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我不是报馆里的。”“啊!”“从十月份开始吗?”残废军人问。老军人忽然出现了,说道:“太太要什么?”老军官和漂亮的帽子店老板娘开始谈判。过了一会,吕西安等得不耐烦,又走到前间来,听见最后几句:“好啊,先生,欢迎得很。弗洛朗蒂纳小姐尽管请过来,爱什么挑什么。缎带我们有的是。那么事情讲定了:你们再也别提维吉妮,她只会粗制滥造,又翻不出花样,我可是有新发明!”吕西安听见柜子里掉进几块钱。随后老军人结算当天的账。诗人神气很不高兴的说:“先生,我等了一个钟点了。”“他们没有来,”老军人装做懊恼的样子敷衍吕西安。“那也不希奇。我几天没看到他们了。你知道,现在是月中。他们要拿钱才来,不是二十九,便是三十。”吕西安记得经理的名字,问道:“那么斐诺先生呢?”“他在费多街,在他家里。——苦葫芦,你送纸到印刷所去的时候,顺便把今天收到的东西一齐带给他。”吕西安自言自语的说:“那么报纸在哪儿编的呢?”苦葫芦把印花税的余款交还出纳员,出纳员一边收钱一边说:“报纸吗?……勃罗!勃罗!①——喂,苦葫芦,别忘了,明儿六点上印刷所帮着发报。——编报纸吗,先生,街上也行,作者家里也行,印刷所也行,在十一点和半夜之间。当初皇帝在的时候,没有这种专门糟蹋纸张的铺子。他只要派一个班长带四个弟兄来就解决了,他才不让这般人胡说八道跟他捣乱呢。得啦,废话少说。只要我外甥有利可图,只要大家写文章是为那个人的儿子②,——勃罗!勃罗!——老实讲,那也不坏。哎,哎!看样子今天没有大队人马来订报;我要下班了。” ①酒徒喉头多痰的声音。②王政复辟时期,拿破仑旧部用此隐语指拿破仑的未成年的儿子。“先生,你好象对编辑的事很熟悉。”“我只知道有关经济的部分,勃罗!勃罗!”军人说着,打扫喉咙里的痰,“三法郎或五法郎一栏稿费,看你的本领;每栏五十行,每行四十字,空白不算。说到编辑,那些家伙可古怪呢,年纪轻轻的小子,做我勤务兵都不配,自以为能够在白纸上拉苍蝇屎,胆敢瞧不起帝国禁卫军的骑兵老上尉,退伍的营长,跟着拿破仑欧洲每个京城都到过……”拿破仑的旧部刷着身上的蓝外套,预备走了,把吕西安推往门口;吕西安鼓着勇气拦住去路,说道:“我是想来当记者的。我向你担保,我最敬重帝国禁卫军的上尉,钢筋铁骨的好汉……”“说得好,老乡,”军官拍拍吕西安的肚子,“可是你打算做哪一等记者呢?”酒鬼反问了一句,绕过吕西安走下楼梯,在看门的屋子里停下来点雪茄,说道:“肖莱妈妈,有人来订报,你招呼一下,把姓名地址记下来。”又回头告诉跟在背后的吕西安:“订户订户,我只晓得订户。斐诺是我外甥,家属里头只有他一个人照顾我的生活。所以谁要跟斐诺过不去,我吉鲁多上尉立刻出场,我先是桑布尔-默兹部队的骑兵,后来在意大利方面军第一骑兵师做过五年剑术教官。谁要找上门来,我一,二,马上叫他一命归阴!”吉鲁多说着,摆了个击剑的架式。“不错,老弟,我们的记者有好几种:有写稿子拿钱的,有一个钱不拿,白写的,我们叫做志愿军;有的一字不写,那才是聪明人:第一不会写出不通的文章,照样装着作家的幌子,算是报馆的人,请我们吃饭,在各处戏院闲逛,养着女戏子,好不快活。你打算做哪一种呢?”“当然是认真写稿,拿足稿费喽。”“你象所有的新兵,一开场就想当法兰西元帅!我吉鲁多劝你一句话,还是向左转,快步走,象那个好汉一样到阳沟里去捡烂钉子吧,你看他样子就知道是当过兵的。