待他。” “请问,这是为什么?还有,列别杰夫,您现在为什么要踞着脚站着,老是走近我跟前,就像想在我耳边告诉什么秘密似的。” “我卑贱,我卑贱,我自己也感觉到,”列别杰夫很动感情地捶着自己的胸脯,突然回答说,“对您来说,将军是不是太好客了。” “太好客。” “是太好客,第一,他已经打算注我这里,这倒也随他去,他还很好激动,马上攀起亲戚来了。我跟他已经算过好几次亲戚,原来我们还是自家人。您也原来是他的表外甥呢,还是昨天他才向我讲清楚。既然您是他的表外甥,这么说,尊敬的公爵,我和您也成了亲戚,这也没什么,是他的小毛病,但是他刚才要入相信,他这一生,从当准尉开始到去年6月11日,每天他家里坐下来吃饭的人总不少十二百人,最后竟把话说到这样:这些人甚至都不站起来了,就这样吃了中饭吃晚饭,再喝茶,”昼夜15个小时坐在餐桌旁,三十年连续不断,没有丝毫问歇,几乎连换台布的时间也没有,一个起身走了,另一个则来了,而在假日和皇家节日时来者达三百人。俄罗斯建立千年纪念日那天他统计了,竟有七百人。这可真是不得了!这样的情况是很糟糕的迹象;要接待这样好客的人简直可怕,所以我才想:对于您和我来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太好客了。” “但是,您和他好像关系挺不错嘛?” “像兄弟一般,是闹着玩的,就算是自家人,对我来说只会更光彩。通过二百个人吃饭和俄罗斯千年纪念的事,我甚至看出他是个非常出色的人,我这是说的真心话,公爵,您刚才说到秘密,也就是,说我走近来似乎想告诉什么秘密。就像故意似的,倒也真的有秘密:那位知名人物刚才表示,很想跟您秘密会面一次。” “为什么要秘密呢,绝不需要。我自己到她那里去,哪怕是今天就去。” “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列别杰夫连连挥起手来,”她怕的并不是您所想的事。顺便告诉您:那个恶棍简直是每天都来探询您的健廉状况,您知道吗?” “您好像常常称他是恶棍,对此我很表怀疑。” “您不用任何怀疑的,”不用的,”列别杰夫赶快把话盆开,“我只想说明,那位知名人物怕的不是他而完全是另一个人,完全是另一个人。” “到底怕什么,快说!”公爵望着装模作样,故作神秘的列别杰夫,不耐烦地问道。 “秘密就在这里。” 列别杰夫窃笑了一下。 “准的秘密。” “您的秘密,尊敬的公爵,您自己禁止我在您面前说……”列别杰夫嘟哝着说,他把公爵的好奇心逗到近乎病态的难以忍耐的程度,以此而感到一种满足,末了突然说,“她怕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公爵皱了一下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说真的,列别杰夫,我要放弃住您的别墅,”他突然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和普季岑夫妇在哪里?您把他们也招引来了。” “马上就到,马上就到。紧跟着他们甚至将军也要来。我要把所有的门都打开,把所有的女儿部叫来,马上叫来,马上统统都叫来,”列别杰夫惊慌地低语着,一边不停地挥动双手,从一扇问奔向另一扇门。 就在这时科利亚来到了露台,他是从外面进来的,并且宣布,他后面要有客人来,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及其三个女儿。 “让不让普季岑夫妇和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进来?让不让将军进来?”列别杰夫听到消息大为惊讶,急急跑近来问。 “为什么不?让所有愿意来的人都进来!列别杰夫,请您相信,您好像一开始就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态度;您总是不断地犯错误。我没有丝毫缘由要隐藏和躲避谁,”公爵笑着说。 看着公爵笑,列别杰夫认为有义务跟着他笑。尽管他异常激动不安,但仍然看得出非常满意。 科利亚报告的消息是正确的,他赶在叶潘钦家的人前面仅仅早到几步,以便通知她们来到,因此客人们一。下子就从两面出现了,叶潘钦家的人从露台上来,普季岑夫妇、加尼亚和伊沃尔京将军从房间里来。 叶潘钦家知道公爵发病和他在帕夫洛夫斯克,是刚从科利亚那里获悉的,在这以前将军夫人还在苦恼和困惑。前天将军把公爵的名片带给了家里人,这张名片激发起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绝对的信心,认为公爵本人一定会在这张名片之后来彼得堡与他们见面。小姐们则要她相信,一个半年没有写信的人,也许,现在也远远不会这么急于来见他们,大概,没有他们他在彼得堡也有够多忙碌的事,准知道呢?可是这些劝说是白费口舌。将军夫人对于这些意见大力生气并准备打赌,认为公爵至少第二天一定会来,虽然“这已经是姗姗来迟了”。第二天她等了一上午;等他来吃午餐,又等他到傍晚。当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什么都大发脾气,跟谁都大吵一通,当然,在吵架原因上根本不提公爵。整个第三天也只字不提他。阿格拉娅在用午餐时无意间脱口说,妈妈生气是因为公爵没有来,对此将军立即指出,“他在这件事可没有错,”---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马上站起身,忿忿地从桌旁走开了。终于,傍晚时分科利亚来了,带来了所有的消息,还描述了他所知道的公爵的全部遭遇,结果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高兴极了,但是不管怎么样,科利亚还是被很狠地数落了一通,“要不整天整天在这儿转悠,赶也赶不走,可这一回,即使你自己决定不来,哪怕告诉你也好。”科利亚本来真想为“赶也赶不走”这句话生气,但是他还是把这句话搁到一旁再说,要不是这句活太叫人见怪,他也许也就不计较了,因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获悉公爵发病的消息时所表现出来的激动不安,他还是喜欢的,她很长时间坚持必须马上派专人去彼得堡,请某个一流名医乘第一趟火车赶来。但是女儿们劝阻了她,不过,当母亲一叫她又打算去探望病人时,她们也不甘落后。 “他生命垂危,”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边忙乱着一边说,“可你们还在这里讲究礼仪!