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遗产。”总检察长补充说。“那么,您以为是怎么样呢?”卡缪索问,“这中间还有名堂。”“我认为是仆人犯的罪行。”总检察长回答。“不过,西班牙教士肯定就是这个在逃的苦役犯雅克·柯兰,”卡缪索说,“把卖掉纽沁根送的百分之三利息的债券所得七百五十万法郎拿走,这倒符合他的习惯做法。”“一切由您判断,亲爱的卡缪索。您还得慎重啊!卡洛斯·埃雷拉与外交界有联系……当然,一个大使如果犯了罪,他的职业特性也保不了他。到底这事是不是卡洛斯·埃雷拉干的,这是最重要的问题……”说到这里,德·格朗维尔先生与对方告别,好像并不期待对方回答。“这么说,他也想救吕西安?”卡缪索心里想。当总检察长经过阿尔莱庭院进入司法大厦时,他从眼镜堤岸走过去。卡缪索来到附属监狱院后,便走进监狱长办公室,然后将他拉到石砌院子中间。那里,谁也听不见他们说话。“亲爱的先生,请您去一趟拉福尔斯监狱,向您的同事打听一下,此刻他手里是否有几名于一八一○至一八一五年在土伦监狱关押过的苦役犯。请您也查一下您的牢里有没有这样的人。我们将拉福尔斯监狱里这样的人转移到这里几天,然后您告诉我,这些人是否认得这个所谓西班牙教士便是外号唤作‘鬼上当’的雅克·柯兰。”“好的,卡缪索先生。不过比比-吕班已经到了……”“啊,已经到了?”法官叫了一声。“他本来在默伦。人家告诉他是关于‘鬼上当’的事,他高兴得笑起来。他现在正在听候您的吩咐……”“叫他来见我吧。”监狱长这时才向预审法官提出雅克·柯兰的请求,并且描述了他的可悲境祝。“我本想第一个审讯他,”法官回答说,“倒不是考虑他的身体状况。今天早上,我收到拉福尔斯监狱长的一份记录。这家伙自称二十四小时以来一直濒临死亡边缘,但却睡得又甜又香。拉福尔斯监狱长派人请来医生,医生走进他的囚室时他都没有听见,医生让他继续睡觉,甚至没有摸他的脉搏就走了。这说明他神志清醒,身体健康。我相信他有病,只是为了看看他究竟在摘什么名堂。”卡缪索先生微笑着说。“跟这些犯人、被告在一起,每天都能学到东西。”附属监狱的监狱长说。巴黎警察局与附属监狱相通,法官和监狱长知道有这条地不通道后,能迅速上警察局去◎。检察院和重罪法庭庭长需要什么材料。也马上就能得到。这种奇迹般的便利条件从这里可以得到了解释。这时候卡缪索先生走到那列通向他办公室的楼梯顶端。他碰上了从大厅奔跑过来的比比-吕班。 ◎耶路撒冷街地下一条通道联结司法大厦和巴黎警察局。巴黎警察局当时位于金银匠堤岸。“你真卖劲啊!”法官微笑着对他说。“啊!如果真的是他,”保安科长回答。“只要有几匹‘回头马’(行话,指过去当过苦役犯的人),那院子里可就有戏看了。您瞧吧!”“为什么?”“‘鬼上当’侵吞了人家的钱。我知道他们发誓要干掉他。”“他们”是指二十年把他自己钱财托付给“鬼上当”的那些苦役犯。这些钱财,大家知道,已经为吕西安而挥霍殆尽了。“你能重新找到他最后一次被捕的证人吗?”“给我两张传讯证人的传票,我今天就把证人给您带来。”“科卡尔,”法官说,一边摘下手套,把手杖和帽子放在一个角落里,“你为这位警察先生填两张关于了解情况的传票。”他在壁炉上的镜子里照了一下自己。壁炉架上放座钟的地方有一个盥洗盆和一只水杯,一侧有一个装满水的长颈大肚玻璃瓶和一个杯子,另一侧有一盏灯。法官拉了拉铃。几分钟后,执达吏来到了。“已经有人在等我吗?”他问执达吏。这执达吏是负责接待证人,验证他们的传票,并按他们到达的先后次序安排他们的位子。“是的,先生。”“记下来人的姓名,把名单给我送来。”预审法官的时间很紧,有时候不得不同时进行几项预审。