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18

斐诺说:“你们爱怎办就怎办!”“嗳!”卢斯托说,“我们可不能退缩。夏特莱先生恼火了,咱们要连续攻击他一星期。”“怎么啦?”吕西安问。韦尔努说:“他来质问过了。帝政时代的美男子遇到吉鲁多老头,吉鲁多若无其事的说,稿子是菲利浦·勃里杜写的。菲利浦要男爵指定时间跟武器。事情到此为止。我们预备在明天的报上向男爵道歉,每句话都要刺他一下。”斐诺说:“你们咬着他别放,他会来找我的。等我出来调停,就算帮了他的忙;他接近政府,咱们好捞些油水,不是候补教授便是烟店的缺分①,他发急,我们求之不得。我的周刊需要一篇社论批评拿当,你们之中谁愿意动笔?”“交给吕西安,”卢斯托说。“再让埃克托和韦尔努在他们的报上各写一篇。”“诸位,我走啦;咱们回头在巴尔班铺子再见,②”斐诺笑着说。  ①法国烟草由国家专卖,由来已久。烟草零售店有定额,归政府分配。②巴尔班是十七世纪出版莫里哀戏剧的书店老板,“咱们在巴尔班铺子再见”一句见莫里哀《女学者》第三幕第三场结尾。有几个编辑祝贺吕西安踏进新闻界这个有势力的集团,卢斯托对大家说他是个可靠的朋友。“诸位,吕西安请你们全班人马吃消夜,在他情妇柯拉莉家。”“柯拉莉要进竞技剧场了,”吕西安告诉艾蒂安。“喂,诸位,咱们当然捧柯拉莉,是不是?各人在自己的报上写几行,报导她接了新合同,谈谈她的才艺。对竞技剧场的经理室也该称赞几句,说他们有眼力,有手腕,是不是也能说聪明呢?”曼兰回答:“行,就说他们聪明吧。弗雷德里克和斯克里布合编的一本戏也在他们那里。”韦尔努道:“这么说来,竞技剧场的经理倒是最有眼光,最精明的投机商了。”卢斯托道:“请各位注意,写拿当的书评,事先得商量一下;咱们要替新朋友出把力。吕西安有两部稿子要卖,一部十四行诗集,一部小说。他要靠报刊文章的力量在三个月之内成为一个大诗人。咱们正好用他的《长生菊》把《颂歌》,《叙事曲》,《沉思集》,①和全部浪漫派的诗歌一齐压下去。”韦尔努道:“如果十四行诗毫无价值,那才妙呢!吕西安,你觉得你的十四行诗怎么样?”  ①《颂歌》与《叙事曲》是雨果的诗集,《沉思集》是拉马丁的诗集。两个陌生编辑中的一个问:“告诉我们,你对自己的作品怎么看法?”卢斯托道:“凭良心讲,写得不错。”韦尔努道:“好,我听了高兴。那些保王党的诗人真讨厌,我要利用吕西安的作品跟他们捣乱。”“要是今晚道里阿不收下《长生菊》,咱们就把稿子一篇接一篇的登出去,攻击拿当。”吕西安叫道:“拿当又要怎么说呢?”五个编辑听了大笑。韦尔努说:“他才高兴呢。我们怎么安排,你等着瞧吧。”吕西安不认识的两个编辑之中的一个说:“那么先生是我们一家人了?”“当然,当然,弗雷德里克,不是开玩笑。”艾蒂安又对新角色说:“吕西安,你看我们怎样待你,你将来可不能临阵退缩。我们都喜欢拿当,可是照样要攻击他。现在让咱们来分疆划土,安排一下。弗雷德里克,法兰西剧院和奥德翁给你,怎么样?”弗雷德里克说:“只要各位先生同意。”大家点点头,可是吕西安发觉他们的眼神忌妒得厉害。韦尔努说:“我照旧担任歌剧院,意大利剧院和喜歌剧院。”卢斯托说:“那么所有的通俗歌舞剧院归埃克托吧。”另外一个吕西安不认识的编辑说:“那么我呢?我就没有戏院了吗?”卢斯托说:“叫埃克托让出多艺剧院,吕西安让出圣马丁门剧院给你。”接着告诉吕西安:“他迷上了法妮·鲍普莱,就把圣马丁门剧院让给他吧。我给你奥林匹克杂技剧场做交换。鲍比诺,杂耍,萨基,这几家戏院归我了。