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11

在举目无亲的巴黎,外省大人物遇到一个和他感情同样热烈的人,太高兴了,就跟缺少温暖的青年一样,钉着阿泰兹寸步不离:他接阿泰兹一同上图书馆,晴天陪他在卢森堡散步,每天晚上和他在弗利谷多饭店同桌吃饭,吃过饭送他回那个寒伧的房间,总而言之,吕西安仿佛一个小兵在俄罗斯冰天雪地的平原上紧挨着身边的弟兄。他结识达尼埃尔的初期,注意到达尼埃尔的一般亲密的朋友碰在一起,见了他都有点拘束,不免心中怏怏。阿泰兹和吕西安提到那般杰出的人,口气之间隐隐然有一股热情;他们的谈话却有所保留,同他们明明很强烈的友谊不大相称。吕西安觉得这些陌生人(因为他们彼此都用名字相称)很奇怪,受到他们排斥又感到苦闷,只得悄悄的走开。他们和阿泰兹一样脑门上有个标记,可以看出各有各的天才。直到经过达尼埃尔私下劝说,众人的异议平息之后,吕西安才被认为有资格加入这个优秀人物的集团。从那时起,吕西安才认识他们。浓厚的感情和严肃的精神生活把他们结合在一起,几乎每天晚上在阿泰兹家聚会。他们有种预感,认为阿泰兹是个伟大的作家,奉他为领袖。在他以前的第一个领袖是当代最了不起的一个思想家,神秘气息极浓的天才,那时回了本乡,原因不必在此多叙;吕西安听见他们常常提到他,名字叫路易。后来他们之中有几个半途夭折,另外一些和阿泰兹一样声誉卓著。单看成功的几个,就不难了解为什么那些人会引起诗人的兴趣和注意。至今在世的人中有荷拉斯·毕安训,那时在市立医院当住院医生,后来是巴黎大学医学院的名教授,早已尽人皆知,不必再描写他的为人,说明他的性格和思想的性质了。其次是莱翁·吉罗,是个深刻的哲学家,大胆的理论家;所有的学说他都要探讨,检定,发挥,阐明,最后奉献给他崇拜的偶像,——人类。他始终伟大,便是犯的错误也因为动机纯正而显得高尚。这位态度认真,孜孜不倦的学者,如今是某个伦理和政治学派的领袖,学派的价值只有让时间来判断。他的信念使他和小团体的同伴分道扬镳,在另一方面活动,但仍然是他们忠实的朋友。在团体中代表艺术的是青年画派中最优秀的一个画家,叫做约瑟夫·勃里杜,他兼有罗马派的素描和威尼斯派的色彩,要不是过于敏感,无形中吃了亏,可能成为意大利画派的继承人,——当然,他还没有停止发展。爱情是他的致命伤,不仅影响他的心情,也影响他的头脑,扰乱他的生活,使他走着意想不到的弯路。如果约瑟夫为着短时期的情妇太快乐了或者太苦恼了,送去展览的作品就失败,不是颜色厚重,掩没素描,只能算稿本,便是在假想的痛苦中完成的图画,只注重素描而看不见他擅长的色彩。一般的观众,包括他的朋友在内,对他经常失望。霍夫曼①准会喜欢他的任性,他的离奇的幻想,艺术上的大胆创新。他的完美的作品的确令人钦佩,他受到钦佩也很高兴;可是一朝作品失败,他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的特色,在群众眼里并不存在,因而得不到赞美的时候,他就不胜骇怪。脾气怪到极点,朋友们有一天眼看他毁掉一件完成的作品,认为画得过头了,他说:“功夫太到家,太象小学生的作业了。”他性格与众不同,有时竟崇高之极;凡是神经质的人的长处短处,他无不具备;而十足地道的神经质往往近于病态。他的头脑和斯特恩②相似,而不象斯特恩对文学下过功夫。他的谈吐,他的思想的闪光,隽永无比。口齿伶俐,待人体贴,可是变化无常,在感情方面和绘画制作方面同样任性。俗人可能指摘他的一些缺点,正是使他在小团体中受到喜爱的原因。还有一个叫做费尔让斯·里达,在当代作家中最富于诙谐滑稽的想象。