这就是为什么被传唤作证的人要在执达吏的房间里等候很长的时间的原因。这个房间里不时响起预审法官的铃声。“然后,”卡缪索对执达吏说,“你去提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啊!他扮装西班牙人?有人对我说,他扮装教士。嘿,这是科莱◎的再现,卡缪索先生!”保安科长叫起来。 ◎科莱(一七八五—一八四○),越狱的苦役犯,一八三九年发表了他的《回忆录》,一八四○年死于罗什福尔监狱。“没有任何新花样。”卡缪索回答。法官于是在两张可怕的传票上签了字,这种传票会叫所有的人,甚至最无辜的证人,惶惑不安。法院传唤这些证人到庭,他们如果不服从,就会被判重刑。雅克·柯兰完成熟的考虑已经大约半小时了,此刻他已作好战斗准备。他在自己那几张油污纸上写下了几行字。要描写老百姓反抗法律的形象,再也找不到比这几行字更加完美的了。这是用亚细亚和他约定的语言写的,是隐语中的隐语,用数字代表意思。第一张纸上的意思是这样的: 你去找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或德·赛里奇夫人,叫 她们中间随便哪一位在吕西安受审之前去看望吕西安,并叫 她将所附纸条交吕西安阅读。无论如何要找到欧罗巴和帕卡 尔,并使这两个盗窃犯听凭我支配,准备扮演我给他们指定的 角色。 你立刻去拉斯蒂涅克家,以他在歌剧院化装舞会上遇到 的那个人的名义,叫他前来证明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与伏盖 公寓中被捕的雅克·柯兰毫无相像之处。 也叫比昂雄医生做同样的事情。 要使吕西安的两个女人◎为这一目的进行活动。 ◎指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在所附的那张纸上,写着标准的法文: 吕西安,关于我的事,你不能有任何供认。对你来说,我应 该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这不仅能证明你无罪,而且,只要 再坚持一下,你将得到七百万,名誉也能保全。将这两张纸条在写字的那一面粘在一起,使人以为是同一张纸上的一段。然后将纸条卷起来,成了一个蜡烛头大小的坚硬的小泥九,节俭的女人遇到针眼断裂时,就用这种蜡烛头来进行修补。只有在牢房中苦苦思索,想方设法企求重新获得自由的人,才有这种特殊的卷纸艺术。“如果我第一个受审,我们就得救了;但是,如果这孩子先受审,那一切都完了。”等待受审时,他心里这样想。这是极其严酷的时刻,连这个如此强悍的人的脸上都渗出了一层白色汗珠。这个不同寻常的人在犯罪领域还真是料事如神,就像莫里哀在诗剧领域和居维埃在古生物领域料事如神一样。在各种事情上,天才就是一种直觉。除了这一现象,杰出的成就的其他部分应该归功于才能。一流的人与二流的人的区分就在这里。犯罪方面也有其非凡的人物。雅克·柯兰走投无路时,碰上了雄心勃勃的卡级素夫人和德·赛里奇夫人,必须说一句,吕西安遭到灭顶之灾给赛里奇夫人以沉重的打击,她的爱情又复苏了。这就是人的智慧对付钢胄铁甲般的法律而作出的殊死努力。雅克·柯兰听到牢门上沉重的钥匙和门栓声,又戴上了垂死的假面具。看守的皮鞋声在过道上作响,使他感到极度兴奋和快乐。这种感情帮了他的忙。他不知道亚细亚将用什么办法到他这里来,但他指望能在出去的路上遇到她,因为亚细亚已经在圣冉拱廊街给了他诺言。亚细亚与他成功会见后,便到沙滩去了。