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蒂涅说:“对,不过她最是爱才,而我这位大名鼎鼎的同乡就在拿才气做交易。”勃龙代抢着说:“他很快就要发现他做的买卖并不好,会站到我们这边来,早晚是我们的人。”吕西安听见周围你一句我一句,都在这个题目上发挥。几个正经人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了几句深刻的话,年轻人拿自由党打哈哈。勃龙代道:“我相信他当初在党派问题上是象拈阄一般决定的,此刻可要挑选一下了。”吕西安想起在卢森堡公园和卢斯托的谈话,笑了。勃龙代又道:“他找的向导叫做艾蒂安·卢斯托,小报界的一个打手,写文章只看见五法郎一栏的稿费;他相信拿破仑会回来,更可笑的是相信左派的头目爱国,将来会酬劳他们。吕西安既然要姓吕邦泼雷,应当有贵族色彩;要做新闻记者也该拥护政府;要不他永远姓不成吕邦泼雷,当不了秘书长。”公使请吕西安抽一张牌打惠斯特①,吕西安回答说此道不通,大家听了很诧异。“朋友,”拉斯蒂涅咬着吕西安耳朵说:“你到我家吃便饭那天,早点儿去,我来教你惠斯特。咱们昂古莱姆也是王者之都②,不能丢它的面子。我可以引用塔莱朗先生的一句话:不学会这玩意儿,老来定要大大的吃苦。” ①惠斯特是桥牌的前身,入局之前也需要抽一张牌,用花色来决定与谁合伙。②昂古莱姆在九世纪是伯爵领地的首府,十六世纪起改为公爵领地的首府。十八世纪初方始正式并入法兰西王国。当差通报德·吕卜克斯来了。他是个得宠的参事院评议官,替部长们干些机密事儿,人很精明,又有野心,什么地方都能混进去。他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见过吕西安,当下装得很亲热的招呼吕西安,吕西安信以为真。德·吕卜克斯在政治上对谁都拉拢,免得猝不及防,受人暗算;他发觉吕西安在场,知道吕西安要在上流社会象在新闻界一样得势。他看出诗人是个野心家,便对他大献殷勤,表示友好,关切,仿佛跟他是老朋友了,不让吕西安看穿他空口白舌的许愿和说话。德·吕卜克斯抱定主张,凡是可能成为自己的敌手而需要摆脱的人,都要摸清性格。因此,吕西安在上流社会中大受欢迎。他很明白,一切都是仰仗德·雷托雷公爵,德国公使,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的力量;动身之前特意和两位太太分别谈了一会,极力卖弄才情。德·吕卜克斯等吕西安走开了,对侯爵夫人说:“看他那副得意样儿!”“他来不及成熟就要烂掉的,”德·玛赛对侯爵夫人笑着说。“你使他头脑发热,想必是别有用心。”吕西安的车停在院子里,柯拉莉在车上等着;吕西安看她这样体贴,很感动,告诉她当晚的情形。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已经在他脑子里活动的簇新的主意,柯拉莉表示赞成,竭力怂恿他转入政府党。“你跟自由党走只会挨打,他们诡计多端,暗杀了德·贝里公爵。可是他们能推翻政府吗?休想!你依靠他们将来一无结果;投靠另一方面才能成为德·吕邦泼雷伯爵。再替政府出一番力,包你当上贵族院议员,娶到一个有钱的老婆。还是做极端派吧。并且这样才有气派。”在柯拉莉心目中,最要紧的是气派。“那天我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吃饭,听她说起泰奥多尔·迦亚正在筹备一份保王党的小报,叫做《觉醒报》,用来反击你们的和《明镜报》的恶作剧。据瓦诺布勒说,维莱勒先生和他的一派不出一年就要登合。你该利用这个变动,趁他们还没有得势就站在他们一边。只是对艾蒂安和别的朋友们一个字都不能提,他们会跟你捣乱的。”八天以后,吕西安到德·蒙柯奈太太家里去;他从前爱得要命,而最近被他挖苦打趣,大大伤害过的女人,重新见到了,心里激动得了不得。路易丝也脱胎换骨了!她又变了尊严的贵夫人,似乎从来没住过外省。她穿着孝服另有一番风韵,另有一套讲究的打扮,可见她做了寡妇很快活。