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30

必需的;沙尔东太太对于儿子,夏娃对于哥哥,却缺少这点儿敬意。吕西安觉得自己得不到绝对的信任;如果他做人清白,这种情形决不会有。阿泰兹信中对他的看法变了妹子的看法,在她的举动,眼神,声调中流露出来。大家是可怜吕西安!至于门户的光彩和荣誉,家庭之中的英雄,这些美妙的希望都一去不复返了。他的轻率使人害怕,不敢让他知道大卫的藏身之处。吕西安想看妹夫,对夏娃竭尽温存,百般试探,夏娃只是不理。当初在乌莫的时节,只要吕西安眼睛一瞥,妹子就当作不可违抗的命令,现在的夏娃可不是那时的夏娃了。吕西安说要补赎罪过,自称能够救大卫。夏娃回答说:“你别管,我们的敌人才阴险才精明呢。”吕西安摇摇头,意思是:“我同巴黎人也交过手了……”妹子瞅了他一眼,仿佛说:“你不是打败了吗?”吕西安私忖道:“他们不爱我了。家庭跟社会一样势利。”从第二天起,诗人就推敲为什么母亲和妹妹对他缺乏信心,结果他不是怨恨,而是引起一肚皮的牢骚。他用巴黎生活做标准,衡量淳朴的外省生活,忘了这一家子艰苦卓绝,过的清贫简陋的日子,原是他造成的。——“她们太庸俗了,不会了解我的”,他这样想着,精神上同母亲,妹子和大卫疏远了,而他也不能使他们对他的性格和前途再存什么幻想。夏娃和沙尔东太太饱经忧患,变得很会猜度人,她们暗暗咂摸吕西安的心思,觉得被他误解了,眼看他和她们离得远了。两人私下想:“他上巴黎去了一趟,变得多厉害!”他的自私本是她们一手培养出来的,她们终于自食其果。这点轻微的酵母免不了在双方身上都发酵,尤其在犯了大错的吕西安方面。夏娃这种妹子,倒还肯对一个犯了过失的哥哥说:“你的错让我来承担了吧……”凡是心心相印,极其美好的感情,象少年时代的夏娃和吕西安那样,一受伤害就无可挽回。流氓恶棍动过刀子,依旧能讲和;情人之间为了一个眼风,一句话,可以终身反目。有些决裂的例子往往难于理解,原因就在于回想到那种近乎完满的感情。只要不曾有过纯洁的毫无芥蒂的交谊,即使心存猜忌也还能相处;不比两个过去肝胆相照的人,临到眼神言语都要提防的时节,会觉得不堪忍受。因为这缘故,一般大诗人特意让他们的保尔和维吉妮①在少年时代终了的时候夭折。我们怎么能设想保尔和维吉妮反目呢?……物质的损害虽然严重,夏娃和吕西安并没因此加深裂痕,这一点倒也难得;但是无可指摘的妹子同犯了错误的诗人一样,两人浑身都是感情,所以只要一个极小的误会,极小的争执,或者吕西安再犯什么过失,就能使他们分手,或者酿成争端,终于骨肉仳离。有关银钱的事,一切都好解决;感情却绝对不肯妥协。  ①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圣皮埃尔(1737—1814)的小说《保尔与维吉妮》中的主人公,此处泛指两小无猜的小情人。  幻灭二 意想不到的荣誉--------第二天,吕西安收到一份昂古莱姆的报纸,发现他回乡的消息列入本地版的头条新闻,快活得脸色都变了。这份高尚的报刊近于外省的学会,被伏尔泰比做一个稳重的姑娘,从来没人谈论的。  “弗朗什-孔泰出了维克多·雨果,夏尔·诺迪耶,居维埃;布列塔尼出了夏多布里昂和拉末耐;诺曼底出了卡西米·德拉维涅;都兰出了《爱洛亚》的作者①;因之那些地方都引以自豪。其实,我们昂古莱姆领地在路易十三治下就有大名鼎鼎的盖兹(大家更熟悉他的姓——德·巴尔扎克);现在更不必艳羡以上那些省份,也不必眼红迪皮特伦的出生地利穆赞,蒙洛西埃②的出生地奥弗涅,以及出过大批名人的波尔多;我们也出了一个诗人!《长生菊》的作者不仅写了美妙的十四行诗,是个诗人,同时也是散文家,《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这部精彩的小说便是他的手笔。我们的子侄辈将来一定觉得骄傲,因为本地出生了一个吕西安·沙尔东,和彼特拉克并驾齐驱的人物!!!……”当时外省报纸上的惊叹号有如英国人在会议席上对演说家的喝彩。