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迪先科,”他自我介绍说,一边专注和疑问地端详着公爵的脸。 “有何贵干?”公爵几乎要大笑起来回答着。 “房客,”费尔迪先科仍像原来那样观察着,说。 “您想来认识一下?” “唉!”客人叹了口气,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开始望着对面的角落,“您有钱吗?”他转向公爵,突然问。 “不多。” “到底多少?” “25个卢布。” “拿出来看看。” 公爵从背心口袋里换出一张25卢布的钞票,递给费尔迪先科。费尔迪先科把钞票打开来看了看,然后又翻转到另一面,接着又对着亮光看起来。 “真够奇怪的,”他似乎若有所思地说,“它们怎么变成褐色的?这些25卢布的钞票有时变褐色变得很厉害,而另外一些钞票却相反,完全褪色了。请拿着。” 公爵拿回了自己的钞票。费尔迪先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是来提醒您:第一,别借钱给我,因为我一定会来请求的。” “好的。” “您在这里打算付钱吗?” “打算付的。” “而我不打算付;谢谢。我在这儿是您右边第一个门,看见过吗?请尽量别常光临我那儿;我会到您这儿来,请放心,见到将军了吗?” “没有。” “也没有听说?” “当然也没有。” “好吧,那么您会看见也会听说的;何况他连我这儿也要借钱! Avis aulecteur。*告辞了。带着费尔迪先科这个姓,难道也可以生活?啊?” “为什么不能?” “告辞了。” 他走向门口。公爵后来了解到,这位先生仿佛尽义务似的承担起一个任务,要用自己奇特古怪和使人开心的行为让大家吃惊,但是不知怎么的他从来也没有成功过。他使某些人甚至还产生了不快的印象,因此他真正感到沮丧,但是他仍然没有丢下自己这个任务。在门口他似乎得以恢复了常态,却撞上了进来的一位先生;他把这位公爵不认识的新客人放进了房间,从后面向公爵几次眨眼警告注意他,这才不无自信地总算走开了。 新进来的先生身材高大,55岁光景,也许更大些,相当臃肿,红得发紫 *注语:预先通知。的胖脸皮,肉松弛,长着一因浓密的连鬓胡子,还留着小胡子,有一双爆得出的大眼睛。如果不是这么不修边幅,衣衫槛楼,甚至肮脏邋遢,这副体相倒还挺神气的。他穿的是一件很旧的常礼服,肘部几乎要磨破了;内衣也油腻兮兮的,--这是家里的穿着。在他身旁有一股伏特加的气味;但是他的风度颇具魅力,有点装模作样,显然竭力想用这种尊严的姿态来惊倒别人。先生不急不忙地走近公爵,脸带亲切的微笑,默默地握着他的手,不从自己的手里放开,细细地端详了一会他的脸,似乎在辨认某些熟悉的特征。 “是他!是他!”他轻轻地,但郑重其事地说,“活脱活像!我听到,人家常说起一个熟悉和亲爱的姓氏,也就想起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去……是梅什金公爵吗?” “正是卑人。” “伊沃尔金,一个退职和倒霉的将军。斗胆请问您的名字和父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对,对!是我朋友,可以说,是童年伙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儿子。” “我父亲名叫尼古拉·利沃维奇。” “利沃维奇,”将军改正说,但他不慌不忙,怀着一种充分的自信,仿佛他一点也没有忘记,仅仅是无意间说错而已。他坐了下来,也拉着公爵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我还抱过您呢。” “真的吗?”公爵问。“我父亲过世已有20年了。” “是啊,20年了;20年又3个月。我们一起学习过;我直接进了军界。” “父亲也在军界呆过,是瓦西利科夫斯基团的少尉。” “在别洛米尔斯基团。调到别洛米尔斯基团几乎就在他去世前夕,我站在这里并祈求他安息。您母亲……” 将军的手是因为忧伤的回忆而稍作停顿。 “半年过后她也因受了风寒而故世了,”公爵说。 “不是因为风寒。不是因为风寒,请相信我老头子。我当时在,是我给她安葬的。是因为思念自己的公爵痛苦所致,而不是因为受了风寒。是啊,公爵夫人也是令我永志不忘的!青春嘛!因为她、我和公爵,童年时代的朋友差点成为互相残杀的凶手。” 公爵有点疑惑地开始听他讲。 “我热烈地爱上了您的母亲,那时她还是未婚妻,我朋友的未婚妻。公爵发现了,也惊呆了。早晨6点多就来找我,把我唤醒了。我惊讶万分地穿着衣服,双方都默默无语;我全部明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杆手枪,相隔着手绢,没有证人,再过5分钟就互相把对方打发去永恒世界,何必要有证人呢?子弹上了蹬,拉直了手绢;站好了,互相把手枪对着心口,彼此看着对方的脸。突然两人眼中泪如雨下,手都颤抖着。两人,两人同时这样分了,这时自然地就是拥抱和彼此争着慷慨相让。公爵喊着:她是你的!我喊着:她是你的:总之……总之……您是住到……我们这儿来?” “是的,也许要住一段时间,、公爵说着,似乎有点迟疑。 “公爵,妈妈请您去她那儿,”科利亚朝门里探头喊道。公爵本已站起来要走,但将军把右手掌放到他的肩膀上,友好地又把他按到沙发上。 “作为您父亲的真正的朋友,我想提醒您,”将军说,“我,您自己也看见了,我遭难了,因为一件惨祸;但是没有受审!没有受审!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个难能可贵的妇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我的女儿,也是个难能可贵的女儿!因为家境的关系我们出租住房,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败落!我原来是要当总督的!……但我们始终很高兴您来。然而,我家里正有不幸!” 公爵疑虑而又十分好奇地望着他。 “正在准备缔结一门婚姻,这是少见的婚姻。是一个轻薄女子和一个本可以成为宫廷士官的年轻人的婚姻。这个女人将被带进家来,而这里却有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但只要我还有口气,她就别想进来!我要躺在门口,让她从我身上跨过去!……跟加尼亚我现在几乎不说话,甚至避免遇见他。我特地先告诉您;既然您将住在我们这里,反正不讲也会看到的,但您是我朋友的儿子,我有权希望……” “公爵,劳驾,请到会客室我这里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本人已经站在门口叫唤了。 “信不信,我的朋友,”将军大声嚷道,“原来,我还抱过公爵呢!” 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含着责备瞥了将军一眼,又以探询的目光看了一下公爵,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公爵跟在她后面走着;但他们刚到会客室坐下,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刚开始很急促地低声告诉公爵什么的时候,将军本人却突然驾临会客室。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立即闭口不言,带着明显的懊丧低头做起她的编织活来。将军可能注意到了这种懊丧,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情绪。 “我朋友的儿子!”他对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喊道,“而且这么出乎意料!我早就已经不再讲了,但是,我的朋友,难道你不记得已故的尼古拉·利沃维奇吗?你还尼见过他的……在特维尔?” “我不记得尼古拉·利沃维奇了。这是您父亲吗?”她问公爵。 “是父亲,但是,好像他不是在特维尔去世的,而是在叶利萨韦特格勒,”公爵不好意思地向将军指出,“我是听帕夫利谢夫说的……” “是在特维里,将军肯定说,“在临死前他被调到了特维里,甚至还是在病情发展之前。您当时还太小,不可能记住调动和旅行的事;帕夫利谢夫则可能弄错了,尽管他是个极好的人。” “您也认识帕夫利谢夫?” “这是个难得的人,但我是亲身见到的。在他弥留之际我曾为他祝福……” “我父亲可是受审判的情况下去世的,”公爵又指出,“虽然我从来也未能了解到,究竟因为什么才受审,他是死在医院里的。” “唉,这是有关列兵科尔帕科夫的案件,毫无疑问,公爵本可以宣告无罪的。” “是这样吗?您确实知道?”公爵怀着特别的好奇问。 “这还用说!”将军高声嚷了起来,“法庭没有做出什么裁决就解散了。案子是不可能成立的!这案子甚至可以说是神秘莫测的。连长拉里翁诺夫上尉要死了;公爵被任命临时代理连长的职务;好。列兵科尔帕科夫犯了偷窈,偷了同伴的靴料,换酒喝了,好。公爵申斥了科尔帕科夫并威吓说要用树条揍他,请注意,这是有上士和军士在场的。很好,科尔帕科夫回到营房,躺到铺板上,过一刻钟就死了。非常好,但事情来得突然,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论怎么样,把科尔帕科夫葬了;公爵报告了上面,接着就把科尔帕科夫除了名。’似乎再好也没有了吧?但是整整过了半年、在一次旅的阅兵式上,列兵科尔帕科夫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出现在诺沃泽姆良斯基步兵团第二营第三连中,还是那个旅和那个师!” “怎么回事?”公爵不由地惊呼起来。 “不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个错误。”尼娜·山德罗未娜突然对他说,几乎是忧郁地望着他。“Mon mari se trdmpe。”* “但是,我的朋友,说se trompe是容易的,可是你自己倒来解释解释这种 *法语:我的丈夫弄错了。事情!大家都束手无策。我本来会第一个出来说qu on se trompe,*但倒霉的是,我是见证人,还亲自参加了调查组。所有当面的对质都证明,这正是那个人,就是半年前照通常的规矩列队击鼓安葬的那个列兵科尔帕科夫,不折不扣,这真是罕见的奇事,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同意,但是……” “爸爸,给您开饭了,”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走进房间通知说。 “啊,这太好了、好极了!我的确饿了……但是这件事,可以说,甚至是心理学的……” “汤又要凉了,”瓦里娅急不可耐地说。 “马上,马上,”将军走出房间嘟哝着说,“尽管做了许多查询,”在走廊里还听到他的声音。 “如果您要住在我们这里,您必须得多多原谅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公爵说,“不过,他不会太来打扰您的:他吃饭也是单独的。您自己也会同意,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缺点和自己的……特别的地方,有些人可能比他们惯于指手划脚批评的人有更多的缺点。有一点我要十分请求您:如果我丈夫什么时候向您索要房租,您就对他说已经交给我了。换句话说,就是交给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对您来说反正仍算交过了,但我仅仅是为了准确无误而请求您……瓦里娅,这是什么?” 瓦里娅回到房间里来,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默默递给母亲。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打了个颤,开始仿佛受了惊吓似的,接着怀着一种令人压抑的痛苦心情细细端详了一会照片。最后,疑问地看了一眼瓦里娅。 “今天她本人给他的礼物,”瓦里娅说,“晚上他们就要决定一切。” “今天晚上!”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仿佛绝望地低低重复着,“还有什么好说的?再已没有任何怀疑了,希望也不复存在:她用照片说明了一切……是他自己给你看的吗?”她惊奇地补充说。 “您知道,我们已经整整一个月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普季岑什么都对我说了,而照片是在那里桌旁的地板上;我捡起了它。” “公爵,”突然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他说,“我想问您(其实,正是为此我才请您到这里来的),您早就认识我儿子了吗?他好像对我说,您今天刚从什么地方来?” 公爵简短地解释了自己的情况,略去了一大半内容。尼娜·亚历山德罗 *法语:是别人弄错了。夫娜和瓦里娅听他讲完。 “我询问您,并不是要探听什么有关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事,”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指出,“在这点上您不应弄错。如果有什么事他自己不能向我坦述,我本人也不想背着他打听那些事。刚才加尼亚在您在场时以及在您走后回答我询问您的情况时说:‘他全部知道,没什么要拘礼避嫌的!’说实在的,我请您来就是想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我想知道,到什么程度……” 突然加尼亚和普季岑走了进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马上不说话了。公爵仍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而瓦里娅则走到边上去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照片就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小工作台上最显眼的地方,正对着她面前,加尼亚看见了照片,皱起了眉头,烦恼地从桌上拿起照片,将它丢到放在房间另一头的自己的书桌上。 “是今天吗,加尼亚?”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突然问。 “今天怎么啦?”加尼亚猝然一惊,突然冲着公爵责骂起来,“啊,我明白了,原来您在这儿!……您究竟怎么啦,这是什么毛病还是怎么的?您就不能忍着点吗?您终究也该明白呀,我的大人……” “这是我的过错,加尼亚,不是别人,”普季岑打断他说。 加尼亚疑问地瞥了他一眼。 “这可是更好,加尼亚,何况,”从一方面来说,事情就了结了,”普季岑喃喃着,走到一旁去,坐到桌边,从口袋里换出一张写满了铅笔字的纸,开始专心地细读起来。加尼亚阴沉地站着,不安地等待着将会发生的家庭口角。他甚至都没有想到在公爵面前赔礼道歉。 “如果一切都了结了,那么,伊万·彼得罗维奇说的当然是对的,”尼娜·亚历山槽罗夫娜说,“请别皱眉蹙额,也别生气恼火,加尼亚,你自己不做说的事,我什么都不会问,我要你相信,我已完全屈服了,请可以放心。” 她说这些话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好像真的处之泰然。加尼亚很惊奇,但是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和望着母亲,等她把话说得明确些。家庭的口角对他来说已付出太高昂的代价,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察到儿子的谨慎,便带着苦笑补充说: “你仍然在怀疑和不相信我;放心吧,不会像过去那样,既不会哭泣流泪,也不会苦苦哀求,至少我是这样。我的全部愿望是为了使你幸福,你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我是认命了,但我的心将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我们将在一起还是分开。当然,我只对我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不能要求妹妹也这样……” “啊,又是她!”加尼亚喊了起来,嘲讽和仇恨地望着妹妹,“妈妈,我再次向您发誓,我过去已经许下的诺言:只要我在这里,只要我活着,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许不尊重您。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谁跨进我家的门,我都坚持要求对您绝对尊敬……” 加尼亚非常高兴,以致几乎用和解、温情的日光望着母亲。 “我对自己丝毫也不担心,加尼亚,你是知道的;所有这些日子我不是为自己操心和痛苦。据说,今天你们就一切了结了?究竟了结什么?” “今天晚上,在自己家里,她答应要宣布:同意或否,”加尼亚回答说。 “我们几乎有三个星期回避谈论这件事了,这样更好。现在,当一切已经要了结的时候,我只有一点敢于间你:.既然你并不爱她,她又怎么会给你同意的答复,甚至还送自己的照片?莫非你爱她这么一个……这么一个……” “这么说吧,饱经世故的女人,是吗?” “我不。想用这样的字眼。难道你能蒙混她到这种地步?” 在这个问题中突然可以感觉到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债。加尼亚站了一会,考虑了一下,也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说: “妈妈,您太冲动了,又忍不住了,我们往往就是这样开的头并激烈起来的。您说,不再盘间,也不再责备,可是又已经开始了!最好还是不要再说了,真的,不要再说了;至少您曾经有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丢弃您;换一个人有这样一个妹妹至少也得逃跑,瞧她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我们就说到这儿吧!我本来是这么高兴……您怎么知道我欺骗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至于说瓦里娅,就随她的便,--这就够了。嘿,现在真是完全受够了!” 加尼亚越说凶激动,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样的谈话马上就转到家里所有成员的痛处上。 “我说过了,如果她进这个家,我就从这儿出去,我也说话算数,”瓦里娅说。 “那是因为顽固!”加尼亚喊道,“因为顽固你才不嫁人!于吗对我嗤之以鼻?我才不在乎呢,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您愿意的话,哪怕现在就实行您的意愿也行。您已使我感到非常烦嫌。怎么啦!公爵,您终于决定离开我们了,”他看见公爵站起来,便嚷了起来。 加尼亚的声音中可以听得出他已经恼怒到什么程度,那种情况下人自己几乎也为这种光火感到痛快,于是便不受任何约束地,几乎怀着一种越来越大的满足,放纵着自己,任其发展。公爵在门口本已转过身,想要回答什么。但是,他从得罪他的人脸上那种病态的表情中看到,此刻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犹如一杯水只差一滴就会满溢而出,于是便转过身,一语不发地走出去。过了几分钟他从会客室里传来的余音听到,因为他不在场谈话变得更粗声大气、直言不讳。 他穿过客厅到了前厅要去走廊,‘然后到自己房间里去。当他经过大门走近搂梯时,他听见并发现,门外有人在用足力气打铃,但是门铃大概坏了:只是微微颤动,却没有声音。公爵取下插销,打开门,惊讶得往后退,全身甚至打了个顽:站在他面前的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根据照片马上就认出了她。当她看见他时,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恼怒的火光;她很快地走进前厅,用肩膀把他从路上推开,一边从自己身上脱着皮大衣,一边怒冲冲地说: “如果懒得修门铃,那么至少也该在有人敲门时坐前厅。嘿,瞧现在报皮大衣掉地上了,傻子!” 皮大衣真的在地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没有等到公爵脱下它,看也不看便自己把皮大衣往他手上扔去,但公爵没能接住。 “真该把你赶走。走,报告去。” 公爵本想说什么,但是却茫然不知所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皮大衣向会客室走去。 “嘿,瞧你现在拿了皮大衣走了!干嘛要拿皮大衣呀?哈一哈一哈!你是神经病还是怎么的?” 公爵回转来,呆若木鸡似地望着她;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他也苦笑了一下,但还是说不出话来。在他为她开门的最初那一瞬间,他脸色刷白,而现在红晕却突然涌上了脸面。 “这可真是个白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朝他跺了下脚,忿忿地喊了一声,“喂,你到哪里去?喂,你去报告是谁来了呀?”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公爵喃喃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她很快地问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去吧,报告去……那里干什么大叫大嚷来着?” “在吵架,”公爵回答道,便向会客室走去。 他进去时正是相当关键的时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很快就已经完全忘记了她已“完全屈服了”;而且,她还袒护瓦里娅。已经放下了写满铅笔字的纸片的普季岑站在瓦里娅旁边。瓦里娅自己并不畏怯,而且她也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少女;但是哥哥越说越变得粗暴无礼和不可容忍。在这种情况下,她通常是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嘲笑地、直愣愣地盯着哥哥看。她知道;这种姿态会使他失去最后一道防线。就在这个时刻公爵跨进了房间并通报。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到!”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九 笼罩着一片静默;大家都望着公爵,仿佛不明白他的话,也不愿意明白;加尼亚吓得目瞪口呆。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到来,特别是在这种时刻,对于所有的人都是最奇怪、最费解的意外。就一种情况就够让人吃惊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第一次光临;直至现在她的态度十分傲慢,在与加尼亚的交谈中甚至都没有表示过要认识他的家人的愿望,而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根本连提都不提他们,仿佛他们不存在在世上似的。加尼亚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感到高兴,因为可以避开这种对他来说颇为烦神的谈话,但是心里毕竟还是对她这种傲慢存有芥蒂。不论怎样,从她那里他等着得到的多半是对自己家庭的嘲讽和挖苦,而不是来访;他总算知道,她已经明白对于他的婚姻,他家里发生着什么情况以及他的家人会以怎样的目光来看着她。此刻她的来访,在送了照片以后并在她生日这一天,在她许诺要决定他命运的这一天,这一来访几乎就意味着她的决定本身。 大家困惑不解地望着公爵,这种状况持续并不很久: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本人在门口出现了,在她走进房间的时候,又轻轻地推开了一下公爵。 “总算进来了……你们干吗把门铃系起来了?”她把手递给慌忙奔向她的加尼亚,快活地说,“你这是干吗一副沮丧相?请介绍我……” 完全不知所措的加尼亚首先把她介绍给瓦里娅,两个女人在彼此伸出手来以前,交换了奇怪的目光,不过,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笑着,装得兴冲冲的样子;但瓦里娅不想装假阴沉而专注地看着她;在她脸上甚至没有用露出一般礼貌所要求的起码的笑容。加尼亚愣住了;已经没有什么也没有则问来请求了,于是他向瓦里娅投去威胁性的一瞥,就凭这种目光的威力,足以使她明启,此时此刻对她兄长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好像决走对他让步,就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徽微笑了一下(在家里他们大家彼此还是十分相爱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稍稍挽回了局面、加尼亚完全昏了头,在介绍了妹妹以后才方绍母亲,甚至把她带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眼前。但是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刚开始表示自己“特别高兴”,纳斯塔西娅·费利伯夫娜不等听完她的话,很快就转向加尼亚,而且还没有受到邀请就坐到窗口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上,大声嚷着: “您的书房在哪里?还有……房客在哪里?你们不是招房客的吗?” 加尼亚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地正要回答什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立即又说: “这里哪儿还能招房客住呀?您连书房也没有。那么这有利可图吗?”她突然转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是添了些忙碌,”后者刚开始口答,“当然,应该会有收益的。不过,我们刚刚……” 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又一次没有听下去:她望着加尼亚,笑着朝他喊了起来: “您这张脸怎么啦?喔,我的上帝,瞧您这个时候这张脸!” 这一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几,加尼亚的脸色果然大为变样:他那呆僵木讷、他那滑稽可笑、胆小畏怯的不知所措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但是脸色却十分苍白;双唇自为痉挛而歪斜着;他用一种粗野的目光默默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继续在笑的女客的脸。 此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旁观者,他也还没有摆脱见到纳斯塔西娅·费利怕夫娜面惊讶得目瞪口呆的状态;但是虽然他像根“木柱子”似的原封不动地站在会客室门口,他还是注意到了加尼亚苍白的脸色和变化不祥的神情。他几乎处于惊吓之中,突然机械地迈步向前。 “去喝点水,”他对加尼亚低语说,“别这样看人……” 显然,他说这话未经任何思虑,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图,而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但是他的话却产生了不同寻常的作用。看来,加尼亚的全部怨气突然倾注到公爵身上:他抓住公爵的肩膀,充满仇恨,复仇的心默默望着他,仿佛难以说出话来。这引起了大家的惊慌不安: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甚至轻轻喊出了声,普季岑焦急地朝前跨了一步,来到门口的科利亚和费尔迪先科惊愕得停住了,只有瓦里娅一个人依然皱眉蟹额地看着一切,但很注意观察。她没有坐下来,而是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母亲旁边一侧。 但是加尼亚马上醒悟过来,几乎就在自己作出这一举动的最初那一刻,他就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完全冷静下来了。 “您怎么啦,公爵,难道是医生不成?”他尽可能快活和浑朴地大声说,“甚至都吓了我一跳;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可以向您介绍,这是位极为难能可贵的人物,虽然我自己也只是早晨才认识他的。” 纳斯塔西砸·费利帕夫娜疑惑不解地望着公爵。 “公爵?他是公爵?您倒想想,我刚才在前厅把他当作仆人,还打发他来报告!哈一哈一哈!” “不要紧,不要紧!”费尔迪先科应声说,一边急忙走近来,看到大家笑了起来而兴致勃勃,“不要紧: se non e vero*……” “还差点骂了您,公爵。请原谅。费尔迪先科,在这样的时刻,您怎么在这里?我以为,起码不会遇见您。他是什么人?哪个公爵?梅什金?”她重问着加尼亚,而此时他虽已介绍了公爵,却仍然抓着他的肩膀。 “我们的房客,”加尼亚重复说。 显然,公爵被当作某种稀罕的(也是适于使大家摆脱虚伪局面的)东西来介绍的,并差不多是把他硬塞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公爵甚至清楚地听到“白痴”这个字眼,好像是费尔迪先科在他背后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解释时低声说的。 “请告诉我,我刚才这么该死……把您弄锗了,您为什么不纠正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边用毫不客气的方式从头到脚打量着公爵,一边继续问道。她迫不及待地等着回答,似乎完全确信,回答一定是愚不可及,不会不引人发笑。 “这么突然地看见您,我十分惊讶……”公爵刚开始喃喃着说。 “您怎么知道这是我?