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过了一会儿,壁龛中传来了回应,“你的力量未曾消退,缚魔者。再放我出来。” “我对这种游戏有些厌倦了,陀罗迦。也许我最好把你留在这儿,到别处去寻找助力。” “不!我给你我的承诺!你还想要什么?” “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争斗。要么你现在就为我效力,要么拒绝。如此而已。选择吧,在此之后遵循你的选择——还有你的诺言。” “很好。解放我吧,我会去冰山上的天庭,再回来告诉你它的弱点。” “那就去吧!” 这次,火焰放慢了动作。它在他身前摇摆,大致变幻出人的形象。 “你的力量是什么,悉达多?为何你能做到那些事情?” “你可以称之为‘电导’,”萨姆回答道,“以心灵控制能量——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 但无论你叫它什么,绝不要再次向它挑战。虽然任何物质的武器都无法伤害你,我却能用它将你置于死地。现在去吧!” 仿佛一截燃烧的枯木浸入水里,陀罗迦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悉达多立在岩石中央,火把照亮了他周围的黑暗。 不久,陀罗迦化作一只长着巨爪的大鸟回到洞中,向他报告道:“我们罗刹可以从通风孔里进出,”他说,“但人类不行。山里还有很多升降梯,大的那些可以容纳很多人。当然,升降梯有人守卫。不过,如果干掉卫兵、解除警报器,应该可以成功。还有,有时候穹顶本身也会在某些地方打开,好让飞行器出入。” “很好。”悉达多道,“我有一个王国,离这里几周路程,我统治着那个地方。一个摄政王在我的位置上待了很多年,不过只要我回去,就能召集起一支军队。一个新的宗教正流行开来,人类也许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畏惧神灵了。” “你想洗劫天庭?” “是的,我要把那里的财富分发给整个世界。” “我喜欢这主意。要想赢得胜利并非易事,但有了人类和罗刹的军队,我们应该能成功。让我们解放我的族人吧,然后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我猜自己只好相信你一回。”悉达多说,“好吧,让我们开始行动。”他穿过鬼狱的地板,朝通向地下的第一条长隧道走去。 那天他释放了六十五个罗刹,它们的色彩、动作和光亮充满了整个洞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四处飞舞时的呼啸声让空气也随之颤动。它们不停地变幻外形,为自由而狂喜不已。 事先毫无征兆,其中之一化作一条螣蛇,挥动着伸直的利爪朝他猛扑下来。 几秒钟之内,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身上。 它挤出一声破碎而短暂的哭喊,接着崩溃成一阵蓝白色的火花从空中落下。 火花散去之后,它完全消失了。 洞穴中一片寂静,光点纷纷降落在墙上,不断闪烁着。 悉达多将注意力转向最大的一点光,陀罗迦。 “那一个是为了测试我的实力而攻击我吗?” 他问,“为了看看我是否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同样有能力杀戮?” 陀罗迦靠近他,悬浮在他身前。“这攻击并非出自我的命令,”他说,“我想监禁已经让他发疯了。” 悉达多耸耸肩:“你们暂时可以自由行动,” 他说,“我要休息一会儿。” 他回到井底,躺在毯子上打起盹儿来。 一个梦。 他在奔跑。 他的影子落在身前,他踩上自己的影子,它膨胀起来。 影子不断膨胀,化成一个奇异的轮廓。 突然,他明白自己的影子被追踪者的影子超越了:被超越,被制服,被淹没,被击败。 接着,他不停地奔跑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上,猛然间感到无比惊慌。 他知道,追踪者的影子已经成了他自己的影子。 不断追赶他的末日已不在他身后。 他知道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末日。 他知道他自己终于赶上了自己,他纵声大笑,内心却想尖叫。 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在行走。 他走在鬼狱贴墙而建的羊肠小道上。 一路上,他经过了许多被囚禁的火焰。 每一个都再次向他呼喊:“主人们,给我们自由!” 渐渐地,他仿佛冻成冰块的大脑从边缘开始融化。 主人们。 复数。不是主人。 它们说的是主人们。 于是他明白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在他周围和身下的黑暗中,看不见任何舞动的闪光。 被囚于石壁内的仍被束缚着。他所释放的已经离去。 现在他正走上鬼狱的高墙,没有火把照亮,但他依旧能看见。 石径仿佛沐浴在月光下,每一个细节都印入他的眼中,无比清晰。 他知道自己的眼睛绝没有这样的本领。 而且它们对他用了复数。 而且他的身体在动,却并非出自他的指令。 他试着停下来,站住脚。 他继续朝上走,就在这时,他的嘴唇动起来,发出了声音:“看得出你醒了,早安。” 一个问题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从他自己的口中立即传来了回答:“是的。还有,被束缚在自己体内的感觉如何,缚魔者?” 悉达多在脑中形成另一个问题:“本以为你们谁也无法违背我的意愿而控制我——即使在我熟睡时。” “老实告诉你吧,”对方答道,“我同意你的观点。不过,我可以把很多族人的力量集合起来。 看上去值得一试。” “它们呢?它们去了哪里?” “离开了。他们将在世间游荡,直到我发出召唤为止。” “那些仍被囚禁的怎么办?