“我们的诗人虽则在巴黎声名大噪,仍旧记得德·巴日东府第是他荣名的摇篮,昂古莱姆的贵族首先赏识他的诗歌;他献身于缪斯③事业的初期,受过本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的夫人鼓励;所以他回到本乡来了!……昨天我们的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在乌莫出现,全镇为之轰动。他回来的消息到处引起注意。在欢迎吕西安这件事情上,我们相信昂古莱姆决不自甘落后,让乌莫占先。他在巴黎的新闻界和文艺界都是我们光荣的代表。吕西安是保王党兼教会派的诗人,不怕触犯党派的怒火;据说他打算回来休息一番,在那种斗争中间,便是比陶醉于诗情梦境的人更强壮的运动员也要感到劳累的。  ①指阿尔弗雷德·德·维尼(1797—1863)。②以上列举的许多人物,只有四个不是文学家:居维埃是动物学家,古生物学家;拉末耐是哲学家;迪皮特伦是外科医生;蒙洛西埃是宗教活动家。十七世纪的盖兹·德·巴尔扎克(1597—1654)为法国早期有名的散文家,与《人间喜剧》的作者无关。③缪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文艺女神,尤指执掌诗歌的女神;后世常以“献身缪斯”一语影射诗人。“大家正在谈论吕西安继承德·吕邦泼雷的姓氏和头衔的问题,他的母亲沙尔东太太原是那个世家的唯一的后代。听说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出于政治观点,首先想到这件事情,我们也极表赞成。吸引有才能的人和新兴的名流,替行将消灭的旧家重振旗鼓,更足以证明王上不忘记他经常表示的心愿,就是说:团结一致,不念旧恶。“我们的诗人目前寄寓在他的妹子赛夏太太家里。”本地新闻栏还登着下面几条消息:  本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原任内廷侍从,最近又兼任参事院特别参议。昨日本城全体官员前往谒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定于每星期四接见宾客。埃斯卡尔巴乡乡长,德·埃斯巴家小房的代表,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的尊翁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最近晋封伯爵,兼贵族院议员,荣获王家圣路易三等勋章,并将在下届选举中出任昂古莱姆大选区的主席。吕西安把报纸递给妹子,说道:“你瞧。”夏娃仔细看了,若有所思的把报纸还给吕西安。吕西安看妹子的态度不但谨慎,还近于冷淡,觉得诧异,问道:“你怎么说?……”妹子回答:“朋友,这份报是库安泰弟兄的产业,登稿子的权完全操在他们手中,只有省长公署和主教公署能强制他们。你以为你以前的情敌,现任的省长,肯宽宏大量,这样捧你的场吗?两个库安泰借着梅蒂维埃的名义控告我们,想逼大卫把他的发明公开出来,让他们利益均沾,难道你忘了不成?……不管这篇稿子的来历怎么样,反正我不放心。你在这儿只能引起仇恨,嫉妒;俗话说:先知在本乡没人当真,人家只会说你坏话;一霎眼之间形势大变,你不疑心吗?……”吕西安说:“你不知道外省人的虚荣。南方有个小城市,一个青年参加会考,得奖回乡,大家在城门口热烈欢迎,当他未来的大人物!”“亲爱的吕西安,我不是要教训你,千句并一句:在这里事情再小也要提防。”“对,”吕西安嘴里这样说,心里奇怪妹子没有一点热烈的表示。诗人自惭形秽的回家,忽然变了衣锦还乡,快活极了。他一声不出,思潮起伏,激动了一小时,终于说道:“花了偌大代价换来的一点儿荣誉,你们竟不相信!”夏娃不回答,只望了望吕西安;吕西安觉得自己不该埋怨,老大不好意思。晚饭前一忽儿,省长公署派人给吕西安·沙尔东先生送来一封信,仿佛证实诗人那种虚荣的想法。