明天的报有些什么材料?”“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请诸位拿出本领来,帮我编好第一期。夏特莱男爵和他的乌贼骨,没有一星期的材料可写。挖苦《孤独者》的题目也用滥了。”韦尔努说:“德摩斯梯尼子爵的笑话也没有噱头了,大家都在抄我们的老文章。”弗雷德里克说:“是啊,咱们要有些新的箭靶子才行。”卢斯托说:“诸位,咱们拿右派的道学家开开玩笑怎么样?比如说德·波纳尔先生脚臭。”埃克托·曼兰说:“咱们先来一组政府党议员的肖像。”卢斯托说:“行,老弟,就请你动笔。你和他们同一个党派,对他们很熟悉,党内有倾轧,你也好代别人出出气。就拿伯尼奥,西里埃斯·德·梅兰哈等等来开刀。文章可以预先写好,省得闹稿荒。”埃克托说:“再编几个不准埋葬①的故事,把情节多多少少说得严重一些,行不行?”韦尔努说:“最好别走人家的老路,立宪派的几家大报全有讽刺教士的漫画,多半是·鸭·子。”“什么鸭子?”吕西安问。埃克托回答说:“所谓鸭子,是无中生有而情节逼真的故事,遇到社会新闻太单调的时候,我们用来点缀一下。这是富兰克林的创作;避雷针,鸭子,共和国,都是他的新发明。②这个新闻记者的海外鸭子,连百科全书派的学者都上了当,雷纳尔的《印度哲学史》把富兰克林的两桩无稽之谈当做事实。”韦尔努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①犯重罪或自杀致死的人,教会不准葬入公墓。当时左派政党借此攻击教会的权力。②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物理学家,发明了避雷针,同时是新闻记者和主张共和政体的政治家。“据说有个黑种女子救了一个英国人的性命,英国人为了多赚几个钱,让她有了身孕再把她卖出去。怀孕的少女慷慨激昂的辩诉,把官司打赢了。富兰克林来到巴黎的时候,在内克家里承认这故事是他杜撰的,弄得法国的一般哲学家狼狈不堪。可见新大陆两次败坏旧大陆的人心。”卢斯托道:“只要是可能的事,报纸一律当做真的。我们就是从这一点出发的。”韦尔努道:“判刑事案子何尝不如此?”曼兰道:“好吧,晚上九点再见,还是在这儿。”大家站起来互相握手,在非常亲热的气氛中散会。艾蒂安下楼的当口问吕西安:“你对斐诺用了什么手段,他会同你订约的?除了跟你,他从来没有让自己受过约束。”“我没有什么行动,是他向我提议的,”吕西安回答。“不管怎么样,你和他讲妥了,我总是高兴的,咱们两个的势力只有更大。”到了底层,艾蒂安和吕西安遇到斐诺,斐诺把卢斯托拉往那间名为编辑部的办公室。吉鲁多拿出两份贴着印花的文件,对吕西安说:“合同你来签了吧,让新任经理以为是昨天订的。”吕西安念着合同的条文,听见艾蒂安为着报馆勒索人家的实物,同斐诺争论很凶。吉鲁多抽的税,艾蒂安也要从中分肥。最后斐诺和卢斯托一团和气的走出来,大概条件讲妥了。艾蒂安和吕西安说:“八点钟在木廊商场道里阿那儿等我。”这时进来一个年轻人要求替报纸写稿,胆小和焦急的神气跟过去的吕西安一模一样。吉鲁多用当初愚弄吕西安的办法对付那青年,吕西安看着暗暗欢喜。他懂得为了切身利益,一定要玩这套戏法才能筑起深沟高垒,不让新角儿闯入阁楼上的禁地。他对吉鲁多说:“当编辑的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好拿。”上尉回答:“人多了,你们每个人的收入就少了,不是吗?”