一八三○年以前,“沙滩”这个名词有它的独特含义,如今已经消失了。那时候,从阿尔科勒桥直到路易一菲利浦桥,这一整段堤岸上除了斜坡上铺就的石板路以外,都还是自然状态。河水涨高时,可以乘船往返于沿河的房屋和倾向于河边的各条街道。在这段堤岸上,几乎所有房屋的低层都要高出几级台阶。河水拍击房基时,马车只好走可怕的莫尔泰勒里街。为了扩大市政厅,这条街如今已完全夷为平地。所以那时候,那个冒牌女商贩能容易地把小车飞快地推向河堤下边,并把它藏起来,直到真的女商贩来到借车人答应送还车的地方,把它取走。这期间,那真正的车主正在莫尔泰勒里街一间肮脏的酒馆里,用整车货卖得的钱喝酒呢。那时候,人们正在完成佩尔蒂埃堤岸的扩建工程,工地入口处的看守是一个残疾人,把小车托付给他,是不冒任何风险的。亚细亚立即在市府广场登上一辆出租马车,对车夫识“去神庙!用快点儿,有油水!”在神庙这个大市场里,拥挤着巴黎所有破衣烂衫的人,庆集着成千名流动小贩,两百个二道贩子在那里吵吵嚷嚷,喋喋不休。像亚细亚这身穿着的女人混到人群里,不会引起别人丝毫好奇心。两个犯人刚刚登记完毕时,她便在一个很小的中二楼叫人换了衣眼。这个中二楼潮湿而低矮,楼下便是一间破烂的铺子,出售那些男女裁缝诈骗来的各种零头布。店主是一个老小姐,唤作罗梅特,小名叫热罗梅特。这个罗梅特对于脂粉商人来说,就像那些“财神”太太对于手头拮据的所谓体面女人一样,是个十足的女高利贷者。“姑娘”,亚细亚说,“给我穿戴一下,我至少得像个圣日耳曼区的男爵夫人。要赶快应付一下,行吗?”她继续说,“我马上就得走!你知道我穿什么连衣裙合适。快把脂粉盒拿来,再给我找一些漂亮的小花饰,把那些五光十色的假首饰给我吧……快叫小女孩去雇一辆出租马车,让它停在咱们的后门外。”“好的,夫人。”老小姐回答,她是那么顺从和殷勤,就像女仆伺候自己的女主人。如果有人注意这一场面,他会轻而易举地发现,以亚细亚名字出现的这个女人此刻就在自己家里。“有人要卖给我钻石!……”罗梅特边给亚细亚梳头,边这样说。“是偷来的吗?……”“我想是的……”“那么,我的孩子,不管能赚多少钱,这事决不能干。这段时间,我们要提防暗探。”从这时起,人们就明白了亚细亚是怎样来到了司法大厦的休息大厅里。她手里拿着一张传票,叫别人带领自己走过过道,走过通向预审法官办公室的那列楼梯。在卡缪索先生到达之前大约一刻钟,她求见这位预审法官。亚细亚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她像女演员一样,洗净了自己那张老太婆的脸,抹上口红和脂粉,头上戴了一个令人赞赏的金色假发。她的衣着完全跟圣日耳曼区寻找失踪的爱犬的贵妇人一样。她看上去大概有四十岁,因为她的面庞笼罩在一张精致的黑色花边面纱里。一件胸衣紧紧地裹住她那当厨娘的腰身,戴一副像样的手套,举止有些做作,浑身散发出元帅夫人那种脂粉味儿。她手里舞弄着一个带金扣的手提包,一边注视着司法大厦的围墙和一只漂亮的黑褐色小狗的皮带,她显然是第一次在这里溜达。一位这样的有钱的老妇人很快便引起了休息大汽里黑袍群众◎的注意。 ◎指律师。没有参与诉讼案件的律师穿着黑袍掠过大厅。像贵族老爷间相互称呼那样,他们用教名称呼那些大律师,以便使人相信他们属于法律贵族等级。除了这些律师外,人们还常常看到一些耐心的年轻人在为诉讼代理人效劳,为安排在最后审理并可能需要辩护的案件而等待着,如果事先确定审理的案件的辩护律师不能及时来到的话。这些穿黑袍的人在这间宽广的大厅里三五成群,踱来踱去。嘈杂的谈话声无休止地在大厅里回响。这休息大厅倒是名副其实◎,步行不仅使律师们筋疲力尽,也浪费了大量口舌。