为着他,上流社会开始和家庭竞争了。来信是一份请帖:  兹订于九月十五日晚洁樽候教,敬请光临,并盼赐复为幸。此致吕西安·沙尔东先生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暨伯爵夫人谨约信内附着一张名片: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内廷侍从 夏朗德省省长参 事 院 参 议赛夏老头说:“你走红啦,城里当你大人物一样的谈论……昂古莱姆跟乌莫抢着要送花圈给你呢。”吕西安凑着妹子的耳朵说:“亲爱的夏娃,我象当初住在乌莫,要去见德·巴日东太太的那天一样,没有礼服赴省长的宴会。”夏娃吃惊道:“难道你真的想去吗?”为了去不去省长公署的问题,兄妹俩大开辩论。夏娃凭着外省妇女的见识,认为在交际场中应酬必须满面春风,衣冠端整,打扮得无可批评;她还没说出她真正的意思:“省长请客把吕西安带到什么路上去呢?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有没有人算计他呢?”吕西安睡觉之前和妹妹说:“你不知道我的势力有多大;省长的老婆最怕新闻记者;况且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始终保持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的本性!一个女人能谋到这许多官爵,当然能救大卫!我要把妹夫的发明告诉她,请求部里帮助一万法郎在她根本不算一回事!”晚上十一点,吕西安和母亲,妹子,赛夏老头,玛丽蓉,科布,被本地的乐队和驻军的乐队吵醒,发现桑树广场上挤满了人。昂古莱姆的一些年轻人请了乐队来向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表示敬意。最后一个曲子演奏完毕,场上鸦雀无声,吕西安站在妹子的卧房窗口说道:“多谢各位乡亲给我的荣誉,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好意。我情绪太激动了,不能多说,请你们原谅。”“《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万岁!……《长生菊》的作者万岁!……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万岁!”几个人叫了三声,很巧妙的从窗口丢进三个花圈和一些花球。过了十分钟,桑树广场上人散尽了,照旧静悄悄的。赛夏老头带着讪笑的神气,翻来覆去的搬弄花圈花球,说道:“要送来一万法郎才好呢!大概你给了他们长生菊,他们回敬你花球,花花草草原是你的本行。”“你把同乡给我的荣誉看得这样轻贱!”吕西安嚷道。他得意扬扬,脸上没有一点悲伤的痕迹。“老爹,你要是懂得一些人情,就知道这种时刻一生难得有第二回。只有真正的热情才能给你这样的荣誉!……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妹妹,这一下多少的痛苦都抵消了。”吕西安拥抱母亲和妹子,仿佛一个人的快乐象潮水般涌出来,一定要倾泻在知己的心里。(毕西沃曾经说:一个作家得意之极的时候,没有朋友,便是看门的也要拥抱一下。)吕西安问夏娃:“喂!亲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哭呢?……哦,你太快乐了!……”吕西安走了,夏娃重新上床之前和母亲说:“唉!……我看哪,诗人真象一个轻骨头的漂亮女人……”母亲点点头回答:“你说的不错。吕西安已经把什么都忘了,不但忘了他的苦难,也忘了我们的苦难。”母女俩不敢把感想完全说出来,各自睡了。  幻灭三 捧场的阴谋--------凡是反抗情绪极强而用平等两字做掩护的地方,任何轰动一时的成功都是奇迹,而且同某些奇迹一样,没有操纵机关布景的巧匠合作,不可能出现。