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16

“把手伸给我。”她把他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搓摩着,先搓一只,后搓另一只,直到又恢复了血色为止。菲利普既感动又迷惑不解,两眼直直地望着她,因为有孩子们在场,他不便对她说些什么,也没敢看她的眼睛。但是,他能肯定她的眼睛并非有意回避他的眼光。只是他们碰巧没有遇上罢了。那一天,她的举止丝毫没有表明她意识到他俩之间发生的事情。要说有变化的话,也许是她比平常话多一些,当他们又重新坐在蛇麻子草场里干活时,她告诉她母亲,菲利普是多么调皮,一直到冷得嘴唇发紫了才肯上岸来。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如此看来,似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的唯一的反应是唤起她保护他的情感:她对他有着像关照她的弟妹们一样关照他的本能愿望。直到夜幕降临时,他才有机会和她单独在一起,这时正在做晚饭,菲利普坐在火堆旁的草地上。阿特尔尼太太到村里买东西去了,孩子们到处互相追逐着玩耍。菲利普倜促不安要开口说些什么,又犹豫着。萨利从容、老练地忙她的活,温和地忍受这一对他来说是如此尴尬的沉默。他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来打破这一沉默。萨得是除非人家对她讲话,或者有些什么特殊的话要说,否则很少主动开口的。他终于再也憋不住了。“萨利,你不生我的气吧?”他突然脱口而出道。她默默地抬起眼皮,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我干嘛要生气呢?”菲利普吃了一惊,没有再说话。她揭开锅盖,在锅里搅动了一下,又把它盖上。空气中飘出一股食物的香味。她又望了他一眼,嘴唇微微张开,脸上只有淡淡的笑容,倒是那双眼睛充满了笑意。“我一直很喜欢你。”她说。(本章完)[(第60章 人性的枷锁(60))]他的心不由狂跳了起来,顿觉自己的脸涨红了。他勉强地微笑了一下。“我以前可一点也不知道。”“那只因为你是个傻瓜。”“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我。”“我也说不清楚,”她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我只知道,当你一直在外头流浪,饿着肚子来我家的那一天,我喜欢上你了。你还记得吗?那天是我和妈妈把索普的床腾出来给你睡的。”他的脸又涨得通红了,因为他不知道她也了解那件事,他自己一记起那件事,心里就充满了恐怖和羞愧。“这就是我不理睬其他人的缘故。你记得妈妈要我跟他结婚的那个年轻人吧?我让他来家是喝茶,是因为他太缠人了。但我知道我是不同意的。”菲利普太惊讶了,以至一时无言以对。他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除非是幸福的感觉吧,不然他不知道它是什么了。萨利又搅动一下锅里的食物。“希望孩子们快点回来。不知道他们都到哪儿去了。晚饭已经好了。”“我去找找他们好吗?”菲利普说。谈到实际的事情,他觉得松了一口气。“好的,这主意不错,我得说……瞧,妈妈回来啦。”然后,他从草地上站起来。她看着他,一点也不难为情。“今天晚上我把弟妹们打发睡觉后,和你出去散散步好吗?”“好的。”“那么,你在树篱的栅门处等我,我收拾好了就来。”他坐在栅门的阶梯上等候着。头顶上繁星点点,两边是高高的长满成熟的黑莓的树篱。大地散发出黑夜的沁人心脾的幽香。晚风柔和宁静。他的心猛烈地跳荡着。他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总是把**和哭泣、眼泪和热情联系在一起的,而这些在萨利身上都没有。但是他还是猜不透,除了爱情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使得萨利委身于他。然而萨利真的爱他吗?假如她爱上了她的表哥,他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的。彼得·甘恩是位个子高大,腰板挺直,面孔晒得黑黑的人,走起路来步伐又大又轻巧。菲利普实在不晓得萨利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他不知道萨利是否用像他理解的那种爱**他,要不然又是别的什么呢?