退伍军人挥着装铅的手杖,喉咙里勃罗勃罗的出门了。大街上停着华丽的马车,吕西安踏上车去,吉鲁多看着一愣,说道:“如今你们变了军人,我们倒是老百姓了。”  幻灭二十四 又是道里阿--------吕西安对柯拉莉道:“凭良心讲,那些年轻人脾气再好没有。现在我当了记者,只要拼命的干,一个月六百法郎收入是稳的了。两部稿子一定能卖出去,将来还可以写。朋友们预备捧场,保证我成功!所以,柯拉莉,我也和你一样说法:听其自然吧!”“孩子,你一定成功。不过你人这样漂亮,心肠可不能太好,你要吃亏的。对人要狠才是办法。”柯拉莉和吕西安上布洛涅森林兜风,又碰见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巴日东太太和夏特莱男爵。德·巴日东太太瞧着吕西安,脉脉含情的神气很象打招呼。卡缪索定下最好的酒菜。柯拉莉恢复了自由,对可怜的丝绸商十分殷勤;丝绸商记不起和柯拉莉同居的十四个月中间,有没有看见过她这样亲切,这样动人。他私下想:“无论如何,还是不离开她好。”卡缪索有一笔六千法郎利息的存款瞒着老婆,他偷偷向柯拉莉说,只要继续同他相好,他愿意把这笔钱用柯拉莉的名字存入国债基金库;柯拉莉和吕西安的爱情,卡缪索可以不闻不问。“叫我欺骗这样一个天使吗?……你瞧瞧他,再瞧瞧你自己,可怜的丑巴怪!”她向卡缪索指着诗人说。诗人已经被卡缪索灌得半醉了。当初由贫穷送给卡缪索的女人,卡缪索决意等贫穷再把她送回来。“那么我只能和你做朋友了,”他吻着柯拉莉的额角说。吕西安别了柯拉莉和卡缪索,上木廊商场。他参与过报纸的秘密,精神上大起变化。他和潮水般的群众混在一起不再惊慌;因为有了情妇,变得目中无人;因为做了记者,走进道里阿铺子神态自若。他遇到许多名流,同勃龙代,拿当,斐诺,以及一星期来混得很熟的作家们握手。吕西安觉得自己不但是个人物,而且还比同伴高出一等;略带几分酒意对他很有帮助,他谈笑风生,表示也会张牙舞爪的吓唬人。可是出乎吕西安意料之外,大家明里暗里对他并不赞许;相反,他发觉众人已经有些嫉妒;他们不一定是为了他而恐慌,却是心中好奇,要看看这个能干的新人能爬到什么地位,在新闻界中能捞到什么油水。只有把吕西安当做摇钱树的斐诺,自命为可以支配他的卢斯托,向吕西安堆着笑脸。卢斯托拿出总编辑的气派,使劲敲了敲道里阿办公室的玻璃窗。出版商在绿窗帘上探出头来张望,见是卢斯托,便道:“一会儿就来,朋友。”一会儿事实上是一小时。过了一小时,吕西安和朋友走进圣殿。新任的总编辑问:“喂,咱们朋友的事你考虑过没有?”“当然喽,”道里阿在靠椅中气派十足的欠身回答,“稿子我翻了一遍,还请一位有眼力的人,请一个行家看过,我并不冒充内行。告诉你,朋友,我只收买成名的作家,象那个英国人买爱情一样。老弟,你的诗才跟你的品貌不相上下。拿我老实人的名誉打赌,——我不说出版商,注意没有?——你的十四行诗妙极了,看不出雕琢的痕迹,一个有灵感有才情的人难得做到这一点。你有新派诗人的长处,很会押韵。你的《长生菊》的确好得很,可惜不成其为生意经,而我是只做大生意的。老实说,你的诗集我不愿意接受,没有办法推销,没有什么赚头,犯不上花钱推广。何况你也不会再写诗,你的集子只是孤零零的一部。你还年轻,小朋友!你们老是把第一部诗集送到书店来,其实哪个文人离开中学的时候不多多少少写过一些?开头他们看得很重,后来都不当一回事。比如你的朋友卢斯托,一定也有一部诗稿塞在破袜子堆里。嗯,卢斯托,你不是写过自以为了不起的诗吗?”道里阿意义深长的瞧着卢斯托问。卢斯托道:“唉!