不过这大厅在描绘巴黎律师的著作中肯定有它的地位。每一个穿黑袍的人之间的区别可能就是一幅奇特的画面。 ◎休息大厅法文为salle des pas perdus,直译为“徒劳步行厅。”亚细亚早就在注意司法大厦里这些闲逛的人。她听到一些开玩笑的话,窃窃地笑出声来,最后引起了马索尔的注意。马索尔是个青年实习律师,对编辑《判决公报》比对他的委托人更关心。他看这位妇女洒那么多香水,衣着那样华丽,便笑容可掬地前来为她效劳。亚细亚用小声小气的假嗓音对这位热情的先生说,她来听候一位法官传讯,这位法官名叫卡缪索……“啊!是鲁邦普雷案件。”嘿!案件已经有它的名字了!“哦,不是我,是我的贴身女仆,一个外号叫欧罗巴的姑娘。我雇了她二十四小时,她看到我的看门人给我送来这张贴着印花的纸,便逃之天夭了。”接着,她像所有那些在炉火边闲聊中度过一辈子的老太太一样,在马索尔的怂恿下,说了一番不相干的话,讲到自己与第一个丈夫生活是如何不幸,第一个丈夫是法国本上银行三行长之一。她的女婿是德·格罗斯一纳普伯爵,她的女儿因他而遭受痛苦。她询问这个年轻的律师是否能跟女婿打官司,法律能否准许她支配他的财产。马索尔费了很多心思,也猜不透这张传票是给女主人的,还是给女佣人的。最初,他只在这张法院文书上瞧了一眼。文书的格式是颇为熟悉的。为了便于快速签发,这种传票是印刷的,预审法官的书记员只要在空白处填上证人的姓名,住址,到庭时间等就行了。亚细亚叫对方向她解释一下司法大厦是怎么回事。其实她比律师本人了解得更清楚。最后,她终于问这位律师卡缪索先生几点钟到这里来。“一般情况下,预审法官十点左右开始审讯。”“现在十点差一刻,”她看了看一只漂亮的小表说。这表确实是一件极其精致的首饰,马索尔心里不禁暗想:“她的财富原来藏在这里!……”这时候,亚细亚已经来到朝向附属监狱院子的那间阴暗大厅。所有的执达吏都在这里。她透过窗子看见那道边门时,便大声问:“这高墙里是什么地方呀?”“这是附属监狱。”“啊,这就是附属监狱!在那里,我们可怜的王后……哦!我真想看看她的牢房!……”“这不可能,男爵夫人。”搀扶着这位贵族老妇人的律师回答,“必须获得批准才行,但是很难得到这种批准。”“人家告诉我,”她接着说,“路易十八用拉了文亲笔在玛丽一安东奈特的牢房里题了词。”“是的,男爵夫人。”“我真想学学拉丁文,好研究一下这题词的含义。”她说,“您说,卡缪索先生能批准我这样做吗?……”“他不管这事。不过,他可以陪同您去……”“那么,他的审讯呢?”她说。“哦,”马索尔回答,“犯人可以等一会儿嘛。”“啊,他们是犯人,真的!”亚细亚天真地说,“不过我倒认识你们的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先生……”搬出这个上司,对所有的执达吏和这位律师都产生了魔术般的效果。“啊!您认识总检察长先生!”马索尔说。他很想问问这一机遇给他带来的这位主顾的姓名和地址。“我在德·赛里奇先生家经常见到他。德·赛里奇先生是他的朋友。从隆克罗尔家那边说,德·赛里奇夫人是我亲戚◎……” ◎德·赛里奇夫人是德·隆克罗尔侯爵的妹妹。“如果夫人想下去看看附属监狱,她……”一个执达吏说。“好吧!”马索尔说。于是,这些执达吏就让律师和男爵夫人下去了。他们两人很快到了一个小小的卫队室,“鼠笼”的楼梯就通向这里。亚细亚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人们可以看到,这楼梯仿佛成了“鼠笼”和第六审判室之间的一个观察哨,所有的人必须从这里经过。“请您问问这些先生,卡缪索先生来了没有。”