一个人生前在本国受到喝彩,十有九次,喝彩的原因同他本人并不相关。伏尔泰在法兰西剧院台上的胜利,①不是十八世纪哲学的胜利吗?在法国,直要个个人戴上了胜利的冠冕,才允许你胜利。夏娃母女两人的预感因此很有道理。在麻木不仁的昂古莱姆,外省大人物只能引起反感,决没有人捧场,除非是有利害关系的人或者别有用心的人导演,而这两者都是可怕的。夏娃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只晓得凭着本能猜疑而说不出猜疑的根据。她入睡的时候心上想:“这里哪一个人对我哥哥有这样的好感,肯在地方上替他鼓动呢?……《长生菊》还没有出版,怎么会有人预先祝贺他成功?”  ①一七七八年三月三十日,伏尔泰去世前两个多月,他的悲剧《伊兰纳》在法兰西剧院第六次上演时,受到群众的欢呼,替他在舞台上加冕。事实上这次捧场是柏蒂-克洛玩的把戏。马萨克的本堂神甫报告吕西安回来的那天,代理人第一次上德·塞农什太太家吃饭,向她的干女儿正式求婚。这一类没有外客的饭局,场面的隆重不在于人数而在于衣着。尽管到场的只限于家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扮着一个角色,一举一动都流露出自己的用意。弗朗索娃好象在身上开时装展览会。德·塞农什太太搬出她最讲究的行头。杜·奥图瓦先生穿着黑礼服。德·塞农什先生接到太太的信,知道杜·夏特莱太太到了,快要来作第一次的拜访,向弗朗索娃提亲的男人也要正式登门,便特意从德·皮芒泰尔先生家赶回来。库安泰穿的是他最漂亮的栗色礼服,款式跟教士穿的一样;绉领上一颗价值六千法郎的钻石晶莹夺目,富商借此向穷贵族示威。柏蒂-克洛剃过胡子,梳好头发,擦过肥皂,只是去不掉那副生硬的神气。礼服在瘦小的代理人身上绷得紧紧的,看上去象一条冻僵的毒蛇;心中的希望使他一双喜鹊眼精神饱满,脸上冷冰冰的,功架十足,摆着一副威严样儿,活脱是个野心勃勃的小检察官。德·塞农什太太事先嘱咐亲近的朋友,关于她干女儿初次接见求婚的男人,以及省长夫人光临的消息,在外一字勿提;她知道这样一说,准会高朋满座。省长夫妇早已投过名片,拜过客;只有在某些场合才亲自登门,作为一种特殊手段。昂古莱姆的贵族因此十二分好奇,便是尚杜的党羽也有好几个准备到巴日东府上走一遭,——一般人始终不肯把那所屋子称为塞农什公馆。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的势力有了真凭实据,招来不少热衷的人。大家听说她脱胎换骨,比以前更风雅了,也想亲自来瞧个究竟。省长夫人却不过泽菲丽娜的情面,答应接见她亲爱的弗朗索娃的未婚夫。库安泰把这个重要消息在路上告诉柏蒂-克洛,柏蒂-克洛便想起吕西安的回乡使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的地位十分尴尬,正好利用。德·塞农什夫妇背了重债买进屋子,买下以后只能采取外省人的办法原封不动。下人通报省长夫人到了,泽菲丽娜迎上前去,一开口便道:“亲爱的路易丝,你瞧!……你在这儿仍旧在你自己家里!……”一边说一边指着挂璎珞的小吊灯护壁板,家具,以前吕西安看着出神的东西。“哎啊!亲爱的,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省长夫人说话的神气挺妩媚,四下一望,瞧了瞧在场的人。个个人承认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变了。她在巴黎交际场中混了十八个月,新婚燕尔的变化,跟外省妇女到过巴黎以后的变化同样深刻,再加有了权势,神态庄严,种种因素使你在杜·夏特莱伯爵夫人身上只看到一些德·巴日东太太的影子,好比在二十岁的姑娘身上看到她的母亲。头上戴一顶镂空花边的小帽子,一支钻石别针随便扣着几朵鲜花。