在我那个年纪,怎么能写散文呢?”道里阿接着说:“你瞧,他从来没跟我提起,可见咱们这位朋友对出版业和生意经是内行。”他又装着讨好的神气和吕西安说:“在我这方面,问题不在于知道你是不是大诗人;你有的是才气,而且是大才;要是我初办书店,准会冒冒失失印你的作品。可是今日之下,我的合伙老板和垫款的股东先要断绝我的粮草;只要去年我印的诗集蚀掉两万法郎,他们就不愿意再听到诗歌两字;他们是我的老板,叫我有什么办法!何况问题还不在这里。我承认你是大诗人,可是你出品多不多呢?十四行诗能经常生产吗?将来能写上十部吗?是不是可以当一桩生意做呢?嗳!才不会呢,你将来是个出色的散文家,你才气那么旺,决不肯自暴自弃,写那些拼凑字数的歪诗。难道你不去替报纸写稿,弄上三万法郎一年,倒反靠胡诌的诗勉强挣到三千法郎吗?”卢斯托说:“你知道,道里阿,他是我们报馆的人。”道里阿回答:“我知道,他的文章我拜读过了;正是为他的利益着想,我才不接受他的《长生菊》。是的,先生,我六个月之内请你写起稿子来,你挣的稿费比你销不掉的诗集要多几倍呢!”“可是怎么成名呢?”吕西安叫起来。道里阿和卢斯托一齐笑了。卢斯托道:“糟糕!他还存着幻想。”道里阿回答说:“声名是要花十年苦功去换的,对出版商来说,不是赚进十万便是亏掉十万。如果你碰到一些疯子肯印你的诗,一年之后听听他们做多少生意,你准会佩服我。”“我的原稿在这里吗?”吕西安冷冷的问。“在这里,朋友,”道里阿对待吕西安的态度变得非常软和。吕西安觉得道里阿的神气明明是把他的诗集看过了,接了原稿也就不去查看绳子。他同卢斯托走出来,既不诧异,也不气恼。道里阿陪两位朋友走出办公室,谈着他的刊物和卢斯托的报纸。吕西安心不在焉拿着《长生菊》的稿子在手里翻弄。艾蒂安咬着吕西安的耳朵问:“你相信你的集子道里阿真的看过,或者叫人看过吗?”吕西安说:“是的。”“你瞧瞧我做的暗号。”吕西安发现绳子紧靠着墨水画的线,根本没有动过。他又气又恨,铁青着脸问出版商:“你特别注意的是哪一首呢?”道里阿答道:“噢,朋友,没有一首不精彩,写长生菊的一首尤其妙,最后一段的思想细腻极了。我一看就知道你写散文必定成功,所以马上把你介绍给斐诺。你还是替我们写些书评吧,我们给的报酬很高。一个人固然应当求名,也不能不讲实际;碰到机会总不能放过。你有了钱再做诗还来得及。”诗人只怕自己按捺不住,突然走往木廊商场,心里气坏了。  幻灭二十五 初试身手--------卢斯托跟着他走出来,说道:“哎啊!孩子,别急躁,人本来是我们的工具,你把人看做工具就行啦。你想报复吗?”诗人回答:“非报复不可。”“拿当的作品明天要发行第二版,刚才道里阿给我这本样书,你再去看一遍,赶出一篇稿子来把它打下去。韦尔努最讨厌拿当,认为拿当走红会妨碍他将来的作品。心胸狭窄的人有一种古怪的想法,仿佛太阳底下容不得两件作品成名。韦尔努替一家大报工作,准会拿你的稿子去发表。”吕西安道:“可是作品挺好,怎么能说它不好呢?”卢斯托笑道:“啊!亲爱的,你该学学你的手艺。哪怕这部书是杰作,在你笔下也得变成荒唐的,危险的,不健康的。”“用什么办法呢?”“把优点说成缺点就行。”“我没有这本领。”“朋友,新闻记者好比走绳索的,吃这行饭的难处,你要想办法适应。我脾气痛快,让我来告诉你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对付。你仔细听着,老弟!开头你认为作品很好,尽可以老老实实发表你的意见。群众心上想:这个批评家不嫉妒人,想必是大公无私的了。