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样说呢?就因为你没有给我背诵诗吗?”她笑着说道,但是颇有点不自然。“你有时候好像认为我是个十足的笨蛋呢。” “非常聪明的人,也不见得都喜欢诗嘛。我从来就没有听你念过,你也从来没有要我给你背诵。”。 “因为阿莉莎一个人全包揽了……”她停了片刻,又突然说道: “你后天要走啦?” “也该走了。” “今年冬天你打算做什么?” “上巴黎高师一年级。” “你想什么时候和阿莉莎结婚?” “等我服完兵役吧。甚至还得等我稍微确定将来要干什么。” “你还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 “我还不想知道。感兴趣的事情太多了,我尽量推迟选择的时间,一经确定就只能干那一件事儿了。” “你推迟订婚,也怕确定吗?” 我耸耸肩膀,未予回答。她又追问道: “那么,你们不订婚还等什么呢?你们为什么不马上订婚呢?” “为什么一定要订婚呢?我们知道彼此属于对方,将来也如此,这还不够吗,何必通知所有人呢?如果说我情愿将一生献给她,那么我用许诺拴住我的爱情,你认为就更美好吗?我可不这么想。发誓愿,对爱情似乎是一种侮辱……只有在我信不过她的情况下,我才渴望同她订婚。” “我信不过的可不是她……” 我们俩走得很慢,不觉走到花园的圆点路:正是在这里,我无意中听到了阿莉莎和她父亲的谈话。我忽然萌生一个念头:刚才我看见阿莉莎到花园来了,坐在圆点路,也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何不让她听听我不敢当面对她讲的话,这种可能性立刻把我抓住了:这样做戏我很开心,于是提高嗓门: “唉!”我高声说道,显出我这年龄稍嫌夸张的激情,而且十分专注自己说的话,竟然听不出朱丽叶的话外之音……“唉!我们若能俯向我们心爱的人的心灵,就像对着镜子一样,看看映出我们的是一副什么形象,那该有多好啊!从别人身上看自己,好比从自身看自己,甚至看得还要清楚。在这种温情中多么宁静!在这种爱情中多么纯洁!” 我还自鸣得意,认为我这种蹩脚的抒情搅乱了朱丽叶的方寸,只见她突然把头埋在我的肩头: “杰罗姆!杰罗姆!我希望确信你能使她幸福!如果她也因为你而痛苦,那么我想我就要憎恶你。” “嗳!朱丽叶,”我高声说道,同时吻了她一下,调起她的额头,“那样我也要憎恶自己。你哪儿知道!……其实,正是为了只同她更好地开始我的生活,我才迟迟不肯决定干什么职业!其实,我的整个未来悬着,全看她的啦!其实,没有她,将来无论成为什么人,我都不愿意……” “你跟她谈这些的时候,她怎么说呢?” “可是,我从来不跟她谈这些!从来不谈。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订婚;我们之间,从来不会提结婚的事,也不会谈我们婚后如何如何。朱丽叶啊!在我看来,跟她一起生活简直太美了,我还真不敢……这你明白吗?我还真不敢跟她说这些。” “你是要幸福给她来个意外惊喜呀。”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其实我害怕……怕吓着她,你明白吗?……怕我隐约望见的巨大幸福,别把她吓坏了!……有一天我问她想不想旅行,她却回答说什么也不想,只要知道有那种地方,而且很美,别人能够前往,这就足够了……” “你呢,杰罗姆,你渴望去旅行吗?” “哪儿都想去!在我看来,一生就像长途旅行——和她一道,穿过书籍,穿过人群,穿过各地……起锚,你明白这词的意思吗?” “明白!这事儿我经常想。”朱丽叶喃喃说道。 然而我听而不闻,让她这话像受伤的可怜小鸟跌落到地上,我接着又说: “连夜启程,醒来一看,已是霞光满天,感到两个人单独在变幻莫测的波涛上漂荡……” “然后,就抵达小时候在地图上见过的一个港口,觉得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想像得出,你由阿莉莎挽着手臂,从舷梯下船。” “我们飞快跑到邮局,”我笑着补充一句,“去取朱丽叶写给我们的信……” “……是从封格斯马尔寄出的,她会一直留在那儿,而你们会觉得,封格斯马尔多么小,多么凄凉,又多么遥远……” 她确实是这么讲的吗?