头发卷儿沿着腮帮挂下来,跟她的脸蛋配得很好,还遮掉她面孔的轮廓,看上去更年轻。她穿一件尖领的薄绸衫,底下钉着美丽的繐子,有名的女裁缝维克托莉把衣衫做得特别显出路易丝的身腰。双肩在镂空花边的围巾和轻纱的披肩之下若隐若现,披肩裹着太长的脖子,裹的手法很巧妙。她手里拈着漂亮的小玩意儿,一般外省妇女最不会对付这种东西:手镯上拖一根小链子,系着一个精致的小香炉;另一只手若无其事的握着扇子和卷起的手帕。但看她向德·埃斯巴太太学来的姿势,举动,没有一个小地方不高雅,可知路易丝对于圣日耳曼区的一套研究得十分到家。至于那个帝政时代的老风流,结了婚,熟透了,有如隔天还青绿而一夜之间变黄的甜瓜。西克斯特丧失的元气转移到容光焕发的妻子脸上,引得大家交头接耳,说了不少外省的刻薄话;尤其前任昂古莱姆的王后新近得势,所有的妇女看着又妒又恨,更要叫那个顽强的外乡人代妻子受气。除了德·尚杜先生夫妇,已故的德·巴日东先生,德·皮芒泰尔先生和德·拉斯蒂涅一家之外,客厅里的人几乎同吕西安朗诵诗歌的那一天一样多。主教也由几位副主教陪着到场。柏蒂-克洛四个月以前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场合会有他的立足之地,眼睛望着昂古莱姆的贵族,心里很激动,对上层阶级的一肚子怨气不知不觉的消解了。他觉得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美不可言,私下想:“这个就是能保举我做署理检察官的女人!”路易丝同时和每个女客应酬了一番,说话的口吻按照各人的地位而定,也考虑到对方在她同吕西安出奔那件事上采取的态度。黄昏过了一半,路易丝和主教退入小客厅。泽菲丽娜过去搀着柏蒂-克洛的手臂,柏蒂-克洛忐忑不安的跟着她向小客厅走去。那是吕西安的恶运开始的地方,不久也要在那里结束了。“亲爱的,这位就是柏蒂-克洛先生,我向你郑重推荐,因为你要看得起他,便是弗朗索娃的造化。”“先生,你是诉讼代理人吗?”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把柏蒂-克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不幸得很,是的,伯爵夫人。(乌莫镇上裁缝的儿子生平从来没用过这个称呼,说的时候好象嘴里含着一口东西。)我只有仰仗夫人,才能进检察署。弥洛先生听说要调到讷韦尔去了……”伯爵夫人道:“照例不是先要做了副署理检察,再升为首席署理吗?我倒希望你马上当首席……要我关切你,帮你谋这个缺,我先要得到保证,知道你的确忠于正统派,忠于教会,尤其是忠于维莱勒先生。①”  ①正统派是十九世纪初期拥护波旁王室的保王党。维莱勒是当时(1821—1828)的内阁总理。“啊!太太,”柏蒂-克洛上前凑着她耳朵说,“我是绝对忠于王上的。”她退后一步,表示不愿意听人咬耳朵说话,回答说:“现在我们就需要忠于王上的人。只要德·塞农什太太对你满意,我无有不帮忙。”她说着用扇子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库安泰在小客厅门口探了探头,柏蒂-克洛便向伯爵夫人说:“太太,吕西安回来了。”“那便怎么样,先生?……”伯爵夫人的声调叫人说话到了喉咙口也只好咽下去。“伯爵夫人没有了解我的意思,”柏蒂-克洛用最恭敬的措辞说。“我只是向夫人证明我的忠心。夫人一手提拔的那个名流在昂古莱姆应当受什么待遇,要请夫人示下。他在这儿不是受人唾弃,便是受人颂扬,没有第三条路。”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还没有想到这个难题,这件事当然与她有关,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过去。代理人逮捕赛夏的计划能否成功,完全取决于伯爵夫人此刻对吕西安的情意。