从此他们以为你说的是良心话。你得到了读者的信任,就用遗憾的口吻指责某种体系,那是这一类的书必然要把法国文学带进去的。全世界的思想不是受法国支配吗?你不妨这样说。至此为止,法国作家凭着有力的风格,表达思想的独特的方式,几百年来使欧洲走着分析的和哲学思考的路。说到这里,为了讨好布尔乔亚,你歌颂一下伏尔泰,卢梭,狄德罗,孟德斯鸠,布丰。你给大家解释,法国语言多么尖刻,是涂在思想外面的一层油漆。接着搬出一套公理来,比如说法国的大作家必然是个伟人啊,语言使作家不能不多用思想啊,别的国家并不如此啊。然后提出证明,拿冷嘲热讽的德国道德学家拉贝纳同我们的拉布吕耶尔做比较。提到一个陌生的外国作家,最能抬高批评家的声望。康德就被库赞当作台阶。问题转到了这方面,你可以造出一个名词,一方面总括,一方面让一般傻瓜懂得,咱们上一世纪的天才的体系,把他们的文学叫做观念文学。你用这个做幌子,搬出一切过世的名人压在现代作家头上。你指出今日的新文学滥用对话(最容易的一种体裁),滥用描写,代替思想。你做一个对比:伏尔泰,狄德罗,斯特恩,勒萨日的小说,内容何等充实,何等深刻;现代作品却样样靠形象来表现,在瓦尔特·司各特笔下尤其夸张。这样的品种,只有首创的人站得住。瓦尔特·司各特派的小说是一个品种,不是一个体系,你不妨这样说。你痛骂一顿这个该死的品种,说它分解思想,破坏思想,替各式各样的人大开方便之门,谁都可以利用这个形式投机取巧,成为作家。最后替这一派起个名字,叫做形象文学。你把这套理论应用在拿当身上,指出他的才华只是浮表的,实际是模仿别人。他书中没有十八世纪的紧凑雄伟的风格,他用事故代替情感。然而动作并非生活,画面并非思想:这种话说出去,群众自会附和。拿当的作品虽然有它的长处,在你眼里是有害的,危险的,替群众打开了光荣的庙堂,势必叫大批小作家争着仿效,学这个方便的文体。于是你慷慨激昂,慨叹格调的卑下,借此对艾蒂安,儒依,蒂索,高斯,杜瓦尔,杰伊,邦雅曼·贡斯当,埃尼昂,巴乌-劳米安,维勒曼,拿破仑派自由党的头目,韦尔努的报纸的后台,恭维一阵。你说这个光荣的队伍不怕浪漫派的狂潮冲击,坚持观念和风格,抵制形象和废话,继承伏尔泰的传统,反对英国派德国派,正如十七位左翼议员为了国家的利益,同右翼的极端分子斗争。绝大多数的法国人拥护左翼的反对党,崇拜上面提到的那些人物;所以你用他们的名字做护身符,很容易压倒拿当。他的作品虽然很美,却不应该把毫无思想内容的文学带到法国来占据地盘。说到这里,问题就不在于拿当,也不在于他的书,而在于法兰西的威望了,你明白没有?正直勇敢的作家应当坚决反对这些外国东西进口。这句话是奉承读者。依你看来,法国人机警得很,决不轻易受人暗算。尽管出版商凭着一些我们不愿深究的理由,弄神捣鬼,靠这部书捞了一笔钱,真正的群众很快会发觉,四五百个冲在前面的傻瓜是完全错误的。出版商能销完一版是侥幸,印第二版是胆大妄为,想不到如此精明的一个书店老板竟不懂得同胞的心理。以上是你文章的骨干。你一边说理一边加些风趣的穿插,放些酸醋,烧热锅子,要不把道里阿烤焦才怪!临到结束,别忘了对拿当流露一些惋惜的意思,说他要不走这条路,准能替当代文学产生美妙的作品。”吕西安听着卢斯托说话愣住了:新闻记者的议论使他睁开了眼睛,在文学方面发现了许多他没有想到的真理。他嚷道:“你说的大有道理,非常中肯。”卢斯托道:“要不怎么能打倒拿当的作品?告诉你,老弟,这是打击作品的第一种手法,叫做批评家的棍子。除此以外,窍门还多得很!慢慢儿你自会精通。