他不在乎名气,只拿极通俗的作品交给戏院,最精彩的戏剧都藏在脑子里留给自己和朋友取乐。他但求温饱,有了生活费就不愿再写作。生性懒惰,提起笔来却洋洋洒洒,象罗西尼;对任何事情都从正反两面考虑,这一点象所有伟大的喜剧诗人,例如莫里哀和拉伯雷;他是怀疑派,觉得样样可笑,事实上他就是嘲笑一切。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国浪漫派作家兼音乐家,富于奇思幻想,观察细致,写的神怪故事尤其著名。②英国小说家斯特恩(1713—1768)在作品中常有尖锐的批评,辛辣的讽刺,细腻的感情。费尔让斯·里达精通人生哲学,世故极深,有观察的天赋,瞧不起他认为虚空的荣誉;他的心可并没因之冷下来。他对自己的利益满不在乎,对人却非常热心,要有什么活动,总是为了朋友。他外表象拉伯雷,也不讨厌好酒好菜,①可决不追求。他心情又忧郁又快活。朋友们叫他联队里的看家狗,这个绰号②形容他的为人再恰当没有。其余三个,至少和以上侧面介绍的四个朋友同样卓越,不幸陆续夭折。第一是梅罗。居维埃和若夫华·圣伊莱尔那场有名的论战,便是他在去世之前引起的。③居维埃提倡一种狭义的着重分析的科学,至今在世面在德国受到尊重④的若夫华·圣伊莱尔却是泛神主义者;事实上两人都是了不起的天才。他们所争论的大问题,在居维埃过世前几个月⑤使科学界分成两派。梅罗是路易的朋友,而路易不久就被死神从知识界中带走。这两个短命的人虽然学识和天才浩瀚无涯,今日都无人知道。此外还得加上一个雄才大略的共和党人,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抱着欧罗巴联邦的梦想,为一八三○年代的圣西门运动出过不少力。政治才具不亚于圣茹斯特和丹东,为人象少女一般和顺,朴实;富于热情和幻想;优美的声音可能使莫扎特,韦伯,罗西尼倾倒;唱起贝朗瑞的某些歌曲来能唤起人的诗意,爱情或者希望。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穷得象吕西安,象达尼埃尔,象他所有的朋友,对于谋生之道看得和第欧根尼⑥一样旷达。他替大部头的著作编目,代出版商写说明书,绝口不提自己的主张,正如坟墓决不泄漏死后的秘密。这个快活而落拓的知识分子,或许还是一个会改变世界面目的大政治家,后来象小兵一般死在圣梅丽修道院。⑦不知哪个商人的子弹打中了法兰西最高尚的一个人物。并且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的性命不是为他自己的主张牺牲的。他的欧罗巴联邦其实比共和党的宣传对欧洲的贵族威胁更大。一般疯狂的青年自命为国民议会的继承人,提倡那种观念模糊的要不得的自由;克雷斯蒂安的理想可不象他们的荒唐,要合理得多。认识他的人莫不惋惜这个高贵的平民,时常想起这个无名的大政治家。  ①拉伯雷在《巨人传》中津津乐道于好酒好菜。②这句俗语原是指军队中的班长或排长。③梅罗在历史上实有其人,即梅朗医生,卒于一八三二年六月,时年四十二岁。一八三○年二月,法国著名生物学家若夫华·圣伊莱尔(1772—1844)在法兰西科学院就梅朗与洛朗赛合写的《论软体动物的组织》一文作了报告,加以肯定,著名的动物学家居维埃(1769—1832)表示异议,在报刊上展开一场剧烈的论战。④歌德于一八三二年三月逝世前写的最后一篇文字,赞成若夫华·圣伊莱尔的主张,所以巴尔扎克说圣伊莱尔在德国受到尊重。⑤论战始于一八三○年,居维埃卒于一八三二年,巴尔扎克所谓过世前几个月,实际是过世前两年。