如果再等等,我同样会释放它们。” “他们于我何干?我自由了,还再次拥有了身体!其他还有什么要紧的?” “这么说,你向我保证的协助也是假的?” “并非如此,”那魔物回答道,“我们会在,嗯,大概次月循环一周之后再来谈这件事。这主意对我的确很有吸引力,但首先我要享受享受肉体的快乐。你让我经历了好几个世纪无聊至极的监禁生活,现在来一点娱乐,你不会心怀不满吧?” “但我必须承认,你以这样的方式使用我的身体,确实令我不太满意。”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里你只好忍耐。我所享受的一切,你同样可以享受到,所以干吗不好好利用这机会呢?” “那就尽快向诸神开战吧,陀罗迦。告诉你,我来鬼狱时,诸神的怒火早已在我身后云集,不断逼近。现在有六十五个魔物在世间游荡,你们的存在很快就会被察觉。诸神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们会采取措施。我们会失去突袭带来的优势。”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们同众神战斗过……” “现在可不比过去,陀罗迦。天神已经更加强大,比过去强大许多。你们被束缚了很久,这期间他们的力量则在不断增长。即使你指挥着史上首支罗刹军,而我也纠结一支庞大的人类军队作为后盾——即使这样,最终的结局也难以预料。现在推迟无异于放弃一切。” “希望你不要以这种方式讲话,悉达多,你让我感到不安。”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虽然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一旦遇上那个红衣之人也无济于事,他的双眼能攫取你的生命。他会来拉特纳迦利丝的,因为他就跟在我身后。被释放的魔物会像路标一样引他来到这里。他或许还会带来其他人。你会发现,即使你们加在一起也难以取胜。” 魔物没有回答。他们已经来到井的顶端,两百步外就是敞开的大门。陀罗迦走出大门,站在崖边向下望去。 “你怀疑罗刹的力量,嗯,缚魔者?”他问,“看着!” 他向前一步,越过了悬崖边缘。 他们并没有下落。 他们飘浮在空中,就像他曾经扔下悬崖的叶片一般——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向下。 他们降落在查纳半山腰的小径上。 “我不仅占据了你的神经系统,”陀罗迦道,“还渗透了你的整个身体,我已用自己存在的能量将它包裹起来。你那位能以双眼攫取生命的红衣人,让他尽管来好了。我很愿意会会他。” “虽然你能在空中行走,”悉达多道,“这样讲话还是太过轻率。” “韦德迦王子的宫廷离这儿不远,就在帕拉美得苏。”陀罗迦说,“从天庭回来的路上我曾去拜访过。看来他酷爱赌博,所以,让我们朝那儿前进吧。” “如果死神也来加入赌局呢?” “让他来!”对方高喊道。“你的话让我厌烦,缚魔者。晚安。睡吧!” 一点黑暗和无边的寂静,膨胀着、收缩着。 后来的日子仿佛好些明亮的碎片。 几句对话,一段歌词,狭长的、缤纷的画廊,还有房间和花园。有一次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地牢,许多人被挂在绞架上,他听见自己放声大笑。 在这些片断之间,是梦境与半梦半醒的时刻。 它们被火焰照亮,血与泪充斥其间。在一个光线黯淡、无边无际的大教堂里,他摇着太阳和行星制成的骰子。流星在他的头顶放射光芒,彗星在黑色的玻璃拱顶上刻下一段段闪亮的弧线。 他感到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快乐,他知道这快乐大部分属于对方,但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感情。而恐惧则全是他的。 当陀罗迦喝得酩酊大醉、或是伏在后富那宽阔的矮榻上喘息时,他对偷来的身体的控制就会稍稍松动。然而精神上的创伤仍旧使悉达多虚弱不堪,再者,这种时候他的身体要么烂醉如泥,要么疲惫不堪;因此,他明白时机尚未成熟,现在还不能与魔王争斗。 有的时候,他并非用那双曾经属于自己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而是像一个魔物般,同时看到所有的方向;他走在人类中间,剥去他们的肉与骨,看到代表他们自身存在的火焰,他们的激情赋予它色彩和阴影,他们的贪婪、肉欲和妒忌使它不停地闪烁,贪欲和渴求让它急切地跃动,仇恨让它喷出滚滚浓烟,恐惧与痛苦使它衰败颓唐。 他昂首走在帕拉美得苏的皇家宫殿中,走过高高的大厅和宽阔的游廊,宫殿是他赢来的,韦德迦王子被锁在自己的地牢里。整个王国的臣民中,谁也没发觉现在占据王座的是一个魔物。他保有意识的时间变越来越长,他有些惊恐地发现,同所有人一样,自己体内也隐藏着一个能够与同类产生共鸣的魔物。 有一天,他集中了所有的精神去对抗统治自己身体的力量。他恢复了不少,开始在所有的行动中与陀罗迦共存,既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又是一个主动的参与者。 他们站在俯瞰花园的露台上,眺望着日间的景致。刚才,陀罗迦大手一挥,满园的鲜花都变成了黑色。蜥蜴般的生物来到树丛中、池塘里,藏在树影下“嘶嘶”地叫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熏香和香料味儿又浓又腻。黑烟像蛇一样在地面盘旋。 他遭遇过三次刺杀阴谋。王宫的护卫长是最后一个做这种尝试的。然而他用来行刺的利剑却化作一条毒蛇,朝他自己的面孔扑去。毒蛇挖出了他的双眼,往他的血管里注入毒液,使他全身变得漆黑、肿胀,他不断哀求,想讨一杯水喝,最终哭喊着死去了。 悉达多考量着魔物的行为方式,就在那一刻,他发动了攻击。 那日在鬼狱,他最后一次运用了自己的力量,之后,他的力量开始渐渐增强。