他是不是我们家的朋友?” “未知深浅,且莫涉水,”阿格拉娅刚开始发表意见。 “那好吧,你就别去了,甚至这样还很好,不然,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来了,没人接待他。” 有了这儿句话,阿格拉娅当然立即跟着大家走了,其实,即使没有这句话她也是打算要去的。坐在阿杰莱达旁边的ω公爵应她的请求马上就同意让她去。还是以前他开始结识叶潘钦家人的时候,听他们说起公爵,他就表示出异常的兴趣。原来他认识公爵,他还是不久前结识的,还一起在某个城住过两个星期。这大约是三个月前的事。ω公爵甚至讲了许多有关公爵的情况,总的来说他对公爵相当好感,因此现在由衷地高兴去探望老相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这次不在家。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也还没有来。 从叶潘钦家至列别杰夫的别墅不超过三百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夫娜到公爵这儿,第一个不愉快的印象便是在他周围遇见了一大群客人,已经不用说,在这一群人中有二三个人是她十分痛恨的;第二则是惊讶,因为她看到向她们迎面走来的是个乍看起来完全是健康的年轻人,而不是她意想中会见到的躺在病榻上生命垂危的人,而且他衣着讲究,笑容可掬。她甚至茫然不知所措地停住了。科利亚非常满足。当然,在将军夫人尚未从自已别墅动身的时候,他本可以解释清楚,没有谁奄奄一息,也没有人生命垂危,但是他没作解释,他狡猾地预感到,将军夫人看到自己诚挚的朋友身体健康,一定会大发脾气,会可笑地气忿难平。科利亚甚至很不客气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想要惹恼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尽管他与将军夫人存在着友谊,但他还是常常招惹挖苦她。 “等一等,亲爱的,别急,别扫了自己的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夫娜回答说,一边坐到公爵为她摆好的扶手椅上。 列别杰夫,普季岑,伊沃尔京将军急忙奔过去为小姐们搬椅子。将军为阿格拉娅搬了椅子,列别杰夫也给ω公爵摆了椅子,与此同时弯着腰以表示其异常恭敬的态度,瓦里娅像通常那样欣喜而又低声地与小姐们打了招呼。 “公爵,我真的以为大概会看见你躺在床上,是因为害怕才在想象中夸大了,我现在也决不撒谎,看着你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我反而气恼得要命,但是我向你起誓,这不过是没有来得及好好思考前另。一会儿的情绪。一经思考,我说话做事总是更聪明些,我想你也是这样。说真的,假如我有亲生儿子,也许对他身体康复还不会像见到你恢复健康这样高兴;如果你对此不相信我,那么你应该感到羞愧,而不是我。而这个恶小子跟我还不只是这样闹着玩。好像你是庇护他的,那么我警告你,总有一天我会更乐意放弃与他结交的荣幸请相信我的话。” “我又什么地方得罪您了?”科利亚嚷起来说,“无论我说了多少回要您才信,公爵几乎已经恢复健康,您却不愿相信,因为您设想他生命垂危躺在听床上,这会有意思得多。” “到我们这儿来住多久?”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转向公爵说。 “整个夏天,也许更长些。” “你还是一个人?没有结婚?” “没有,没有结婚,”公爵对她这种幼稚的挖苦话付之一笑。 “这没什么好笑的,这是常有的事。现在我说别墅,为什么不搬到我们那儿去住?我们有整间厢房是空着的,不过,随你便。你现在是租他的住吗?这个人,”她朝列别杰夫那儿点了下头,低声追问道,“他干吗老是做鬼脸?” 这时维拉像通常一样抱着孩子从房间里走到露台上来。列别杰夫在椅子旁点头哈腰张罗,同时却不知道干什么是好,但又极不愿意离开,这时便转向维拉,朝她连连挥手,赶她离开露台,甚至忘了场台,连连跺脚。 “他疯了吗?”突然将军夫人补充问。 “不,他……” “也许是喝醉了?你的伙伴可不怎么样,”她的目光扫视了其余的客人后断然说,“不过,姑娘却多么可爱呀!她是谁?” “这是维拉·鲁基扬诺夫娜。这个列别杰夫的女儿。” “啊!……非常可爱。我想跟她认识一下。” 但是,列别杰夫听到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夸赞,自己己拖着女儿过来介绍了。 “孤儿,全是孤儿!”他走到跟前,有气无力地凄然说,“她抱着的这个孩子也是孤儿,是她的妹妹,叫柳鲍芙,完全是合法婚生的,我那刚去世的妻子叶列娜六个月前死于分娩,这是上帝的旨意……是啊……虽然她只是姐姐,可就得代替母亲照料妹妹了,她不过是姐姐……不过是……不过是……” “而你这个当爹的不过是个傻瓜,对不起。好,够了,我想你自己也明白。”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异常气愤地断然说。 “千真万确。”列别杰夫恭敬地深深鞠了一躬。 “听着,列别杰夫先生,有人说你在阐释《启示录》,是真的吗?”阿格拉娅问。 “千真万确……第十五个年头了。” “我听说过你的事。好像还在报上刊载过有关您的报道,是吗?” “不,这是讲的另一个人,是另一个人,那人已经死了,而在他之后就剩下我了,”列别杰夫得意忘形地说。 “看在邻居的份上,劳驾您近日内什么时候给我讲讲,我一点也不懂《启示录》。” “我不能不提醒您,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这一切在他来说纯粹是招摇撞骗,请相信我,”伊沃尔京突然很快地插进来说。他千方百计想怎么开口讲话,等得焦急,如坐针毡;现在他在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身旁坐下。“当然,住别墅的人有自己的权利,”他继续说道,“也有自己的乐趣,接受这么一位不同寻常的因特鲁斯来阐释《启示录》也未尝不是一种娱乐,跟别的娱乐一样,甚至还是绝妙的智力游戏,但是我……您望着我好像很惊讶?我很荣幸向您作自我介绍--伊沃尔京将军。我还曾经抱过您呢,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见到您非常高兴。