吕西安觉得路易丝的卖弄风情多少是为了他,这倒是事实;可是他好比吃过鲜肉的妖魔,整个黄昏迟疑不决,在美丽,多情,娇滴滴的柯拉莉,和干瘪,高傲,狠心的路易丝之间,不知道如何选择。他不能打定主意,为着名门贵妇而牺牲柯拉莉。德·巴日东太太眼巴巴的等了他一晚,希望他作这个牺牲。她看见吕西安这样风趣,这样美,又动了爱情;不料她勾引撩拨的说话,卖弄风情的眉眼,完全不起作用,她便走出客厅,决心要报复了。“喂,亲爱的吕西安,”她的慈祥的态度既有巴黎女人的风韵,也显得尊严高贵,“我没有分享你的光荣,反而做了你的第一个牺牲品。不过,孩子,想到你这样拿我出气说明你还没有完全忘情,我就原谅你了。”德·巴日东太太气概不凡的说到最后一句,又占了优势。吕西安自以为理直气壮,原来是错尽错绝。他写的那封措辞激烈的决绝的信,以及决绝的原因,都不曾提到。上流社会的妇女有一套巧妙的本领,能够在谈笑之间缩小自己的错处。或是微微一笑,或是假作惊奇反问一句,把一切抹得干干净净。她们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样样事情都能辩解,忽而诧异,忽而发问,这里申辩几句,那里夸大一番,再不然跟你争论一场,临了她们的过失便化为乌有,象用肥皂洗去污迹一样:你明知道她们浑身乌黑,一眨眼却变得雪白干净。至于你这方面,如果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就算大大的侥幸。一会儿吕西安和路易丝彼此又有了幻想,用朋友的口吻谈起心来。可是吕西安正为着虚荣心满足而陶醉,为着柯拉莉而陶醉,——老实说,他靠着柯拉莉,生活才这样好过,——所以路易丝吞吞吐吐叹了口气问:“你幸福吗?”的时候,他竟不能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他带着伤感的意味说一声不,从此就能飞黄腾达。偏偏他自作聪明,向路易丝解释柯拉莉,说她完全是爱他的人,还有许多痴情的傻话。德·巴日东太太听着咬咬嘴唇。事情就此定局。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走到路易丝身边来。吕西安发觉自己成了当晚的红人:三个妇女使尽手腕笼络他,趋奉他,宠他,捧他。可见他在豪华显赫的社会中跟他在新闻界中同样成功。美丽的德·图希小姐,就是赫赫有名的卡米叶·莫潘,经过德·埃斯巴和德·巴日东两位太太的介绍,请吕西安在星期三,她经常招待宾客的日子,到她家里去吃饭。她看了吕西安名不虚传的相貌似乎也动心了。吕西安竭力炫耀,表示他的才华胜过他的美貌。德·图希小姐的赞叹表现得十分亲切,天真,加上那种热烈的浮表的友谊,往往叫一般没有彻底认识巴黎生活的人上当;殊不知巴黎人连续不断的享乐成了习惯,特别喜欢新奇。吕西安对拉斯蒂涅和德·玛赛说:“如果她对我的情意跟我对她的情意不相上下,我们的小说可以缩短……”拉斯蒂涅回答:“你们俩都太会写小说了,不宜于亲自登场。作家同作家能够谈恋爱吗?双方早晚会说出刻薄的话来互相伤害。”德·玛赛笑道:“你这个梦做得不错。固然,这位迷人的小姐已经三十岁,可是有将近八万法郎一年的进款。她使起性子来着实可爱,她那种姿色可以支持一个很长的时期。告诉你,朋友,柯拉莉是个傻丫头,只好替你装装门面,因为漂亮哥儿不能没有情妇;可是你要不在上流社会交上一个美人儿,日子久了,和女戏子同居对你只有害处。所以,亲爱的,你还是代替等会要同卡米叶·莫潘一起唱歌的孔蒂吧。从古到今,诗歌一向占音乐上风。”吕西安听了德·图希小姐和孔蒂的表演,他的希望立刻烟消云散。“孔蒂唱得太好了,”他对德·吕卜克斯说。吕西安回到德·巴日东太太身边,德·巴日东太太带他往另外一间客厅去找德·埃斯巴太太。“喂,你说,你可愿意提拔他吗?”德·巴日东太太问弟媳妇。侯爵夫人态度又傲慢又温和,回答说:“只要沙尔东先生改变他目前的地位,不要连累他的保护人。如果他想得到王上的诏书,允许他丢掉那可怜的父亲的姓,改用外家的姓,不是至少先得站到我们这边来吗?”