⑥第欧根尼(公元前413—前327),古希腊哲学家,厌恶财富,轻视亨受,经常以木桶为家。⑦一八三二年六月四日,共和党人不满路易-菲力浦的立宪政治,掀起群众性的事变,在巴黎发生巷战;六月六日被政府军队镇压平息。圣梅丽修道院街是牺牲最惨重的地方,当时拥护政府的以中小资产阶级为主,镇压群众的民团即由中小商人组成,故下文提到商人的子弹。这九个人组成一个小团体,相互的尊重和友情使他们各走极端的思想和主义从来不起冲突。达尼埃尔·阿泰兹是庇卡底的乡绅人家出身,对君主政体的信念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对欧罗巴联邦的信念一样坚定。费尔让斯·里达嘲笑莱翁·吉罗的哲学思想,吉罗向阿泰兹预言基督教和家庭组织必然要消灭。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笃信基督教,认为基督是平等的奠基人;他在毕安训的解剖刀前面坚持灵魂不死,而毕安训是最会分析的学者。大家辩论而不争吵;除了几个自己人没有别的听众,所以不计较面子。他们彼此说出工作的成绩,以青年人的可爱的坦白征求意见。遇到重大事故,思想对立的人会放弃自己的主张,拥护朋友的见解;凡是涉及本人思想以外的问题或作品,他们都大公无私,所以更乐于帮助朋友。几乎每个人都秉性温和,能够容忍,这两个优点说明他们高人一等。我们的破灭的希望,流产的才能,失败的事业,受了挫折的雄心,往往积聚起来变为忌妒;他们却不知忌妒为何物。并且他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因此凡是象吕西安那样被他们接受的人,都觉得和他们相处很舒泰。真有才能的人总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决不矜持;他们的讥讽只是一种精神游戏,并不针对别人的自尊心。最初你因为佩服他们而不免心情激动,过了这个阶段就觉得处在这批优秀的青年中间不知有多少乐趣。他们尽管彼此很亲热,仍旧感到各有各的价值,非常尊重朋友;每个人都觉得可以与,可以受,坦然不以为意。谈话极有风趣,毫不勉强,题材无所不包。用的字象箭一般轻灵,不仅脱口而出,而且一针见血。物质方面的极端穷苦和精神方面的巨大财富成为奇怪的对比。他们想到现实生活,只作为朋友之间戏谑的资料。有一天,天气早寒,阿泰兹家来了五个朋友,不约而同在大衣底下挟着木柴,仿佛举行野餐的时候,每个客人带一样菜,结果全带了肉饼。他们都有一种内心的美反映在他们的外表上面,跟用功和熬夜一样使年轻的脸上发出黄澄澄的奇妙的光彩;某些骚动的线条被纯洁的生活和思想的火焰净化了,变得端正了。脑门象诗人的一样宽广。眼睛又亮又精神,证明他们生活毫无污点。逢到特别艰苦的时候,大家还是快快活活的忍受,兴致不减,脸上照旧清明恬静。年轻人要有这种气色,必须没有犯过重大的过失,不曾为了打熬不住穷苦,只想不择手段的成功,象一般文人那样对叛变的行为肯宽恕或纵容,因而自暴自弃,干出下流的勾当。他们的友谊所以牢不可破,格外动人,是由于彼此深信不疑,这一点是爱情所没有的。那些青年完全信得过自己:一个人的仇敌便是众人的公敌,为了休戚相关的义气,不惜损害自己最迫切的利益。没有一个人胆怯畏缩,谁要受到指控,个个人敢出来替朋友否认,信心十足的为朋友辩护。心胸同样高尚,感情同样强烈,他们在学术和知识的园地中能够自由思索,互相倾诉,所以他们的关系才那么纯洁,谈话那么畅快。