我认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格拉娅竭力克制自己不要放声大笑出来,低声咕哝着说。 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发火了。早就蓄积在心中的怒气突然要求宣泄。她无法忍受伊沃尔京将军,她过去认识他,但已是很久前的事了。 “你在胡说,老爷,这是家常便饭了,你从来也没有抱过她,”她忿忿然不客气地对他说。 “妈妈,您忘了,他真的抱过我,在特维尔,”阿格拉娅忽然证实说,“我们那时住在特维尔。我当时六岁,我记得。他给我做了弓和箭,教我射箭,我还射死了一只鸽子。您记得吗,我和您一起射死鸽子的事?” “当时他给我带来了硬板纸做的头盔和木剑,我还记得!”阿杰莱达喊了起来。 “我也记得这一点,”亚历山德拉证实说,“你们那时还为了受伤的鸽子而吵嘴,结果被分开罚站墙角,阿杰莱达就戴着头盔、拿着木剑站着。” *因待鲁斯,此处原为法语俄译音,意力“冒名者”。 将军对阿格拉娅声称,他曾经抱过她,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开始谈话,也仅仅是因为他跟所有的年轻人攀谈几乎总是这样开始的,如果他认为有必要跟他们结识。可是这一次,仿佛故意似的,他说的恰恰是真话,又仿佛故意似的,他自己又偏偏忘了这一件事。因此,当阿格拉娅此刻忽然证实,她与他两人一起射死了鸽子时,他的记忆一下子豁然大悟,自己也回忆起所有这一切乃至细枝未节,已是暮年的人回忆起遥远过去的某件往事往往是这样的。很难表述这种回忆对这个可怜的,通常带着几分醉意的将军产生多么强烈的作用,但是他终究猛然大受感动。 “我记得,全部记得!”他喊了起来说,“我当时是上尉。您是这么一丁点儿小,非常讨人喜欢。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加尼亚……。我常到你们家……去作客。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瞧你,你现在都落到什么地步了!”将军夫人接过话茬说,“既然你这么受感动,这么说,你到底还没有把自己的高尚感情都喝光!把妻子折磨苦了。本该给孩子们作出表率,可你却坐进监狱,老爷,从这儿走开吧,随便走到哪儿,站到门背后角落里去哭一通,回忆一下自己清白的过去,也许上帝会宽恕你,去吧,去吧,我对你可是说正经的。改邪归正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带着追悔的心情回忆过去。” 但是无须重复说对他说的是正经话。正像所有经常醉醉醇的人一样,将军非常容易动感情,又像所有堕落太甚的酒鬼那样,不那么容易承受得注对昔日幸福的回忆。他站起身,温顺地向门边走去,以致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马上又可怜起他来。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雷奇,老爷!”她冲着他背后喊了一“声,“停一下;我们大家都是有罪过的人,等你感到自己较少受到良心责备时,再到我这儿来,我们一起坐一会,聊聊过去。也许,我自己的罪孽比起你来要深重五十倍;而现在再见吧,走吧,这儿没你的事……”她忽然害怕他又回转来。 “您暂时最好别跟着他,”公爵制止了本已跟在父亲后面跑去的科利亚说,“不然,这一会儿他就会懊恼起来,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这倒是真的,别去碰他,过半小时再去,”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决定了说。 “瞧,一生中哪怕说一次真话有多大意义,竟感动得流泪。”列别杰夫壮着胆子插话说。 “如果我听到的都属实的话,那么你这个爷们大概也是个好样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赐马上就止住了他。 聚集在公爵这里的所有客人之间的相互关系渐渐地确定了下来。公爵自然能够认识并且也已经认识到将军夫人及其女儿们对他的十分关切,当然也诚挚地对她们说,在他们来拜访前,他自己就打算,尽管自己有病,时间又已经晚了,今天可一定要到她们那里去。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瞥了一眼公爵的客人,回答说,就现在也可以这样做。普季岑为人很有礼貌也很知趣,很快便起身告退,到列别杰夫的厢房去,而且也很想把列别杰夫本人一起引走。列别杰夫应允马上就来;此时瓦里娅在跟小姐们在交谈,因此留了下来。她和加尼亚对自己的将军父亲离开感到相当高兴;加尼亚自己后来也很快地跟在普季岑后面走了。在露台上逗留的那一会儿,虽然叶潘钦家的人在场,他举止谦恭温顺又不失尊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两次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他也丝毫没有因为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而显得不知所措,确实,过去了解他的人会想,他变了许多。阿格拉娅很喜欢这种变化。 “这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出去了吗?、她突然问。她有时候喜欢这样做,用自己的问题大声、生硬地打断别人的谈话,同时又不是向哪个个人提问。 “是他,”公爵回答说。 “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变了许多……变好得多了。” “我很为他高兴。”公爵说。 “他大病了一场,”瓦里娅怀着欢悦和同情补充说。 “哪一点上他变好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几乎大为惊吓和困惑不解,怒冲冲地问着,“哪来的根据?丝毫也没有变好。你觉得他究竟什么变好了?” “再没有比‘可怜的骑士,更好的了!”科利亚一直站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的椅子旁,这时却突然宣称说。 “我自己也这么想,”出公爵说完,笑了起来。 “我完全赞同这个意见,”阿杰莱达郑重宣布。 “什么‘可怜的骑士,?”将军夫人问,一边困惑和烦恼地打量着所有说话的人,当她看见阿格拉娅满脸通红时,生气地补充说,“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可怜的骑士’?” “你宠爱的这个男孩难道是第一次歪曲别人的话吗?”阿格拉娅傲慢而愤怒。 阿格拉娅每次发怒的时候(而她经常发怒)尽管正言厉色、毫不容情,但也几乎每次都流露出还有点孩子气的、不耐烦的学生样,并且掩饰得也不高明,因此别人瞧着她,有时不能不发笑,这又使她异常恼火:因为她不明白人家笑什么,“他们怎么能,怎么敢笑,”现在连姐姐们,因公爵也在笑,甚至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本人也莞尔一笑、也不知为什么涨红了脸。科利亚哈哈大笑,得意非凡。阿格拉娅这回生气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倒反而使她变得格外妩媚动人了。她的窘态对她非常相称,于是随即她又为自己这种窘态而暗自着恼。 “他歪曲您的活还少吗,”她又添了一句。 “我是以您自己的赞叹为根据的!”科利亚嚷了起来,“一个月前您翻阅《堂·吉诃德》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说再没有比‘可怜的骑士,更好的了。’我不知道您那时说的是谁?是堂·吉诃德还是叶甫盖尼·帕夫雷奇,或者还有什么人,反正是说的某个人,当时我们还交谈了很久……” “我看,你妄自猜测是不是大多了点,亲爱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烦恼地阻止了他说下去。 “难道仅仅是我一个人这么想吗?”科利亚不甘闭口不言,“那时大家都这么说,就是现在也是;就刚才出公爵,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还有所有的人都宣布支持‘可怜的骑士’,这么说‘可怜的骑士,是存在的,而且也一定是有的,据我看,要不是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那么我们大家早就会知道,谁是‘可怜的骑士了’。” “我又哪里做错了?”阿杰莱达笑着说。 “您不愿意画肖像,这就是您的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当时请您画一幅‘可怜的骑士’的肖像画,甚至还说了她自己构思的画的袁材,您记得那素材吗?您不愿意……” “可是叫我怎么画呢?画谁呢?根据素材来画,这位‘可怜的骑士’ 无论在谁的面前都不除去钢面罩这样能得出一张什么样的脸呢?画什么?面罩吗?蒙面人?” “我一点也不明白,什么面罩!”将军夫人很生气,其实她心里开始很清楚地明白,“可怜的骑士”这个称号指的是谁(看来,这是早就约定的称呼)。但是特别使她恼火的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也在不好意思,后来完全窘得像个10岁的孩子,“怎么啦,这种愚蠢的把戏有完没完?到底给不给我讲清楚这个‘可怜的骑士’是怎么回事?是不得了的秘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还是怎么的?” 但大家只是继续笑着。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有一首奇怪的俄罗斯诗歌,”终于出公爵插进来说,显然他想尽快了结这场谈话,改换一个话题,“是关于‘可怜的骑士,的,没有开端和结尾的一个片断。一个月前光景,有一次午餐后大家在一起说笑,照例为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未来的画寻找素材,您知道,为阿杰莱达·伊万诺夫娜的画寻找素材早日成为全家的共同任务了。于是就谈到了‘可怜的骑士’,谁是第一个说的,我不记得了……” “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科利亚嚷了起来。 “也许是,只不过我不记得了,”公爵继续说,“有的人嘲笑这个素材,另一些人则宜称,没有比这更高级的了,但是要画‘可怜的骑士’无论怎样总得要画脸,于是便开始逐个挑选所有熟人的脸,结果却一张也不合适,事情也就到此为止。这就是全部经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忽然想起来提这件事而且还加以引伸。这在当时是顺便说起,很可笑,而在现在则根本没有什么意思了。” “因为又有了另有所指的愚蠢的新花招,既刻薄又欺人,”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毫不客气地说。 “除了深深的敬意,没有丝毫愚蠢,”突然阿格拉娅完全出人意料地郑重而又严肃地说,她已经恢复常态,克服了刚才窘迫的神态。不但如此,你看着她,根据某些迹象可以认为,现在她自己也乐意这玩笑开下去,越开越玄妙。她身上发生这一转折的瞬间,正是公爵窘态毕露而且越来越厉害,达到非常明显的地步。 “一会儿像个疯子似的放声大笑,一会又突然表示深深的敬意!真是疯了!为什么要尊敬?马上给我说,为什么你无缘无故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敬意。” “之所以有深深的敬意,”阿格拉娅依然那样郑重和严肃地回答母亲,那几乎是充满愤恨的问题,“是因为在这首诗里就描写了一个有理想的人;其次,既然确立了理想,就会把它作为信仰,而有了信仰,就会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它。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是不常有的。在这首诗里没有说‘可怜的骑士’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但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光明的形象,‘纯洁的美的形象’,而热衷于自己信仰的骑士脖子上不是系着围巾而是挂着念珠。确实,那诗里还有一句令人费解、同意未尽的箴言,他写在自己盾牌上的三个字母:A,H。