您过去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吗?这是怎么回事,真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请问,为什么您刚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身上有什么能让人发呆的?” “说呀,说呀!”费尔迪先科继续做着鬼脸说,“倒是说呀!噢,上帝啊,对这样的问题,假如是我,可以说出多少名堂来啊!倒是说呀……要不说呀, *意大利语:即使是不对。公爵,您可真是傻瓜了!” “换了是您,我也能说出许多活来,”公爵朝费尔迪先科笑了起来,“刚才您的照片使我大为惊叹,”他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继续说着,“后来我跟叶潘钦家的人也谈起过您……而清晨,还是抵达彼得堡前,在铁路上,帕尔芬·罗戈任对我讲了许多关宁您的事……就在我为您开门的那一刻,我也还在想到您,可突然您就在这里。” “您怎么知道,这就是我?” “根据照片……” “还有呢?” “还因为,我想象中的您正是这样的……我也仿佛在那儿见过您。” “在哪儿?在哪儿?” “我真的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您的眼睛……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这是这么觉得……我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也许,是在梦中……” “真有您的,公爵!”费尔迪先科叫了起来,“我收回自己的话,senoo;ver0。不过……不过,他说这些可全是因为天真单纯!”他惋惜地补了这么一句。 公爵说这几句话声音很不平静,时断时续,还频频换一口气。一切都显露出他内心异常激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好奇地望着他,但已经不再笑了。就在此时,从紧紧围住公爵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人群后面传来了一个新的大大咧咧的声音,可以说,这声音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将他们分成两半。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前站着一家之长伊沃尔金将军。他穿着燕尾服和干净的胸衣,小胡子还抹上染须剂…… 这可是加尼亚已经不能容忍的了。 他自尊、爱虚荣到疑神疑鬼的地步,到抑郁寡欢的状态;在这两个月中他一直寻求着可以使他体面地立足和使他显得高贵的一个支点;他感觉到在所选择的道路上他尚是个新手,大概难以坚持下去;绝望的心境中他终于发现在称王称霸的自己家里恣肆骄横,但却不敢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面前来这一套,因为直到目前这一刻她仍使他莫名其妙并毫不留情地对他占着上风;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说法,他是个“迫不及待的穷光蛋”,这一点已经有人传话给他了;他千赌咒万发誓往后要她抵偿这一切,与此同时,有时他又天真地暗自幻想着能把各方拢到一起,使对立者和解,--而现在,他还得喝下这杯浓烈的苦酒,主要是在这种时刻!对于一个爱虚荣的人来说,有一种未曾料到,但却是最可怕的折磨--在自己家里为自己的亲人感到脸红的痛苦落到了他的身上,在这瞬间加尼亚的头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补偿本身到底是否抵得了这一切!” 就在此刻发生了这两个月中只是夜里做恶梦所梦见的事,吓得他浑身透凉,羞得他满身灼热:终于他父亲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进行了家庭的会面。有时他招惹和刺激自己,试着去想象婚礼仪式上将军的模样,但是总是不能把这幅令人难受的景象想到底,便赶快抛开它。也许,他过分夸大了这种不快,但是爱虚荣的人却总是这样的。在这两个月中他来得及反复多想和作出决定,他向自己许下诺言,无论如何怎么也得约束住自己父亲,哪怕是一段时间让他别出头露面,如果不可能的话,甚至离开彼得堡,不管母亲同意还是不同意那样做。10分钟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走进来的时候,他是那么震惊、那么愕然,竟完全忘掉了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有可能在吵嘴时出现,也就没做任何安排。这下将军就出现在这里,在众人面前,而且还郑重其事地做了准备,穿了燕尾服,并且正是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只想寻找机会对他和他的家人大加奚落嘲笑”的时候。(他对此确信无疑。)再说,实际上她此刻来访若不是这个目的,那又是什么意思呢?她来是跟他母亲和妹妹亲近友好还是要在他家中对他们羞辱一番?但是根据双方形成时局面来看,已经不必怀疑:他的母亲和妹妹如遭人唾弃一般坐在一旁,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甚至好像忘记了,她们跟她是在一个房间里……既然她是这样举止,那么;她当然是有自己的目的! 费尔迪先科扶住将军,把他带到眼前。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伊沃尔金,”微笑躬身的将军庄重地说,“一个不幸的老兵和一家之长,这个家不胜荣幸的是有望纳入这么一位美妙的。……” 他没有说完,费尔迪先科很快地从后面给他端上一把椅子,将军在午餐后这一刻站着有点腿脚发软,因此扑通一声或者最好是说倒到椅子上;不过这不会使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就对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坐好了,用一种可爱的姿态从容而动人地把她的纤指贴近自己嘴边。一般来说要使将军感到困窘是相当困难的。他的外表,除了有点不修边幅,还是相当体面的,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过去他也常有机会出入高贵的上流社会,他完全被排除在外总共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从那时起他就不加约束地过分沉溺于自己的某些爱好,但是挥洒自如,令人好感的风度在他身上保留至今,纳斯塔西娜·赞利帕夫娜似乎很高兴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出现,对于他,当然她过去就有所闻。 “我听说,我的儿子……”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本已开始说。 “是啊,您的儿子!您也挺好呀,可尊敬的爸爸!为什么在我那儿从来也见不到您呀?怎么啦,是您自己躲起来的,还是儿子把您藏起来了?您倒是可以到我这儿来的,不会损害谁的名誉的。” “十九世纪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将军又开始说。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请放开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一会儿,有人找他,”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大声说。 “放开他!哪能呢,我听说过许多许多关于他的事,早就想见到他了!再说他又会有什么事?他不是退伍了吗?您别留下我,将军,您不定开吧?” “我向您保证,他自己会到您那儿去的,但现在他需要休息。”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他们说,您需要休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做着不满和厌恶的鬼脸嚷道,犹如被夺去了玩具的轻桃的傻丫头。将军则偏偏还起劲地把自己的处境弄得更糟糕。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他郑重其事地转向妻子,把手放到心口,含着责备说。 “妈妈,”您不从这儿走开吗?”瓦里娅大声问。 “不,瓦里娅,我要坐到底。”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不会没有听到这一同一答,但是她似乎因此而更加快活。她马上又向将军抛出一连串问题,而过了5分钟将军已处于最昂扬的情绪之中,在在场人的一片笑声中夸夸其谈着。 科利亚拽了一下公爵的后襟。 “您怎么也得想个法几把他带走!不成吗?请带开他吧!”可怜的男孩眼睛上甚至闪动着恼愤的热泪。“嘿,这该诅咒的加尼卡!”他暗自补了一句。 “我过去跟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潘钦确实很有交情,”将军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问题兴致勃勃地回答着,“我,他以及已故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20年离别后我今天拥抱了他的儿子),我们三人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骑马闲游的伙伴:阿托斯、波尔托斯和阿拉米斯*。可是,唉, *此系法国作家大仲马所者《三个人枪手》中的主人公。一个已经进了坟墓,他是被诬蔑和子弹害死的,另一个就在您面前,还在跟诬蔑和子弹作斗争……” “跟子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了起来。 “它们在这里,在我胸膛里,是在卡尔斯城下得的,天气不好时我就会感觉到它们。