我不能肯定,因为,我也说了,我的爱情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思,除了这种爱的表述,我几乎听不见别种声音。 我们走到圆点路附近,正要掉头往回走,忽见阿莉莎从暗处钻出来。她脸色十分苍白,朱丽叶见了不禁惊叫起来。 “不错,我是感觉不太舒服,”阿莉莎结结巴巴赶紧说。“外面有点儿凉。看来我最好还是回去。”她话音未落,就离开我们,快步朝小楼走去。 “她听见我们说的话了。”等阿莉莎走远一点儿,朱丽叶高声说道。 “可是,我们并没有讲什么令她难过的话呀。恰恰相反……” “放开我。”她说了一声,便跑去追赶姐姐。 这一夜我睡不着了。阿莉莎只在吃晚饭时露了一面,便说头痛,随即又回房间了。她都听见我们说了什么呢?我惴惴不安,回想我们说过的话。继而我想到,我散步也许不该紧挨着朱丽叶,不该用手臂搂着她,然而,这是孩童时就养成的习惯啊,而且阿莉莎何止一次看见我们这样散步。嘿!我真是个可怜的瞎子,只顾摸索寻找自己的过错,居然连想也没有想朱丽叶说过的话:她的话我没有注意听,也记不大起来了,也许阿莉莎听得更明白。管它是什么缘由!我忐忑不安,一时乱了方寸,一想到阿莉莎可能对我产生怀疑,匣慌了手脚,决心克服自己的顾虑和恐惧,第二天就订婚,也不想一想会有别的什么危险,更不顾我对朱丽叶可能说过什么话,也许正是她那关于订婚的话影响了我。 这是我离开的前一天。她那样忧伤,我想可以归咎于此吧。看得出来她躲避我。整个白天过去,我一直没有单独同她见面的机会,真担心该说的话没有对她说就得走了,于是在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我径直去她房间找她。她背对着房门,抬着两只手臂,正往颈上系一条珊瑚项链,而面前的镜子两侧,各点燃一支蜡烛。她微微探着身子,注视肩头上面,先是在镜子里看见我,持续注视我半晌,没有转过身来。 “咦!我的房门没有关上怎么的?”她说道。 “我敲过门,你没有应声,阿莉莎,你知道我明天就走吧?” 阿莉莎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把没有扣上的项链放到壁炉上。“订婚”一词,我觉得太直露,太唐突了,不知道临时怎么绕弯子说出来。阿莉莎一明白我的意思,就仿佛站立不稳了,便靠到壁炉上……然而,我本人也抖得厉害,根本不敢抬头看她。 我站在她身边,没有抬起眼睛,但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回去,只是脸朝下倾一倾,稍稍抬起我的手吻了一下。她半偎在我身上,轻声说道: “不,杰罗姆,不,咱们还是不要订婚吧,求求你了……” 我的心怦怦狂跳,我想她一定能感觉到。她声音更加温柔,说道:‘不,现在还不要……” “为什么?” “我正该问你呢:为什么?为什么要改主意呢?” 我不敢向她提昨天那次谈话,但是她定睛看着我,一定觉出我在往那儿想,就好像干脆回答我的想法: “你搞错了,朋友,我并不需要齐天的洪福。咱们现在这样不是也挺李福吗?” 她想笑笑,却没有笑出来:“不幸福,因为我就要离开你。” “听我说,杰罗姆,今天晚上这会儿,我不能同你谈什么……咱们最后这时刻,别扫了兴……不,不。我还像往常一样爱你,放心吧。我会给你写信的,并且向你解释。我保证给你写信,明天就写……你一走就写……现在,你走吧!瞧,我都流泪了……让我一人呆会儿。” 她轻轻推我,把我从她身旁推开。这就是我们的告别,因为到了晚上,我就再也未能同她说上什么话,而次日我动身的时候,她还关在房间里。我看见她站在窗口,向我挥手告别,目送我乘坐的车子驶远。 第三章 这一年光景,我差不多未能见到阿贝尔·沃蒂埃。他提前人伍服兵役,而我则重读修辞班,准备拿学士学位。今年我和阿贝尔同人巴黎高师,我比他小两岁,可以等毕业之后再去服兵役。 我们俩这次重逢,都非常高兴。他离开部队之后,又旅行了一个多月,我真怕见了面发现他变了。他往日的魅力丝毫未减,只是增加了几分自信。开学的前一天下午,我们是在卢森堡公园度过的。我的心事当然憋不住,对他谈了许久,况且他原也了解我的恋情。