但有一点,他确信她的纯洁。他模糊地觉得很多事情都融会在一起了:那令人陶醉的空气、蛇麻子草和迷人夜晚;那种女性与生俱来的健康的本能;还有洋溢的柔情,以及含母**和姐姐情谊的感情。对于这一切,萨利虽没意识到,但他却感觉到了。她心里充满着仁爱,所以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他了。他听到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从黑暗中现出了一个人影。“萨利。”他低声喊道。她收住了脚步,尔后又朝栅门处走来。一阵香甜、清新的乡村气息随之而来。她身上仿佛带有新割的干草的芳香,熟透了的蛇麻子的香气以及青青芳草的新鲜气息。她那柔软、丰满的嘴唇紧贴着他的嘴唇,她的可爱、强健的身躯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牛奶和蜂蜜,”他喃喃说道。“你好比牛奶和蜂蜜。”他让她闭起眼睛,再吻她的眼睑,吻完了一只,又吻另一只。她那强健、结实的手臂裸露出肘部。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它,赞叹它的美丽。在黑暗中它泛出亮光。她有着茹宾斯画笔下的那种皮肤,惊人的白皙和透明,手臂的一侧长着金色的茸毛。那是撤克逊女神才有的手臂,但没有一个不朽者的手臂有她的如此优美、质朴、天然。菲利普想起了农舍花园里那些只有在男人们的心中才争相怒放的可爱的鲜花:有蜀葵花,有称为约克和兰开斯特的红白相间的玫瑰花,还有黑种草、美洲石竹、忍冬、飞燕和虎耳草。“你怎么会看上我呢?”菲利普说,“我是微不足道的,跛足,平凡又长得难看。”萨利双手捧起他的脸,吻着他的嘴唇。“你是个大大的傻瓜,你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说。蛇麻子采完后,菲利普口袋里揣着圣卢克医院任助理住院医生的通知,随同阿特尔尼一家返回伦敦。他在威斯敏斯特租了一套朴素的房间,并于10月初赴任。这工作既有趣又多样化。他每天都能学到些新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举足轻重了。他常常跟萨利见面。他觉得生活非常的愉快。除了有时轮值应付门诊病人,一般大约下午6点就下班了。然后,他便到萨利工作的裁缝店去等候她。店门对面或者再远点的第一个拐角处,有好几个年轻人在那儿逛荡着,店里那些姑娘们成双成对或者三五成群结伴走了出来,女工们认得他们俩,都互相用胳膊肘儿轻轻推揉,吃吃地笑了。萨利穿着那套朴素的黑衣服,乍一看跟那个曾与他肩并肩采摘蛇麻子的乡村少女已判若两人。她快步从裁缝店出来,当与他相会时她便放慢了脚步,文静地微笑着算是跟他打招呼。他们一块穿过繁华的街道。他对她谈起在医院的工作情况,她也把当天在裁缝店里做的事告诉他。他逐渐地记住了跟她一块干活的那些女孩子的名字。他发现萨利有着含蓄的、敏锐的诙谐感。她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滑稽话评论店里的姑娘们以及她们的情人,使菲利普忍俊不住,大笑起来。她叙述每一件趣事的方式很独特,总是不动声色。仿佛事情本身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好笑似的。然而她又讲得那样机智,有声有色,以至菲利普听得哈哈大笑。这时她会朝菲利普瞟一眼,她那充满笑意的目光表明她并非没有觉察出自己的幽默。他们见面时,总要握握手;分手时,也是客客气气的。有一次,菲利普邀请她到他寓所里用茶点,但她拒绝了。“不,我不。那会显得轻率的。”他们相互之间从未说过一句爱情的话。她除了陪他一起散散步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别的愿望了。但菲利普确信她是乐意跟他在一起的。她还像是最初那样地使他捉摸不透。对她的所作所为他也仍未开始理解,但是他与她越熟悉,就越喜欢她。萨利能干、矜持,她的诚实品德是很感人的。你会觉得,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她都是可以信赖的。“你是个很好的人。”有一次他没来由地信口对她说道。“我想我只是和别人一个样罢了。”她回答。他知道,他并不爱她。但他对她怀有极强烈的感情,喜欢有她陪伴在身边。有她在身旁,就觉得特别宽慰。他对她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对一个19岁的女店员情意缠绵似乎是荒唐可笑的。