唉,在炮口底下拼过上千回性命的老兵,只落得在巴黎街上捡钉子,你说惨不惨!我的天哪,这个化子难道当年没替皇帝出过力吗?再说,老弟,今天早上你见到的那个家伙,只挣四十法郎一月。你能挣得更多吗?斐诺还说是他手下文笔最俏皮的记者呢。”“你从前到桑布尔-默兹去投军,不是也有人说你冒险吗?”“当然!”“那么?”“那么你去找我的外甥斐诺,只要你有本事找得到,因为他游来游去,象条鱼。他是个好小子,你再也碰不到象他这样有义气的人。干他那一行不在于自己动笔,而是要叫别人动笔。看样子,大家宁可跟女戏子寻欢作乐,不愿意糟蹋稿纸。噢!他们真是怪东西,再见。”出纳员走开了,一路挥着装铅的手杖,——替《日尔玛尼古斯》①保过驾的武器,让吕西安独自在大街上发愣。他看了编辑部的景象,和他在维达尔-波雄店里看见文学变成商品的情形,同样诧异。吕西安上费多街拜访报馆经理安多希·斐诺,去了十来次都没有碰到。一清早,斐诺没回家。中午,斐诺上街了,据说在某某咖啡馆吃饭。吕西安赶到咖啡馆,忍着许多说不尽的难堪打听老板娘,说是斐诺才走。最后,吕西安灰心了,觉得斐诺竟是一个莫须有的,虚构的人物,还不如在弗利谷多铺子等艾蒂安·卢斯托来得简单。青年记者是那个报馆里的人,准会把内部的秘密说给他听。 ①戏剧家阿尔诺(1766—1834)的悲剧《日尔玛尼古斯》于一八一七年三月在巴黎上演,引起保王党和自由党剧烈冲突。 幻灭八 十四行诗--------吕西安自从交了好运,和达尼埃尔·阿泰兹订交的那一天起,在弗利谷多铺子换了座儿;两个朋友并排儿坐在一起吃饭,低声谈着文学,写作的题材,讨论如何处理,如何开场,如何结束。那时达尼埃尔·阿泰兹正在替吕西安修改《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某几章重新写过,加入一些美妙的段落,写了一篇出色的序,把新兴文学说得非常透彻,差不多成为全书的重点。有一天,达尼埃尔在饭店里等着,吕西安随后赶到,握着朋友的手正要坐下,忽然瞧见艾蒂安·卢斯托抓着门上的拉手走进铺子,便立刻放下达尼埃尔的手,告诉茶房,他要搬到账台前面的老位置上吃饭。达尼埃尔挺温柔的向吕西安瞟了一眼,埋怨中带着原谅的意味,诗人看了心中一动,又拿起达尼埃尔的手握着,说道:“我有要紧事儿,等会告诉你。”卢斯托才坐下,吕西安也到了老位置上。他先招呼卢斯托,谈起话来,两人谈得非常有劲,吕西安趁卢斯托饭没有吃完,赶去拿《长生菊》的诗稿。那记者答应看看他的十四行诗,给它一个评价。吕西安看卢斯托表面上很殷勤,想托他介绍一个出版商或者引进报馆。他回到饭店,发觉达尼埃尔闷闷不乐坐在一边,肘子靠在桌上,神态忧郁的望着吕西安。吕西安受着贫穷的煎熬和野心的煽动,只做没看见小团体里的弟兄,跟着卢斯托走了。太阳还没下山,新闻记者和新学生一同到卢森堡公园的树荫下坐定,地段在天文台街和西街之间。那条西街当时等于一条狭长的泥坑,旁边全是菜园,直要靠近沃日拉尔街才有住家。公园中那个区域游人稀少,大家吃晚饭的时间,两个情人尽管在此吵架,讲和,不怕被人撞见。唯一可能的打扰是在西街小铁门口站岗的老兵,可敬的军人来回踱步说不定有些变化,多走一段路。艾蒂安就在这走道旁边,两株菩提树中间的凳上坐下,让吕西安从《长生菊》中挑出几首十四行诗,作为样品念给他听。艾蒂安·卢斯托实习过两年,已经闯进新闻界,和当时的几个名流有些交情,在吕西安眼里俨然是个要人了。因此外省诗人翻开诗稿的时候,认为需要来几句开场白。