她看到那些正在玩牌的警察说。“来了,夫人,他刚刚从‘鼠笼’上来……”“‘鼠笼’!”她说,“‘鼠笼’是什么……哎,我真傻,刚才怎么没有直接去找德·格朗维尔伯爵先生……可是,现在来不及了……先生,趁卡缪索先生还没有忙上,带我去跟他说句话。”“哦,夫人,您有足够时间跟卡缪索先生说话,”马索尔说,“把您的名片叫人递进去,他不会让您像那些证人一样在候见室久等的……司法大厦对像您这样的女士是非常尊重的……您有名片……”这时候,亚细亚和这位律师正站在卫队室窗前,警察从这里可以看见附属监狱边门的动静。警察受到孤儿寡母的辩护人◎的影响,对孤儿寡母颇为尊重,同时也知道妇女的特权,所以,对一位由律师陪同的男爵夫人在那里出现,也就容忍了片刻。青年律师讲着一些关于监狱边门上发生的可怕事情,亚细亚只是随便听着。当人们向她指着铁栅栏,告诉她就在铁栅栏后边给死刑犯更衣时,她表示不能相信,但是卫队长向她肯定了这一点。 ◎指律师。coc2“我真想看看这种情景!……”她说。她一直在那里与队长的律师卖弄风情,直到她看见雅克·柯兰在卡缪索先生的执达更后边,被两个警察挟持着,从边门走出来。“啊!这是监狱的指导神甫,大概刚刚给哪个倒霉鬼作了……”“不,不,男爵夫人,”警察回答,“这是一个犯人,他要去受审。”“他被指控犯了什么罪?”“他受一件投毒案牵连……”“哦!……我真想看看他……”“您不能呆在这儿,”卫队长说,“因为他是单独关押的犯人,要穿过我们的卫队室。瞧,夫人,这道门通向楼梯……。“谢谢,军官先生,”男爵夫人说着便向那道门走去,以便急速赶到楼梯。一到楼梯上,她大嚷起来:“啊,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呀?”这嘹亮的嗓音一直传到雅克·柯兰的耳朵里。她这样叫喊正是为了使他作好见她的准备。警卫队长跑过去追上男爵夫人,将她拦腰抱住,像抓一片羽毛似地把地抓到已经列队的五名警察中间。因为警卫队对一切都严加防范。这很专横,但完全必要。连律师本人也惊呼了两次:“夫人!夫人!”那声音充满惊恐,他生怕自己受牵连。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几乎昏迷不醒地坐在警卫室的一把椅子上。“可怜的人儿!”男爵夫人说,“他是有罪的人吗?”这句话虽然是对着青年律师的耳边说的,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因为这可怕的警卫室内当时是死一般的寂静。有时候,一些特权人物获得许可,当这些要犯经过警卫室或过道时,来看他们。所以,负责押送卡洛斯·埃雷拉的执达吏和警察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再说,由于卫队长尽职尽责,扭住了男爵夫人,防止了单独关押的犯人与外界有任何交往。这一场所是很令人放心的。“走吧!”雅克·柯兰说。他费了很大力气才站立起来。就在这时候,那个小纸团从他抽中落下。男爵夫人已经注意到它掉在哪里。她戴着面纱,目光可以自由移动。纸团油腻潮湿,没有什么滚动。这种细节虽然无足轻重,但是为了事情圆满成功,雅克·柯兰都经过仔细考虑。当犯人被带到楼梯高处时,亚细亚毫不做作地掉落自己的手提包,然后又轻捷地将它捡起来,顺便拿到了这个纸团。纸团的颜色与地板上的灰尘和泥污完全相同,所以谁也没有发觉。“啊!”她说,“这使我心里很难受……他快要死了……”“他是装模作样。”警卫队长反驳说。“先生,”亚细亚对律师说,“快带我去见卡缪索先生吧!