但是他尊重她,同时他对她那健壮的体魄赞叹不已。她没有缺陷,身体很棒。而她的完美的体格常常使他心里充满一种敬畏的情感,使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后来,大约他们回到伦敦3个星期后的一天,当他们一块散步的时候,他发觉她比往常特别的沉默。那沉静、安详的表情也变了,她两道眉宇间现出微微的皱纹,这是皱眉的预兆。“萨利,怎么回事?”他关切地问道。她眼睛没有看他,却直直地凝望着前方,脸色也暗淡了下来。“我也不知道。”菲利普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她的心跳一下加快了,脸也顿然为之失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你是不是害怕……?”他没再讲下去,他讲不下去了。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过发生那种事的可能,他发现萨利的嘴在哆嗦着。她竭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还不敢肯定。也许没事。”他们默默地往前走着,直到来到了钱塞利巷的拐角处,他总是在这儿同她分手。这时,萨利把手伸了出来,脸上露出微笑了。“请先别担心。我们往好的方面想吧。”他走开了,但思潮翻滚心乱如麻。自己简直是个傻瓜!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认为自己是一个下贱的、可悲的傻瓜。他气愤地把这话重复骂了十几遍。他鄙视自己。他为什么自讨苦吃陷入这种糟糕的境地呢?同时,他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又似乎这些念头都交错在一起,一片混乱,好像在梦魔中见到的拼图玩具中的拼板似的,他寻思自己今后该怎么办。一切非常清楚地摆在他面前,多年来他梦寐以求的一切终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了。而现在,意想不到的愚蠢行为又给新的生活设置了新的障碍。菲利普坚定地热望过一种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生活,但又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激情。他自己也承认这是他从未能克服的一个弱点。他一到医院定下心来工作,便已经忙于安排将来的旅行了。过去,他常常力图不让对将来的计划考虑得太详细,那只会使自己灰心丧气。可如今,他认为既然这一目标即将实现,考虑考虑一下难以抗拒的渴望之情又有何妨呢?他想首先去的是西班牙。这是他一心向往的地方,迄今,他的身上已浸染着那个国家的精神、传奇、特色及其历史。他觉得西班牙给了他任何别的国家所不能提供给他的特别的启示。科尔多瓦、塞维利亚、托莱多、莱昂、塔拦戈纳、布尔戈斯等古老而优美的城市,他早都从书上熟悉了,好像他从孩提时就在它们的曲曲折折的街道上行走似的。西班牙的伟大画家才是他心灵中的画家。当他面对面地站在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作品面前时,他的脉搏激烈地跳动着。那些画作比任何画作更能抚慰他那遭受折磨的、不安宁的心灵。他读过了西班牙伟大诗人的诗篇,这诗篇要比任何别的国家的诗人的诗作更富有民族的特色,因为他们似乎根本不是从世界文学的潮流中,而是直接从他们国家那酷热的、芳香的平原和荒凉的山峦中获取灵感的。从现在起,再过短短的几个月,他便能亲耳听到在他周围都是那种似乎是最适合于表达伟大灵魂的崇高激情的语言了。他的敏锐的鉴赏力使他隐约觉得,安达鲁西亚那地方太幽静、太使人伤感了。甚至有点庸俗,无法满足他那奔放的热情。他的想象力不知不觉地飞向那遥远的风沙飞扬的卡斯蒂利亚和道路崎岖、雄伟壮丽的阿拉贡和莱昂。他尚不知道那些未知的经历会给自己带来些什么,然而他相信,他将会从中获得一种力量和决心,使他更能够从容不迫地面临和领悟到更遥远更陌生的地方的种种奇观。这还仅仅是个开端。他已经跟带随船医生出国的几家轮船公司联系上了。而且对各家公司所走的航线了如指掌。并从那些曾在船上干过的人的口中了解了各路航线和利弊。他把东方轮船公司和太平洋海外航运公司撇在一边,因为要在这两家公司的轮船上找个工作是很困难的。况且这两家公司主要是客运业务,在客轮上,医师几乎没有多少自由。但也有派不定期大货轮到东方从容不迫远航的轮船公司。