这一年当中,他同一些女人有过交往,不兔有点优越感,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对此我倒毫不介意。他笑话我不善于决断,照他所说的原则,绝不能让女人冷静下来。由他说去,我心想他这套高论对我对阿莉莎都不适用,这表明他对我们还不十分了解。 我回到巴黎的次日,便收到这封信: 亲爱的杰罗姆: 对于你提议的事(也是我提议的事!就这样称呼我们的订婚吧!), 我思考再三。恐怕我年龄太大,对你不合适。现在也许你还不觉得,因为 你还没有机会看到别的女人;然而我却想到,我嫁给你之后,万一看出失 去你的欢心,那会感到多么痛苦。你读我这封信,一定非常气愤;我仿佛 听见你的抗辩之声了。不过,我还是请你再等一等,等你涉世稍深的时候 再说。 要明白,我讲这些只为了你好,至于我深信永远也不会停止爱你。 阿莉莎 我们停止相爱!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感到伤心,更感到奇怪,一时心乱如麻,立刻跑去,让阿贝尔看看这封信。 他摇着头看完信,从紧闭的嘴唇迸出一句:“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办呢?”他见我双臂举起,满脸疑惑和苦恼,便又说道:“至少我希望你别回信。一旦同一个女人争论起来,那就完蛋了……听我说:我们星期六就住在勒阿弗尔,星期日一早就可以去封格斯马尔,星期一早上赶回来上第一节课。我服兵役之后,还没有见到你那些亲戚呢;有这个借口就足够了,也挺体面的。如果阿莉莎看来这是个借口,那就再好不过了!朱丽叶由我来照看,你就去跟她姐姐谈。你千万别要小孩子脾气……老实说,你这爱情里面,总有点什么我弄不大明白;大概你没有全告诉我……无所谓!我会搞清楚的……我们去的事,千万不要通知,要出其不意,让你表姐来不及戒备。” 我推开花园的栅栏门,只觉心怦怦狂跳。朱丽叶立刻跑来迎我们。阿莉莎正在收拾内衣和床上用品,没有急于下楼。我们在客厅里,同舅舅和阿什布通小姐聊天,阿莉莎终于进来了,如果说我们突然到来会使她心慌意乱,可是她至少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我自然想到阿贝尔对我说的话,她迟迟不露面,肯定要准备好对付我。朱丽叶异常活跃,相比之下,阿莉莎的矜持态度就显得太冷淡了。我觉得出来,她不赞成我去而复返,至少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而在这种态度的后面,我实在不敢期望隐藏着多么强烈的感情。她坐到靠窗的一个角落,离我们挺远,仿佛在聚精会神地做一件刺绣活儿,嘴唇还翕动着计数针脚。阿贝尔在讲话,幸而有他!我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要不是他讲述一年服兵役的情景和旅游见闻,那么这次重聚的开头一段时间,就会非常沉闷了。舅舅本人也显得忧心忡忡。 刚吃过午饭,朱丽叶就把我叫到一边,又拉我去花园。 “想得到吗,有人向我求婚啦!”我们一到没人的地方,她就高声说道。“菲莉西姑妈昨天给爸爸写信来,说是尼姆①的一个葡萄园主想攀亲。据姑妈说,他那人非常好,今年春天在社交场合,他遇见我几次,就爱上我了。” ①尼姆:法国南方城市。 “那位先生,你注意到了吗?”我问道,语气中含着对求婚者的不由自主的敌意。 “注意到了,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是个好性儿的唐吉河德式人物,没有文化,长得很丑,非常俗气,姑妈一见他就憋不住笑。” “那么,他有……希望吗?”我又以挪揄的口气问道。 “瞧你,杰罗姆!开什么玩笑!一个经商的!……你若是见过他,就不会这样问了。” “那……舅舅是怎么答复人家的?” “跟我的答复一样:我年龄还太小,不能结婚……倒霉的是,”她又笑着补充道,“姑妈料到了这种答复,还在附言上说明一句:爱德华·泰西埃尔先生,——这是他的名字,他同意等我,早早提出来,是为了‘排上号’……荒唐透顶;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让人转告,说他长得太丑吧!” “当然不能,只能说你不愿意嫁给一个葡萄园主。” 