吕西安说:“两个月之内我一切都可以安排好。”侯爵夫人说:“好吧,那时我去见我的父亲和表叔,他们都在王上身边当差,可以向掌玺大臣提到你。”当过外交官的夏特莱和这两位太太完全看透吕西安的弱点。诗人被贵族阶级的光彩迷了心窍,发觉踏进交际场的人物个个有头衔,有响亮的姓氏,自己被称为沙尔东说不出有多么难堪。几天之内他到处感到这种痛苦。仗着柯拉莉的车马随从,在上流社会体体面面的出现过了,再去干他的本行,他心里格外不舒服。他学会了骑马,能挨着德·埃斯巴太太,德·图希小姐,德·蒙柯奈伯爵夫人的车马奔驰,这是他初到巴黎的时期不胜艳羡的特权。斐诺很乐意为他的主要编辑弄到一张歌剧院的送票,让吕西安浪费了不知多少夜晚。从此以后,在当时那个漂亮哥儿的畸形社会中,他也算一个人物了。他请了一顿体面的中饭,回敬拉斯蒂涅和交际场中的一般朋友,不幸他做错了事,酒席摆在柯拉莉家里。吕西安太年轻,诗人气息太重,太单纯,不懂得某些处世的分寸;一个没有教育的女演员,心肠再好也不能教他通达人情世故。在对他不怀好意的青年前面,外省人公然暴露他和女演员在金钱方面有默契:这是每个年轻人心中忌妒而嘴里批评的。当天晚上为此挖苦吕西安最凶的是拉斯蒂涅,他虽然用着同样的手段在交际场中混过日子,做出事来却十分得体,所以尽可把难听的议论当作毁谤。吕西安很快学会惠斯特。他对赌博入了迷。 幻灭三十二 浪 子--------柯拉莉惟恐吕西安被人抢去,非但不反对他生活放荡,反而加以鼓励,鼓励的时候和一般痴情的人一样盲目,只顾着现在,为了当前的快活牺牲一切,甚至于牺牲前程。真正的爱情始终和童年的情形相仿:轻率,冒失,放荡,逞着性子哭哭笑笑。那个时期出现一帮年轻人,穷富不等,全都无所事事,社会上称为浪子。他们过的醉生梦死的生活的确不可思议,胃口奇好,喝起酒来尤其勇猛。他们见了钱赛过冤家对头,拚命的使花,再加撒野胡闹,生活不仅荒唐,竟是发疯;任何做不到的事都要试一试,还夸耀自己的胡作非为,可是也不敢过分越轨;捣乱的时候用别出心裁的聪明掩饰,叫人不能不加以原谅。复辟政府把青年人逼上腐化堕落的路,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再清楚没有了。他们的精力没有地方发泄,不仅消耗在新闻事业,政治阴谋,文学方面和艺术方面,而且年轻一代的法国人元气太旺,还要做出奇奇怪怪的过火的事来。用功的人要求权势和享受,从事艺术的要求金银财富,游手好闲的要求情欲的刺激;他们无论如何要一个位置,政府却不给他们安插。所谓浪子几乎都有一些出众的才能,有的经不起生活的消耗,丧失了能力;有的顶过去了。其中最出名最风趣的一个,拉斯蒂涅,后来跟着德·玛赛,走上正路,居然出人头地。那帮青年闹的笑话遐迩闻名,给人做了好几出戏剧的题材。吕西安被勃龙代引进浪子集团,同毕西沃两人着实出了一番风头;毕西沃是当时说话最尖刻的家伙,一张贫嘴老是滔滔不绝。整整一冬,吕西安的生活赛过长时期的沉醉,清醒的时候只替报纸做些容易的工作;他继续供应他的巴黎小品,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几篇用心的精彩的评论。而这种情形是例外,诗人直要迫不得已才肯用功;中午和晚上的宴会,花天酒地的作乐,上流社会的应酬,打牌赌钱,占去他所有的时间,剩下的一部分又给了柯拉莉。吕西安不让自己想到明天。他看见一般自称为他朋友的人行动和他一样,代出版商起草报酬优厚的内容提要,为投机事业写写稿子,到手一些外快作为开销,把自己的前程都吃到肚里去了,好在他们也不在乎前程。吕西安发觉,在报界和文坛上一朝受到和别人同等的待遇以后,再要跨上一步就难而又难:个个人答应他平起平坐,谁也不愿意他高人一等。他不知不觉的放弃了靠文学成名的念头,以为进政界更容易发迹。吕西安已经同夏特莱言归于好,有一天夏特莱和他说:“权术不象才干挑起那么多利欲的冲突,暗地里的活动不会引人注意。并且权术胜过才干,能够无中生有打出一个局面来;能干角色有了天大的本领,往往惹祸招殃。”