她摆出一副尊严高傲的态度,说道:“先生,你既然有心归附政府,就该知道政府永远不会错的,这是第一个原则;而女人运用权势的本能,对于她的尊严的感觉,比政府还要强。”柏蒂-克洛正在不露痕迹,仔细观察伯爵夫人,急忙回答说:“太太,我正是想到这一点。吕西安潦倒不堪的回家。他可以受到欢迎,同时我也能利用人家的欢迎逼他离开昂古莱姆,因为他的妹子和妹夫被人控告,逼得很紧……”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高傲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可见她在压制心中的快乐。她想不到自己的心事被人猜得那么准,一边望着柏蒂-克洛,一边打开扇子。弗朗索娃正好进来,伯爵夫人正好利用这个时间考虑怎么回答。“先生,”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很快就能当上检察官……”这不是把话说尽而一点不落把柄吗?弗朗索娃过来向省长夫人道谢,说道:“太太,多蒙您成全我的幸福。”她象小姑娘似的挨在保护人身边,凑着她耳朵说:“做一个外省代理人的妻子,那简直是活活受罪,要我的命了!……”泽菲丽娜用这种方式进攻路易丝,原是熟悉官场的弗朗西斯出的主意。前任总领事和他的女朋友说:“初上台的人,不论是省长,是改朝换代的帝王,还是企业的主持人,帮起忙来都很热心;可是他们很快会发觉做后台老板的麻烦,一副面孔马上要冷下来的。今天路易丝替柏蒂-克洛走的门路,再过三个月为你的丈夫她也不愿意干。”柏蒂-克洛道:“替我们的诗人捧过场,接下去该怎么办,不知道伯爵夫人想过没有?恐怕在我们喝彩鼓掌的十天之内,夫人需要招待一下吕西安。”省长夫人点点头,把柏蒂-克洛打发了。她瞧见德·皮芒泰尔太太在小客厅门口露面,便站起身来,走过去和她谈话。侯爵夫人听到德·奈格珀利斯老头进贵族院的消息,十分诧异,觉得一个女人这样能干,出了乱子反而声势浩大,不能不奉承一番。侯爵夫人说了些体己话,表示向她亲爱的路易丝低头服小,然后问道:“告诉我,亲爱的,为什么你要费许多周折,送你父亲进贵族院?”“亲爱的,上面给我这个情分,主要因为我父亲没有孩子,而且他投起票来永远是赞成王室的。我要生了儿子,最大的一个可以继承外祖父的爵位,纹章,贵族院的缺份……”德·皮芒秦尔太太发现路易丝的野心扩展到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知道不能利用她替皮芒泰尔先生活动贵族院,不免心中怏怏。柏蒂-克洛出门对库安泰说:“省长夫人被我抓住了,你的合伙契约包在我身上……一个月之内我就是首席署理检察官,而你也可以支配赛夏了。现在你得找一个人来接手我的事务所,五个月功夫我的业务在昂古莱姆占到第一位……”库安泰对他一手造成的人物差不多有些忌妒了,他说:“你啊,只要把你扶上马就行。”吕西安在本乡大受欢迎的原因,现在大家都该明白了。正如法国有过一个国王不记奥尔良公爵的仇恨,路易丝也不记德·巴日东太太在巴黎受的侮辱。她预备先捧吕西安,用保护人的姿态压倒他,然后正大光明的解决他。吕西安在巴黎受人愚弄的事,柏蒂-克洛在当地的闲言闲语中听见过了;他也猜到女性要一个男人爱她的时候,男人不爱她,她会对那男人咬牙切齿。  幻灭四 如此好心,我们一生也能碰上几回--------群众欢迎吕西安,证明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以往的行事并没有错。欢迎过后第二天,柏蒂-克洛要吕西安得意忘形,好加以操纵,带着六个本地青年,全是吕西安在昂古莱姆的中学同学,来到赛夏太太家。一些同学因为班级中间出了大人物,决定为《长生菊》和《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举行公宴,派代表团来专诚邀请。吕西安叫道:“啊!柏蒂-克洛,好久不见了!”柏蒂-克洛道:“你这次回来刺激了我们的自尊心,我们都觉得面上光彩,凑了份子,预备定一席丰盛的酒菜请你。