因为相信对方必定了解,各人的脑子才能够称心惬意的活动;他们相互之间绝对不用客套,他们会说出自己的痛苦和快乐,思想也罢,烦恼也罢,都可以尽情流露。一般心胸伟大的人重视《两个朋友》的寓言①,就是为了那种无微不至的体贴,而这体贴在他们中间是常事。怪不得他们对新加入的人挑选极严。他们深深体会到自己的伟大和幸福,不愿意让陌生人闯进来扰乱。  ①见《拉封丹寓言诗》第八卷第十一则,描写两个知己,便是梦中也互相关切。这个以感情和兴趣结合的同盟持续了二十年,没有冲突,没有误会。只有死神才能削减这个“七星”社①的成员,带走了路易·朗贝尔,梅罗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一八三二年米歇尔·克雷斯蒂安殒命的时候,荷拉斯·毕安训,达尼埃尔·阿泰兹,莱翁·吉罗,约瑟夫·勃里杜,费尔让斯·里达,冒着危险到圣梅丽去收尸,不怕政治上的暴力,尽他们最后一些义务。他们在夜里把心爱的朋友送往拉雪兹神甫公墓。毕安训为这件事不避艰险,克服所有的困难,告诉部长们他和过世的联盟论者友谊深厚,要求他们帮助。替五位名人出过力的几个朋友,看着他们的行事大为感动,始终忘记不了。你在那幽雅的坟场中散步的时候,可以看到有一块永久墓地,铺着草皮,立着一个黑木的十字架,刻着一行红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这种格式的墓碑只此一个。五位朋友觉得这个朴素的人应当用朴素的形式纪念。  ①公元前三世纪时的希腊,十五及十七世纪时的法国,都有一批著名的诗人称为七星诗人。可见那寒冷的阁楼上就有最理想的友谊。弟兄们在不同的学科中有同样卓越的成就,诚诚恳恳的互相指点,无所不谈,便是不正当的念头也直言不讳。没有一个不是学识渊博,没有一个不经过贫穷的考验。吕西安被这些优秀人物接受而且平等相待之后,在他们中间代表诗歌,代表美。他念他的十四行诗,很受欣赏。人家有时要他朗诵一首诗,正如他要求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唱一支歌。在荒凉的巴黎,吕西安终于在四风街上遇到了一片水草。  幻灭六 贫穷的花朵--------十月初,吕西安正在鼓足精神修改作品,把剩下的钱买了一些木柴,生活成了问题。达尼埃尔·阿泰兹只烧泥炭,不屈不挠的熬着穷苦,没有一句怨言,他象老处女一般安分,象守财奴一般有规律。这股勇气鼓舞着吕西安,他在小团体中是新人,极不愿意提到自己的窘迫。有一天他往雄鸡街想卖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没有遇到道格罗。吕西安还不知道头脑出众的人多么宽容。他的朋友们都体会到诗人特别有些弱点,为了要表达外界而静观默想,精神过分紧张以后,往往会意志消沉。自己不怕吃苦的人对于吕西安的痛苦却心肠很软。他们猜到他没有钱了。所以小团体的成员除了交换深刻的感想,丰富的诗意,知心的谈话,大家在知识领域中,各个民族的远景中,上下古今,自由翱翔,度过愉快的黄昏之外,还做出一桩事来,说明吕西安太不了解他的一般新朋友。达尼埃尔道:“吕西安,昨天你没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我们知道为什么。”吕西安忍不住冒出两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下来。