所有其它方面,我过着哲学家般的生活,走走,敬散步,像个辞职退隐的布尔乔亚那样在我去的咖啡馆下棋,看《Independancc》*。但是,跟我们的波尔托斯,即叶潘钦,自从前年铁路上为了一条哈巴狗的事,我就彻底与他拉倒了。” “为了一条哈巴狗?这是怎么回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特别好奇地问,“这条狗是怎么回事?让我想想,是在铁路上呀!……”她仿佛在想什么。 “嗬,那是件无聊的事,不值得再提它:是因为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家庭女教师施密特夫人,但是……不值得再重提了。” “您可一定要讲!”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快活地嚷着。 “我也还没有听说过!”费尔迪先科说,“Cest du nouveau**” “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又响起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央求的声音。 “爸爸,在找您呢!”科利亚喊道。 “真是件无聊事,我三言两语讲一下,”将军洋洋得意地开始说,“两年前,对,差不多就在一条新的什么铁路线开辟后不久,我(已经穿着便装大衣)忙着办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移交职务方面的事,买了一等车厢的票,走了进去,坐着抽烟,就是说我继续抽着烟,在此前就已经开始抽了。单间里就我一人。既不禁止抽烟,但也不允许;通常就算是半许可吧;当然还得看是谁。窗子拉开着。就在汽笛鸣响前,突然两位太太带着一只哈巴狗正对着我安顿下来;她们迟到了,一位雍容华贵打扮得非常漂亮,穿的是浅蓝色衣裙;另一位比较朴素,穿着带披肩的黑色绸衣。她们长得都本错,看起人来很傲慢,说的是英国话。我当然不当一回事;抽着烟。也就是说,我曾经想到过,但是,我却继续抽烟,因为窗子开着,就朝着窗外抽。哈巴狗在穿浅蓝色衣裙的小姐的膝盖上静卧着,它很小,就我拳头这么大,黑体白爪,倒是很少见 *法语:《独立》。**法语:这是新闻。的,项目是银制的,上面还有铭文。我没有理会。只不过我觉察到,女士们好像在生气,自然是因为我抽雪茄。一个戴着单目眼镜盯着我,眼镜框还是玳瑁做的,我依然无动于衷:因为他们什么也没说呀!可她们终究是有人的舌头的呀,如果说了,提醒了,请求了,就另当别论!可是她们却闭口不言……突然。我要告诉你们,没有一点提醒,就是说没有一丝表示、的的确确完全像发疯似的,那个穿浅蓝色衣裙的小姐从我手中夺过雪茄,就扔到窗外去了。列车在奔驰。我像个呆子似的望着她。这女人真粗野、真是个野蛮的女人,的的确确完全处于狂野的状态;不过,这是个粗壮的女人,肥胖而又高大,金色的头发,脸色徘红(甚至大红了),眼睛对台我熠熠闪光。我一句话也不说,非常客气,十二万分有礼,可以说是极为雍容大雅、彬彬有礼地向哈巴狗伸出两个指头,闲雅斯文地抓起它的脖颈,紧接着我的雪茄,把它向窗外一扔!它只发出一声尖叫!火车继续奔驰着……” “您可真是个恶魔!”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道,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哈哈笑着,拍着手掌。 “妙极了,妙极了!”费尔迪先科喊着。将军的出现本来也令普季岑感到不快,现在他也笑了一下,甚至连科利亚也笑起来了,也喊了一声:“妙极了!” “而且我是对的,对的,加倍地对!”洋洋得意的将军热情洋溢地说,“因为,既然车厢里禁止抽烟,那么更不用说带狗了。” “棒极了,爸爸。”科利亚激昂地喊着,“太好了!换了我一定,一定也是这样干的!” “但是小姐怎么样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迫不及待地要问个究竟。 “她?嘿,全部不愉快的根源就在她身上,”将军皱起眉头,继续说,“她一句话也不说,也没有一丝提示,就打了我一记耳光!真是个野蛮的女人;完全处于狂野的状态!” “那么您呢。” 将军垂下眼睛,扬起眉毛,耸起肩膀,闭紧双唇,摊开双手,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说: “我很冲动。” “闹得很厉害吗?很厉害吗?” “真的,不厉害!事情闹出来了,但并不厉害。我只是挥了一下手,仅仅挥了唯一的一次。但是这一下可是自己碰上魔鬼了:穿浅蓝色的那个是英国人,是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家的家庭教师或者甚至是那一家人的什么朋友,而穿黑裙的则是别洛孔斯基家中最大的公爵小姐,她是个35岁左右的老姑娘:众所周知,叶潘钦将军夫人与别洛孔斯基家是一种什么关系。所有的公爵小姐都晕倒了,泪水涟涟,为她们的宠物--哈巴狗服丧举哀,六位公爵小姐尖声哭喊,英国女人尖声哭叫--简直就像是到了世界未日。当然罗,我去表示悔过认错,请求原谅,写了信,但是他们既不接待我,也不收下我的信,而跟叶潘钦从此翻了脸,后来就是开除、驱逐!” “但是,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纳斯塔西颀·费利帕夫娜问,“五六天前我在《1ndependance》上也读到过一个这样的故事,我是经常看《1ndenpendance》的。而且绝对是一样的故事!这事发生在莱茵河沿岸的铁路线上,在车厢里,牵涉到一个法国男人和一个英国女人:也是这样夺下了一枝雪茄,也是这样千条哈巴狗被抛到了窗外,最后,也是像您讲的那样结束,连衣裙也是浅蓝色的!” 将军满脸啡红,科利亚也脸红了,双手夹紧脑袋;普季岑很快转过身去。只有费尔迪先科一个人仍像原来那样哈哈大笑。至于加尼亚就不用说了:他一直站在那里,强忍着无声的和难以忍受的痛苦。 “请您相信,”将军喃喃说道,“我确实发生过同样的事……” “爸爸确实跟施密德大太,即别洛孔斯基家的家庭教师有过不愉快的事,”科利亚嚷了起来,“我记得。” “怎么!一模一样?在欧洲的两个地方发生同一个故事,在所有的细节上,直至浅蓝色裙子都毫厘不差。”纳斯塔西娅·赞利帕夫娜坚不让步,毫不留情,“我把《1ndenendance Be1ge》派人给您送来!” “噢,但是请注意,”将军仍然坚持着,“我是两年前发生这事的……” “竟可能全是这样!”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如歇斯底里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爸爸,我请您出去说两句话,”加尼亚机械地抓住父亲的肩膀,用颤抖的痛苦不堪的声音说。在他的目光中充满着无限的仇恨。 就在这一瞬间从外间里传来了非常响的门铃声。这样子拉铃会把门铃都扯下来的。预示着将是不同一般的来访。科利亚跑了去开门。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十 前厅里一下子变得异常暄闹和人声嗜杂;从会客室里可以觉到,从外面走进了好几个人并且还在继续走进来。好几个声音在同时说话和叫喊;楼梯上也有人在说话和叫喊,听起来,从前厅上楼梯的门没有关上。看来是一次异常奇怪的突然来访:大家都互相交换着眼色;加尼亚奔向客厅,但客厅里已经进来了几个人。 “啊,瞧他,这犹大!”公爵熟悉的一个声音喊了一声,“你好啊,加尼卡,下流痞!” “是他,正是他!”另一个声音随声附和着。 公爵不用再怀疑了:一个声音是罗戈任,另一个则是列别杰夫。 加尼亚似乎呆僵了一般站在会客室门口默默望着,没有去阻拦紧跟着帕尔芬·罗戈任一个接一个进入客厅的约摸10个或12个人。这一伙人三教九流,不仅仅形形色色,而且不成体统。有几个人进来时就像在街上一样,穿着大衣和皮氅。不过,倒也没有完全喝醉了的人,但是所有的人都带着强烈的醉意,大家好像都需要彼此的支持才走进来;无论哪个人都没有勇气单独进来,而是互相椎椎揉揉着进来。就连群首的罗戈任也是小心翼翼地走着,但是他心怀叵恻,自而显得阴沉、气恼而又优心忡仲。其余的人不过是附和着,或者最好是说,帮腔和助威。除了列别杰夫,这里还有个烫卷发的扎廖热夫,他在外问扔下自己的皮大毫,放肆不羁、神气活现地走了进来,还有两三个像他这样的先生,显然是商人。有一个穿着半似军用的大衣;有一个个子小小的但异常肥胖的人不停地笑着;有一个先生有两俄尺十二俄寸高的魁伟身躯,也非常肥胖,十分阴沉,默不作声,显然,强烈地指望用自己的拳头来解决问题。还有一个医科大学生;一个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的波兰家伙。还有两位女士从楼梯上向过道里张望,却不敢走进去;科利亚就在她们鼻子跟前砰地关上了,并搭上钩子。 “你好哇,加尼卡,真是个下流痞!怎么,没有料到帕尔芬·罗戈任来吧?”罗戈任走到会客室,停在门口,面对着加尼亚又重说了一遍。但在此刻他突 *俄尺等于16俄寸,一俄寸等于4.4厘米。然看清楚了,就在自己对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在会客室里。显然,他头脑里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因为突然看见她使他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印象;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发育了。“看来,这是真的!”他轻轻地似乎对自己喃喃着,一副丧魂落魄的神态,“完了!……好吧……你现在就回答我!”他狂怒而又恶狼狠地望着加尼亚,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嘿!……” 他甚至屏住了呼吸,连说话也很吃力。他机械地向会客室移步,但当他正要跨进门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便停住了,尽管他万分激动,还是感到有点发窘。跟在他后面走来的是列别杰夫,他如影子一般寸步不离他并已经醉得很厉害了,接着是大学生,握着拳头的先生。向左右点头哈腰致意的扎廖热夫,最后挤进来的是矮胖子。