我们的校长和教授都要到场,看情形还有本地的官长参加。”“哪一天呢?”吕西安问。“下星期日。”“那不行,”诗人回答。“除非再过十天,那我准到……”柏蒂-克洛道:“你吩咐就是了,十天就十天。”那些老同学对吕西安十分钦佩,吕西安也对他们极尽殷勤。他才气横溢,谈了半小时话,一朝被人供在台上,自然不能辜负地方上的舆论;他一双手插在背心袋里,眼光见解无不高人一等,合乎同乡的估计;态度谦虚随和,完全是一个不拘形迹的才子派头。他发了一阵牢骚,表示在巴黎身经百战,疲倦得很,尤其看破世情,代那些不曾离开乡土的老同学庆幸。诸如此类的话说了一大堆。大家对他印象极好。接着他和柏蒂-克洛单独谈话,打听大卫的经济状况,埋怨代理人不该弄得大卫躲在一边。吕西安想跟柏蒂-克洛要手段。柏蒂-克洛存心装傻,让老同学当他是个外省的起码代理人,没有一点儿聪明才智。目前的社会比古代社会在机构方面不知复杂多少,人的才能为此尽量分化。从前,优秀的人物必然要无所不能,所以为数寥寥,在古民族中象明星一般灿烂。后来即使各有专长,杰出的人还能应付全局。象号称足智多谋的路易十一那样的人,他的奸诈随处都能应用。到了今日,连才智也分门别类,愈分愈细了。比如说,有多少种不同的职业就有多少种不同的奸诈。一个狡猾的外交家在外省碰到一桩官司,很可以被一个庸庸碌碌的代理人或者乡下人玩弄。最狡猾的新闻记者在生意上可能是个大傻瓜,吕西安因之做了柏蒂-克洛的玩具。报上那篇文章当然是恶讼师写的,他要叫昂古莱姆的城里人在乌莫镇面前下不了台,不能不替吕西安捧场。那天夜里聚集在桑树广场上的所谓吕西安的同乡,只是库安泰印刷所和纸厂的工人,加上柏蒂-克洛和卡尚两个事务所的职员和几个中学同学。代理人看准诗人只要跟他恢复了同窗关系,必有一日会泄漏大卫的藏身之处。如果大卫由于吕西安的过失出了事,诗人便不能再在昂古莱姆立足。柏蒂-克洛要完全控制吕西安,故意装做不及吕西安高明。他说:“我怎么会不尽力呢?事情牵涉到我老同学的妹妹;不过有些案子你非吃亏不可。六月一日①,大卫跑来要我保证他三个月清静,事实上直到九月里才风声紧急,我把他全部财产从债主手中抢下了;因为我还能在高等法院胜诉,弄到一份判决书,确定妻子的特权绝对不能侵犯,特权也没有掩护什么骗局……至于你,虽然落魄回乡,毕竟是天才……(吕西安做了一个手势,仿佛供奉的香离他鼻子太近了一些。)——怎么不是呢,朋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念过了,不但是一部作品,而且是洋洋巨著!那篇序文只有两个人写得出:不是夏多布里昂便是你!”  ①这个日期,作者又弄错了,与本书第569,560两页所述完全不符。吕西安听着这句恭维话居然默认,并不声明序文是阿泰兹的手笔。遇到这种情形,法国一百个作家,准有九十九个如此。柏蒂-克洛又装做愤愤不平的说:“哪想到这里的人好象根本不知道你的大名!我看大家冷淡,便自告奋勇,出来鼓动这批人。我写了那篇稿子,你早看到了……”吕西安叫道:“怎么,是你写的!……”“对,是我写的!……昂古莱姆同乌莫处于竞争的地位,我召集了一些青年,你中学里的老同学,组织昨天的半夜音乐会;等到热情鼓动起来了,我们又发起聚餐。我心上想:就算大卫不能露面,至少吕西安可以受到表扬!”柏蒂-克洛又说:“不但如此,我还见到杜·夏特莱伯爵夫人,暗示她为她着想,也得出来解救大卫的困难,这是她能够做的,应当做的。如果大卫和我提到的那个秘密确实找到了,政府用不着破费多少就好支持他,省长替发明家撑腰,为这样一桩重要的发明出一半力量,你想是何等气派!在众人眼里岂不是个开明的长官吗?……你妹妹看到司法界短兵相接,着了慌,她怕烟雾……在法院里打仗本来同战场上一样要花钱;可是大卫守住了阵地,秘密仍旧在他手中,人家抓不到他的人,也永远抓不到他的!”“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我可以把我的计划告诉你,请你帮我实现。”