正如阎摩所说,这力量竟独立于他身体的大脑,像一个转轮般在他所存在的中心缓缓转动。 它的转动再次加快,他把它朝对方的力猛地掷去。 陀罗邂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接着,纯粹的能量像一杆长枪般向悉达多飞来。 他努力使部分反击偏离了方向,再吸收掉其中一部分。然而当这波冲击接触到他的自我时,他仍旧感到了疼痛与骚动。 他没有停下来感受这痛苦,他就像一个长矛手,向猛兽那阴暗的藏身之处发起了新一轮攻势。 他再次从自己嘴里听到了尖叫声。 这时,魔物开始在他的力量周围竖起道道黑墙。 在他的猛攻下,这些墙——坍塌了。 搏斗的同时,他们仍在交谈:“哦,拥有许多身体的人啊,”陀罗迦道,“你为何不任由一无所有的我在这具身体里停留几日呢?这并非你降生时的身体,你也不过是借用一段日子罢了,那么为何将我的碰触视作污秽之物呢?是不是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在享受罗刹的方式,你也喜欢品味自己所造成的痛苦,喜欢以自己的意志任意摆布你所选择的任何东西?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你也知道、也渴望着这一切,却同所有人类一样背负着那种被称为负罪感的诅咒?如果是这样,缚魔者,我不仅嘲笑你的软弱,而且我会胜过你。” “这是因为我就是我,魔物。”悉达多将他的能量挡了回去,“因为我是一个人,偶尔也会追求口腹和性欲之外的东西。我并非佛教徒们心目中的圣人,也不是传说中的英雄。我是一个人,时而恐惧,时而内疚。但总体上,我是一个立志做成某件事情的人,而你挡了我的道。因此,你将遭受我的诅咒——无论我这次是胜是负,陀罗迦,你的命运已经改变了。这是佛陀的诅咒——你将永远无法回到从前的样子。” 整整一天,他们站在露台上,任汗水浸透了衣衫。他们像雕塑般纹丝不动,直至太阳西沉,金色祥云将幽深的夜空一分为二。一轮明月跳到花园的墙上。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月亮也跟了上来。 “佛陀的诅咒是什么?”陀罗迦一遍遍地追问着——但悉达多始终没有回答。 他已经摧毁了最后一道墙,现在,能量如炽热的箭矢般在两人之间飞舞着。 远处的一座神庙传来单调的鼓声,花园中时不时地能听到动物的低语和一只鸟儿的鸣叫,间或会有一堆虫子落到他们的身上,吸饱了血再“嗡嗡”地离开。 然后,它们来了,像纷纷落下的群星,乘着夜风而来——那是逃出鬼狱的囚徒,被释放到世间的其他魔物。 它们来回应陀罗迦的召唤,将自己的力量与他的结合起来。 他变成了旋风、海潮和雷暴。 悉达多感到滔天洪水向自己冲来,他被压垮、被窒息、被深深地埋葬。 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自己喉咙里狂放的笑声。 他再次恢复过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这次的恢复异常缓慢,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宫殿,在那里,魔物们充当仆人,四处走动。 精神上的疲惫带来深深的麻痹感,当麻痹感终于消失后,他察觉到周围有些异样。 各种怪诞的狂欢仍在继续。宴会照常在地牢里举行,魔物们操纵死尸去追赶、拥抱可怜的猎物。 黑魔法产生的奇迹四处可见,例如,接见厅的大理石地板上长出了树林,在这片扭曲的树林里,人们一睡不醒,哭喊着迷失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但宫殿中真正的异样之处并不在此。 陀罗迦不再为这一切而高兴。 他感到悉达多的存在又一次压迫着自己的存在,于是再次问道:“佛陀的诅咒是什么?” 悉达多没有立即回答。 陀罗迦继续道:“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把这身体还给你,那一天已经不远了。这个游戏、这个宫殿都让我生厌。我感到厌倦,也许是向天庭开战的时候了。你怎么说,缚魔者?我告诉过你我会遵守诺言的。” 悉达多没有回答。 “我的乐趣在一天天减少!你知道原因何在吗,悉达多?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那些奇异的感情笼罩?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软弱无力,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使我沮丧,在我应该兴高采烈、满心欢喜时使我情绪低落。这就是佛陀的诅咒吗?” “是的。” “那么解除你的诅咒,我今天就离开,把这副皮囊还给你。我渴望再次感受高空中寒冷、清冽的风!你愿意现在就给我自由吗?” “哦,罗刹的首领,已经太晚了。这件事是你咎由自取。” “究竟是什么事?你这次用了什么方法束缚我?” “你还记得吗,当我们在露台上对抗时,你是如何嘲笑我的?你告诉我说,我和你一样,也在你带给人的痛苦中感到快乐。你是对的,因为所有人的内心中都同时存在着光明与黑暗。你过去曾是一束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火焰,但人类与你不同,人的智慧时常反对他的感情,意志会抵抗他的欲望,理想总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如果他追随自己的理想,他深知旧有的一切将永不复返——但如果他放弃,他又会为失去一个崭新的、高贵的梦而痛苦万分。无论怎样选择,他的行动都既是收获又是失落,既是到达也是出发。他总会哀悼自己失去的,那崭新的又总令他有些畏惧。理性反抗着传统。感情要他打碎同胞强加于自己的种种限制。