有时候,报纸的股东或者主编迫不得已,非要你谈论一个你不喜欢的作家,你就用消极手段打发这种所谓社论式的文章。你用书名做评论的标题,发一段空泛的议论,乱扯一通希腊罗马的作家,临了说:以上的讨论归结到某某先生的大作,等下一篇文章再谈。而下一篇文章始终不出来。那部书被你开头一句诺言,结尾一句诺言,无形中腰斩了。这一回你写稿子不是对付拿当,是对付道里阿,所以要用棍子。好作品挨了棍子满不在乎,不象坏作品一蹶不振;在前一个场合你只伤害出版家,在后一个场合你帮了读者的忙。这些文学批评的方式在政治评论中照样好用。”艾蒂安给吕西安赤裸裸的上过一课,吕西安便开了心窍,对这一行的手艺完全了解了。卢斯托道:“朋友们都在报馆里,咱们去商量一下怎样对拿当发动攻势,这件事准会叫他们乐死,你等着瞧吧。”到了圣菲阿克街,两人一同走到阁楼上的编辑室。朋友们不但答应攻击拿当的作品,而且还表示高兴,吕西安看着又惊又喜。埃克托·曼兰在一小方纸上写了几行,预备带回他的报馆:——  拿当先生的作品即将再版。本报原拟保持缄默,惟鉴于本书流行颇广,不能不发表评论,主要不是为了作品,而是为了新兴文艺的趋向。卢斯托也写了几句,准备登在第二天的小报上,放在讽刺小品栏作为第一条:——  出版商道里阿居然把拿当先生的作品印了第二版。原来他不知道司法界有句成语,叫做NONBISINIDEM①?执迷不悟的勇气倒也值得佩服!  ①拉丁文:可一不可再。艾蒂安的一席话对于吕西安的作用好比一个火把,他一心一意要向道里阿报仇泄忿,出一口恶气的想法给了他意念,给了他灵感。他一连三天在柯拉莉房内足不出户,在火炉旁边写作,一切由贝雷尼斯服侍,疲劳的时候还有不声不响,体贴入微的柯拉莉给他安慰。过了三天,书评写好了,大约占到三栏版面,内容意想不到的精彩。晚上九点,他赶往报馆,见到许多编辑,对他们念了稿子。他们很认真的听着。费利西安一声不出,抓着原稿奔下楼梯。“他怎么啦?”吕西安问。“到印刷所去发稿啊!”埃克托·曼兰回答。“你这篇书评简直是杰作,一字不能减,一字不能加。”卢斯托说:“对你只要指指路就行了!”“我真想瞧瞧,拿当明儿看了评论,脸上是什么表情,”另外一个编辑说着,神气很得意。“可见你是不好得罪的,”埃克托·曼兰说。“真的不差吗?”吕西安很迫切的问。“勃龙代和维尼翁看了,心里不会舒服的,”卢斯托回答。吕西安又说:“我还替你写了一篇小文章,要是读者欢迎,可以陆续再写。”卢斯托说:“念给我们听听。”吕西安念出一篇妙不可言的稿子,斐诺的小报后来靠着这一类的文章大出风头,版面占到两栏,专谈巴黎生活的花花絮絮,描写一个人物,一个典型,再不然是平常的或者古怪的事。那篇样品题目叫做《巴黎的过路人》,笔调新颖,别致,表达思想的方式是用意义相反的字眼放在一起,利用音调铿锵的副词和形容词的配合,引人入胜,跟批评拿当的严肃而深刻的文字比较起来,正如《波斯人信札》和《法意》一样截然不同。卢斯托道:“你是天生的新闻记者;这一篇明天就发表,以后你爱写多少篇就写多少篇。”曼兰道:“喝!道里阿被我们在他铺子里扔了两颗炸弹,气坏了。我刚从他那儿来;他正在破口大骂,对斐诺暴跳如雷,斐诺说小报卖给你了。我把道里阿拉过一边,悄悄的对他说:你为着《长生菊》因小失大了。明明来了一个有本领的角色,我们都在拍手欢迎,你却把他轰走!”卢斯托对吕西安说:“道里阿看到你的书评,更要昏倒了。孩子,什么叫报纸,你瞧见了吧?你报仇有了结果啦!夏特莱男爵今天来打听你的住址,早上我们登了一篇血淋淋的文章,过时的美男子沉不住气,急得无可奈何。你没看过报吗?