B……” “是A,H,贝,”科利亚纠正说。 “可我说是A。H。B,而且我愿意这样讲,”阿格拉娅烦恼地打断他说,“不论怎么样,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不论他的女士是什么人,也不管她做什么事,对这个可怜的骑士来说都无所谓。是他选择了她而且相信她的‘纯洁的奏’,这已经足够了。后来他已经永远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了;他的功勋就在于,即使她后来成为小偷,他也仍然相信她,而且为了维护她那纯洁的美丽甘愿折戟沉沙。诗人好像想把某个纯洁高尚的骑士那中世纪骑士柏拉图式爱憎的全部宏大的概念综合进一个非同寻常的形象中去。当然,这一切是理想。在‘可怜的骑士,身上这种情操已经达到极限,到了禁欲主义的地步。应该承认,具备这样的情操意味着许多东西,而且这样的情操留下的是相当深刻的特点,从某方面来讲,是值得称道的,更不用说堂·吉诃德了。‘可怜的骑士’也是一个堂·吉诃德,只是很严肃不可笑罢了。我开始不理解而问笑,现在我却爱‘可怜的骑士’,而主要的是,我敬重他的高尚行为。” 阿格拉娅说到这里结束。望着她,甚至难以相信,她是当真说的还是在嘲笑。 “嘿,他是个傻瓜,他的行为也是傻的!”将军夫人决断着说,“还有你,我的姑奶奶,胡吹一通,简直就像是上课;照我看,于你甚至是很不相称的。无论如何是不能容许的。什么诗?你背诵一下,你肯定是记得的!我一定要知道这首诗。我这一辈子就是不能容忍诗歌,仿佛早有预感似的。看在上帝份上,公爵,忍耐一下,看来我和你不得不一起忍受了,”她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她非常气恼。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本想说什么,可是因为始终窘困不安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如此信口开河地大讲一通,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甚至还好像很高兴。她随即站起身,仍然像原来那样郑重和严肃,而且显出一副早就准备好和只等邀请的样子,走到露台中央,站到还坐在扶手椅里的公爵面前。大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几乎是所有的人:出公爵、姐姐、母亲都怀着一种不快的感觉看着这一新想出来的淘气行为,无论如何这样做是走得太远了。但是可以看得出,阿格拉娅喜欢的正是这种故作姿态,她就用这副样子像模像样地开始朗诵诗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差点没把她赶回原座去,但就在阿格拉娅刚要开始有腔有调朗诵那首著名的叙事诗时,两位新来的客人一边高声讲着话,一边从街上走进了露台。这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将军,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位年轻人。他们的来到引走了一阵小小的骚拢。”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七 陪同将军来的年轻人28岁左右,高挑的个子,身材匀称,有一张漂亮而聪明的脸蛋,乌黑的大眼睛目光炯炯,充满着俏皮和嘲弄的神色。阿格拉娅甚至都没有朝他看一眼,继续朗诵着诗,依然正儿八经地只望着公爵一个人,也只面对着他一个人。公爵开始明白,她做这一切是别有用心的。但是起码新来的客人使他多少调整了尴尬的状态。看见他们后,他欠身站起,从远处亲切地向将军点了点头,示意不要打断朗诵,自己则遇到扶手椅后面,左手搁在椅背上继续听着朗诵,这样他就比较自然,不像坐在扶手椅里那样“可笑”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则用命令式的手势朝进来的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停在那里。而公爵对于陪同将军来的新客则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明确地肯定这人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拉多姆斯基,因为已经听说有不少有关此人的事,也不止一次想到过他。只有他穿的那件便装使他感到困惑,因为他听说,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是个军人。在诗朗诵这段时间里这位新客的唇间始终挂着嘲弄的微笑,似乎他已经听说过有关“可怜的骑士”的事儿。 “也许,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名堂,”公爵暗自想道。 但是阿格拉娅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她开始表演朗诵时那种装模作样和刻意夸张的姿态已为严肃认真所掩盖。她已全神贯注于诗歌作品的精神内涵,而且就是以对这种内涵的理解来念出每一个词,以高度的朴实来朗读每一个诗句,因此当朗诵结束的时候,她不仅仅吸引了全体的注意,而且通过表达诗歌的高尚精神仿佛证实了她那么一本正经走到露台中央时竭力显示的装模作样和郑重其事多多少少是正确的。现在可以认为,这种郑重其事的姿态仅仅反映了她对于自己所要表达的那种高尚精神无限的,也许甚至于天真的敬意,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灵感和欣喜引起的几乎不为人注意的轻微的肌肉抽动数次掠过她那漂亮的脸庞。她朗诵着: 世上有位可怜的骑士, 沉默寡言又单纯朴实, 外表忧郁,脸色苍占, 精神勇敢,禀性耿直。 一个不可理喻的幻影, 在他的眼前紊绕浮现, 它那魅人的深刻印象, 深深地嵌入他的心扉。 从此他的心熊熊燃烧, 再不对女人瞧上一眼, 至死对任何一个女人, 也不想吐露片言只语。 他在自己的脖颈上面, 戴上念珠而不是围巾, 无论在什么人的面前, 都不掀起脸上的钢罩。 他充满着纯洁的爱情, 他忠实于甜美的理想, 他用自己赤红的鲜血, 在盾牌上写上A,H,D。 