她耸了耸肩膀: “这种理由,在姑妈脑子里可站不住脚……不说这个了。——阿莉莎给你写信啦?” 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显得非常冲动。我把阿莉莎的信递给她,她看了就满面通红,在我听来似乎含着恼怒地问我: “那么,你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了,”我回答。“现在我来了,却又感到还不如写信好说些,我已经责备自己不该来。你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吗?” “明白,她要给你自由。” “给我自由,难道我看重自由吗?你明白她为什么给我写这些吗?” 她回答一声:“不知道”,语气十分冷淡;我听了虽然还猜不出真相,但至少立即确信朱丽叶也许不是不知情。——我们走到花径的拐弯处,她身子突然一转,说道: “你现在走吧,反正你不是来同我谈话的。咱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她逃开了,朝小楼跑去;过了一会儿,我就听见她弹起钢琴。 等我回到客厅时,她还在弹琴,但现在无精打采,仿佛随意地即兴弹奏,同时跟去找她的阿贝尔闲聊。我又转身离去,到花园游荡许久,寻找阿莉莎。 她在果园里,正采摘在墙脚下初放的菊花:花香和山毛榉树枯叶的芬芳相混杂。空气中弥漫着秋意。阳光只有照在几排靠墙的果树上,才显出几分暖意,不过东半边的天空格外纯净。她的脸几乎让大帽子全遮任了:那顶译兰①帽,是阿贝尔旅游时给她带回来的,她立即就戴上了。我走近时,她没有立即回过身,但是禁不止微微抖了一下,表明她听出了我的脚步声。我已经全身绷紧,鼓起勇气面对她的责备,以及她要射向我的严厉的目光。然而,我快要走到跟前时,好像胆怯了,又放慢了脚步;而她呢,开头也不回身看我,还低着头,好似赌气的孩子,不过背冲着我伸出握满鲜花的手,仿佛示意要我过去。我一见招呼的手势,反而站住了,就觉得好玩似的。她终于回过头,朝我走了几步,抬起那张脸,我方始看见她满面笑容。她的目光照亮一切,我忽又觉得什么都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毫不费劲就开了口,声调极其正常: ①译兰:荷兰的省名。 “是你的信招我回来的。” “这我想到了,”她说道,接着便用婉转的声音冲淡严厉的责备:“我就是生这个气。你为什么曲解我的话呢?当时说得很清楚呀……(现在看来,愁苦和困难,果然都是胡思乱想出来的,完全是我头脑的产物。)我跟你说得明明白白,咱们这样很幸福,你要改变,我拒绝了,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的确,我在她身边感到很幸福,十分幸福,因而我的思想也要同她的思想完全吻合。我不再奢望什么,除了她的微笑,只要像这样,同她手拉着手在暖融融的花径上散步,就心满意足了。 其他任何希望,一下子全打消了,我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美满幸福中,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道:“如果你认为这样好,咱俩就不订婚了。我收到你的信时,便恍然大悟,自己确是幸福的人,但又要失去幸福了。唔!将我原来的幸福还给我吧,我已经离不开了。我爱你就是爱你,等一辈子也愿意。不过,阿莉莎,最让我受不了的念头,就是你不再爱我,或者怀疑我的爱情。” “唉!杰罗姆,我无法怀疑了。” 她对我说这话的声音,既平静又伤悲;然而,她那微笑焕发光彩,呈现出无比恬静的美;我见了不免惭愧,自己不该这样多心和争辩,我还当即觉得,从她声音深处听出的隐隐伤悲,也只是这种多心和争辩引起的。话锋一转,我又谈起自己的计划、学习,以及可望大有收益的这种新型生活。巴黎高师还不像近年这样子,那时鼓励勤奋学习,只有懒学生和笨学生,才会感到比较严格纪律的压力。