文字挺滑稽,瞧这个题目:鹭鹚出殡,乌贼骨痛哭流涕。德·巴日东太太在交际场中正式有了乌贼骨的绰号,夏特莱变了鹭鹚男爵。”吕西安拿起报来,念了韦尔努那篇滑稽的妙文,忍不住笑了。埃克托·曼兰道:“他们快投降了。”最后,报纸还需要一些俏皮话和风趣的东西做补白,吕西安兴致十足,也凑上几句。大家一边抽烟,一边闲扯,讲讲当天的新闻,同伴们的笑话,以及暴露他们性格的琐碎事儿。从这些冷嘲热讽,轻薄有趣的谈话上面,吕西安熟悉了文坛上的风气和人物。卢斯托道:“趁印刷所排稿的时候,我陪你走一遭,到你需要进出的各个戏院去,向检票处和后台打个招呼。过后咱们再上全景剧场找佛洛丽纳和柯拉莉,到她们更衣室去说说笑笑,玩一下。”两人便手挽着手,一个一个戏院走过来,宣布吕西安当了编辑。经理们恭维他,女演员们架起手眼镜瞧他;她们全知道吕西安一篇剧评登出来,柯拉莉就被竞技剧场出一万两千法郎一年请去,佛洛丽纳得到全景剧场的合同,八千法郎一年。群众这些小规模的捧场使吕西安觉得自己声价十倍,同时估量出自己的势力。十一点,两个朋友到了全景剧场。吕西安一派潇洒的风度令人叫绝。拿当也在那儿,他向吕西安伸出手来,吕西安跟他握手。“啊,两位大师,”拿当望着吕西安和卢斯托说,“你们要把我打下去吗?”“等明天再说,亲爱的,吕西安怎么对付你,你等着瞧吧。我相信你一定高兴。这样严肃的批评对作品只有好处。”吕西安听着羞得面红耳赤。“文章厉害吗?”拿当问。“相当严重,”卢斯托回答。拿当说:“不至于叫人倒霉吧?埃克托·曼兰在滑稽歌舞剧院休息室里说,我被攻击得体无完肤。”“别听他的,你等着瞧吧,”吕西安说完,跟着柯拉莉溜入更衣室;她穿着迷人的服装正好从前台下来。  幻灭二十六 出版商拜访作家--------第二天,吕西安正和柯拉莉吃中饭,一辆轻便双轮车在他们那条冷静的街上停下,听那干脆的声音就知道是漂亮车子,牲口步子轻快,站住也有一种特殊的方式,显而易见是纯血种的好马。吕西安从窗口一望,果然看见道里阿的那匹出色的英国马,道里阿把缰绳递给小厮,下了车。吕西安对他的情妇嚷道:“书店老板来了。”柯拉莉立即吩咐贝雷尼斯:“让他等着。”年轻的姑娘把吕西安的利益看做自己的一般,应付事情又这样机灵,吕西安看着微微一笑,走回去把她热烈拥抱,觉得她聪明透了。狂妄的书店老板会急急忙忙赶来,投机商中的大头儿肯突然屈服,原是迫于形势,这种形势现在大家差不多忘了,因为十五年来书业的情形大不相同。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二七年间,出版界除了托人在报纸的正文或者副刊上发表文章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宣传。一八二七年左右,本来只租阅报刊的阅览室才另收费用,供应新书;而报刊在重重捐税的压迫之下,也想出招登广告的办法。到那时为止,法国的日报篇幅有限,便是大报的规模也未必超过今日的小报。为了抵制新闻记者的霸道,道里阿和拉沃卡两人首先发明招贴来吸引主顾,用奇怪的字体,五花八门的颜色,加上各种花边,后来还有石印的图画,把招贴弄得赏心悦目,叫读者上当,送钱给书店。以后招贴愈变愈奇,一个有收藏癖的人居然收着全套的巴黎招贴。这一类的宣传品最初限于铺子的橱窗,大街上陈列样品的摊子,随后遍及全国,直到报纸行出登广告的办法,方始减少。可是报上的广告以及广告上登的作品被人遗忘的时候,招贴始终在你眼前,所以至今有人采用,尤其从漆在墙上的招贴出现以后。