在俾昼作夜的狂欢生活中,吕西安答应人家的工作老是交不出来,只抱着一个主要的念头:他不断的出入上流社会,趋奉德·巴日东太太,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决不错过一次德·图希小姐的晚会。他或是出席了作家或出版商的饭局,在参加后半夜的宴会之前赶往上流社会;或是从上流社会的客厅中出来,还有人输了东道请吃消夜。沉湎无度的生活只给他留下很少的一点儿思想和精力,而这点儿思想和精力还要消耗在巴黎式的谈天和赌博上面。诗人丧失了清明的理智,冷静的头脑,也就没法观察周围的形势,再没有暴发户所必不可少的那种随机应变的本领。他分辨不出什么时候德·巴日东太太对他回心转意,什么时候对他生气,回避,什么时候原谅他,什么时候责备他。夏特莱发现他的情敌还有机会成功,尽量同吕西安亲热,引诱他继续放荡,浪费精力。拉斯蒂涅嫉妒他的同乡,又觉得和男爵结成党羽比吕西安更可靠更得力,也就站在夏特莱一边。昂古莱姆的彼特拉克和洛尔相会过后几天,拉斯蒂涅在牡蛎岩饭店请一顿场面阔绰的消夜,趁此替诗人同帝政时代的美男子劝和了。吕西安经常天亮回家,中午起床,对于近水楼台的爱情不能克制。他的懒惰使他把看清自己处境的时候的英勇的决心置之脑后,让意志的动力不断软化,终于完全消灭,到了贫穷潦倒的紧急关头再也得不到意志的帮助。柯拉莉先是鼓励他游荡,以为一手养成了他的嗜好,他就受着自己束缚,长时期内不会变心,所以看见吕西安作乐很高兴。到了后来,温柔和顺的柯拉莉也鼓着勇气,劝情人别忘了工作,好几次迫不得已的提醒他本月份没有挣多少钱。两个情人亏空的速度惊人。出卖诗集剩下的一千五百法郎,吕西安开头挣的五百法郎,很快的花完了。三个月之内,诗人自以为做了一大堆工作,其实稿费并没超过一千法郎。可是吕西安已经用浪子的轻佻的态度对待债务。殊不知二十五岁的青年背债还表示他们风流,过后就没人原谅了。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真有诗人气质而意志薄弱的人,为了要用形象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只知道感受,而完全缺乏作任何观察都需要的道德观念。诗人只接受自己的印象,不愿深入别人的内心,去研究思想感情的作用。吕西安从不追问那批浪子,他们之中怎么有些人会销声匿迹;他也看不见他的酒肉朋友的前途,有的遗产已经到手,有的十拿九稳,有的才能已经得到社会的承认,有的对自己的前程抱着坚强的信念,存心玩弄法律。吕西安对于自己的前途只是相信勃龙代说的一些至理名言:“船到桥,自会直。——一无所有的人没有什么可损失。——大不了我们追求的家业到不了手!——随波逐流,到头总有一个归宿。——有才气的人只要踏得进上流社会,随时可以发迹!”那个尽情欢乐的冬天,泰奥多尔·迦亚和埃克托·曼兰正好用来为《觉醒报》筹措基金,创刊号到一八二二年三月才出版。这件事就是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策划成功的。那漂亮风趣的交际花曾经指着她华丽的屋子说:“这不是‘一千零一夜’吗?”她在保王党的银行家,大贵族和作家中间有些势力,他们常常在她家里集会,商量一些别处不便商量的事。克托·曼兰内定为《觉醒报》的总编辑,要吕西安做他的副手。吕西安变了他的知己,还有希望进一家政府党的报馆编副刊。吕西安一边作乐,一边私下活动,准备转移阵地。天真的孩子自以为精明透顶,把这桩惊人的把戏瞒得紧紧的;他一心指望政府党慷慨解囊,让他弥补亏空,消除柯拉莉暗地里的烦恼。女演员老是笑盈盈的,不露出心中的焦急;贝雷尼斯却大着胆子告诉吕西安。未来的大人物和所有的诗人一样,看见苦难临头,一下子动了感情,说要用功了,结果是句空话,他用吃喝玩乐来排遣暂时的愁闷。柯拉莉有一天发见情人愁云满面,便埋怨贝雷尼斯,告诉诗人风浪已经平静。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但等吕西安改变党派,她们说那时就托夏特莱请求部长,把他渴望已久的诏书弄到手,准许他改姓。