从这所有的矛盾中都会升起一种感情,你曾嘲弄地称之为人类的诅咒——负罪感! “当我们存在于同一具身体里时,我也参与了你的行为,有时并非毫不乐意。但你要知道,在我们同行的道路上,车流绝不会永远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你扭曲了我的意志去参与你的作为,然而与此同时,你的某些行为在我心中引发了憎恶之情,这感情也在影响着你。你现在理解了负罪感,它会如一道阴影,永远投在你的酒肉之上。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快乐不再完满,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想要逃离。但逃跑是毫无用处的,它会紧跟着你,直到世界尽头。它会与你一道升上高空,进入寒冷、清冽的风中。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会如影随形。这就是佛陀的诅咒。” 陀罗迦用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原来哭泣是这个样子的。”悉达多没有做声。 “诅咒你,悉达多。”他说,“你又一次将我束缚,这次的囚笼比鬼狱更加可憎。” “你束缚了自己。是你违反了我们的协议。我遵守了约定。” “只有人类才会在违反与魔物的协议时受到惩罚,”陀罗迦道,“但从没有哪个罗刹有过如此遭遇。” 悉达多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晨,他刚坐下来用餐,通向房间的大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是谁这么大胆?”他叫道。门“砰”地朝里炸开,铰链从墙里进了出去,门闩像一根干燥的木棍,瞬间断成两截。 一个罗刹摔进屋里,他有着一颗长牛角的虎头,猴子的肩膀,巨大的蹄子,双手则是两只利爪,嘴里还冒着烟。他的身影变得透明,而后暂时恢复成清晰可见的形象,接着又渐渐消失、再次恢复。从他的爪子上滴下什么东西,不过并非血液,胸前还有一道很宽的烧伤。空气中满是头发的糊味儿和身体烧焦的味道。 “主人!”它高喊道,“来了一个陌生人,他要求觐见!” “而你竟没能说服他,让他明白我没空?” “大王啊,有二十个人类士兵向他扑过去,他做了个手势……他朝他们一挥手,便出现了一道闪光,极其耀眼,连罗刹也不敢正视。那道光只持续了一瞬间——他们全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原本站在一堵墙前,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并没有碎石溅出来,只是一个光滑、平整的大洞。” “之后你们向他发起攻击了?” “很多罗刹都扑了上去——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使我们不得靠近。他又做了那个手势,我们中有三个不见了,消失在他发出的光里……他没有从正面击中我,只是轻轻擦过。因此,他派我来为他送信……我没法再保持这个形体了——” 说着他消失了,那个生物刚才躺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火球。现在,他的声音直接出现在大脑中,而不再经由空气传播。 “他要你立刻去见他。否则,他说他会毁掉整座宫殿。” “被烧伤的那三个也被打回原形了吗?” “没有,”罗刹答道,“他们不存在了……” “告诉我他的相貌!”悉达多费力地从自己的嘴唇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穿着黑色的马裤和黑色的靴子。上半身的衣裳很是古怪。有一只仿佛无缝的白手套,但只戴在右手上,并且一路向上延伸,从手臂一直环绕住肩头,裹起了他的脖子,最后将整个头部紧紧地包了起来。至于他的面孔,我们只能看见下半部分,因为他戴着一副很大的黑色护目镜,护目镜从他的脸上向外凸起,足有半掌长。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个套子,是与上身衣物相同的白色材料——不过里边装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根法杖。 在他的衣服下藏有一个凸起,就在肩膀和脖子相接的地方,仿佛是个小背包。” “阿耆尼大人!”悉达多道,“你所说的是火神!” “啊,必定是的。”罗刹说,“当我透过他的肉体注视他真正的自我时,我看见了有如太阳中心一般的光亮。如果真有一个火神,那一定是他了。” “现在我们必须离开,”悉达多道,“因为这里很快就会有一场熊熊大火。我们没法同这个人对抗,所以还是赶紧走吧。” “我不惧怕诸神,”陀罗迦道,“而且很愿意试试这一个的力量。” “你无法打败火王。”悉达多说,“他的火杖是不可战胜的,那是死神送给他的礼物。” “那我就把它夺过来,再用它来对付他自己。” “任何人若试图使用它,都会付出视力和一只手的代价——所以他才穿着那样古怪的上衣。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 “我必须亲眼看看,”陀罗迦道,“我必须这么做。” “别因为你刚刚尝到的负罪感而轻率地走向自我毁灭。” “负罪感?”陀罗迦道,“就是你教给我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那只啃噬你们人类内心的大老鼠?不,这不是负罪感,缚魔者。真正的原因是,除你之外,我曾是最为强大的,然而现在世上出现了新的势力。过去,众神并没有这样的力量。倘若他们果真变强了,那么他们的力量必须受到检验——由我亲自动手!我的本性便是力量,这本性让我与每一个新生势力对抗,要么战胜它,要么被它束缚。