出了钱谁都可以刊登的广告,使报纸的第四版对于国库和投机商同样成为生财之道。其实广告就是印花税条例,邮政章程①和创办报刊必须缴纳保证金的制度促成的。维莱勒先生当政的时期,定出那些限制,把报纸看作商品,很可能扼杀报纸;不料事实正相反,因为条例苛刻,几乎没法再办新的刊物,原有的刊物便变成一种专利品。因此,一八二一年代的报刊操着思想界和出版界的生杀大权。直要花了惊人的代价,才能在本市新闻栏登出几行宣传文字。先是编辑室内部的把戏层出不穷;而夜晚拼版,决定哪篇稿子采用,哪篇稿子抽掉的当口,印刷所又变了各显神通的战场;弄到后来,资力雄厚的书店竟雇用一个文人,专写短小的稿子,用极少的话表达大量的意思。这些无名记者要等稿子见报才拿到稿费,往往在印刷所通宵守候,把不知怎么弄来的长文章,或者只有寥寥数行的短稿所谓义务广告,登出来。出版商,作家,追求荣誉的殉道者,要永远走红才有饭吃的可怜虫,当初为了争报上的地盘,着实花过一番气力,使尽勾引笼络,卑鄙龌龊的手段。如今文坛和书业的风气完全变了,许多人听到从前的事只当是无稽之谈。事实上那时大家对新闻记者又是请客,又是送礼,奉承巴结,无微不至。批评界和出版业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不必一再申说,只消讲一桩故事就可以明白。  ①当时报纸必须缴纳印花税,按发行额计算。寄递报纸的邮费不但不象近代有特别优待的价目,反而收费很高。当时有一个气派十足,存心要做政治家的人,年少风流,当着一份大报的编辑,成为某家出名的书店的娇客。有一天正是星期日,有钱的书店老板在乡下招待各报的重要记者,年轻美貌的主妇把那赫赫有名的作家带往屋外的大花园。书店的掌柜是个德国人,冷静,古板,做事有条有理,一心想着买卖,挽着一个副刊编辑一边散步,一边商量一桩生意。谈话之间,两人出了花园,走近树林。德国人瞥见林木深处有个人很象老板娘,他拿手眼镜一照,急忙挥手叫年轻的记者不要开口,赶快回头,他自己也小心翼翼的退回来。记者问:“你看见什么啊?”他回答说:“没有什么。我们的长篇书评不用担心了,明儿《辩论报》至少给我们三栏版面。”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明报刊文学的势力。夏多布里昂先生写过一部关于斯图亚特后人的书,没人请教,在书店里变成夜莺。一个青年仅仅在《辩论报》上发表一篇书评,七天之内那部书就销售一空。社会上还不曾有出租图书的机构,要看书只能花钱去买的时代,有些自由党作家的著作,靠着全体反政府派报纸的吹嘘,能销到一万;不过也得补充一句,那时比利时的书商还没有翻印我们的书。吕西安的朋友们先打一阵冲锋,再加上吕西安的评论,很可以使拿当的作品无人问津。拿当不过扫了面子,并无损失,他稿费早已到手;道里阿却可能赔掉三万法郎。专印所谓时髦书的买卖,归纳起来只有一个公式:一令白纸的成本是十五法郎,印成书不是变成五法郎,便是三百法郎,看销路而定。这个盈亏问题当时往往取决于报刊上的一篇书评是捧还是骂。道里阿要推销五百令纸的书,不得不赶来同吕西安讲和。出版商由小霸王一降而为奴隶,咕哝着等了一会,尽量闹出响声,一边跟贝雷尼斯办交涉,总算见到了吕西安。骄横的出版商象朝臣进宫一般,满面笑容,同时摆出扬扬自得而又很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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