吕西安向侯爵夫人许愿,要拿《长生菊》题献给她,她表示很高兴;自从作家在社会上成为一股势力以后,这一类的献礼难得看到了。晚上吕西安去见道里阿,打听他的诗集进行得怎么样,出版商振振有辞的说出一番理由,认为暂时不宜付印。道里阿手上有好几桩买卖,一时忙不过来;卡那利有一部新的集子要出版,你不能跟他唱对台;拉马丁先生的第二部《沉思集》正在印刷,两部重要的诗选不宜于同时出现;况且作者应当相信出版家的手腕。吕西安急于用钱,只能向斐诺通融,预支一部分稿费。晚上吃消夜的时候,兼做新闻记者的诗人同一般酒肉朋友谈起他的境况,他们一边用香槟酒解除他的心事,一边说笑打趣。背债吗?哪个有气魄的人不背债!债务是说明你的需要和嗜好得到满足。一个人只有在贫穷的铁掌压迫之下才能发迹。勃龙代对吕西安嚷道:“当铺最感激大人物!”毕西沃道:“样样要,就是样样赊欠。”“不是的,”德·吕卜克斯说,“样样赊欠,就是样样享受过了!”那些浪子向天真的孩子证明,他的债务是一条黄金的鞭子,可以鞭策他的坐骑去追求荣华富贵。他们搬出老故事来,说恺撒欠过四千万债,弗里德里希二世从老子手里只领到一个杜加的月费,还举出许多大人物的出名的,败坏人心的榜样,揭露他们行为恶劣的一面,而不提他们的勇气和想象的力量!最后,柯拉莉欠到四万法郎,车辆,马匹,家具,被几家债主查封了。吕西安赶去向卢斯托讨还一千法郎,卢斯托拿出几件公文来,说明佛洛丽纳的处境跟柯拉莉差不多。卢斯托还有几分情义,自愿代他活动,想法卖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吕西安问:“怎么佛洛丽纳会落到这一步的?”卢斯托回答说:“玛蒂法着了慌,丢下我们不管了。他来这一手,我们也有办法报仇,只要佛洛丽纳愿意。事情慢慢讲给你听。” 幻灭三十三 第五种书店老板--------吕西安在卢斯托家空跑一次以后,过了三天,两个情人在漂亮的卧室内靠着火炉垂头丧气的吃中饭;贝雷尼所在壁炉上替他们煮了几个鸡子。厨娘,马夫,当差,都走了。查封的家具没法变卖。屋子里的金银器皿,真正值钱的东西,一样都不剩了,全部变为当铺的收据,可以钉成一册小小的八开本,增长我们的见识。贝雷尼斯保存着两份刀叉。小报帮了吕西安和柯拉莉极大的忙,男女裁缝和做帽子的还跟他们维持关系,惟恐得罪了记者,影响营业。吃饭中间,卢斯托进来叫道:“好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万岁!孩子们,我卖了一百法郎的书,咱们来对分!”他给柯拉莉五十法郎,要贝雷尼斯去叫一席丰盛的饭菜。“昨天我和埃克托·曼兰同几个书店老板吃饭。我们旁敲侧击,花了一番功夫推销你的小说,说你正在跟道里阿谈判,你要六千,道里阿啬刻,只肯出四千法郎印两千部。我们把你说得比瓦尔特·司各特伟大两倍,肚子里不知有多少部精彩的小说!你不是给人家一部稿子,而是一笔大交易;你这个作家不是只写一部有趣的小说的人,将来会写出一部丛书!丛书这句话发生了效果。所以你别忘了你的台词:你存的稿子有《蒙邦蒂埃公爵夫人,一名路易十四朝的法兰西》,——《柯蒂翁一世,一名路易十五的初期》,——《王后和红衣主教,一名福隆德党时代的巴黎景象》,——《孔契尼的儿子,一名黎塞留的一桩阴谋》……这些题目将来在封面上做预告。我们这个手法叫做钓鱼。书名在封面上不断的登下去,弄得家喻户晓,那你没有写的书可以比你已经写的书使你名气更大。印刷中三个字可以在文坛上做抵押品!好吧,快活一下吧。——噢,香槟来啦。告诉你,吕西安,那几个家伙听着,眼睛睁得象你碟子那么大……哦,你居然还有碟子?”“碟子也查封了,”柯拉莉道。“我明白了,我的话还没完呢,”卢斯托接着说,“书店老板只要见到一部稿子,随你说还有多少部他都相信。出版商老是问你讨稿子看,好象要拿去拜读。其实是装腔,他们从来不看书,否则也不会出版那么多了!我和埃克托两人露了些口风,说给你五千法郎发行两版,印三千部,大概你会答应的。你把《弓箭手》的原稿给我,后天咱们到出版商那儿吃中饭,叫他们上钩就是了!”