我必须一试阿耆尼大人的力量,我要战胜他。” “但存在于这个身体里的不只是你自己!” “这倒是……我保证,如果这个身体被毁掉,我会带你一起走。我已经以罗刹的方式增强了你的自我。如果这具身体死了,你会像罗刹那样活下去。我们过去也曾有过肉体,我还记得应该如何加固自我的火焰,好让它们能独立于身体。我已经这样做了,所以你无需恐惧。” “多谢了。” “现在让我们去面对烈火,然后熄灭它!” 他们离开皇家套间,走下楼梯。地下深处,韦德迦王子被囚禁在自己的地牢中,正在睡梦中抽泣。 挂在宝座后的帐幔掩藏着一扇门。他们拨开帐幔,发现巨大的接见厅里只剩下暗黑森林中的沉睡者和一个站在大厅中央的人。那人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一只白色的手臂,一只裸露的手臂。戴着手套的那只手用手指拈着一根银杖。 “看到他的站姿了吗?”悉达多问,“他对自己的力量满怀信心,他有理由这样自信。他是四大法王之一的阿耆尼。他的眼力极佳,只要没有障碍物,最遥远的地平线对他而言也近在咫尺;而且,他完全可以够到那么远的地方。据说,某个夜晚,他曾用那根法杖伤到了月亮。他的手套里有一个接触器,只要法杖的底部与之相碰,劫火就会喷涌而出,发出眩目的光芒,吞没一切物质、驱散所有能量。现在离开还不晚——” “阿耆尼!”他听见自己大声喊道,“你要求觐见这里的统治者?” 黑色的护目镜转向他。阿耆尼翘起嘴角,摆出一个微笑,微笑终于化成了语言:“我就知道我能在这儿找到你。”他的声音带着鼻音,很有穿透力,“那一套貌似崇高的神圣玩意儿终于让你不堪忍受,只好逃之夭夭,对吗?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悉达多、如来、无量萨姆大神——还是就叫你萨姆?” “你这个大傻瓜,”他回答递,“你们所认识的那个缚魔者——无论你用哪一个名字称呼他都好——总之,缚魔者自己成了被束缚的人。你现在有幸见到罗刹的陀罗迦,鬼狱之王!” “咔哒”一声之后,护目镜变成了红色。 “是的,我看出你所言不虚。”对方回答道,“站在我眼前的正是一个被魔物附身的人。有意思。无疑也很难受。”他耸耸肩,加了一句,“不过,对我而言,消灭两个与消灭一个同样易如反掌。” “你真这样想?”陀罗迦将双臂抬高到身前。 随之而来的是“隆隆”的声响。转瞬间。漆黑的树木越过地板,吞没了阿耆尼,黑色的树枝在他周围翻腾着。隆隆声还在继续,他们脚下的地板上升了好几寸。头顶上传来“吱吱”的响声和石块断裂的声音。尘土和沙砾开始纷纷落下。 一道眩目的闪光过后。树木全都消失了,地上只剩下短小的树桩和黑色的污迹。 天花板呻吟一声,轰然倒塌。 在他们从王座后的门退出去之前,萨姆看见那个人影依旧立在大厅中央,他将法杖举到头顶正上方,画出一个小圈。 一个闪亮的圆锥直射上去,融解了途中的一切。阿耆尼的嘴角仍然带着笑容,巨大的石块如暴雨般纷纷坠下,却没有一个落在他周围。 隆隆声还在继续。地板爆裂开来,墙体开始晃动。 他们“砰”地关上门。萨姆发现原本远在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子竟忽地到了他身后,这样的速度让他不由得头昏眼花。 他们正朝天空、朝远处走,他的体内充满了刺痛、飘忽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液体,而一道电流正从中穿过。 凭着魔物那可以同时看到四个方向的视力,他看见了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帕拉芙得苏。从这样的距离望去,它几乎可以加上画框挂在墙上。城中央的高山上,韦德迦的宫殿正向内坍塌,一道道巨大的亮光从废墟中跃上天空,仿佛颠倒的闪电。 “这就是你想找到的答案,陀罗迦。”他说,“要不要回去,再试试他的力量?” “当时我别无选择,我必须亲自试过。” “现在让我再给你一个忠告。我曾说过他能看到最远的地平线。这绝非玩笑。如果他能很快脱身,把视线转向这个方向,他定会发现我们。我不认为你的速度能赛过光束,所以我建议你降低高度,以地面做掩护。” “我已经让我们隐身了,萨姆。” “阿耆尼的眼睛远超人类,可以看见红外线与紫外线。” 话音未落,他们已经开始快速下降。不过,萨姆还是最后看了一眼帕拉美得苏。韦德迦的宫殿已经消失,只剩下灰色山坡上的漫天尘埃。 他们如旋风般往南方急驰而去,终于,拉特纳迦利丝出现在他们脚下。他们来到查纳山,飘过山顶,落在鬼狱敞开的大门前。 他们走进去,关上大门。 “追兵很快就到,”萨姆说,“即使鬼狱也无法抵挡。” “他们对自己的力量真是自信,”陀罗迦道,“竟然只派来一个人!” “你觉得这种自信没有根据吗?” “不。”陀罗迦答道,“但你提到的那个红衣人呢?能用双眼攫取生命的那个?你不认为他们本该派阎摩大人来,而不是阿耆尼吗?” “是的,”他们往魔物之井走去,“我原本认定他会跟来的,现在我依然这么想。在我们上次见面时,我让他有些难堪。相信无论我到哪里,他都会尾随而至。谁知道呢,也许他现在就藏在鬼狱深处,等着伏击我们。” 他们来到魔物之井的边缘,走上了墙上的小径。 “他不在里边,”陀罗迦告诉他,“若有罗刹之外的人来到这里,那些仍被束缚在鬼狱中等待的罗刹一定会与我联系。” “他会来的,”萨姆道,“当他来到鬼狱时,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挡住他的去路。” “但我的族人会尝试的。”陀罗迦道,“这是第一个。” 路旁的壁龛中出现了第一团火焰。 他们走过时,萨姆释放了它,它像一只明亮的小鸟冲入空中,随后盘旋着往井底飞去。 他们一步步朝下走,火焰从每个壁龛中溅出来,流入空中。其中一些遵照陀罗迦的命令向上消失在井口,从外侧刻着诸神警告的那扇巨门飞了出去。 来到井底后,陀罗迦说道:“让我们将囚禁在洞穴中的那些全部释放吧。” 于是,他们穿过隧道和深深的洞穴,释放了囚禁在那里的魔物。 过了一些时候——究竟是多久,他难以判断——它们全部获得了自由。 