我倒喜欢这种修道院式的生活习惯,与外界隔绝,况且,社交界对我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只要阿莉莎害怕,在我眼里就立刻变得可憎了。在巴黎,阿什布通小姐还保留她和我母亲同住的那套房间。阿贝尔和我在巴黎,只有她这么一个熟人,每星期天,我们都要去她那儿坐几小时。每星期天,我都要给阿莉莎写信,好让她完全了解我的生活。 我们坐到敞开的温床的框架上,只见黄瓜粗大的藤蔓爬出来,最后一茬黄瓜已经摘掉了。阿莉莎听我讲,还问我一些事儿。我还从未感到她如此温柔而专注,如此殷切而情深。担心,忧虑,甚至极轻微的躁动,都在她的微笑中涣然冰释,都在这种迷人的亲热中化为乌有,犹如雾气消散在清澈的蓝天中一样。 我们坐在山毛榉小树林的长椅上,过了一会儿,朱丽叶和阿贝尔也来了。这下午的晚半晌,我们又重读斯温伯恩①的诗:《时间的胜利》,每人一节轮流读,直到夜幕降临。 ①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 “好了!”在我们动身的时候,阿莉莎拥抱我,半打趣地说,“现在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这样胡思乱想了。……”她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这也许是我行事莽撞使然,也许是她喜欢如此。 “怎么样!订婚了吧?”我们刚一重又单独在一起,阿贝尔就问我。 “亲爱的,这事儿不用再提了,”我答道;随即又以不容质疑的口气补充一句:“这样更好。今天晚上,我比什么时候都更幸福。” “我也一样,”他突然搂住我的脖子,高声说道:“我要告诉你一点儿事儿,非常美妙,异乎寻常!我狂热地爱上了朱丽叶!去年我就有所觉察,不过后来,我到外面去闯荡了,在这次重新见你的表姐妹之前,我还不愿意向你透露。现在呢,定了,我这辈子有了着落。 我爱,岂止爱,对朱丽叶是崇拜! “我早就觉得,对你像连襟一样亲热……” 阿贝尔又笑又闹,紧紧地拥抱我,还像孩子一样,在我们回巴黎的火车座位上打滚。听他这样坦吐爱情,我惊呆了,也感到有点儿别扭,只觉得他的表白中有文学渲染的成分。然而,这样的激情和欢乐,又有什么办法抵制呢? “这么说,你已经表白爱情啦?”在他闹腾中间,我终于插言问道。 “还没有!还没有!”他高声答道,“我不想匆忙翻过这事的最迷人的一章。 爱情最美好的时刻, 并不是说出:我爱你…… “嘿!你这慢功夫大师,你不会责怪我吧。” “说到底,”我有点儿恼火,又说道,“你认为她那方面,也……?” “她这次又见到我时有多慌乱,你没有注意到吗?这次拜访自始至终,她是那么激动,脸一阵一阵红,话也特别多!……是啊,你当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了,心思全放在阿莉莎身上……她还问我问这问那!如饥似渴地听我说话!这一年来,她的智力发展极快。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说她不爱看书;你总认为只有阿莉莎才喜欢书……然而,老弟,她懂得那么多,真叫人吃惊!你知道晚饭前,我们玩什么了吗?一起回想但丁的一首抒情诗:我们轮流每人背诵一句;我背错了时她还纠正。这句诗你肯定知道: 我是否能理智地对待爱情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你可没有告诉我,她学过意大利文。” “就连我也不知道啊。”我说道,心中也颇感意外。 “怎么可能!开始背诵诗的时候,她就说是你教给她的。” “她一定是哪天听到我给她姐姐念了:她常在一旁做衣裳或刺绣,可是见鬼,当时她一点儿也没有显露出来听懂了。” “真的!阿莉莎和你,自私得也真够份儿。你们俩完全封闭在自己的爱情里,瞧也不瞧一眼她的才智和心灵的出色展现!我也不是自吹自擂,可毕竟我来得正是时候……嗳!哪里,哪里,我不怪你,这你完全明白,”他说着,又拥抱我。“只求你答应我:只字也不要向阿莉莎透露。我要独自处理这件事。朱丽叶已经堕入情网,这是肯定的,而且相当肯定,我甚至敢把她撂一撂,下次放假再说,这期间连信都不打算给她写。不过,新年放假,你我一道去勒阿弗尔,到那时……” “到那时怎么样……” “到那时,阿莉莎就会突然得知我们订婚了。