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你不信任我们;我看你还是老毛病……”毕安训道:“我们都弄到了一些额外的工作:我替德普兰看护一个有钱的病人;阿泰兹给《百科杂志》写了一篇文章;克雷斯蒂安本想晚上拿着一块手帕,四支油烛,到爱丽舍田园大道上去卖唱,后来他接到一笔生意,替一个想当政客的人写一本小册子,指点他成功的秘诀,好到手六百法郎;莱翁·吉罗向他的出版商借了五十法郎,约瑟夫·勃里杜卖出几幅速写;费尔让斯的戏星期日上演,卖了满座。”达尼埃尔道:“这儿是两百法郎,你拿去,不用还。”克雷斯蒂安道:“哎唷,他要来拥抱我们,仿佛我们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了!”那些心地纯洁,头脑象百科全书一般,各人在专业中养成一些特色的青年,吕西安和他们相处有多么快乐,可以从他第二天接到的两封信中看出来。他给家里写过一封动人的信,充满感情,意志,被苦难逼出来的惨痛的呼号;随后来了回信。大卫·赛夏致吕西安亲爱的吕西安,兹附上三个月期的本票一纸,票面两百法郎,你可以向赛尔邦特街上的纸商梅蒂维埃先生兑现,他和我们有买卖来往。亲爱的吕西安,我们实在一无所有了。夏娃管着印刷所,她的热诚,耐性,勤谨,我看了只有感谢上天给我这样一个天使做妻子。她也觉得没法帮你的忙。可是朋友,你跟那样高尚伟大的人在一起,我相信你走的路太好了。既有达尼埃尔·阿泰兹、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莱翁·吉罗几位先生的卓越的才智帮助你,又有梅罗、毕安训、里达几位先生指导,——你的朋友,我从你来信中都认识了,——你决不会耽误你美好的前程。所以我瞒着夏娃签了这张期票,到时我一定设法付款。千万别离开你眼前的道路,那当然很艰苦,将来可是光荣的。我宁可受尽苦楚,不愿意你掉入巴黎的泥淖,这些陷坑我见得多了。但望你有勇气,象现在一样继续避开下流场所,避开小人,糊涂虫,以及某些文人;他们的底细我从前在巴黎看得很透。总之,希望你力求上进,不要辜负那些高尚的朋友。你已经使我对他们不胜敬爱了。你的行为很快会得到酬报的。再见了,亲爱的兄弟,我真高兴,我想不到你会这样勇敢。大卫。夏娃·赛夏致吕西安哥哥,我们读了你的信都哭了。你靠善神指点,居然交上了那些高尚的人物;请你告诉他们:一个母亲和一个可怜的少妇将要为他们早晚祈祷,如果热烈的祷告能上达天庭,将来对你们必有些好处。真的,哥哥,他们的名字刻在我心上了。有一天我准会见到他们。他们对你的友爱仿佛替我的伤口涂了油膏,为了这一点,哪怕要走到巴黎,我也会去向他们道谢。我们在家象可怜的工人一样做活。我时时刻刻发见大卫的新的品德,愈来愈爱这个无名英雄了。他放下了印刷所,原因我知道:你的穷,我们的穷,母亲的穷,使他难过到极点。咱们的大卫受着苦恼侵蚀,好比被老鹰啄食的普罗米修斯。这个了不起的人把自己完全忘了,他认为有希望挣一笔家业,每天都在试验造纸,要我照顾买卖,他一有空闲就来帮助我。不幸我怀了身孕。明明是一桩极快活的事,在眼前的情形之下只能使我发愁。可怜的母亲返老还童了,居然还有精力服侍病人,干那种辛苦的工作。要不是为家业操心,我们可以算幸福了。赛夏老人一个小钱都不肯给儿子。大卫看着你的信急得没有办法,去向他借钱,预备接济你。老人说:我知道吕西安的脾气,他会糊涂的,会荒唐的。——我老实不客气把他顶回去,回答说:怎么!难道我哥哥会做出不光彩的事来吗?……吕西安知道那要使我痛苦死的。——母亲和我瞒着大卫,典押了一些东西,等母亲一有钱就赎回。我们凑起一百法郎,托驿车公司带给你。我没有复你第一封信,请你不要见怪。