“先生,十四行诗是诗歌中最难的一种体裁。这个短诗的形式,大家已经放弃了。法国没有一个诗人比得上彼特拉克,因为意大利文比法文伸缩性大得多,允许思想纵横驰骋,不受我们的实证主义束缚,(原谅我用这个名词)。因此我觉得用一部十四行诗集做处女作,比较别致。维克多·雨果采用颂歌,卡那利擅长短诗,贝朗瑞独霸歌谣,卡西米·德拉维涅专写悲剧,拉马丁专作沉思①。”“你是古典派还是浪漫派?”卢斯托问。吕西安一脸惊愕的神气说明他完全不知道文坛的情形,卢斯托认为不能不指点他一番。“朋友,文坛上正在展开一场恶战,你要加入应当立刻打定主意。第一,文学有好几个区域;我们的大人物却分为两个阵营。保王党是浪漫派,自由党是古典派。文艺意见的分歧加上政见的分歧,在刚出头的名人和失势的名人之间引起一场大战,各种武器都用到了:浪潮似的墨水,尖刀般的讽刺,凶狠的诽谤,恶毒的绰号。奇怪的是保王党要求文艺自由,推翻我们文体的规律;自由党倒要保持古典的题材,戏剧的三一律②,十二音节诗的气势。可见每个阵营的文学主张是同它的政治主张矛盾的。如果你是折衷派,就没有一个人支持你。你打算站在哪一方面呢?” ①拉马丁有两部诗集都以“沉思”为题。②法国十七世纪的古典派戏剧规定时间,场所,情节三者必须一致,称为三一律。“哪一方面势力更大?”艾蒂安回答说:“自由党的报纸比保王党和政府党①的报纸订户多得多;不过象卡那利那样,尽管拥护君主专制,拥护宗教,受宫廷和教会提拔,他还是冒出来了。”艾蒂安看见吕西安觉得要在两面旗帜中挑选很惊慌,便道:“呃!十四行诗是布瓦洛以前的体裁,你还是做浪漫派吧。②浪漫派都是年轻人,古典派是老顽固:将来准是浪漫派得胜。” ①保王党与政府党意义并不相同:前者指右派的保王党和真正的贵族,往往反对路易十八的政策,认为他迁就自由党;后者是完全拥护政府的一派。②十七世纪布瓦洛所著《诗的艺术》,古典派奉为作诗的规范。浪漫派主张打破布瓦洛的规律,欢迎十七世纪以前的诗文体裁及民族形式。老顽固是浪漫派报纸想出来丑化古典派的名词。吕西安在开宗明义,最是切题的两首十四行诗中挑了第一首,念道:《雏菊》! 田间的雏菊,你的色彩种类繁多,不只为悦人眼目而开放,还道破我们心中的愿望,指出人心的趋向,用你的诗歌;白银的边框镶着你黄金的花心,暗示世间的珍宝,人人着魔;花丝上的血迹不知是何缘故,岂不是要成功,先得尝遍苦辛!难道你为了要等开放那天,①复活的耶稣在更美好的世界上重现,崇高的德行布满尘寰,所以秋天又看到你又短又白的花瓣,向我们的眼睛揭露欢乐的虚幻,或者叫我们想起少年的荣华一去不返? ①雏菊与长生菊同科,自春初至秋末花期不断;最早开放是复活节前后,即四月上旬。卢斯托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听着,吕西安看了心中有气;他还没领教过这种难堪的冷淡,不知道这是批评家的职业养成的,新闻记者对散文,韵文,戏剧,腻烦透了,都有这种表现。听惯掌声的诗人只得把失意的心情藏起,又念了德·巴日东太太和小团体中某几个朋友最喜欢的一首。“他听了这一首或许会开口了,”吕西安心上想。长 生 菊诗集第二首 满目芳菲,野花铺满了草坪,我长生菊本是田野的花魁,只凭我的秀丽博人喜爱,我的生命好象永远的黎明。不幸我新添了一样本领,摆明在脸上惹祸招殃;命运教我吐露事情的真相,我便受难身亡,为了知识而丧命。从此不得清净,不得安宁,情人逼我说出未来的究竟,揉碎我的心,要知道对方的情分。