我是为这案子来的……他在审间这个可怜的神甫之前,说不定愿意见见我……”律师和男爵夫人离开了这间四壁满是煤烟和油污的警卫室。当他们走到楼梯顶端时,亚细亚发出一声惊叫:“啊呀,我的狗呢!……哦,先生,我那条可怜的狗!”她于是像疯子似地奔向休息大厅,向每个人打听是否见到过她的狗。随后她又来到木廊商场,向一列楼梯跑去,一边说:“狗在这儿呢!……”这列楼梯通向阿尔莱大院。亚细亚到了这里,这出戏便演完了。她在金银匠河沿叫了一辆出租马车,一屁股坐进车里,顿时便无影无踪了。她手里那张传票原来是传欧罗巴的,警察局和法院至今还不知道欧罗巴的真名实姓呢。“纳弗-圣马克街!”她向车夫喊了一句。有个服饰脂粉商名叫努里松夫人,也叫圣埃斯泰弗夫人。她不仅把戏自己的身份,而且把自己的店铺借给亚细亚。纽沁根就是在这个铺子里商谈艾丝苔这笔买卖而跟亚细亚讨价还价的。亚细亚可以完全指望这位夫人守口如瓶,她在这个店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因为在努里松夫人住宅中,她有自己的一间卧室。她付了出租马车车费,就进自己卧室了。在这之前,只跟努里松夫人打了个招呼。那匆忙的姿态使努里松夫人明白,她没有时间与她说话。一旦避开了一切耳目,亚细亚便开始展开小纸团,动作非常小心,就像专家打开隐迹纸本◎。她读完这些嘱托,认为必须把给吕西安写的那几行字誊抄到信纸上。然后她下楼来看努里松夫人,趁店铺里一个小姑娘去意大利人大街雇出租马车的机会,跟努里松夫人聊了几句,由此便弄到了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地址。努里松夫人是通过她们的贴身女仆认识这两位夫人的。 ◎擦掉旧字写上新字的羊皮纸稿本,但可用化学方法使原迹复现。这东奔西跑的事和这些细致的活儿,花了她两个多时间。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住在圣奥诺雷区上首。虽然贴身女仆让她敲门后,从小客厅递进去圣埃斯泰弗夫人的名片,--亚细亚在名片上写着“有关吕西安紧急事情求见”--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严寒是让她等了一小时。亚细亚一瞧公爵夫人的脸色,便知道她来得不是时候。她表示歉意,说是由于吕西安处境危急,才打扰了公爵夫人的“休息”……“您是谁?……”公爵夫人打量着亚细亚问,没有任何客套。在司法大厦的休息大厅,亚细亚可以被马索尔先生当作男爵夫人看待,但是在卡迪尼昂公馆小客厅的地毯上,她就像白缎长裙上的一滴油污了。“我是一个脂粉服饰商人,公爵夫人。因为,碰上这种事情的时候,人们都会找那些由于职业而绝对守口如瓶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任何人,上帝知道有多少贵妇人把她们的钻石首饰委托我保管一个月,要我向她们提供一模一样的假首饰……”“您还有别的名字吗?”亚细亚的回答唤起了公爵夫人某种模糊的回忆。她于是微微一笑,这样说。“有的,公爵夫人。在一些重大场合,我是圣埃斯泰弗夫人;但是做生意的时候,我叫努里松夫人。”“好,好……”公爵夫人急速地回答,改变了口气。“我能帮上很大的忙,”亚细亚继续说,“因为我们既掌握丈夫的秘密,也掌握妻子的秘密。我跟德·马尔赛先生做过很多生意,公爵夫人……”“好了!好了!……”公爵夫人高声说,“我们说说吕西安的事吧。”“公爵夫人要是想救他,就要鼓起勇气,别在更衣上浪消费时间了,何况公爵夫人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漂亮。