女士们在场还多少使他们有些克制并且显然大大妨碍着他们,当然,这也不过维持到开场,维持到出现借口可以哄嚷和闹开场……那时任何女士都不会妨碍他们了。 “怎么?公爵,您也在这里?”对遇见公爵多少感到惊奇的罗戈任漫不经心地说,“还穿着鞋罩,唉。”他叹了口气,即刻就忘记了公爵,又把目光移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上,像被磁铁吸引住一样,越来越移近、靠拢她。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也怀着一种不安和好奇的心情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加尼亚终于醒悟过来了。 “但是,请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严厉地扫视着进来的人,主要对着罗戈任大声说着,“你们进来的好像不是马厩,先生们,这里有我的母亲和妹妹……” “我们看见了母亲和妹妹,”罗戈任从牙缝里挤出含糊不清的话。 “这看得出是母亲和妹妹,”列别杰夫为表示礼貌附和说。 握着拳头的先生大概以为时机到了,便开始咕哝着什么。 “可是,竟然是这样!”突然加尼亚似乎过分提高了嗓门,像一声爆炸似的,他说,“第一,请所有的人离开这里去客厅,然后请允许认识……” “瞧吧,他不认识,”罗戈任站在原地不动,凶狠地毗牙咧嘴说,“罗戈任也不认识?” “我就算是在哪儿遇见过您,但是……” “瞧吧,在哪儿遇见过!我把父亲的200卢布输给你总共才不过3个月,老头子直至去世还不知道这件事;你把我拖了进去,而克尼夫做了手脚。走不出来了?普季岑可是个证人!只要我给你看3个卢布,现在就从口袋里扣出来,你就会四肢着地爬到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上去拿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你的灵魂就是这样的!我现在来就是要用钱把你整个儿买下来,你别瞧我穿着这样的靴子走进来,兄弟,我有许多钱,我要把你整个儿连同你的所有家当统统买下来……我想把你们所有的人都买下来!全部买!”罗戈任似乎醉得自来越厉害,暴躁地嚷着。“嗨”他喊了一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你别赶我走,您只要说一句话:您是不是就要跟他结婚了?” 罗戈任像是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人,又像向某个神明似的提出自己的问题但是又带着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被判死刑的囚犯那种胆大妄为。在死一样的苦恼中他期待着回答。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挪用嘲讽和高傲的目光打量着他,但是也瞥了一眼瓦里娅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扫了一眼加尼亚,突然改变了口气。 “完全没有的事,您怎么啦?凭什么您忽然想起要问这个?”她平心静与和严肃认真地回答着,似乎还带几分惊讶。 “没有?没有!!”罗戈任几乎高兴得发狂地嚷了起来,“这么说是没有的事喏?!可他们对我说……哎!算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们说您跟加尼卡已经定亲了!是跟他吗?难道可以这样吗?(我现在就对他们大声讲)我用一百卢布就把他整个儿买下来,我要给他一千,好吧,三千,要么放弃,他在婚礼前夜就会逃走,把整个儿新娘留给我。加尼卡,不就是这样吗,下流痞!你可只要拿三千卢布!瞧这些钱,就在这里!我来就是要向你拿一张这样的收条;我说了:我要买--要买!” “从这几走开,你醉了!”脸色红一块白一块的加尼亚喊道。 紧跟着他的喊声突然响起了骤然迸发出来的几个嗓门的声音;罗戈任这一整帮人早就等着可以寻衅的第一个机会。列别杰夫极为卖力地在罗戈任多边嘀咕着什么。 “对,当官儿的!”罗戈任回答说,“对,醉鬼!哎,就这样吧。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喊了起来,一边如一个发疯的人一般望着她,一边畏缩着,却突然鼓起勇气到放肆的地步。“这是一万八千卢布!”他把用细绳子捆成十字形的一捆包着白纸的钞票扔到她面前的小桌上,“瞧!而且……还会有!” 他没有敢把他想说的话说到底。 “不……不……不!”列别杰夫露出一副惊吓得不得了的样子又对他低语说。可以猜得到,他是被这巨大的数额吓坏了,并建议从小得难以比拟的数字试起。 “不、兄弟,这一点上你是个傻瓜,你不知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是啊、看来,我跟你一起成了傻瓜!”罗戈任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炯炯闪亮的目光下一下子恍然大悟并打了个颤。“嗨!我是瞎说,我听你的,”他深感后悔地补了一句。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历凝视了一会罗戈任那颓丧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一万八千,给我?瞧马上就显出乡巴佬的样子来了!”她突然以放肄无礼的腔调说,并从沙发上站起来,似乎打算离开,加尼亚屏住心跳观察着这一慕。 “那么就四万,四万,而不是一万八千!”罗戈任喊了起来,“万卡·普季岑和比斯库普答应到七点钟提交四万的,四万!全都放桌上。” 这一幕结果变得极不像话,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依然笑着,并不离去,仿佛真的打算让这场戏拖延下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瓦里娅也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惊惧、无言地等待着,这件事会有什么结果;瓦里娅的眼睛闪闪发亮,但是所有这一切在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身上产生的反应是痛苦的;她颤栗着,好像马上就要昏倒。 “既然这样,那就十万!今天我就送上十万!普季岑,救救急!这可是炙手难得的赚钱机会!” “你疯啦!”普季岑快步走近他,抓住他的手,突然低声说。“你醉了,人家要派人去叫警察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是喝醉了说胡话,”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仿佛是要挑逗他。 “我可不是胡说,会有这笔钱的!到晚上就有。普季岑,救救急吧,你是放高利贷的,随你想要多少,到晚上弄十万来吧;我要证明,我是不吝惜的!”罗戈任突然精神振奋到狂热的地步。 “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气忿忿的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近罗戈任突然威严地问。在此以前一直保持沉默的老头突然出来说话,给这一幕增添了许多滑稽可笑的因素。周围响起了笑声。 “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罗戈任笑了起来,“走吧,老头,去喝个醉吧!” “这太卑鄙了!”科利亚喊道。他因为感到耻辱和恼恨完全哭了起来。 “难道你们中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将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从这儿带走!”瓦里娅气得浑身哆嗦,突然喊了起来。 “这是称我是恬不知耻的女人罗!”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以轻蔑的说话口气予以还击,“我可真是傻瓜,来这里叫他们去参加我那里的晚会!加夫里拉·阿尔达科翁诺维奇,瞧您的妹子多么鄙视我!” 听到妹妹出言不逊,加尼亚像被闪电震惊似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但是在看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这次真的要离开时,他怒冲冲地扑向瓦里娅,狂暴地抓住她的手。 “你干了什么?”他逼视着她喊道,似乎想就在这个地方把她化为灰烬。他全然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不加好好思量。 “我干了什么了?你把我拖哪儿去?是不是要求得她的宽恕,就因为她玷辱了你的母亲并且来玷污你的家?你真是个卑贱的小人!”瓦里娅又大声嚷着并且以胜利者的姿态挑战地望着兄长。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互相对峙着一会。加尼亚依然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瓦里娅挣了一次,两次,用足了全部力气,但未能挣脱,突然;按捺不住气,朝兄长脸上啐了一口。 “好一个姑娘家!”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喊道,“真棒,普季岑,我祝贺您!” 加尼亚眼前一阵发晕,他完全忘乎所以,使出全身力气朝妹妹扇去。一下本来一定落在她的脸上。但突然有一只手挡住了加尼亚半空中挥过来的手。 在他和妹妹之间站着公爵。 “别闹了,够了!”他口气坚决地说,但是也在浑身发颤,这是因为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怎么,你永远要来挡我的道!”加尼亚甩开瓦里娅的手,吼了起来。一边在极度狂怒的状态下挥起空出来的那只手,狠狠地给了公爵一记耳光。 “啊!”科利亚两手一拍惊呼着,“啊,我的天哪!” 四面八方都发出了惊叹声。公爵脸色刷白。