罗刹们聚集在洞穴周围,所有的火焰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它们的呼喊汇聚成响亮而稳定的声音,敲击着他的脑海,不断地循环、再循环。最后,他突然意识到它们在歌唱,这想法让他吃了一惊。 “是的,”陀罗迦说,“多少个世代以来,他们第一次这么做。” 萨姆倾听着自己头颅中的共鸣,在所有的咝咝声与光芒背后抓住一星半点含义,接着,与之相伴的感情化为他更加熟悉的词语和重音: 我们是鬼狱的军团,受人诅咒, 坠落的火焰,遭人驱逐。 我们是被人类毁灭的种族。 于是我们诅咒人类。埋葬他的名字! 诸神之前,人类之前, 世界原属于我们。 等神与人逝去, 它还会重回我们手中。 群山总会塌陷,大洋总要干涸, 月亮会从空中消失。 诸神之桥也不免分崩离析, 但凡呼吸的都难逃一死。 鬼狱的我们终将凯旋, 只等诸神失败,只等人类失败。 被诅咒的军团永不消亡, 我们等着,我们等着,直到再来的那天。 这歌声让萨姆战栗不已。它们一遍遍地重复,追忆着逝去的辉煌;它们满怀自信,相信自己能比任何力量坚持得更为长久。无论任何力量,它们只需一推、一拖,再加上长久的等待,等着不被它们认同的一切自食其果,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那一刻,他几乎相信了它们所唱的,相信总有一天,世界会回复一片死寂,只有罗刹会存活下来,在废墟上空翱翔。 后来,他把心思转到其他事情上,强迫自己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有时甚至在好多年过后,这种情绪都会回来,困扰他的努力,嘲笑他的欢乐,促使他思索,让他悲伤,带给他负罪感,也由此使他变得谦卑。 过了一阵,先前离开的一个罗刹回到鬼狱,下至井底。他飘在空中,报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话时,他的火焰散开,变成了一个“T”形。 “这就是那辆战车的形状。”他说,“它燃烧着穿过天空,然后降落下来,停在南峰背面的山谷里。” “缚魔者,你了解这艘飞船吗?” “我曾听人形容过,”萨姆道,“这是湿婆大人的雷霆战车。” “告诉我战车里有什么人。”他对那魔物说道。 “一共有四个,主人。” “四个!” “是的。其中之一是被你称为阿耆尼和火王的那个。另一个锃亮的头盔上竖着一对牛角——他的铠甲好似年代久远的青铜,但却不是青铜;铠甲上满是蛇的图案,似乎对他的活动没有丝毫妨碍。他的一只手上握着一把闪着微光的三叉戟,但是并没有盾牌挡在身前。” “那是湿婆。”萨姆道。 “与他们同行的是一个全身红色的人。他的目光幽暗,虽然没有开口讲话,但偶尔会将视线投向走在他左侧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头发与肌肤都很美丽,铠甲正好与他的红色相配。她的眸子有如大海,嘴唇的颜色仿佛人类的鲜血,唇上时常露出笑意。她的喉咙上有一串骷髅项链。她背着弓,腰带上还有一柄短剑。她双手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根黑色的权杖,顶端有一个银骷髅,那骷髅同时又是一个轮子。” “这两人是阎摩和迦梨。”萨姆道,“陀罗迦,罗刹中的至尊,现在听我说,让我告诉你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阿耆尼的力量你已了然于心,红衣的阎摩我也早已说过。至于另外二人,走在死神左侧的女人,她的目光同样具有攫取生命的能力。她的权杖和法轮会发出尖叫,好似时代灭亡时奏响的鼓点,所有人都会在它的哀嚎声中倒下、陷入混乱。她与她的情人同样残忍而无法战胜。但是,手拿三叉戟的却是毁灭之王本人。是的,阎摩是死亡之主,而阿耆尼是火王,但湿婆的力量是混沌之力。他使原子与原子分离,他的力量所到之处,一切都将分崩离析。面对他们,即使从鬼狱中释放的力量也难以抵挡。因此,让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因为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正是这里。” “缚魔者,难道我不是曾答应你,”陀罗迦道,“说我会帮助你对抗众神吗?” “是的,但我指的是一次突袭。这些人已经聚起法力与神性。如果他们愿意,无需降落雷霆战车,查纳就将不复存在。在拉特纳迦利丝中间,在这座山所在的地方,只会剩下一个深坑而已。为了今后能卷土重来,我们现在必须逃走。” “还记得佛陀的诅咒吗?”陀罗迦问,“还记得你是如何教我认识了负罪感吗,悉达多?我没有忘记,我感到自己欠你一个胜利。是我让你遭受痛苦。我会将这些神灵交到你手中,作为补偿。” “不!若你果真有意为我效劳,那就另找一个时间,不要在今天!现在赶紧带我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你惧怕这次碰面,悉达多?” “是的,是的,我怕!不要妄逞匹夫之勇!你们的歌里不是说——‘我们等着,我们等着,直到再来的那天!’?罗刹的耐心到哪里去了?你们说自己会等到山峦塌陷、海水干涸、月亮从空中消失——但你却不能等我来指定与诸神作战的时间与地点!这些神灵,我对他们的了解远胜于你,因为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份子。现在不要鲁莽行事。若你真想为我效劳,那就带我逃离他们。” “好吧,我听你的,悉达多。你的话说服了我,萨姆。但我要试试他们的力量,我会派些罗刹去对付他们。与此同时,你和我,我们俩会走得远远地,一直走下世界的根基,在那里等候胜利的消息。如果罗刹竟然失败了,那时我会带你离开这儿,并且把你的身体还给你。不过,我现在会继续停留在你体内,再待几个钟头,好品尝你对这次战斗的激情。” 萨姆垂下头,表示接受。 “阿门。”他说。