①等我泄漏了秘密,立即被人遗弃,摘下我洁白的冠冕任意作践;惟有我此花受尽摧残无人怜惜。诗人念完了,瞧瞧严厉的批评家。艾蒂安·卢斯托只管朝着苗圃中的树木出神。“怎么样?”吕西安问。“怎么样?朋友,你念吧!我不是听着吗?在巴黎,一声不出的听着就等于赞美。”吕西安道:“你不要再听了吗?”“往下念吧,”新闻记者的口气有些生硬。 ①西俗男女青年常将长生菊花瓣逐片摘下,随摘随念:“她(或他)爱我,少许,甚多,若狂,绝不”;视花瓣摘尽时念至何字,以卜对方是否爱己。吕西安念了下面一首,心里可是说不出的难过;卢斯托的莫测高深的镇静使他口齿迟钝。要是他在文坛上多一些经验,就会懂得一个作家在这种场合的沉默和说话生硬,是表示妒忌好作品,赞美倒是说明作品平庸,叫同行放心。山 茶诗集第三十首 天地的奇妙,每种花里都有消息可听:蔷薇诉说爱情,歌颂美,紫罗兰逗引多情而纯洁的心,百合花凭着素雅独放光辉。惟有山茶这古怪的花卉,似蔷薇而无香露,似百合而缺乏庄严,独独在寒冷的季节盛开,也许是为了处女的情怀难遣。可是在戏院的包厢中间,雪白的山茶仪态万千,凝脂似的花瓣为贞洁加冕,等在黑发蓬松的少妇头上,有如菲迪亚斯的白石雕像,在纯洁的心中引起一缕深情。吕西安直截了当的问道:“对我这些不高明的诗,你有什么意见?”卢斯托道:“你愿意听老实话吗?”吕西安回答:“我还年轻,当然喜欢听老实话,我也极希望成功,不至于听了生气,不过失望是难免的。”“朋友,第一首有些做作,显而易见在昂古莱姆写的,大概你花了很多功夫,不肯割爱。第二第三首已经有巴黎气息了;你再念一首好不好?”卢斯托说着,做了一个手势,外省大人物觉得妩媚得很。吕西安受着鼓励,念起来也就更有信心。阿泰兹和勃里杜最爱这一首,也许是为了诗中的色彩。郁 金 香诗集第五十首 我吗,我是郁金香,在荷兰是花中极品,①我的艳丽克服了弗朗德勒人吝啬的脾气,买我一个球根,出到比钻石更高的价钱,只要品种优良,枝干高挺。我外貌封建,象西西里的王后曳着宽大的长裙,织着无数的绉裥;我身上画着贵族的纹章,五色斑斓,红地银条,金星点点,还有深紫的斜纹。②天上的园丁用他的神手编织,织出太阳的光轮,帝王御用的紫色,做成我这件锦绣的衣衫。园林中谁也比不上我的华丽,只可惜造物不给我香味,古瓶似的花草没有芬芳可散。卢斯托一声不响,吕西安觉得那段静默的时间长得可怕,终于问道:“你怎么说啊?” ①荷兰人最爱郁金香,种植技巧闻名世界。②此句原文用的是纹章学的术语。 幻灭九 忠 告--------吕西安从昂古莱姆带来的靴子已经穿旧,卢斯托瞧着他的靴尖,一本正经说道:“我劝你还是用墨水涂靴子,省点儿鞋油;写字的笔不妨改做牙签咬在嘴里,你走出弗利谷多饭铺,到这个公园的幽雅的走道上散步的时候,好让人家知道你吃过饭。我还劝你好歹找一个职业,有勇气的话,不妨做执达员的助手,腰背扎实的话,就做铺子里的伙计,倘若喜欢听军乐,就去当兵。你这块料做三个诗人也绰绰有余;可是要靠写诗吃饭,你没有出头先得饿死六次。听你没有经验的话,你是有心把墨水瓶当摇钱树。我不批评你的诗,那比所有堆在书店仓库里的作品高明多了。那些漂亮的夜莺,因为用了仿小牛皮纸,定价特别贵,几乎全部集中在塞纳河边。你不妨去听听他们唱些什么,要是你愿意长长见识,在河滨道上巡视一番,从圣母桥热罗姆老头的书摊起,到王家桥为止。