您美得像仙女一般,这是老婆子以名誉担保说的话!另外,夫人,您也不必叫人套车了,就跟我上出租马车吧……您如果不想叫这个可爱的孩子遭受比杀身之祸更大的灾难,就赶快上德·赛里奇夫人家去吧……”“好吧,我跟您去!”公爵夫人犹豫片刻后说,“就我们两人,我们去给雷翁蒂娜◎鼓鼓劲儿……” ◎雷翁蒂娜,德·赛里奇夫人的闺名。尽管这个蹲过苦役监狱的多丽娜◎竭尽全力,拚命奔波,但是当她与德·莫弗里涅期公爵夫人一起,走进位于肖塞-唐坦街的德·赛里奇夫人家门时,两点已经敲过了。不过,在那里,多亏公爵夫人在场,一分钟也没有耽误。她们两人立刻被带带到伯爵夫人身边。在一个奇花异草芳香四溢的花园里,有座小小的木屋式别墅,伯爵夫人正躺在别墅内张长沙发上。 ◎多丽娜是莫里哀喜剧《塔尔丢夫》中玛丽亚娜的女仆,机智,活跃,嘴不饶人。此处指亚细亚。“很好,”亚细亚瞧了瞧四周说,“这里别人听不见我们说话。“啊,亲爱的!我要死了!瞧你,狄安娜,你怎么啦?……”伯爵夫人叫着,像孔雀一样跳起来,抓住公爵夫人的肩膀,接着失声痛哭起来。“好了,雷翁蒂娜,有些场合,我们这样的女人不应该哭,而应该行动。”公爵夫人说,让伯爵夫人跟她一起坐在长沙发上。亚细亚用狡猾的老妇人特有的眼光打量这位伯爵夫人,像外科手术刀刺探伤口那样,用这一目光飞速看透了一个女人的灵魂。雅克·柯兰的这个伙伴于是辨认出上流社会女子极少见的感情痕迹:真正的痛苦!……这种痛苦在心灵里和面容上都会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在衣着上,伯爵夫人没有任何卖弄风情的地方。她当时四十五岁,那皱皱巴巴的印花平纹细布晨衣露出很不整齐的内衣,而且没有穿胸衣……眼睛上有一道黑白,双颊留下一道道斑纹,证明流过苦涩的泪水。晨衣上没有系腰带。衬裙和衬衣的刺绣图案也是揉皱的。头发塞在带花边的睡帽里,已有二十四小时没有好好梳理,露出一条又短又细的辫子和一绺绺稀疏的发卷。雷翁蒂娜忘了戴上假辫子。“您是平生第一次恋爱……”亚细亚咬文嚼字地对她说。雷翁蒂娜这时才看见亚细亚,她吓了一跳。“这是谁呀,亲爱的狄安娜?”她问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如果她不是对吕西安忠心耿耿,准备为我们帮忙的女人,我怎么会把她带来呢?”亚细亚已经料到了事实真相。德·赛里奇夫人被看作是上流社会最轻浮的女人之一。她先跟德·艾格勒蒙侯爵眷恋十年之久,侯爵去殖民地后,她又疯狂地爱上了吕西安,并使吕西安疏远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然而却跟全巴黎的人一样,对吕西安与艾丝苔的恋情一无所知。在上流社会,一次被人发现的恋情比十次秘密艳遇更能损害一个女人的声誉,更别说她已是两次恋情了。不过,由于对德·赛里奇夫人谁都不看重,历史学家大概也不会对她的有两处缺口的道德予以担保了。她中等身材,金色头发,就像那些妙龄的金发女郎那样保养得很好,也就是说,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她苗条而不瘦削,皮肤白皙,头发浅黄,脚、手和身体呈现出贵族般的精巧秀气。她有隆克罗尔家姑娘的聪明和风趣,对其他女人心怀恶意,而对男人却温柔善良。由于她有巨额财富,丈夫地位很高,弟弟德·隆克罗尔侯爵也有地位,所以一直没有遭受别的女人可能遭受的各种失望和挫折。