随着一阵刺痛、飘忽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离开了地面,被带进了人类从未涉足的隧道中。 他们在黑暗中等待着。 长久的、无声的等待。时间仿佛一个爬山的老头般踯躅不前。 他们等待着,脚踩的岩石下是一汪黑潭。 “听,有声音。” “我什么也没听见,而我们用的是同一双耳朵。” “不要用身体上的耳朵去听——又来了!” “是的!我猜那是迦梨的权杖。也就是说,战斗还在继续。” “这么长时间?这些神灵比我想像的更加强大。” “不,应该说罗刹比我想像的更加强大。” “无论我们是输是赢,悉达多,神灵现在都无法脱身。如果我们能从他们身边溜出去,他们的战车也许正无人把守。你想要吗?” “偷走雷霆战车?这想法倒真不错……那是一件威力无比的武器,同时也是很好的交通工具。我们有多大机会?” “我敢肯定罗刹能一直拖住他们,为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再说爬上鬼狱的路很长,而我们却不需要从小道走。我有些疲倦,但还是能带我们飞上去。” “让我们上去几层,看看情况。” 他们离开了黑潭旁的岩石,开始向上。在他们周围,时间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他们正在前进,一个光球迎了过来。它降落在洞穴的地上,化作一株燃起绿色火焰的大树。 “战况如何?”陀罗迦问。 “我们困住了他们,”它报告道,“但无法靠近。” “为什么?” “他们身上有某种东西让我们不得近身。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但它让我们无法靠得太近。” “那你们是怎样作战的?” “岩石像暴风雨般不断落下。我们还掷去火、水和强力的旋风。” “他们如何回应?” “湿婆的三叉戟能在任何地方杀出一条路来,但无论他毁灭多少,我们都会带来更多,所以他就像雕塑般站在原地,摧毁我们永无止境的风暴。有时,火王为他挡住进攻,他就会突然大开杀戒。女神的权杖会迫使我们减慢速度。一旦慢下来,就会遭遇三叉戟、或是死神的手与眼。” “而你们没能伤到他们?” “没有。” “他们在什么位置?” “还在墙侧的小径上,离顶端不远。他们的速度很慢。” “我们的损失是多少?” “十八个。” “看来这是个错误,我们不该停止等待,开始作战。代价太高却一无所获……萨姆,想试试偷走战车吗?” “值得冒险……是的,让我们试试看。” “现在去吧。”陀罗迦对罗刹下了命令,对方已经长出许多枝条,正前后摇摆着。“我们随后跟上。我们会沿着他们对面的墙上升。一旦我们开始上升,你们就要把攻势加倍。在我们过去之前,你们必须完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拖住他们,好让我们有时间偷走停在山谷里的雷霆战车。在那之后,我会以真身回到这里,那时我们就可以结束这场战斗。” “遵命。”对方一面回答,一面倒地化作一道绿蛇般的光束,从他们身前滑开了。 他们快速朝前赶,有时甚至跑步前进,好保存魔物的力气,留待最后时刻对抗重力。 他们终于站在了鬼狱的地面上;光线并不太暗,萨姆只需使用肉眼便能看清身边的一切。噪音震耳欲聋。如果他和陀罗迦要靠语言来交换意见,他们之间将不存在任何交流的可能。 火焰绽放在墙上,仿佛乌黑的树枝上盛开的奇异兰花。它翻腾着,随阿耆尼的火杖改变着形状。 罗刹如闪亮的昆虫般飞舞在空中。狂风怒号,巨石也不甘示弱,“嘎嘎”地响个不停。但在这一切声音之上的,是迦梨那扇子一般挥舞在面前的银色骷髅法轮;它的哀鸣令人心烦意乱,更可怕的是,即使声音抬高到听觉范围之外,它也依然在脑中尖叫不已。石块被劈开,融解、消散在半空中,它们白热的碎片如熔炉中涌出的火星般纷纷坠落、反弹、翻滚,在鬼狱的阴影中灼灼生辉。火焰与混沌涉足之处,墙上出现了许多斑点、沟槽和划痕。 “趁现在,”陀罗迦道,“我们走!” 他们升到空中,沿着墙面往上。罗刹的攻击增强了,回应他们的则是更加密集的反击。萨姆捂住双耳,但对阻挡逝梨的武器毫无用处,每当银色的骷髅转向他,他的眼睛后头就像被无数炙热的钢针扎过似的。在他左边不远处,一整片岩石转瞬间消失了。 “他们并未发现我们。”陀罗迦道。 “目前还没有。”萨姆答道说,“那个该死的火神能从一片汪洋中找出一颗翻滚的沙粒,如果他转到我们的方向,我希望你能躲开他的——” 突然间,他们凭空升高了四十尺,位置也更加靠左。陀罗迦问,“这招如何?” 他们开始飞速上升。一长串融化的岩石景跟在他们身后。魔物们呼啸着扯下无比巨大的石块,伴着飓风和片片火舌朝四位神灵扔去。 他们来到了深井的边缘,越过它,飞快地退到神灵的射程之外。 “现在我们必须一路绕过去,通向大门的走廊在那边。” 一个罗刹从井里上来,快速飞到他们身边。 “他们在撤退!”他喊道,“女神摔倒了。红衣的那个正扶着她逃走!” “他们不是在撤退。”陀罗迦道,“他们想过来截断我们的去路。 挡住他们!毁掉小道!快去!” 罗刹像颗流星般往井里坠下。 “缚魔者,我累了。我不知道能否带我俩从门外一直下到山脚。” “如果只是一部分路程,你行吗?” “可以。” “最开始的三百尺左右,路最窄的那段?” “我想没问题。” “好!” 他们跑起来。 他们沿着鬼狱的边缘飞奔,又一个罗刹来到他们身边,同他们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报告!”他大喊道,“我们两次把路摧毁,但每次火王都重新烧出一条路来!” “那就别无他法了!现在跟我们一起走!我们还有别的事情需要你的协助。” 他冲到他们前头,化作深红色的光,照亮他们的道路。 他们绕过井,冲上隧道,来到隧道末端,猛地推开大门,跑到门外的岩脊上。刚才领路的罗刹“砰”地一声关上门,喊道:“他们追来了!” 萨姆跨过悬崖的边缘。就在他下落时,上方的大门一闪,随后融化了。 靠着那罗刹的帮助,他们一路降落到查纳山脚,登上一条小径,转了个弯。现在,一座大山的底部将他们与诸神隔开。但转瞬间,这座石山也遭到了火焰的攻击。 