此时在巴勒斯坦荒漠, 骑士们攀登悬崖峭壁, 高呼着心上人的芳名, 跃马驰骋飞奔上战场, Lumen coeli,sancta Roca!* 他高声吼叫又狂又烈, 他的声威如巨雷灌耳, 使穆斯林们惊魂丧胆。 他回到遥远的城堡后, 离群索居囚禁般度日, 总默默无言、郁郁不乐, 终如痴如狂命归黄泉。 *拉丁文,意为“天国的光明,圣洁的玫瑰”。 后来公爵回想起这一刻的情景,长久地感到困惑,并且为一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而苦恼不堪:怎么可以把如此真挚、美好的感情和这种明显的恶意嘲笑结合起来?这是一种嘲弄,对此公爵毫不怀疑;他清楚地理解这一点并且也有理由:在朗诵的时候阿洛拉娅擅自把A。M。D。三个字母换成H。叩。B。*他没有弄错,也没有听错,这一点他是没有怀疑的(后来也证实了这一点)。不论怎样,阿格拉娅的举动是有用心的,当然,她是开玩笑,尽管开得过于尖刻和轻率。还是一个月前大家就在议论和笑话的,‘可怜的骑士”。然而不论公爵后来怎么回忆,结果是,阿格拉娅说出这儿个字母不仅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样子或是什么讥笑,甚至也没有特别强调这几个字母来突出其隐秘的含意,而是相反,她始终是那么认真、纯洁无暇和天真纯朴地朗诵,以致可以认为这些字母就是诗里的,书上就是这么印的。有一种沉重的和不愉快的感觉刺痛了公爵的心,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当然既不明白换了字母也没有发现什么意思,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只知道他们是朗诵诗歌。其余的听众中有很多人是明白的,他们对阿格拉娅的大胆举动和用意感到惊讶,但是都保持沉默,尽量不露声色。但是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公爵甚至准备打赌)不仅仅明白,甚至还竭力要显露出他是明白底蕴的:他那莞尔一笑带有的嘲弄意味太明显了。 “多么美妙呀!”将军夫人真正陶醉了,朗诵刚一结束便赞叹说,是谁写的诗?” “是普希金,妈妈,别让我们丢丑,这有多不好意思!”阿杰莱达高声说。 “有你们在一起还不至于变得这么笨!”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苦恼地抢白说,“真羞耻!回去以后,马上把普希金的这首诗给我拿来!” “可我们家里好像根本就没有普希金的书。” “不知什么时候起,”亚历山德拉补充说,“有两卷脏书搁在那里。” “马上派人去城里买,叫费多尔或者阿列克谢去,坐第一班火车,最好是阿列克谢去。阿格拉娅,到这儿来!吻吻我,你朗诵得很出色,但是,如果你是出于真心朗诵这首诗的话,”她几乎是低声耳语着补充说,那么我为你感到惋惜;如果你朗诵是嘲笑他,那么我也不赞成你的这种感情,因此不论怎样,最好是根本别朗诵。你懂吗?去吧,小姐,我以后再跟你说,我们在 *这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巴拉什科娃的俄语缩写。这里已经坐很久了。” 与此同时,公爵正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致意问候,而将军则向他介绍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拉多姆斯基。 “是在路上把他抓来的,他刚下火车;他获悉我要来这里,我们一家人都在这里……” “我获悉您也在这里,”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打断将军的话说,“因为我早就认为一定要寻找机会不仅仅结识您,而且还要得到您的友谊,所以我不想失去时机。您贵体不适?我刚刚才知道……” “现在完全好了,我很高兴认识您,久闻大名了,甚至还跟团公爵谈起过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一边通过手去,一边回答说。 两人互相客套一番,握了握手,彼此都专注地看了一眼对方。霎那间谈话就变得很一般。公爵发现(他现在会既迅速又急切地发现一切,甚至也许还能注意到根本没有的事),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穿的便服使大家产生异常强烈的惊诧,以至所有其他的印象一时都被忘却和磨灭了。可以认为,改换服装包含着某种特别重要的意义。阿杰莱达和亚历山德拉困惑不解地向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询问着什么。他的亲戚山公爵甚至大为不安;将军跟他说话则显得很激动。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好奇而又十分平静地对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打量了一会,仿佛想比较一下,是穿军装还是便服对他更合适,但过了一会她就转开脸,再也不朝他瞧一眼了。叶莉扎维塔·普罗得菲耶夫娜虽然可能有点不安,但是她也什么都不想间。公爵觉得,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似乎不受将军夫人的青睐。 “他使我吃惊,大为惊讶!”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在回答大家提出的问题时反复说,“刚才在彼得堡遇见他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为什么突然这样改变?真是令人莫测。他可是自己首先高呼不要砸坏椅子的。*” 从热烈起来的谈话中可以知道,原来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很久很久前就已宣告要退役;但每次他都不是那么当真说的,因此使人不能相信。而且就是讲严肃正经的事,他也总是带着一副开玩笑的样子,叫人怎么也无法弄得清真假,当他自己想叫人分辨不清时,尤其如此。 “我不过是一时的,就几个月,顶多退役一年,”拉多姆斯基笑着说。 *果戈理《钦差大臣》里的话,后用来表示“做过头”的意思。 “没有任何必要,至少据我对您的事务多少了解的情况来看是这样,”将军仍然很激动。 “不是要去田庄转转吗,还是您自己建议我;何况我还想去国外……” 不过话题很快就改变了;但是非常特别的依然继续的不安情绪,在旁观的公爵看来,毕竟失去了分寸,这里一定有什么蹊跷。 “这么说,“可怜的骑士’又登台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走到阿格拉娅眼前问。 使公爵大为惊诧的是,阿格拉娅困惑不解和疑问地打量着他,好像要他知道,他们之间是不可能谈什么“可怜的骑士”的话的,她甚至不明白他的问话。 “太晚了,太晚了,现在差人到城里去买普希金的书是太晚了。”科利亚费尽力气与叶莉扎维塔·普罗种菲耶夫娜争辩,“我对您说了三千遍了:太晚了。” “是的,现在派人去城里确实太晚了,”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立即撇下阿格拉娅,突然凑到这边来说,“我想,彼得堡的店铺也已打烊了,8点多了,”他掏出怀表证实说。 “多少日子等过去了,也没想起来,等到明天也可以忍耐的,”阿杰莱达加了一句。 “再说,上流社会的人对文学大感兴趣也不体面,”科利亚补充说,“您问问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对红轮子的黄敞蓬马车感兴趣要体面得多。” “您又是从书上看来的,科利亚,”阿杰莱达指出。 “除了从书上看来的,他不会说别的,”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接过话茬说,“他希望整句整句引自评论文章,我早已有幸了解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谈话,但是这次他说的却不是从书本上看来的。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显然指的是我那辆红轮于的黄敞蓬马车。只不过我已经将它换了,您说的是过了时的新闻。” 公爵倾听着拉多姆斯基说的话……他觉得,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举止潇洒,谦逊,活泼,他特别喜欢他对招惹他的科利亚说话所用的那种完全平等和友好的态度。 “这是什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问列别杰夫的女儿维拉,她站在将军夫人面前,手里拿着几本书,大开本,装璜精美,几乎还是新的。 “普希金的书,”维拉说,“我家藏的普希金的书。爸爸吩咐我给您拿来的。” “怎么能这样?这怎么可以?”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很是惊奇。 “不是作为礼物,不是作为礼物!我不敢!”列别杰夫从女儿身后跳出来说,“照原价便是。这是我家自己的藏书,安年科夫的版本,现在已经找不到这样的了,就照原价让给您。我是怀着敬意献上这些书,愿意卖给您,使将军夫人阁下对文学的崇高感情和高尚的迫不及待心情得到满足。” “啊,你要卖,那么就谢谢了,不过,别担心,不会让你吃亏的。只是请别装腔作势,先生。我听说过你,据说,你读了许多书,什么时候来聊聊;你自己把书送到我那里去,是吗?” “遵命……恭敬从命!”列别杰夫从女儿那里夺过书,十分满意地装腔作势说。 “算了,只不过别给我弄丢了,拿来吧,不必恭敬,但是有一个条件,”她专注地打量着他,补充说,“我只许你到门口,今天我不打算接待你。要是差女儿维拉,哪怕现在就去也成,我很喜欢她。” “您怎么不说那些人的事?”维拉焦急不堪地对父亲说,“要是这样的话,他们可是会自己闯进来的:已经开始在那里闹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她向已经拿起自己帽子的公爵说,“那里有几个人早就要到您这儿来,有四个人,在我们那里等着骂着,可爸爸却不让他们来见您。” “是什么客人。”公爵问。 “说是有事找您,只不过他们这种人,现在不放他们进来,也会在路上拦住您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最好还是现在放他们进来,以后就免得麻烦。现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和普季岑在劝说他们,他们不听。” “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不必睬他们!不必睬他们!”列别杰夫连连挥动双手说,“他们的话也不值一听;最尊敬的公爵阁下,您为了他们伤自己的神也有失体面。就是这样。他们是不配……” “帕关利谢夫的儿子!我的上帝!”公爵异常窘困地惊呼起来:“我知道,但是我不是……已经把这件事委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去办了吗?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对我说……” 但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已经从房间里走到露台上来了;普季岑跟在他后面。在最近的上个房间里可以听到喧闹声和伊沃尔享将军的大嗓门,他似乎是想盖过几个嗓子的声音。科利亚立即朝喧闹声那里跑去。 “这非常有意思!”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大声说。 “这么说,他是知情的!”公爵思忖着。 “哪个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哪来的帕夫利谢夫儿子?”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将军困惑地问。他好奇地打量着大家的脸并惊讶地发现,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一新的事情。 实际上,在场的人人都很紧张,等待着事态的发展。这件纯属个人的私事竟这般强烈地引起这里所有人的关注,这使公爵深为诧异。 “如果您马上而且亲自了结这件事的话,这将是很好的,”阿格拉娅带着一副特别严肃的神情走近公爵说,“而且请允许我们做您的见证人。