柏蒂-克洛瞪着吕西安,螺旋形的鼻子活象一个问号。“我要救大卫,”吕西安自命不凡的说,“是我连累了他,我要把全部事情弥补起来……我对路易丝的影响便是她……”“谁是路易丝?……”“夏特莱伯爵夫人……”柏蒂-克洛听着做了一个手势。吕西安接着说:“我对她的影响之大,她自己也想象不到。可是,朋友,我虽然能操纵你们的政府,却没有衣衫……”柏蒂-克洛又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愿意解囊相助。“谢谢你,”吕西安和柏蒂-克洛握握手。“再等十天,我去见省长夫人,同时到你那儿去回拜。”他们俩握手道别的时候,已经变了老朋友。柏蒂-克洛私忖道:“怪不得他要做诗人,原来是神经病。”吕西安回到妹子房里,心上想:“不管人家怎么说,要说朋友,只有中学里交的才是真正的朋友。”夏娃道:“吕西安,柏蒂-克洛许了什么愿心,你对他这样亲热?还是防他一着的好!”“防他一着?”吕西安叫起来。他似乎想了一想,又道:“夏娃,你不信任我,怀疑我,难怪你要怀疑柏蒂-克洛;再过十天半个月,你准会改变意见,”他得意扬扬的补上一句。  幻灭五 吕西安把外省的荣誉当真--------吕西安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写信给卢斯托。  朋友,咱们两个人之间,只有我会记得你向我借过一千法郎。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处境我完全想象得到,所以我赶紧声明不要你还我现金,只要你负责赊一笔账,正如人家在佛洛丽纳身上花了一千法郎,但求快活一阵。咱们俩的衣服既是同一个裁缝做的,希望你替我定一套行头,越快越好。我虽不完全象亚当①,一副形景实在见不得人。出我意料之外,省府对待巴黎名流的一套居然临到我了。他们要为我举行公宴,好象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左派议员。我为什么要一套黑衣服,现在你明白了吧?约期付款也好,拿广告做交换条件也好,反正你得想法把唐璜应付迪芒许先生的戏②翻新一下,我无论如何要衣冠楚楚的露面。我身上只有破布条子,该怎么办,你斟酌吧!如今是九月,天高气爽,所以要你费心,让我本星期末就有一套白天穿的漂亮衣衫:一件深青铜色的短外套;三件背心,一件柠檬黄的,一件方格子花呢的,一件全白的;三条叫女人看了出神的裤子:一条白的英国料子,一条南京缎的,一条黑的薄呢的;最后还要一件黑礼服和晚上穿的黑缎子背心。如果你另外弄了一个佛洛丽纳,就托她挑两条花色领带。这些都轻而易举,相信你能够办到,也有本领办到,我不担心裁缝。亲爱的朋友,咱们常常慨叹:巴黎人是世界上最杰出的人,穷途末路打起主意来,连撒旦都甘拜下风,却还没有办法向帽子店赊账!除非我们行出上千法郎的帽子,才有赊欠的希望;否则只能拿现钱去买。法兰西剧院演过一出戏,有句台词说:拉弗勒,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话害人不浅!我深深感到我的要求不容易实现,就是说衣服之外,还要一双靴子,一双薄底皮鞋,一顶帽子,六副手套!我知道,这是拿做不到的事来要求你了。不过文字生涯不就是把做不到的事做到吗?……告诉你:你去写一篇长文章,或者干些不清不白的勾当,实现了这个奇迹,你欠我的债就一笔勾销。朋友,别忘了这是赌债,已经拖到一年,你该脸红了,要是你还会脸红的话。亲爱的卢斯托,不是开玩笑,我此刻形势紧急。你听一句话就可知道:乌贼骨发胖了,嫁了鹭鹚,鹭鹚当了昂古莱姆的省长。这一对可恶的夫妻对我的妹夫大有用处;妹夫受我连累,弄得走投无路,有些期票被人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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