“他们是什么人呢?”吕西安问。“两个合伙老板,脾气不错,做交易还痛快,一个姓方当,一个姓卡瓦利埃。方当在维达尔和波雄的铺子里做过领班伙计,卡瓦利埃是奥古斯丁河滨道上最能干的掮客。两人开店才开了一年,印过几部翻译的英国小说,蚀掉一点儿资金,现在想改做国产小说了。听说两个做字纸生意的只拿别人的本钱冒险,我想你也未必关心稿费是谁拿出来的。”第三天,两个新闻记者应邀到赛尔邦特街去吃中饭。吕西安住过那个区域,卢斯托还保留竖琴街上的房间。吕西安先去接他的朋友,发现卢斯托的情形同他第一次进文艺界的那天晚上没有分别,可是这一下吕西安不以为奇了:他受的教育使他懂得记者生活的动荡,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就拿外省大人物自己来说吧,他在牌桌上送掉多少稿费,连带把写作的兴致也扫尽了。当初和卢斯托从竖琴街到王宫市场,一路听他描写一套巧妙的手法,吕西安已经用那套手法写过不少稿子。如今他不但仰仗巴贝和勃罗拉两人,拿赠书和戏票做买卖;并且要他写无论什么捧场文章或者骂人文章,他都不会推辞了;那时他还觉得,在脱离自由党之前尽量利用一下卢斯托非常痛快,认为对自由党人看得越透,将来攻击起来越有力。至于卢斯托,他也沾了吕西安的便宜,以佣金的名义从方当和卡瓦利埃手中拿到五百法郎现款,因为他替正在访求法国司各特的两个出版商找到了未来的瓦尔特·司各特。方当和卡瓦利埃一点资金都没有就开起铺子来。当时这一类书店很多,将来也不会绝迹,只要纸铺和印刷所继续赊账,让书店老板能发行七八种新书来博一博。那个时候和现在一样,收买作者原稿是出的六个月,九个月,一年的期票,这个付款的方式是根据书店收账的方式,书店同业之间出的票据期头还要长。书店老板欠的纸张费和印刷费,也用期票支付,所以一年之内能不花一个钱出到一二十种作品。假如有两三钟书畅销,赚的钱正好贴补冷门货,老板就能把书一部接一部的印出来,维持下去。万一每桩买卖都成问题,或者倒霉碰上一些好作品,要等真正的读者爱好和赏识之后才能脱手,或者送去贴现的票据出了毛病,再不然受了别人破产的累,他们便满小在乎的宣告清理,一点不着急,这个结局本在他们意料之内。可见无论什么局面都对他们有利,在投机的赌台上下的注是别人的资本,不是他们的。方当和卡瓦利埃的铺子就是这个情形。卡瓦利埃有的是做生意的门道,方当有的是巧妙的手段。所谓合伙的本钱倒是名副其实,是他们的情妇熬辛吃苦攒下的几千法郎;两人从中支一份优厚的薪水,小心翼翼的使花,或者用来请记者和作家吃饭,或者上戏院,据说也是为了做生意。两个半真半假的骗子似乎都有一手,可是方当比卡瓦利埃更狡猾。卡瓦利埃不辜负他的姓氏①,专门跑码头;方当专管巴黎的业务。这样的合作关系也免不了钩心斗角,两个书店老板碰在一起反正是这么回事。赛尔邦特街上有些古老的住宅,两个合伙人就在这样一幢屋子里租着一个底层,原来的几间大客厅改成货栈,后面一部分做办公室。他们出过好几部小说,例如《北塔》,《贝那兰斯的商人》,《墓地喷泉》,《丹格里》,还有在法国不受欢迎的英国作家高尔特的小说。自从瓦尔特·司各特风行以后,出版界特别注意英国出品,书店老板都拿出诺曼人的本色②,想征服英吉利,拼命物色瓦尔特·司各特的著作,正如后来大家在砂砾区找柏油,在沼泽地带寻沥青,拿计划中的铁路做投机。巴黎的商人犯一样极可笑的毛病,想做同样的生意发财,其实只有走相反的路才行。他们不知道第一个人的成功阻断了别人的成功,尤其在巴黎。方当和卡瓦利埃在《斯德累列兹民兵,一名百年前的俄罗斯》的题目底下,用大字印着:瓦尔特·司各特派的小说。他们急于要一部畅销的作品,一本好书可以帮助她们出清存货;能在报纸上有些文章吹嘘他们的出品,对他们更是一种诱惑。那时图书的销路主要靠报纸推广,而读者买书难得是为了一部书本身的价值,一部作品能够出版也往往不是为了内容精彩。方当和卡瓦利埃看中吕西安是新闻记者,以为他的书销掉一版就好帮他们过一个月的关。两位记者在办公室里见到两个老板,合同早已写好,期票也签了。事情办得这样迅速,吕西安喜出望外。