我们忙得连晚上都不得休息,我干的活儿抵得上一个男人,唉!想不到我有这样的精力。德·巴日东太太没有灵魂,没有心肝;她既然从我们手中把你抢走,送进巴黎那样险恶的海洋,就算她不再爱你,也该支持你帮助你才对。幸亏吉人天相,在茫茫人海和利欲熏心的浪潮中,你遇到一般真正的朋友。她不值得惋惜。我只盼望你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女子做我的替身;不过知道你那些朋友象我们一样爱你,我也放心了。亲爱的哥哥,把你美妙的天才施展出来吧。现在我们的爱都在你身上,将来我们的光荣也在你身上。夏娃。亲爱的孩子,你妹妹把话说完了;我只有祝福你,并且告诉你:我的祈祷,我的心思,都被你一个人占去了,来不及再顾到我身边的人。在某些人心中,不在眼前的人总占着第一位。在我心里就是这样。你的母亲。因此,朋友们多么体贴的借给吕西安的钱,过了两天就还掉了。也许在他看来,人生从来没有这样美好;可是他的自尊心的波动逃不过朋友们尖锐的目光和灵敏的感觉。费尔让斯道:“仿佛你只怕欠我们情分。”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噢!他这种得意的表示,我认为很严重;本来我觉得吕西安虚荣,现在证实了。”阿泰兹道:“他是诗人啊。”吕西安道:“我这种心情自然得很,难道你们为此责备我吗?”莱翁·吉罗道:“他不瞒我们还是可取的,他还坦白;可是我担心他将来会提防我们。”“为什么?”吕西安问。“因为我们看到你的心,”约瑟夫·勃里杜回答。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道:“有些事你明知道和我们的原则抵触,可是你心中有个鬼,会替你把那些事说做正当的。你将来并非在思想上强词夺理,而是在行动上以曲为直。”阿泰兹道:“啊!吕西安,我就怕这一点。你思考问题的时候冠冕堂皇,表现你很高尚,做出事来偏偏不大正当……你永远不能跟你自己一致。”吕西安道:“你们的责难有什么根据呢?”费尔让斯道:“亲爱的诗人,你爱面子的心难道那么强,便是在朋友之间也摆脱不了吗?这一类的虚荣说明一个人自私得可怕,而自私就会毒害友谊。”“噢!天哪,”吕西安叫道,“我多么爱你们,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如果你的爱和我们之间的相爱一样,你会把我们多么乐意给你的东西,这样急不可待,这样郑重其事的还我们吗?”“我们这儿绝对不借贷,只有互相赠送,”约瑟夫·勃里杜不客气的说。“亲爱的朋友,”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我们不是对你严厉,而是为了预防,怕你有一天贪图痛快,宁可来一下小小的报复,不珍重我们纯洁的友谊。我劝你念一念歌德的《塔索》,了不起的天才写的最伟大的作品;塔索喜欢华丽的衣着,盛大的宴会,爱声名,爱炫耀。唉!但愿你成为塔索而不象他那样放荡。万一受到世俗的繁华诱惑,希望你不要动摇,仍旧留在这里……你对虚荣的要求,不如转移到思想方面。就算荒唐,宁可思想荒唐,行为还是要正派;千万别象阿泰兹说的,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吕西安低下头去:朋友们说的不错。他眼神挺妩媚的望着大家,说道:“我承认不及你们刚强,我的筋骨受不住巴黎的压力,没有勇气奋斗。各人的气质,能力,生来就有参差,而善和恶的另外一面,你们比谁都清楚。老实说,我已经很累了。”