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诗,什么《灵感集》啊,《超越集》啊,《赞歌》啊,《歌谣》啊,《叙事曲》啊,《颂歌》啊,反正七年来的出品应有尽有。诗神身上盖满灰土,溅着街车的泥浆,受所有的过路人亵渎,因为他们都要看看内封的铜版。你一个熟人都没有,一家报馆都走不进,你的《长生菊》只好保持清高,把花瓣闭起来,象你现在拿在手里一样,休想在天地头宽敞的印刷世界中开放,象木廊商场的大王,专收名家著作的书店老板,鼎鼎大名的道里阿那样加上大批花饰。可怜的朋友,我到巴黎的时候和你一样抱着许多幻想,爱艺术的心和追求光荣的热诚鼓动着我;结果是看到了这一行的真相,出版界的困难,千真万确的贫穷。当时的狂热(此刻压下去了),初期的兴奋,使我看不见社会的机构;可是非看见不可,一定要撞到每个齿轮,碰到每根轴梗,身上弄满机油,听见链子和操纵盘的声音。你将来要象我一样的发觉,在你梦想的美好的东西之下,都有人,有情欲,有生活的逼迫,在暗中兴风作浪。你不能不卷入丑恶的斗争,作品跟作品的斗争,人跟人的斗争,党派跟党派的斗争;你必须有计划的厮杀,才不致被自己人遗弃。这些卑鄙的战斗叫你看破一切,使你良心败坏,弄到精疲力尽而一无所得;你花的气力往往帮助别人成功,而那个人正是你痛恨的,你明明不愿意而不能不称之为天才的二等角色。文坛有文坛的内幕。池子里的观众看见有人成功只晓得拍手叫好,不问那成功是盗窃得来的还是凭真功夫得来的。藏在幕后的是卑鄙龌龊的手段,涂脂抹粉的龙套,鼓掌队和打杂的工役。你此刻还在池子里,还来得及悬崖勒马,千万别踏上台阶,抢那群雄逐鹿的宝座,别象我这样为了生活而丧尽人格,”卢斯托说到这儿眼泪汪汪。“我靠什么生活,你知道没有?”他又恨恨的往下说。“家里所能供给我的一点儿钱,很快就吃完了。法兰西剧院收了我一个剧本,可是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算有什么亲王或者内廷大臣撑腰,你还不能叫法兰西剧院对你另眼相看,演员只怕能伤害他们面子的人。如果你有势力,能散布谣言说某个男主角害气喘病,某个女主角身上长着瘘管,扮侍女的配角口臭难当,那么你的戏明天就好上演。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话,不知道再过两年能不能有这样的力量,那不知要交上多少朋友才行。肚子饿起来,我只想着怎么挣口饭吃,到哪儿去挣。这样那样的尝试做了不少,也写过一部不署名的小说,卖给道格罗,得了两百法郎,道格罗也没赚到多少钱;后来我觉得只有当新闻记者可以活命。可是怎么混进去呢?我不再告诉你那些白费气力的奔走,钻营;也不想提我做六个月候补记者的经过,我尽量的讨好读者,人家还说我吓了他们。这些羞辱也不必谈了。如今我替斐诺的报纸跑大街上的戏院①,写的剧评几乎不拿稿费。斐诺是报纸的主编,那混蛋每个月还在伏尔泰咖啡馆吃两三顿中饭,那地方可不是你去的!戏院经理要我在报上帮点小忙,送我戏票,出版商送我新书,要我写评论;我就靠出卖戏票和赠书过活。换句话说,等斐诺的欲望满足了,我可以拿各行各业进贡的货色做交易,写的文章是捧是骂,全听斐诺指挥。驱风药水,女苏丹油膏,护发油,巴西混合膏,都肯出二三十法郎买一篇替它们吹捧的稿子。书店送的书少了,我便钉着书店老板汪汪大叫,因为报馆要两份,归斐诺出卖;我还要两份。要是出了一部好作品,舍不得送书的老板就得挨骂。这当然卑鄙,可是我靠此活命,象多少人一样!