方当是瘦瘦的矮个子,相貌阴险,神气象蒙古族的卡尔梅克人:额角又低又窄,塌鼻梁,瘪嘴巴,一双小眼睛很精神,脸孔歪歪扭扭,皮色难看,声音象破钟,总之,老奸巨猾的外表一应俱全;可是他有办法补救这些缺点,他嘴巴很甜,能够用花言巧语来达到他的目的。卡瓦利埃身子滚圆,你看了只道是赶班车的,想不到他会开书店;头发似黄非黄,脸色很红,肩背厚实,满嘴都是掮客的谈吐。 ①卡瓦利埃一字的本义是骑马的人或骑兵。②法国人惯于把法国北部的诺曼底人(即诺曼人)说做善于经营的商人,此处又借用历史上诺曼人征服英吉利的故事作双关语。方当朝着吕西安和卢斯托说:“咱们不用费口舌,我看过作品,文学气息很浓,对我们再合式没有,原镐已经发给印刷所了。合同是照谈好的条件订的;其中的细目我们决不违反。我们出的本票有六个月的,九个月的,一年的,贴现很方便,利息归我们负担。我们保留更改书名的权利,《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这个题目,我们不喜欢,不够刺激读者的好奇心,好几个国王都叫查理,中世纪的弓箭手也多的是!如果说《拿破仑的兵》,当然谁都明白,《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可不同了!……将来卡瓦利埃到外省去推销,简直需要讲一堂法国史。”卡瓦利埃说:“你们不知道我们接触的是怎么样的人。”方当说:“改为《圣巴托罗缪之夜》好多了。”卡瓦利埃说:“再不然叫做《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或者查理九世时代的法兰西》,那更象瓦尔特·司各特的题目。”方当说:“等书印好了再决定吧。”吕西安回答:“随你们吧,只要我认为题目合式。”合同宣读了,签过字,双方各执一份;吕西安心满意足,把票据放进口袋。然后四个人上楼到方当家吃了一顿极普通的中饭:牡蛎,炸牛排,香槟煨腰子,布里乳饼;酒倒挺好,因为卡瓦利埃认识一个做酒生意的掮客。正要入席,排小说的印刷商来了,出乎吕西安意外,带来开头两页校样。“我们想快快进行,”方当告诉吕西安,“我们对你的作品抱着很大的希望,我们急于要一部畅销书。”一顿饭从中午开始,吃到五点。“哪儿去弄现款呢?”吕西安问卢斯托。“找巴贝去,”艾蒂安回答。两个朋友热烘烘的带着酒意,走往奥古斯丁河滨道。 幻灭三十四 敲竹杠--------吕西安和卢斯托说:“柯拉莉听说佛洛丽纳倒霉,诧异得不得了。佛洛丽纳昨天才告诉柯拉莉,说被你害苦了,她气得要命,甚至要跟你拆伙了。”卢斯托一时冒失,向吕西安说出真话来。他道:“不错。吕西安,你是我的朋友,你借给我一千法郎,只问我讨过一次。我劝你一句话:千万赌不得。我要不赌钱,日子过得挺舒服。如今欠了一身债,被商务法庭的差役到处钉着,上王宫市场也得绕远儿了。”在浪子嘴里,在巴黎绕远儿的意思是不在债主门前走过,或者避开可能遇到债主的地方。吕西安也不能在每条街上随便出现了,他懂得这门道,只不知道名称。“你欠的数目很大吗?”“小意思!”卢斯托回答。“只要三千法郎就好解围。我打算戒赌,从此收心;为了料清账目,我敲了一下竹杠。”“什么叫做敲竹杠?”吕西安没听见过这句话。“敲竹杠是英国出品,最近才进口到法国来。敲竹杠的人总是有办法控制报纸的人。经理和总编辑从来不插手,只让吉鲁多和菲利普·勃里杜一流的角色出面。这帮好汉去拜访一般为了某些理由不愿被人提到的人物。好多人良心上有些小疙瘩,有的性质比较特别,有的比较普通。来历不明的财产,走着合法或者不合法的路子,往往还是用犯罪的手段弄来的家业,巴黎多的很,说出来全是怪有趣的故事,例如富歇手下的宪兵包围警察总署的暗探,因为暗探不知道假造英国钞票的底细,跑去搜查秘密的印刷厂,不料印刷厂有部长做靠山。还有加拉蒂奥讷公主的钻石案,奠勃勒伊案,蓬布勒通遗产案等等。敲竹杠的人拿到一些证据,一宗重要文件,去跟发横财的人约期面洽。如果当事人不拿出一笔钱来,就给他看报纸的清样:揭露秘密,向他开火的文字已经排好。有钱的家伙害怕了,只得破钞。事情也就得手了。