有人想玷污您的名誉,公爵,您应该理直气壮地证明自己是正确的,我先为您感到万分高兴。” “我也想最终了结这种卑劣的无理要求,”将军夫人高声嚷道,“公爵,好好教训教训他们,别留情!这件事已听得我耳里嗡嗡直响,为了你我也弄得十分烦恼。不过看一看也挺有趣。把他们叫来,我们坐下。阿格拉娅出的主意很好。您听说这件事什么没有,公爵?”她转向出公爵问。 “当然听说过,就在你们这儿。但我特别想要瞧瞧这些年轻人,”ω公爵回答说。 “这就是那些虚无主义者,是吗?” “不,他们也不能说是虚无主义者,”列别杰夫跨前一一步说,他也不安得几乎要打哆嗦,“这是另一些特殊的人,我外甥说,他们走得比虚无主义者还远。将军夫人阁下,您以为您在场就能使他们不好意思,这可是枉然,他们不会不好意思的,虚无主义者有时候毕竟是知书达理的,甚至是学者,可这些人走得更远,因为他们首先是实干的人,其实,这是虚无主义的某种后果,但不是通过直接的途径,而是由传闻间接造成的,他们也不是在哪家杂志上发表什么文章宣布自己的主张,而是直接付诸行动;比如,他们不会谈什么普希金毫无意义,也不会议论俄罗斯发解成几部分的必要性;不,他们现在已经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很想做什么事,那么无论什么障碍都不能阻止他们,哪怕干这件事时必须得杀死八个人。所以,公爵,我劝您还是……” 但是公爵已经走去劝客人们开门了。 “您在诽谤,列别杰夫,”他微笑着说,“您外甥使您感到非常痛心,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您别信他的。我请您相信,戈尔斯基和达尼洛夫* *安戈尔斯基和达尼洛大系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两起杀人案的凶手。之流只不过是例外,而这些人仅仅是……弄错了……只是我不想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处理这件事。对不起,叶莉扎维塔·普罗得菲耶夫娜,他们就要进来,我让您见一见他们,然而就把他们带开。请吧,先先们。” 其实更使他不安的是另一个折留人的念头。他模模糊糊感到,这件事会不会是有人暗中事先指使的?就是要在此时此刻,就是要有这些人见证,也许,正是为了等若出他的丑,而不是希望他胜利?但是他又为自己有这种“古怪和恶意的疑心”而感到惆怅忧郁。他觉得,如果有人知道他头脑里有这样的念头,他宁肯死去。在他的新客人进来的那一刻,他真心诚意地愿意把自己看作是他周围所有的人中间道德上最最卑劣的人。 走进来有五个人,四个是新客人,跟在他们后面的第五个是伊沃尔京将军,他焦躁激动,正在大发言辞。“此人一定是帮我说话的!”公爵脸带微笑想。科利亚跟这些人一起溜了进来,他正跟来访者中的伊波利特热烈地说着话,伊波利特听着,不时冷笑着。 公爵请客人们坐下。所有这几个人都很年轻,甚至还未成年,因此眼前的事情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礼仪,实在是很令人惊奇的。比如,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对这桩“新事情”毫无所知也不甚明白,望着这些黄口小儿,他甚至很愤怒,要不是他夫人对公爵私人的利益表现出出奇的热心,从而抑制了他的发作,否则他一定会以某种方式表示反对的。不过他留下来,部分是出于好奇,部分是出于好心,甚至准备助一臂之力、无论怎么样他的威望还是管用的;但是刚进来的伊沃尔京将军老远就朝他鞠躬又惹得他气乎乎的;他皱眉蹙额,打定主意坚决保持沉默。 其实,四个年轻来访者中有一人已30岁左右,是“罗戈任那一伙人中的退役中尉,自己给别人一次就是15个卢布的拳击手”。可以料想,他是作为其余几人的知心朋友陪他们来。为他们壮胆的,必要时可给他们支持。在那几个人中被称作“帕夫利谢夫的儿子”的那一个处于首要地位并起着首要作用,虽然他自报姓名是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这是个衣着寒酸、不修边幅的年轻人,礼服上的袖子油光光如镜子一般可以照人,油腻的背心扣子一直扣到上面,衬衫却不知去向,黑色的丝围巾卷成了细带子,油污得无以复加,一双手也久未洗涤,脸上长满粉刺,头发是淡黄色的,目光既天真又无赖,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他个子不矮,身材消瘦,22岁左右,他的脸上既没有丝毫的讽刺,也没有半了点儿踌躇;相反流露出完全但然的陶醉于自己拥有的权利的神情,与此同时还显示出必须始终使自己做一个受欺侮的人并觉得自己经常受欺侮,这已到了令人奇怪的地步,他说话很激动,很着急,结结巴巴;仿佛不能完全把词讲出来,就像是个口齿不清的人或者甚至像外国人说话,虽然他是地道的俄罗斯人。 陪他来的首先是读者已经知道的列别杰夫的外甥,其次是伊波利特。伊波利特还很年轻,17岁,也许是18岁左右,他的脸相聪颖,但又经常带着恼火的神情,疾病也在上面留下了可怕的痕迹,他瘦得皮包骨头,肤色蜡黄,眼睛倒闪闪发亮,颧骨上燃着两团红晕。他不停地咳嗽;每讲一个词,每作一欢呼吸几乎总伴有嘶娅的声音。显然肺病已经到了相当厉害的程度。看来,他至多还能活两三个星期。他已经非常劳累,比大家都先要紧坐到椅子上。其余的人进来时还略为客套一下,几乎有点拘谨,是,看起人来却摆出一副架子,显然是怕有失尊严,这跟他们的名声出奇地不相符合,因为他们被看作是否定上流社会所有无用的繁文褥节、世俗偏见的人,除了自身的利益之外,他们几乎否定世上的一切。 “琴季普·布尔多斯基,”“帕夫利谢夫的儿子”性急和结巴地申报着。 “弗拉基米尔·多克托连科,”列别杰夫的外甥发音清晰、口齿清楚地自我介绍说,甚至像是在夸耀他是多克托连科。 “凯勒尔!”退役中尉低低说了一声。 “伊波利特·捷连季耶夫,”最后一个出入意料地发出了尖声尖气的声音。终于大家在公爵对面的一排椅子上落座,在自我介绍以后,现在大家又立即现出阴郁的脸色,为了振足精神他们把帽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大家都准备好了要说话,可是大家又都沉默着,作出一副挑衅的姿态等待着什么,这种样子分明是表示:“不,兄弟,你在撒谎,你蒙骗不了人!”可以感觉到。只要随便什么人说出一个词开个头,马上所有的人便会七嘴入舌、争先恐后一起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