她有一个很大的优点:虽然堕落,但很坦诚,公开承认自己崇拜摄政时代的风尚。这个女人已经四十二岁,男人对她来说一直是令人愉快的玩物。奇怪的是,她在爱情中只看到为控制男人而忍受牺牲的同时,也给了男人不少东西泅十二岁那年,她一见吕西安的外表就被吸引住了,立刻产生了恋情,与德·纽沁根男爵对艾丝苔的恋情十分相似。正如亚细亚刚才说的,她开始了平生第一次恋爱。在巴黎女子身上,在那些贵妇人身上,这种青春迟来的现象比人们想象的更为常见,一些品行端正、快要进入四十岁避风港的女子突然堕落,这种无法解释的状况就是由这种现象引起的。这种强烈而完美的激情,从初恋时那种孩童式的感受直到排山倒海的肉欲,这幸福使雷翁蒂娜如醉如狂,永不满足。她只向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倾诉过这种激情。人们知道,真正的爱是无情的。发现有个艾丝苔以后,接踵而来的便是一怒之下断绝了与他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女人甚至会气愤得去杀人。随之而来的便是儒怯阶段,真挚的爱情和由此产生的巨大快乐让位于懦怯。一个月以来,伯爵夫人为了能与合西安重逢一星期,宁愿少活十年。最后,在柔情蜜意的高潮中,在她已经接受艾丝苔这个情敌时,传来了心爱的人被捕的消息。这消息仿佛吹响了最后审判的号角。伯爵夫人几乎死过去,她丈夫由于怕呓语中泄露真情,便亲自守护在她的床边。二十四小时以来,她虽然活着,但心窝里就像扎着一把匕首。她在高烧中几次对丈夫说:“你把吕西安给放了,今后我就只为你活着!”“公爵夫人说得对,但别像死羊似地翻白眼吧,”厉害的亚细亚摇晃着伯爵夫人的胳膊大声说,“您要是想救他,那就一分钟也别耽搁,他是无辜的,这一点我可以凭我母亲的遗骨起誓!”“哦!对呀,可不是么……”伯爵夫人善意地望着这个饶舌的老婆子,高声说。“可是,”亚细亚继续说,“如果卡缪索先生审问得不对头,两句话就能把他定为罪人。如果您有能力叫人为您打开附属监狱大门,并跟吕西安说话,请您现在就动身,把这张纸条交给他……明天他就自由了,我向您保证……请您把他救出来吧,因为是您把他推进监狱的……”“是我?”“对,是您……是你们这些贵妇人。即使你们富得拥有几百万,你们也一直不拿出一个子儿。如果我大胆地带些孩子来,他们的口袋里全会装满金钱。我拿他们的快乐来自我消遣。既做母亲,又当情妇,这是多么快活!你们这些人,让你们爱的人活活饿死,对他们的事不闻不问。艾丝苔呢,她不说空话,她用丧失自己肉体和灵魂的代价,给了您的吕西安一百万,这是人家向他要的。就是因为这个,他陷入了今天的处境……”“可怜的姑娘!她做了这样的事!我喜爱她!……”雷翁蒂娜说。“啊!现在……”亚细亚以冷冰冰的嘲讽口气说。“她很漂亮。可是现在,我的天使,你比她漂亮得多……吕西安与克洛蒂尔德的婚事已经完全告吹,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公爵夫人对雷翁蒂娜轻声说。这种考虑和盘算对伯爵夫人立即产生了效应,她不再感到痛苦了。她用双手抚摩自己的前额,又变得青春焕发。“来吧,我的小姑娘,打起精神,开始行动!……”亚细亚说。她看到了这一变化,也猜到了它的原因。“如果先要阻止卡缪索先生审讯吕西安,”德·莫弗里涅斯夫人说,“我们是可以做到的,只要给他写个字条,叫你的随身男仆送到司法大厦去就行了,雷翁蒂娜。”“那就回我的屋于去吧,”德·赛里奇夫人说。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