再不然你正在经营一桩担风险的买卖,惟恐报上来几篇文章拆你的台,那时便有敲竹杠的朋友来我你,请你收买稿子。有些部长和敲竹杠的人谈判,要求报纸攻击他们的政治措施,而不要攻击他们本人,或者宁可本人受攻击而要人放过他们的情妇。你认识的那个漂亮评议官,德·吕卜克斯,天天同新闻记者开这一类谈判。那小子靠着各方面的关系,在政府里极有地位:他既是报界的代理人,又是部长们的全权代表,忙着替人遮面子,甚至把这种交易扩展到政治方面,疏通报界不要提某一项借款,不要披露某一桩私相授受的好处,那是既不张扬,也不许别人竞争,只让自由党金融界的豺狼独吞的。你也敲过道里阿竹杠,他给你三千法郎,要你停止诽谤拿当。十八世纪,新闻事业还在摇篮里的时候,敲竹杠的方法是印小册子,叫一般勋贵近臣买去销毁。发明敲竹杠的老祖宗是一个伟大的意大利人,阿雷蒂诺①,我们此刻要挟演员,他当时要挟国王。” ①阿雷蒂诺(1492—155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有名的文学家,有才无行,写过不少小册子,揭发帝王诸侯的阴私,借此勒索巨款。权倾一世的西班牙王兼日耳曼皇帝查理五世及法王弗朗索瓦一世都受过他的敲诈。“你用什么方法敲诈玛蒂法三千法郎?”“我叫人在六家报纸上攻击佛洛丽纳,佛洛丽纳向玛蒂法诉苦,玛蒂法托勃罗拉打听捣乱的原因。勃罗拉上了斐诺的当。我本是为斐诺的利益敲竹杠的;斐诺却告诉药材商,说是你吕西安为着柯拉莉而破坏佛洛丽纳。另一方面,吉鲁多跑去点醒玛蒂法,只要他肯把斐诺杂志的六分之一股权作价一万法郎出让,就好风平浪静。事情成功的话,斐诺给我三千法郎。玛蒂法正要应允,以为三万法郎的投资大有问题,能够收回一万也很侥幸了;前几天他听佛洛丽纳说,斐诺的杂志销路不好,非但分不到红利,还需要股东增资。不料全景剧场的经理在宣告清理以前,有几张徇情票据①要托玛蒂法周转,把斐诺的把戏告诉玛蒂法。玛蒂法这个精明的生意人,看穿了我们的主意,便丢开佛洛丽纳,留着六分之一的股权。斐诺和我急得直嚷,算我们倒霉,碰到那家伙不在乎姘头,竟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可恨玛蒂法做的买卖不受报纸管辖,不怕我们损害他利益。药村不象帽子,时装用品,戏剧,文艺,可以任意中伤。可可粉,胡椒,颜料,染料,鸦片,你没法叫他们贬值。佛洛丽纳走投无路,全景剧场明天关门了,她不知道怎么办。” ①凡并无银钱来往而允许出票人开出本票,把自己作为付款人,以便出票人在外周转的票据,法律上称为徇情票据。吕西安道:“既然全景剧场关了门,过几天柯拉莉就能在竞技剧场登台,可以帮佛洛丽纳的忙。”“才不会呢,”卢斯托说。“柯拉莉尽管没有头脑,也不至于那么傻,肯荐个角儿去同自己竞争!我们的事糟糕透了!斐诺又等不及的要收回六分之一的股权……”“为什么?”“因为是笔好生意啊,朋友。杂志有希望盘出去,作价三十万。斐诺除了到手三分之一,还有合伙人给的佣金让他和德·吕卜克斯两个均分。所以我要向斐诺提议再敲一次竹杠。”“难道敲竹杠象拦路抢劫,不留下头路钱就要人性命不成?”“比这个可怕多呢,”卢斯托回答。“不留下买路钱叫你身败名裂。前天有一家小报因为老板向人借款碰了钉子,登出一条新闻,说巴黎某名人有一只镶满钻石的打簧表,不知怎么落在王家卫队的一个士兵手里,内幕离奇不亚于《一千零一夜》,不久就好向读者报导。那位名人赶紧约小报的主编吃饭。主编当然得了好处,可惜近代史上少了一段打簧表的掌故。每逢你看到报纸拼命攻击某个有势力的人物,就该知道幕后准是借钱不遂,或者有什么请托遭到拒绝。英国的财主最怕涉及阴私的敲诈,英国报纸的秘密收入多半是这个来源,他们的新闻界比我们的行知要腐败多少!相形之下,我们是小孩儿!在英国,有人花到五六千法郎收买一封名誉攸关的书信,拿去转卖。”吕西安道:“你有什么办法挟制玛蒂法呢?”“告诉你,朋友,”卢斯托回答,“这个下流的杂货商①给佛洛丽纳写过一些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