我打算这事儿办得干脆利落。你猜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吗?你一直得不到阿莉莎的允诺,我就以我们的榜样给你争取到手。我们要说服她相信,我们总不能在你们之前结婚……” 他这样一直讲下去,话语像浪涛一样,简直要把我淹没,甚至火车抵达巴黎也不住口,甚至回到学校还讲个没完:我们从火车站步行回校,虽然已是深夜,他还是陪我到宿舍,并且留下一直谈到清晨。 阿贝尔兴高采烈,把现在和未来一古脑儿全安排了。他展望到了,已经具体讲述我们双双举行婚礼的情景;他还想像并描绘每个人的惊讶和喜悦,自己也迷上了我们的美丽故事,迷上了我们的友谊和他在我的爱情中所起的作用。如此撩人的火热激情难以抵制,我终于觉得受了感染,也渐渐响应他那种虚无缥缈的建议。我们的雄心和勇气,也借助爱情之势膨胀起来:大学一毕业,我们请沃蒂埃牧师主持婚礼,然后四个人动身去旅行,然后我们就干一番大事业,而我们的妻子也乐意同我们合作。阿贝尔对教书不感兴趣,他自认为天生就适于写作,只要创作出几部成功的剧本,就能很快挣到他需要的一大笔钱。至于我这个人,更喜欢研究,不大考虑收益,打算潜心研究宗教哲学,写一部宗教哲学史……可是,怀有那么多希望,现在回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我们又投入学习。 第四章 转眼到了新年假期,这段时间过得飞快,我还受上次同阿莉莎谈话的激励,信念一刻也没有动摇。我按照心中的打算,每逢星期日给她写一封很长的信;一周的其他时日,我则回避同学,几乎只跟阿贝尔交往,在想念阿莉莎中生活,在自己爱看的书上为她做了不少记号,根据她可能产生的兴趣,来决定自己该对什么感兴趣。她经常给我回信,但是信的内容还是令我不安,看得出来,她热心关注我,主要是在鼓励我学习,而个是出于思想的冲动。在我看来,评价,讨论,批评,无非是表达思想的一种方式,可是她却相反,用这一切掩饰自己的思想;有时我甚至怀疑,她是当作一种游戏……管它呢!我拿定主意不发一点儿怨言,信中丝毫也不流露自己的不安情绪。 十二月底,我和阿贝尔又动身去勒阿弗尔。 我下了火车,便直奔普朗蒂埃姨妈家,到那儿时不巧她不在。不过,我刚在房间里安顿好,一名仆人就来通知说她在客厅里等我。 姨妈稍微问两句我的身体怎样,居住和学习怎样,接着就受亲情和好奇心的驱使,不管不顾地问道: “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孩子,上次你在封格斯马尔住的那段日子,满意不满意?你的事儿有了点儿进展吧?” 姨妈为人憨直而拙笨,只好受着;可是,用最纯洁、最温柔的语言谈论我们的感情,我都觉得有点儿唐突,何况如此简单地对待呢;然而,她说话的语气却那么直率,那么亲热,我若是恼火就未免太愚蠢了。不过,开头我还是有所反应: “春天那时候,您不是对我说过订婚太早吗?” “对,我知道;开头大家都这么说。”她拉起我一只手,深情地紧紧握住,又说道:“我知道,你要上学,要服兵役,好几年结不了婚。再说了,我个人就不大赞成订婚之后拖得太久;这会让姑娘们生厌的……不过,有时候也挺感人的……还有,订婚也没有必要搞得那么正式……只是让人明白——唔!当然也不要张扬——让人明白,别再给她们找人家了。此外,订了婚,你们就能通信了,保持联系;总之,再有人登门求婚,——这种情况很可能有,”她恰如其氛地微微一笑,暗示道,“那就可以婉转地告诉对方……不行,别费这个心了。你知道吧,有人来向朱丽叶求婚了!今年冬天,她非常引人注意。年龄倒是还小了点儿,她也是这样答复人家的;不过,那年轻人表示愿意等待;_说准确点儿,那人也不年轻了……但总归是门好亲,是个靠得住的人。明天你也就见到了:他要来瞧瞧我的圣诞树。见了人是什么印象,你告诉我。” “只怕他白费心思,姨妈,朱丽叶另有意中人了。”我说道,强忍着才没有立即讲出阿贝尔的名字。 “哦?”姨妈怀疑地撤了撇嘴,头歪到一边,发出疑问:“你这话可真叫我奇怪,她怎么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呢?” 我咬住嘴唇,免得话说多了。 “哼!到时候就知道了……这阵子,朱丽叶身体不舒服,……再说,现在不是谈她的事儿……啊!阿莉莎也很可爱……总之,有还是没有,你有没有向她表白?” “表白”这个词,我打心眼儿里就反感,觉得它粗鲁得要命,但是,既然正面提出这个问题,我又不会说谎,就只好含糊地回答: “表白了。”我立即感到脸上发烧。 “那她怎么说?” 我垂下头,真不愿意回答,但又事出无奈,就更加含糊地回答: “她不肯订婚。” “好哇,这个小丫头,她做得对!”姨妈高声说道。“你们时间长着呢,当然了……” “噢!姨妈,别说这事儿了。”我说道,可是拦也拦不住。 “其实,她这么做我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一直觉得,你的表姐比你懂事……” 也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了,无疑是让这样盘问弄得神经紧张,我突然感到心痛欲裂,便像小孩子一样,脑门儿伏到好心肠的姨妈的双膝上,失声痛哭: “姨妈,不,您不明白,”我高声说道。“她没有要求我等待……” “什么!她是拒绝你啦!”她说道,语气满含怜悯,非常轻柔,同时用手扌周起我的头。 “也不是……不,还不完全是。” 她忧伤地摇了摇头: “你担心她不爱你啦?” “嗳!不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可怜的孩子,你要想让我明白,那就得稍微说清楚一点儿呀。” 我又羞愧,又懊悔,不该显得这样意志薄弱。姨妈当然弄不明白,我这样含混其辞是何缘故。不过,阿莉莎拒绝的背后,如果隐藏着什么明确的动机,那么姨妈慢慢探问,也许能帮助我弄个水落石出。她很快就主动提出了: “听我说,”她又说道,“明天早上,阿莉莎要来帮我布置圣诞树;我很快就能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吃午饭的时候告诉你。我敢肯定,你会明白并没有什么可惶恐不安的。” 我去布科兰家吃晚饭。朱丽叶确实病了几天,在我看来样子变了;她那眼神的表情略显凶狠,甚至近乎冷酷,跟她姐姐的差异比以前更大了。这天晚上,我同她们姐儿俩哪个都没有机会单独谈话。而且,我也丝毫没有这种愿望;舅父又显得疲惫,因此饭后不久,我就告辞了。 普朗蒂埃姨妈布置的圣诞树,每年都要招来一大帮孩子和亲友。圣诞树立在对着楼梯口的门厅,而门厅又连着前厅、一间客厅,以及设了餐台的玻璃门冬季花房。圣诞树还没有装点好。圣诞节的早晨,也就是我到达的次日,正如姨母所说,阿莉莎早早就来了,帮着往圣诞树上挂装饰物、彩灯、水果、糖果和玩具。我倒十分乐意和她一起忙乎,但是,我得让姨母和她单独聊聊,因此没有同她照面就出门了,整个上午就品味自己的不安情绪。 我先去布科兰舅父家,想见见朱丽叶;但是听说阿贝尔比我早到一步,正在她身边,我就立刻退出来,以免打扰一场关键性的谈话。我在码头和街上游逛,直到吃午饭时才返回。 “傻小子!”姨妈一见我回来,便高声说,“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的生活呢!今天早上你跟我说的那一套,没有一句是在理的话……哼!我也没有拐弯抹角,干脆打发走费力帮我们的阿什布通小姐,等到只有我和阿莉莎了,我就直截了当地问她,今年夏天为什么没有订婚。你大概以为会把她问得不好意思吧?——她一点儿也没有显得慌乱,非常平静地回答我说,她不愿意在她妹妹之前结婚。当初你若是开门见山地问一问,她就会对我这样回答你。这点儿事就了不得,自取烦恼,对不对?明白了吧,我的孩子,什么也比不上实话实说……可怜的阿莉莎,她还对我提起她父亲,说她不能抛下不管……唔!我们谈了很多。这丫头,非常懂事儿。她还对我说,她还不能肯定就是对你合适的姑娘,恐怕年龄大了,希望你找个朱丽叶那样年龄的……” 姨母还说下去,可我已经听而不闻了。只有一个情况对我关系重大:阿莉莎不肯在她妹妹之前结婚。——嘿!不是还有阿贝尔嘛!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他讲得还真有道理:一箭双雕,同时解决两桩婚事…… 事情一说破却如此简单,我听了内心十分激动,但是尽量掩饰,只显露出在她看来非常自然的一种欢快,并且让她高兴的是,这种欢快似乎是她给的。