不要以为政界比文坛干净,这两个世界都贿赂盛行:每个人不是行贿,便是受贿。有什么规模大一些的出版计划,出版商便送钱给我,怕我攻击。因此我的进款眼出版物的说明书有关。说明书大批出现,黄金就潮水般滚进我腰包,我便请客作乐。书店不做新买卖,我只能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女演员也出钱买捧场的文章,最精明的一批还出钱买批评,她们最怕人家一字不提。你写一篇攻击的稿子,比干巴巴的,看过即忘的赞美效果更好,你得到的报酬也更多,因为一份报有了批评,别的报就好反驳。朋友,你该知道,报刊上的论战是名人的垫脚石。我替工商界,文艺界,戏剧界,做宣传工作,做争名夺利的打手,挣到一百五十法郎一月,我的小说可以卖到五百法郎一部了,也有人忌惮我了。等到有朝一日,我不需要住在佛洛丽纳家里,间接靠一个暴发的药材商供养,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屋子,进了一家大报,手中有份副刊的时候,告诉你,朋友,佛洛丽纳马上走红;至于我自己,那时可不知道变成什么:或者当部长,或者做一个诚实君子,都可能。(卢斯托满脸屈辱的抬起头来,眼神又绝望又愤慨,恶狠狠的望着树上的叶子。)我写过一部出色的悲剧,戏院也接受了!旧纸堆里还有一部永远不会出世的诗稿!我本是个好人!心地纯洁。当初梦想美妙的爱情,交攀上流社会的最高雅的妇女,如今只弄到一个全景剧场的女戏子做情妇!并且我明明认为出色的作品,为了书店不肯送我一部,把它说得一文不值!” ①“大街上的戏院”是一百多年来巴黎流行的名称,指国立四大剧院以外的一部分民营戏院,多半开设在意大利人大街,鱼锅大街一带的闹市上。吕西安感动之下,含着眼泪紧紧握着卢斯托的手。记者站起身子,走往通向天文台的大路;两人一块儿踱过去,似乎要痛痛快快呼吸一下。卢斯托又道:“称呼各种才具的话,所谓时行,走运,得势,声望,成名,群众的拥护,只是达到荣誉的各个踏级,还算不得真正的荣誉;可是要爬到任何一级所作的残酷的斗争,在文艺界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显赫的声名总是无数的机缘凑成的,机缘的变化极其迅速,从来没有两个人走同样的路子成功的。卡那利和拿当的经历完全不同,以后也不会重现。埋头苦干的阿泰兹将来也要靠另一种机会出名。人人渴望的名气差不多永远是个走红的娼妓。低级的文艺好比在街头挨冻的神女;第二流的文艺是受人豢养的情妇,刚刚脱离新闻界,由我做保镖的那个下流地方;交运的文艺仿佛风头十足,态度狂妄的交际花,有住宅,有家具,有穿号衣的仆役,有车马,向国家纳税,交结王公贵人,对他们或者款待,或者冷淡,尽可以怠慢急迫的债主。啊!从前的我,现在的你,还有许多别人,都把声名当做天使,长着五色的翅膀,戴着雪白的头巾,一手握着青枝绿叶的棕榈,一手亮着宝剑;既象神话中虚幻的人物,住在井底里,又象清白穷苦的姑娘,隐居在郊区,除了贞洁和勇气,没有别的财产,将来会白璧无瑕的飞回天上,假定她没有在贫民窟中受着污辱而死,遭着强暴而死,永远没人知道的话!抱着这种信念的人脑壳有铜箍保护,尽管残酷的经验象大风雪般打在他们身上,一颗心照样热呼呼的,这等人在这个地方可少得很了,”卢斯托一边说,一边拿手往下指着①在暮色苍茫中冒烟的巴黎。吕西安眼中闪过小团体的形象,心中一动;卢斯托却继续大发牢骚,使吕西安听着出神。