这种货轮在各种港口都停泊,停靠时间长短不一,短则一两天,长则两个星期,因此,会有很充裕的时间,而且常常可以到内地去旅行一番。在这种船上当随船医生,工资不高,食物只足够饱腹。因此谋求这一职位的人不太多。一个取得伦敦医学学位的人,只要他申请,得到这个职位是没问题的。这些船从偏远的这个港口驶往另一个港口,运货做生意,船上偶尔带一两个临时乘客,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因此在船上的生活是友好而愉快的。菲利普熟记了它们停靠的地点一览表。每一处都唤起了他对热带的灿烂阳光,色彩奇异的风光的想象,以及对丰富多彩、神秘莫测而又节奏紧张的生活的憧憬。啊,生活!那是他所需要的。他终于逼近了生活的大门口了。也许,从东京或上海,还可以改乘别的航线的轮船,一直驶向南太平洋群岛。一个医生到什么地方都有用。还可能有机会到缅甸去游览一下,至于苏门答腊或婆罗洲的茂密的丛林,他不也想去观赏观赏吗?他尚年轻,时间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他在英国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完全可以到世界的各个地方去周游若干年,认识了解一下世界的美和奇观以及形形**的生活。可就在这关键时刻,这件伤脑筋的事竟发生了。他一直认为萨利的判断没错,真奇怪,他觉得萨利的担心是有根据的。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太可能发生了。人人都明白,造物主原本就把萨利造就成能生儿育女的母亲。菲利普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不应该让这件小事使自己偏离既定的生活道路一丝一毫。这时他想到格里菲思。不难想象,这个年轻人要是知道这条消息,他是会多么的漫不经心、冷漠对待的。他会认为这是件令人头痛的麻烦事,立即像个聪明人一样,逃之夭夭了。他会让这个女孩自己去处理她的麻烦。菲利普想,假如事情果真这样,那是因为这种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他不该比萨利遭到更多的责难。萨利是个懂得事理和明白生活常识的姑娘呀,然而她竟睁开眼睛不顾后果地冒这种风险。让这区区小事来干扰他生活的整个图案,这简直是发疯。世上只有少数人深切地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并懂得充分地利用时机及时行乐是多么必要的。他就是这种人中的一个。他将尽力帮助萨利,可以给她一笔足够的钱,男子汉大丈夫历来是不会让任何事情来改变自己的生活目标的。菲利普想着这一切,可他又明白,他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他确实做不出来。他了解自己。“我太软弱了——他无能为力地喃喃道。萨利一直信任地,待他又那么好。尽管他有千条理由,他也实在干不出一件他觉得是缺德的事。他知道,假如他老是想到她的悲惨处境,在旅行中,他的心境便无法安宁。况且如何向她的双亲交代呢?他们总是待他如同家里人;对他们以怨报德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快地与萨利结婚。他可以写信给索斯大夫,说他马上就要结婚。假如他的那个建议仍然有效的话,他将愿意接受。在穷人中行医是他唯一行得通的。在那儿,他的缺陷算不了什么,他们也不会嘲笑他妻子的率直的态度的。真够有意思,他竟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了。这种想法给他一种古怪又温柔的感觉。当他想起那是自己的孩子时,浑身不由得涌上了一股暖流。他相信索斯大夫是会欢迎他去的。他甚至想象起他和萨利在那个渔村将过的生活来了。他们将在能望得到大海的地方租一幢小屋,观看从眼前驶过的一艘艘大轮船,目送它们驶往他永远都不知道的国度去。也许这是最明智的办法。克朗肖生前告诉过他,生活的事实对于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靠自己的想象力,永远占据着空间和时间这两大领域。他的话真是千真万确啊!你的爱情长存而她的朱颜永驻!他送给妻子的结婚礼物将是自己的全部远大的理想。自我牺牲!这崇高的精神使菲利普有点飘飘然起来,一整夜他都在想着这件事。他太兴奋了,书也看不下去了。他似乎被人驱出房外,跑到了街上,在伯尔德凯奇大街的人行道上来回地走动,他的心乐得怦怦直跳。他迫不及待了。