刚吃过午饭,我也记不清找了一个什么借口,又离开她,去找阿贝尔了。 “哼!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他一听说我的高兴事儿,就一边拥抱我,一边高声说。“老弟呀,我已经可以向你宣布,今天上午,我同朱丽叶的谈话几乎具有决定意义,尽管我们差不多只谈你了。不过,她显得有点儿疲惫、烦躁……我害怕说得过头会使她过分激动,也害怕谈得过久会使她过分亢奋。有你告诉我的这个情况,这事儿就成了!老弟呀,我这就扑向我的手杖和帽了,你要直陪我到布科兰家门口,以便拉住不让我在半路飞起来:我觉得身子比欧佛里翁①还轻……等朱丽叶得知仅仅由于她才不肯答应你,等我马上一求婚……啊!朋友,我眼前已经浮现父亲的身影;今天晚上,他就站在圣诞树前,边赞美上帝边流下幸福的眼泪,满怀祝福把手伸在两对跪着的未婚夫妇头上。阿什布通小姐要化作一声叹息,普朗蒂埃姨妈也会化作满襟泪水,而灯火辉煌的圣诞树将歌颂上帝的荣耀,像《圣经》里群山那样鼓掌。” ①欧佛里翁: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之子,长有双翼。 只有等到天要黑时,才能点亮圣诞树上的灯火,孩子和亲友才在圣诞树周围团聚。我同阿贝尔分手之后,无事可干,只觉六神无主,心情焦躁,为了消磨等待的这段时间,便跑到圣阿雷斯悬崖上,不料迷了路,等我回到普朗蒂埃姨母家,欢庆活动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 我一走进门厅,就看见阿莉莎:她好像在等我,一见我便迎上来。她穿一件半圆开领的浅色上衣,脖子挂着一枚老式的紫晶小十字架,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送给她留作纪念,但是还从未见她戴过。她面容倦怠,一副惨苦的神情,看着真叫我心里难受。 “为什么这么晚你才回来?”她声调压抑,急促地说道。“我本来要跟你谈谈。” “我在悬崖上迷路了……怎么,你不舒服了……噢!阿莉莎,出什么事儿啦?” 她站在我面前,嘴唇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惶恐不安到了极点,都不敢问她了。她抬手放到我的脖颈上,似乎要把我的脸拉近,想必要跟我说话;可是不巧,这时进来几位客人,她不免气馁,手又垂落下去…… “未不及了。”她喃喃说道。接着,她见我泪水盈眶,就以这种哄小孩的解释来回答我疑问的目光,好像这就足以使我平静下来: “不,……放心吧:我只是有点儿头疼,这些孩子太喧闹了……我不得不躲到这儿来……现在,我该回到他们身边了。” 说罢她就突然离去。又有人进来,将我和她隔开。我打算进客厅找她,却看见她在另一端,正带周围一帮孩子做游戏。在我和她之间,我认出好几个人,要过去就得被他们缠住,寒喧一通,我感到自己做不来,也许溜着墙根儿……试试看吧。 我经过花房的大玻璃门时,忽然觉得胳臂让人抓住了。原来是朱丽叶,她半躲在门洞里,用门帘遮住。 “咱们到花房去,”她急匆匆说道,“我得跟你谈谈。你走你的,我随后就去那儿找你。”继而,她半打开门,停了一会儿,便溜进花房。 出什么事儿啦?我本想再跟阿贝尔碰碰头。他究竟说了什么?究竟干了什么?……我回到门厅瞧了瞧,这才进花房,看见朱丽叶在等我。 朱丽叶满脸通红,双眉紧锁,目光透出一种冷酷而痛苦的表情,眼睛亮晶晶的,就好像发了高烧,连说话的声音也似乎变得生硬而发紧了。她的情绪显得异常激奋,而且显得美极了,我虽然心事重重,见她这么美也不禁惊讶,甚至有点儿发窘。房中只有我们二人。 “阿莉莎跟你谈过啦?”她立刻问我。 “没说上两句话,是我回来太晚了。” “你知道你要我先结婚吗?” “知道了。” 她定睛看着我: “那你知道她让我嫁给谁吗?” 我愣在那里没有回答。 “嫁给你!”她嚷了一声。 “简直荒唐透顶!” “可不是嘛!”她的声调里既含绝望,又含得意。她挺了挺身子,确切地说,整个身子往后一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