“在这个发酵的大酒桶里,我说的那种人寥寥无几,和真正的情人一样少,和金融界中来路清白的财产一样少,和新闻界中洁身自爱的人一样少。我今天告诉你的经验,从前也有人告诉过我,可是没用,正如我的经验对你也不会有用。外省每年有一批年轻的野心家,受着同样的热忱鼓动,扬着脸,逞着傲气,赶到这儿来,就算不是愈来愈多,至少每年相仿;来干什么?来向时行的风气进攻。时行的风气好似《一千零一日》中的图兰杜克特公主,个个青年想做卡拉弗王子!可是一个都猜不中她的谜。②大家掉入苦难的沟壑,报界的泥坑,书业的沼泽。这些要饭的花子,替报纸写写小品,社会新闻,传记性质的稿子,或者受精明的字纸商委托,写一些小册子,——出版商都喜欢半个月内销完的无聊东西,不欢迎要相当时间才能出售的杰作。这批小青虫没有变成蝴蝶就被踩死了,他们只求活命,顾不得什么羞耻,下贱,对一个新出台的人材咬一口也好,捧一阵也好,但凭《宪政报》,《每日新闻》,《辩论报》的大老板吩咐,只听出版商的号令,或者受一个嫉妒的同道请托,为的什么呢?往往为了吃一顿。一朝过了关,早先的苦处全忘了。我替一个混蛋做了六个月枪手,写出我最有才气的文字,算是他写的;他凭着这批样品当上一份副刊的主编,非但不请我合作,连五个法郎也没给我,而我见了他还不能不伸出手去,跟他握手。” ①巴黎城中岗峦起伏,卢森堡公园坐落在高地上,十九世纪中叶建筑物不多,尚可俯瞰全城。②波斯故事《一千零一日》中有一篇讲一个美丽而残忍的中国公主,名叫图兰杜克特。向她求婚的人必须猜她的谜语,不中即请皇帝将求婚者斩首;因之丧命的男人不计其数。最后卡拉弗王子把她的谜语全部猜中,两人结为夫妇。吕西安傲气十足的说道:“为什么呢?”卢斯托冷冷的回答:“因为说不定有一天要他的副刊发表我一两篇稿子。总而言之,朋友,在文坛上飞黄腾达的秘诀不在于自己工作,而在于利用别人的工作。报纸的老板是承包商,我们是泥水木工。一个人越平庸,越成功得快;因为他唾面自干,样样受得了,看见文坛上的霸主有什么卑鄙龌龊的欲望,尽量迎合;比如那个刚从利摩日来的埃克托·曼兰,已经在一家中间偏右的报馆里当政治编辑,也替我们的小报写稿;我亲眼看见他替一个总编辑捡帽子。这家伙只要不得罪人,趁一般野心家争名夺利,扭做一团的当口,自会钻空子溜过去。你叫我看了可怜。在你身上,我见到我从前的影子,而且我敢说一句,一两年之内你会变得象我现在一样。我的沉痛的劝告,说不定你认为出于暗中嫉妒,或者从个人的利益出发;其实是绝望的表现,因为我堕入了地狱,脱不了身。我向你吐露的痛苦,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我却伤透了心,象坐在灰堆上的约伯那样叫着:瞧我的伤口!①”吕西安说:“我一定要奋斗,不管在哪个阵地上。”卢斯托接着说:“你该记住!这场斗争是无休无歇的,如果你有些才具的话;没有才具才算你运气。如今你心地纯洁,可是碰到一批支配你前途的人,只消一句话就能给你生路而偏不肯说,那时你的一丝不苟的良心就要动摇。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当今的作家对待新人比最粗暴的出版商更蛮横,更冷酷。出版商只愁赔本,作家更怕同业竞争;出版商不过打发你走路,作家要把你踩死才罢。可怜的朋友,你为了创作优秀的作品,尽量挤出你的温情,元气,精力,在情欲,感情,字句上表现出来!