真想看到他向萨利求婚时她感到的幸福。要不是已经这么晚了,他准会立即跑去找她。他想象着以后将和萨利在舒适的起居室里度过一个个漫长之夜。百叶窗敞开着。可以从屋里眺望到大海。他看看书,萨利在一边干针线活,那灯罩遮掩的灯光使她那张可爱的脸蛋显得更加妩媚了。他们将悄声细语地谈论正在成长的孩子,当她转过脸去与他的眼睛相遇时,眼中闪烁着爱情的光芒。他曾治过的病人——那些渔民及其妻子,将对他们满怀深信,而他们俩也将分享这些纯朴的人的哀乐。但他的思想一下子又回到他们那即将出世的儿子身上。他已经觉得自己对他一往深情了。他想象自己伸手抚摸着他幼小的、完整的四肢,他知道他将会是很漂亮的。他将把他准备欢度的那丰富多彩的生活的梦想全部移交给他。回首过去漫长的生活历程,他愉快地接受了生活强加于自己的一切。他接受了使他的生活变得如此艰辛的身体缺陷。他知道,它扭曲了他的性格。不过同时他也发现了,正因为它的缘故,他却获得了给予他无穷快乐的反省能力。没有它,他就永远也不可能获得对于美的敏锐的鉴赏力、对文艺的热爱以及对生活的种种奇观感兴趣。过去他常常遭受嘲笑和侮辱,使他的性格变得内向,促使他的心里开出永远不会芬芳的朵朵鲜花。这时,他明白了正常的人是世界上最罕见的。每个人都有某种缺陷,不是身体上的就是精神上的。此刻,他想起了他所认识的人(整个世界好比是个病房,究竟怎么回事,实在莫名其妙),他看到了眼前排着一长串人,肉体上的残疾和精神上的不健全;有的是肉体上的疾病,心脏衰弱或肺有毛病;有的则是精神上的疾病,意志消沉或沉溺于杯中之物。此刻,菲利普对他们所有的人都寄予神圣的同情,他们都是盲目的命运的无可奈何的牺牲品。他可以原谅格里菲思对自己的背信弃义,也能宽恕米尔德里德给他带来的过错,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事情。他记起了主耶稣临终时说的话:“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菲利普和萨利约好星期六在伦敦国家美术馆见面。她答应一下班就上那儿去,并同意和他一起吃饭。自从上回见面以来已经两天了。他内心的喜悦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正因为他沉浸在这种喜悦中,才没有急于去找她。他已经私下一字不漏地把要对她说的话重复多遍了。连对她说话时应有的语气和神态都想好了。这下他急不可耐了。他已写信给索斯大夫,口袋里正装着早晨收到的索斯大夫的回电;“将辞退那个傻瓜,你何时来?”菲利普沿着国会大街朝前走着。天气晴朗,明晃晃地闪烁的太阳光射进街道上。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远处笼罩着一层薄雾,使得那些高大的建筑物的壮丽的轮廓变得柔和淡雅了。他走过特拉法尔加广场。突然,他的心震了一下,他看到前面有个女人,他以为是米尔德里德。她的身材很像她,走路的姿势也像她那样拖着脚步。他不加思索地,加快步伐,赶上前去,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直走到与她并排位置时,这个女人突然转过脸来,他才发现她是个陌生人。这女人的脸苍老得多,皮肤又皱又黄。他渐渐放慢了脚步,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而又感到有点失望。他不禁对自己感到可怕了。难道他永远无法摆脱那种感情吗?无论如何,他的内心深处总是缠绵着对这个俗不可耐女人的一种奇怪的、热烈的渴望。那次爱情使他吃了这么多苦头,以至他知道,他将永远、永远无法摆脱它。只有死亡才能最终解除他的欲望。菲利普竭力摆脱心中的痛苦。他想起了萨利,那双温柔的蓝眼睛不时在眼前闪现。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丝笑容。他走上国家美术馆的台阶,在第一间画室里坐下来,以便萨利一进来时他便能看到她。置身于画室当中总能使他得到宽慰。他并不特别留意看哪一幅画,而是让瑰丽的色彩、优美的线条来陶冶他的心灵。他一心思念着萨利。把她带离伦敦将是件愉快的事。在伦敦她就与众不同,就好比花店里的兰花和杜鹃花丛中的一朵矢车菊一样。他在肯特郡的蛇麻草地里就明白了,她不属于都市人。他相信,在多赛特小城的柔和的天空下,她这朵矢车菊将能够开得更加鲜艳夺目。正当他浮想联翩时,她走进来了,他站起来迎上前去。她穿着一身黑色衣服,袖口滚着白边,软洋纱领子围着脖子。他们握了握手。“你等了很久了吗?”“不,才10分钟。你饿了吧?”“不很饿。”“我们先在这儿坐一会儿,好吗?”“随你便。”他们肩并肩默默地坐着,都没有说话。