他用奇怪和责备的目光直视着加尼亚的眼睛;他的嘴唇哆嚏着,竭力要说什么;一种怪诞的并且完全不合时宜的微笑使嘴唇都歪扭了。 “好吧,这一下就让我来挨……可是要打她……我无论如何不容许……”他终于轻轻说出话来;但突然克制不住,抛开加尼亚,双手掩面走到角落里,面对墙壁,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哦,您将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多么羞耻!” 加尼亚真的像是窘得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科利亚扑过去拥抱和吻着公爵;跟在他后面罗戈任,瓦里姐,普季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所有的人,甚至连阿尔达利翁·亚历山德罗维奇都拥了过来。 “没什么,没什么!”公爵对周围的人喃喃说着,依然带着那不合时宜的微笑。 “他会后悔的!”罗戈任喊着,“你会羞愧的,加尼卡,竟然侮愿了公爵,这么一头绵羊(他找不到别的字眼)!公爵,你是我可爱的人,扔开他们;朝他们啐一口,我们走!你要知道,罗戈任多么爱你!”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既为加尼亚的行为也为公爵的回答感到十分震惊。她那通常是苍白和沉静的脸容与刚才似乎是故意发出来的笑声始终显得极不和谐,现在则因为心头充溢着一种新的感受而显然激动万分;但是,她似乎仍然不想流露出这种心态,仿佛竭力让那种嘲讽的神情留在脸上。 “真的,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脸!”她突然又想起了刚才自己提出的问题,一下子已经用很认真的口吻说了。 “而您就不觉得害臊吗!难道您真是像现在这种样子的人?这是可能的吗?”公爵突然真诚地含着深深的责备大声说道。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感到惊讶,苦笑了一下,但是,在这苦笑中似乎藏着什么,她有点发窘,瞥了加尼亚一眼,就从会客室走下去。但是,还没有走到过道,她突然返回来,很快地走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拿起她的手,将它贴近自己的嘴唇。 “我倒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他猜对了,”她一下子脸上飞起红晕,红着脸,尽快又热烈地低声说,然后转过身走出去,这次走得非常快,谁也都还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回来。他们只看见她对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了什么,还好像吻了她的手。但是瓦里娅看见了也听见了一切,惊讶地目送着她出去。 加尼亚醒悟过来,奔去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但她已经走出去了。他在楼梯上赶上了她。 “不用送!”她对他嚷着,“到晚上,再见!” 他惶恐不安、若有所思地回来;难以解开的疑团压在他心间,比原先更为沉重。恍惚中可见公爵的身影……他忘神到这种地步,几乎没有看清,罗戈任这一大群人怎么从他身边蜂拥而过,甚至还把他挤在门口。坚随着罗戈任匆匆地离开屋子。所有的人都直着嗓门.粗声大气地谈论着什么。罗戈任本人和普季岑一起走着,坚决地反复说着什么要紧的,看来是刻不容缓的事。 “你输了,加尼卡!”在经过他身边时,罗戈任喊了一声。 加尼亚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十一 公爵走出会客室,关上门呆在自己房间里。科利亚马上跑到他这儿来安慰他。可怜的男孩现在似乎已经离不开他了。 “您走开了,这样好,”他说,“那里现在比刚才更乱,我们这儿每天都是这样,全都是因为这个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惹出麻烦来的。” “你们这儿郁结和沉积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科利亚,”公爵指出道。 “是的,积多了。关于我们甚至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咎由自取。而我还有一位好朋友,这个人还要不幸。您愿意我给您介绍认识吗?” “很愿意。是您同学?” “是的,几乎是同学。我以后再对您讲清楚这一切……那么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漂亮吗,您认为怎么样?在此以前我还从没有看见过她,但是非常想见得不得了。她简直美丽惊人。假如加尼卡是出于爱情,我就会全都原谅他的。可他为什么要拿钱,这就糟了!” “是的,我不大喜欢您的兄长。” “嗯,这还用说!在那样的事以后,您当然……要知道,我不能忍受形形色色的世俗偏见。一个疯子或者傻瓜,或者恶棍,在发疯的状态下打了人一记耳光,于是这个人一辈子就被玷污了,除了用血,或者人家跪着向他请求宽恕,他是怎么也不能洗刷自己了。据我看,这是荒谬的,是霸道,菜蒙托衣的剧本《假面舞会》写的正是这个,我认为,这很愚蠢。也就是,我想说,极不自然。可是他几乎还是在童年时代就写了该剧的。” “我很喜欢您的姐姐。” “她突然朝加尼卡那张鬼脸啤了一口。真是个勇敢的瓦里卡!可您却没有那样唾他,我深信,并不是因为没有勇气。瞧,说到她,她自己就来了,我知道她要来的:她是个高尚的人,虽然也有缺点。” “这儿没你的事,”瓦里娅首先冲着他说,“到父亲那儿陆。公爵,他没让你讨嫌吧?” “完全不是,恰恰相反。” “瞧,姐姐,又开始了:她就是这点不好。恰好我也在想,父亲也许会跟罗戈任走的。现在想必在后悔了。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科利亚出去时补了一句。 “谢天谢地,我把妈妈带开了,让她躺下了。没有再发生什么。加尼亚非常窘困,深深陷于沉恩。也确实有些事情该好好想想。多大的教训哟!……我来是再次感谢您,并且想问,公爵,在此以前您不认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吧?” “是的,不认识。” “那么您凭什么当面对她说,她‘不是这样的’,好像您还猜对了。看来,也许她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不过,我弄不懂她!当然,她是怀着侮辱人的目的来的,这是明摆着的。我在过去就听说过有关她的许多奇闻轶事。但是,既然她来是邀我们,那么开始又是怎么对待妈妈的呢?普季岑对她很了解,可是他说,他也猜不透她刚才的行为。而对罗戈任的态度呢?如果自重的话,是不能这样说话的,又是在她的……妈妈也很不放心您。” “没什么!”公爵说着,挥了一下手。 “她怎么会听您的……” “听什么?” “您对她说,她应该害臊,她就一下子全变了。您对她有影响,公爵,”瓦里娅微微一笑,补充着说。 门开了,完全出乎意料,进来的是加尼亚。 看见瓦里娅时,他甚至也没有动摇;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突然毅然走近公爵。 “公爵,我的行为很卑鄙,请原谅我,亲爱的,”他突然怀着强烈的感情说着,脸上流露出剧烈的痛苦。公爵惊愕地望着他,没有马上回答。“好吧,原谅我,好吧,原谅我吧!”加尼亚迫不及待地坚持着,“好吧,您愿意的话,我马上吻您的手!” 公爵十分惊讶,默默地用双手拥抱加尼亚。两人真挚地亲吻着。 “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是这样的人,”公爵吃力地换一口气,终于说道,“我以为,您……是做不到的。” “做不到认错?……不久前我怎么会认为您是白痴呢!您能发觉别人从来也不会发觉的东西。跟您是可以谈谈的,但是……最好还是别说。” “您还得向一个人认错,”公爵指着瓦里娅说。 “不,这可仍是我的敌人。,您请相信,公爵,曾经做过许多尝试;这里的人是不会真诚地原谅人的!”加尼亚急躁地脱口而出,他背朝瓦里娅,向一边转过身去。 “不,我会原谅的!“”突然瓦里娅说。 “那你晚上将去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那里吗?” “如果你要我去,我就去,只不过最好你还是自己想一想:我现在是否还有那么一点可能性去她那里?” “她可不是这样的人,你也看见了,她总是出一些谜让人去猜!这是耍花招!”加尼亚忿忿地笑了起来。 “我自己也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是在耍花招,可耍的是什么花招呢;还有,加尼亚,留点神,她自己把你看作什么人?就算她吻了妈妈的手。这算这是什么花招,但她毕竟是嘲笑了你!这可不值七万五千卢布,真的,哥哥!你还能有高尚的感情,因此我才对你说这些。咳,你自己也别去了,咳,当心点!这不会有好下场!” 瓦里娅说完这些话,非常激动,很快地走出了房间…… “瞧他们全都这样!”加尼亚苦笑着说,“难道他们以为,我自己不知道这一点?我可比他们知道多得多。” 说完这话,加尼亚坐到沙发上,看来是想继续这次拜访。 “既然您自己知道,”公爵相当羞怯地问,“明明知道,实际上不值得为了七万五千卢布而去承受痛苦,又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痛苦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加尼亚喃喃说,“正好,请告诉我,我正想知道您的意见,这个痛苦是否值七万五千卢布,您认为如何?” “据我看,是不值的。” “嗨,我早知道您会这么说。这样结婚是可耻的?” “非常可耻。” “好吧,那么您要知道,我要结婚了,现在已经是非结婚不可了。刚才我还在犹豫,可现在已经不动摇了!您别说了!我知道您想说的话……” “我要说的不是您所想的。您这种非同寻常的信心使我感到惊讶……” “对什么有信心?什么信心?” “相信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定会嫁给您,相信这一切已经了结,其次,就算她嫁给您,您相信七万五千卢布就这样直接到您口袋里。