罗刹急速升到高空中,盘旋着消失了踪影。 他们沿着小径朝战车所在的山谷跑去。当他们来到战车前时,刚才的罗刹也回来了。 “迦梨、阎摩和阿耆尼正往下赶,”他说,“湿婆留在后边,堵住了隧道。阿耆尼跑在前头,女神跛了脚,阎摩扶着她。” 山谷里。雷霆战车静静地站在他们眼前,立在这片长满青草的开阔地上。细长而没有任何雕饰,青铜的色泽,却并非青铜所制。它仿佛一座倒塌的尖塔,或者某个巨人的钥匙,再或者是天国某件乐器的零件,从闪耀的群星中脱落下来,坠入了凡间。虽然肉眼看不出什么缺陷,但它总给人一种不完整的感觉。它的美是那种最顶尖武器的独特的美,只有在运转时才显得完满。 萨姆绕到侧面,找到舱口,登上战车。 “你能操控这辆战车吗,缚魔者?”陀罗迦问,“让它掠过天际,在地面散播毁灭?” “我肯定阎摩会把操纵杆做得尽可能简单。他一有机会就要把事情简化。我过去开过天庭的飞行器,希望它们属于同一种类型。” 他一头钻进机舱,坐在驾驶席上,盯着眼前的控制板。 “该死!”他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 刚才的罗刹突然再次出现,他穿过战车的金属外壳,悬停在控制台上方。 “神灵们的速度很快,”他报告说,“特别是阿耆尼。” 萨姆迅速拨动一连串开关,然后按下一个按钮,整个仪表盘都亮了起来,里边还传出一阵嗡嗡声。 “他离我们还有多远?”陀罗迦问。 “几乎到了半山腰。他用火拓宽了道路。现在他仿佛是在一条大道上奔跑。他烧掉了障碍物,一路畅通无阻。” 萨姆拉起一个控制杆,调整了某个刻度,然后注视着眼前的各种读数。一阵震颤传遍机身。 “准备好了?”陀罗迦问道。 “我没法这样启动,必须预热。还有,控制板没我想像中那么简单。” “我们得争分夺秒。” “我知道。” 远处传来几次爆炸声,盖住了战车逐步增强的咆哮。萨姆再将操纵杆往下拉了一格,重新调整了刻度。 “我去拖住他们。”说着,前来报信的罗刹像来时一样消失了踪影。 萨姆又把操纵杆拉下两格,在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噼啪”一声熄了火。战车重新变得一动不动。 他将操纵杆推回原来的位置,扭转刻度,按下刚才的按钮。 战车又是一阵震颤,同时传出咕噜声。萨姆把操纵杆拉下一格,调整刻度。 过了一会儿,他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咕噜声变成了柔和的低吼。 “完了,”陀罗迦道,“死了。” “谁?什么?” “去阻挡火王的那个。他失败了。” 更多爆炸声。 “鬼狱完了。”陀罗迦说。 萨姆的手放在操纵杆上,焦急地等待着,额头上大汗淋漓。 “他来了——阿耆尼!” 萨姆透过长长的、倾斜的护罩向外望去。 火王进入了山谷。 “再见了,悉达多。” “还不到时候。”萨姆说。 阿耆尼看着战车,举起火杖。 什么也没发生。 他站在那儿,右臂直指战车;随后他垂下手臂,甩了甩手中的火杖。 他再次将它举起。 仍然没有火焰喷出。 他伸出左手,调了调颈后的盒子。火光从法杖中涌出,在他身旁的地表上烧出了一个大坑。 火杖又一次指向战车。 什么也没有。 他开始朝战车跑去。 “是你干的?电导?”陀罗迦问。 “是的。” 萨姆拉下操纵杆,再次调整了刻度。周围响起巨大的轰鸣。 他按下另一个按钮,从战车的尾部传来清脆的噼啪声。就在阿耆尼来到舱口时,他调好了另一个刻度。 一道火光,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金属轰鸣。 萨姆从座位上站起身,钻出机舱,走进战车的通道中。 阿耆尼已经进入了战车,他举起火杖。 “别动——萨姆!魔物!”他喊道,声音盖过了引擎的轰鸣;他的护目镜一闪,变成了红色,他微笑起来。“别动,否则你和你的寄主会一齐燃烧!” 萨姆朝他扑了过去。 阿耆尼没有料到对方能碰到自己,被萨姆轻易地击倒在地。 “短路了,是吗?”萨姆一拳击中他的喉咙。 “或者是太阳黑子的影响?”这次是太阳穴。 阿耆尼倒向一旁,萨姆用手掌的外侧给了他最后一击,正好打在锁骨上方一点。 他将火杖踢到通道的另一头,等他想过去关上舱门时,却发现为时已晚。 “离开我,陀罗迦。”他说,“从现在起,这是我自己的战斗。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保证过会帮助你。” “你现在无法提供任何帮助。趁你还有机会,赶快离开。”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好吧。但我还要告诉你最后一句话——” “留着你的话!等下次我来的时候——” “缚魔者,这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我很抱歉,我——” 一种可怕的扭曲感穿透他的身心,使他痛苦不已,那是阎摩的死亡之眼落在他的身上,击中了比他的自我更深的地方。 迦梨也看进他的双眼;与此同时,她举起了尖叫的权杖。 仿佛一片阴影刚被移开,另一片又随之落下。 “再见,缚魔者。”这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接着,骷髅开始尖叫。 他感到自己摔了下去。 一阵刺痛。 在他的大脑里。在全身各处。 他被这刺痛唤醒,感到自己被疼痛裹得严严实实,就像浑身缠满了绷带。 手腕和脚踝上套着锁链。 他半坐在一个小隔间的地板上,红衣人正坐在门边吸烟。 阎摩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我还活着?”萨姆问道。 “许多年前,你在摩诃砂定下了一个约会,你活着就是为了赴约。”阎摩说,“梵天特别急于见到你。” “但我却不怎么急于看到他。” “这么多年以来,这一点已经相当明显了。” “看来你平安无事地从流沙里脱身了。” 阎摩微微一笑:“你真是个讨厌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