菲利普很喜欢有她在身边。她容光焕发的体魄使他感到温暖。生命的光辉犹如一道光轮在她身子的周围闪耀。“近来身体好吗?”他微笑着,终于憋不住开口道。“噢,没什么。只是一场虚惊。”“是吗?”“你难道不高兴吗?”他心里产生了一股异样的情感。他已确信萨利的怀疑是有根据的。他一刻也没想到有差错的可能性。他的所有的计划瞬时统统被推翻了。那如此精心筹划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场永远实现不了的梦幻罢了。他又一次自由了。自由!他的宏伟计划也不必放弃了。生活依然掌握在他手中,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了。他并没有感到快乐,有的只是沮丧。他的心一下凉了。展现在他面前的将来的生活,那么荒凉,渺茫,犹如他在鸟迹未到的大海里航行了好几年,历尽艰难险阻,终于来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避风港。可是当他正要驶进港口的时候,突然刮起了逆风,又把他冲到汪洋大海中。同时,由于迷恋过陆地上软绵绵的芳草地和令人心旷神怡的森林,那浩瀚苍茫的大海使他心里充满着痛苦。他再也经受不住孤寂的折磨和风暴的摧残了。萨利那双清澈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你难道不高兴吗?”她又问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洋洋得意呢!”他垂头丧气地面对着她的凝视。“我也说不清楚。”他喃喃道。“你真怪。大多数男人都会感到高兴的。”他觉得他是在自欺欺人。其实驱使他想跟她结婚的并不是什么自我牺牲,而是他对妻子、家庭和爱情的渴望。既然这一切似乎都从他的手缝里漏掉了,他感到非常失望。他对这一切的渴求胜过世间任何别的东西。管他什么西班牙和它的城市科尔多瓦,托莱多和莱昂;缅甸的宝塔和南海群岛的环礁湖对他又算得了什么呢?此时此地就是美洲嘛。他认为自己的一生一直信奉着别人口头上或书本上向他灌输的理想,而从来不是出自内心的愿望。他的一生总是被他认为应该做什么,而不是他真心想做什么所左右。现在,他不耐烦地把这一切都置之一边了。过去他一直是生活在对未来的憧憬之中,而现在未来却总是从他的身边悄悄溜掉。他的理想呢?他想到了他的愿望,即要从纷繁复杂的、毫无意义的生活事实中编织出一幅错综复杂而又美丽的图案来。他不是已看到了那一幅简单的图案了吗?一个人生下来,工作、结婚、生儿育女,最后死去。这不也是最完美的图案吗?也许向幸福屈服就是自认失败,但这是比无数胜利还要强的失败。他迅速地望了萨利一眼,不晓得她正在想些什么。然后他又把眼光移开了。“我刚才正想向你求婚。”“我想也许你会这样的,我不愿阻拦你。”“你不会的。”“那你的旅行,西班牙等等怎么办呢?”“你怎么知道我要旅行呢?”“我应该了解一点。我听到你和父亲谈得天花乱坠。”“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了。”他停了一会儿,然后用低沉的沙哑声说,“我不离开你!我不能离开你。”她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思。“萨利,我不晓得你是不是愿意和我结婚。”她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她回答时眼睛没有看着他。“只要你愿意的话。”“难道你不愿意吗?”“噢,当然我想有个自己的家,也该是我成家的时候了。”他微笑了。现在他很了解她了,她的态度并不使他感到惊奇。“但难道你不想和我结婚吗?”“我想嫁的再没有别的人了。”“那么,一言为定。”“爸爸妈妈会大吃一惊的,是吗?”“我太幸福了。”“我想去吃午饭了。”她说。“亲爱的!”他微笑着,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们站起来,双双走出美术馆。他们在栏杆旁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特拉法尔加广场。只见马车和公共马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行色匆匆,朝四面八方涌去。阳光照耀着。(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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