不过,我当然不知道其中的许多事情。” 加尼亚猛的向公爵这边移近来。 “当然,您不全知道,”他说,“再说凭什么我要承受这全部重负呢?” “我觉得,到处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了钱而结婚,而钱则在妻子那里。” “不,我们不会这样……这里……这里有一些情况……”加尼亚惊惶不安和若有所思地低语说,“至于说她的回答,那已不必怀疑,”他很快补充说,“您根据什么得出结论,她会拒绝我?” “除了我所看见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刚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已经说了……” “哎!他们就是这样,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嘲笑的是罗戈任,请相信,这点我看得很清楚。这是看得出来的。我刚才还害怕,而现在我看清楚了。也许,您是指她对母亲、父亲以及瓦里娅的态度。” “还有对您的态度。” “也许是;但这是女人报复的老一套手段,没有别的名堂。这是个非常爱发脾气、疑神疑鬼和自尊心强的女人,就像没有提升晋级的官僚一样!她是想显示一下自己,想表现出自己对他们的轻蔑……当然,也包括对我;这是真的,我不否认……但她反正会嫁给我的。您甚至都想不到,人的自尊心能驱使去耍任何花招:她认为我是卑鄙小人,因为我竟公然为了她的钱而娶她这个别人的情妇,可是她却不知道,换了另一个人会更卑鄙地欺骗她,先是纠缠她,开始向她散布自由主义的进步思想,还会搬出各种妇女问题,这样她就舍像一根线似的整个儿穿进了他那个针眼了。他会使这个自尊心强的傻女人相信(这是非常容易的!),他仅仅是为了‘她那高尚的心灵和不幸’,才娶她的,而自己则仍然是为了钱而娶她的。这里的人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想耍滑头;可是却应该这样。而她自己在干什么?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既然这样,她又为什么瞧不起我,还要玩这一套?就因为我自己不想屈服,并且要表现出我的高傲。好了,我们瞧吧!” “莫非在这以前您爱过她?” “开始我爱过。嘿,还相当爱……有一种女人是只适合做情妇’的,别的没有什么用处。我不是说,她曾经做过我的情妇。如果她想太太平平过日子,我也就安安稳稳生活;如果她要生事造反,我马上就甩掉她,但是钱可要抓在自己手里。我不想成为笑柄;首先就是不想成为笑柄。 “我始终觉得,”公爵小心谨慎地指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个聪明人,她预感到这种痛苦,又为何要往圈套里钻呢?她可是能够嫁给别人的。这就是令我感到惊奇的。” “这里就有她的用意!您不了解这里面的全部情况,公爵……这里面……此外,她确信我爱她爱得发狂,我向您发誓,知道吗,我坚定地料想,她是爱我的,不过是用她那种方式,您知道有句俗话说:‘打是爱来骂是俏。’她一辈子都会把我看作一张无足轻重的方块A(也许,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并且还要按她那方式来爱我;她就准备这样于,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呗。我要告诉您,她是个非同寻常的俄罗斯妇女;不过,我也为她准备了意想不到的礼物。刚才跟瓦里娅之间的斗嘴是出乎意料的,但是对我是有利的:她现在看见了并且确信我对她是忠诚的,也看到了,为了她我断绝了一切关系。这就是说,我们也不是傻瓜,请相信。顺便说,您是否认为我是个多嘴的人?亲爱的公爵,也许,我把活都告诉您,这样做真的不好。但是正因为您是我碰到的第一个高尚的人,我才冲着您来,说确切些,您别把‘冲’字当作双关语。您对刚才的事可是不生气了,是吧?在整整两年中,。我也许还是第一次说心里话。这里正直的人大少了;没有比普季岑更正直的人。怎么,您好像在笑,是不是?卑鄙小人喜欢正直的人,--您不知道这一点吧?可我倒是……不过,请凭良心对我说,哪一点上我卑鄙了?为什么他们全都跟着她称我是卑鄙小人?要知道,跟着他们,跟着她,我自己也要称自己是卑鄙小人了!反正什么是卑鄙的就是卑鄙的!” “我现在已经再也不认为您是卑鄙小人了,”公爵说,“刚才我已经完全把您看作是恶棍,可突然您使我感到很高兴,这也是一次教训:没有经验就别作判断。现在我明白,不仅不能认为您是恶棍,也不能把您看作是十分堕落的人。据我看,您是所能见到的最平常不过的人,除了很瘦弱,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 加尼亚暗自苦笑了一下,仍然沉默着。公爵看到,他的意见并不受欢迎,因此有些尴尬,也就闭口不言了。 “父亲向您要钱了吗?”加尼亚突然问。 “没有。” “他会要的,请您别给;他过去倒还是个很体面的人,我还记得。一些有身份的人家都让他进去的。可他们.所有这些体面的老人多么快就销声匿迹了!只要情势稍有变化,昔日的一切就荡然无存,犹如烟消云散一般。他过去是不撒谎的,我请您相信;过去他只是个过于激动热情的人,结果就落得这般地步!当然,酒是罪魁祸首。您知道他养情妇吗?他现在已经不只是个无辜的撒谎者了。我不能理解母亲怎么会长期容忍他。他对您讲过进攻卡尔斯的事吗?或者讲他那匹拉边套伪灰马怎么讲起话来的?他甚至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加尼亚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您干嘛这样看着我。”他问公爵。 “您这样由衷地发笑,我很惊奇。真的,您还保留着孩童般的笑声。刚才您进来讲和并说:‘愿意吗,我吻您的手,’这就像孩子讲话一个样。这么说,您还能说这样的话和做这样的行为。而且您突然开始滔滔不绝他讲起这件见不得人的事和七万五千卢布来,真的,这一切似乎是荒谬的,不可能的。” “您想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呢?” “结论是,您这样做是否太轻率?您是否应该首先审慎地斟酌一下?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也许说的是对的。” “哦,道德说教,至于我不是个毛头小伙子,这我自己也知道,”加尼亚急切地打断地说,“就因为这一点,我才跟您进行这样的谈话。公爵,我去干这见不得人的事并非出于精明的盘算,”他宛如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年轻人,不停地说,“在精明运算方面我大概是会犯错误的,因为我的头脑和性格都还不坚定。我是出于激情、出于倾慕才这么干的,因为我有一个主要的目标。您会以为,我得到七万五千卢布,马上就买一辆马车。不,我将把前年就穿的旧外套穿到不能再穿,要跟所有那些俱乐部里的熟人不再来往。我们虽然都是高利革者,但其中很少有能经受考验的人,可我想经受住。这里主要的是要把事情进行到底--这便是全部任务!普季岑17岁时睡在马路上,卖过铅笔刀,从一个戈比起的家;现在他有6万,当然这只是在吃了许多苦头后才达到这一步的!可现在我将一步跳过这些苦头,直接就可从有资本做起;再过15年人家就会说‘瞧伊沃尔金,犹太人之王。,“您对我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请您注意,亲爱的公爵,没有什么会使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更感到屈辱了。这就是对他说,他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性格软弱,没有特别的才能,是个平庸的人。您甚至没有赏脸把我看作是个出色的卑鄙小人,知道吗,我刚才真想为此把您吃了!您比叶潘钦侮 *此处隐喻当时欧洲的财阀罗特希尔德。辱我更甚,他认为我是个能把妻子出卖给他的人(无须商谈,不用诱惑,就凭我天生少心眼,请注意这点))老兄,这点早就把我气疯了,可是我要钱。等我积够了钱,我就会是个与众大大不同的人。金钱最卑鄙最可恨的地方,就在于它甚至能赋予才干。并且这将直至世界未日。您会说,这一切像是孩子说的话,或者也许是非非之想,那也罢,我却会因此而觉得更快活,事业反正一定要办成。我要进行到底并且坚持下去。Rlra blen qui nina le dernier!*叶潘钦为什么这样侮辱我?是因为仇恨吗?从来也没有过。不过是因为我是个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人。嘿,到那时……不过,话说够了,该走了。科利亚已经两次探鼻子进来了:他这是来叫您去用午餐。我则要出去。有时候我会顺便来看看您,在我们家您会觉得不错的;现在简直就把您当自己人了。小心,别出卖我。我觉得,我与您或者是朋友,或者成敌人。公爵,假如我刚才吻了您的手(我是多么真诚地自愿表示这样做),以后我会因此成为您的敌人吗,您怎么想?” “一定会的,只不过不会永久是敌人,以后会忍不住和原谅的,”公爵想了一下,笑了起来,决然说。 “嗨!对您真应该多加小心。鬼知道,您在这里也灌进了毒液。谁又知道,也许,您就是我的敌人?这是随便说说的,哈一哈!我忘了问:您似乎过分喜欢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了,我的感觉对不对,啊?” “是的……喜欢。” “爱上了?” “不。” “可却满脸通红,一副苦相。算了,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会笑话的;再见。不过您要知道,她可是个道德高尚的女人,您能相信这点吗?您以为,她现在跟那个人,跟托茨基同居?决没有。而且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您注意到没有,她本人是个非常怕难为情的人,刚才有一会还挺尴尬?真的。就是这种人偏喜欢摆布别人,好了,告辞了!” 加涅奇卡比进来时要放松得多,心情挺好地走了出去,有10分钟光景公爵一动不动地呆着并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