你只管写作,不去活动;只管歌唱,不去斗争;你在书中发泄你的爱,你的恨,你整个儿生活在作品里;等到你把财富给了你的风格,把金银绯紫给了你的人物,然后你衣衫褴褛,在巴黎街上溜达,满心欢喜,自以为和出生登记簿一样创造了一个人物,叫做什么阿道尔夫,柯丽娜,克拉丽莎,曼侬,②为了哺育那个人物,你的生活七颠八倒,把胃都弄坏了;临了你却发觉他或她受到新闻记者毁谤,欺骗,出卖,流放在孤岛上叫人遗忘,被你最知己的朋友们埋葬。也许你的人物以后会醒过来,在社会上走红,可是谁去唤醒他呢?什么时候呢?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等到那一天吗?我们有一部出色的书,怀疑派的Pianto③,叫做《奥贝曼》④,孤苦伶仃的呆在荒凉的仓库里,被出版商用挖苦的口吻叫做夜莺;哪一天这部书才能复活呢?谁也说不上。别的不谈,你先试试给你的《长生菊》找一个出版家,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承印?问题还不是拿到稿费,只是把书印出来。你去试一下,希奇古怪的戏才够你瞧呢。” ①典出《旧约·约伯记》:古代善人约伯受到神的考验,历尽艰苦,约伯心中不平,向人诉说他的种种苦楚。②以上是邦雅曼·贡斯当,斯塔尔夫人,理查逊,普雷沃神甫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③意大利文:哀歌。④法国作家塞南古(1770—1846)写的一部悲观气息极浓的小说,一八○四年初版,一八三○年后方始闻名。这番尖刻的议论,说的口吻表现出各种不同的情绪,象大风雪般打在吕西安心上,冷不可当。他不声不响站了一会,然后那些淋漓尽致,骇人听闻的苦难的描写,似乎鼓动了吕西安,突然振作起来。他握着卢斯托的手嚷道:“我非打胜仗不可!”卢斯托道:“好!斗兽场中又来了一个舍身的基督徒。朋友,今晚全景剧场上演新戏,八点开幕,此刻六点;你把你最好的衣衫穿起来,收拾得象个样子,到我家里去跟我一块儿走。我住在竖琴街,塞尔韦尔咖啡馆上面,五层楼上。等会咱们先上道里阿那儿走一走。你决心干这一行,是不是?我今晚介绍你见一个出版界中的巨头,还有几个新闻记者。看完戏,有些朋友在我情妇家吃消夜;刚才的一顿算不得晚饭。你可以碰到斐诺,我报纸的老板兼总编辑。你知道吗?滑稽歌舞剧院的米奈特说时间是个瘦长子①,对我们来说,机会也是个瘦长子,要到处去碰的。” ①法国有句成语:时间是个了不起的老师。此处利用“瘦长子”和“了不起的老师”谐音(只差一个音)改成笑话。吕西安说:“我永远忘不了今天这个日子。”“你的手稿随身带着,穿得体面一些,不是为佛洛丽纳,而是为那个书店老板。”卢斯托大声疾呼描写了文坛上的斗争,接下来这样爽直亲热,使吕西安感动的程度不亚于以前阿泰兹在同一场所说的那番严肃真诚的话。毫无经验的青年看到立刻要投入战斗,十分兴奋,对于卢斯托揭露的堕落腐化的实质根本不曾体会。他不知道面前摆着小团体和新闻界所代表的两条不同的道路,两种不同的方法:一条路是漫长的,清白的,可靠的;一条路是危险的,布满暗礁,臭沟,会玷污他的良心的。他的天性使他挑了最近的,表面上最舒服的路,采用了效果迅速,立见分晓的手段。吕西安这时完全看不出阿泰兹的高尚的友谊和卢斯托的轻易的亲热有什么不同。他轻浮的头脑认为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