阿泰兹说:“我们会支持你的,这种地方正用得着忠实的朋友。”“我最近得到的接济只能应付一时,咱们彼此都一样的穷,我不久又要遭到困难的。克雷斯蒂安全靠临时的主顾,在出版界中一点办法都没有。毕安训不在这个圈子里。阿泰兹只认识发行科学书和专门著作的书商,他们对专印新文艺的出版家毫无力量。荷拉斯,费尔让斯·里达,勃里杜,在另一方面工作,同出版社隔着十万八千里。我非挑一条路走不可。”毕安训说:“还是走我们的路吧,不要怕吃苦!拿出勇气来,相信你的工作!”吕西安很激动的回答:“在你们不过是吃苦,在我是死亡。”莱翁·吉罗微笑着说:“鸡还没啼到三遍,①这个人就要背弃工作,向懒惰和巴黎的糜烂生活投降。”  ①耶稣被捕前夕,告诉他的门徒彼得,说第二日鸡鸣以前,彼得要三次否认他。吕西安笑着问:“你们这样用功又有什么出路呢?”约瑟夫·勃里杜说:“从巴黎出发到意大利,决不能在半路上见到罗马。在你心目中,小豌豆长出来就该拌着牛油,现成炒好才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说:“这种小豌豆只是替贵族院议员的长子预备的。我们可是自己种,自己浇水,味道反而更好。”大家说着笑话,扯到别的题目上去了。这些目光犀利而感情细腻的人,有意让吕西安忘掉那场小小的争执。从此以后,吕西安知道要蒙蔽他们极不容易。不久他又悲观绝望了,只是竭力隐藏,不给朋友们发觉,认为他们是绝不妥协的导师。他的南方人脾气最容易在感情方面忽上忽下的波动,打的主意自相矛盾。他好几次说要投入新闻界,朋友们始终警告他:“万万使不得!”阿泰兹说:“我们所认识的,喜爱的,又美又文雅的吕西安,进了那个地方就完啦。”“新闻记者的生活,作乐和用功经常冲突,你决计抵抗不了,而抵抗是德性的根本。能够运用自己的势力,操着作品的生杀之权,会使你欣喜欲狂,不消两个月就变为一个十足地道的记者。当上记者好比在文艺界中当上执政。什么都说得出的人,结果什么都做得出!这句名言是拿破仑说的,而且不难理解。”吕西安道:“不是有你们在我身边吗?”费尔让斯道:“那时可不在你身边了。一朝当了记者,你怎么还会想到我们?歌剧院的红角儿,受人崇拜,坐着绸里子的车厢,还会想到她的村子,母牛,木屐吗?记者的思想要有光彩,念头要转得快,这些长处你只多不少。你想到一句俏皮话就觉得非说不可,便是叫你的朋友伤心也顾不得。我在戏院后台碰到一般记者,只觉得恶心。报界是一个地狱,干的全是不正当的,骗人的,欺诈的勾当,除非象但丁那样有维吉尔保护,①你闯了进去休想清清白白的走出来。”  ①但丁在《神曲》中说他游历地狱是由拉丁诗人维吉尔指引的。小团体中的朋友愈阻止吕西安走这条路,吕西安愈想去冒险,尝尝危险的味道。他心中盘算:毫不反抗而再受一次贫穷的袭击,不是荒唐吗?第一部小说卖不出去,吕西安没有兴致再写第二部。况且写作的时候靠什么过活呢?他那点儿耐性已经被一个月艰苦的生活消磨完了。一般记者人格扫地,昧尽天良干的事,难道他不能正正当当的干吗?朋友们的成心明明是小看他,他偏要向朋友们证明他坚强。或许有一天还能帮助他们,替他们的荣名当宣传员呢!一天晚上他和莱翁·吉罗送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家,对克雷斯蒂安说:“不敢和你一同犯罪的人算得上朋友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什么都不怕。你要一时糊涂,杀了情妇,我会帮你隐瞒,对你照样敬重;不过你要是做了奸细,我就痛心疾首,跟你断绝,因为那种卑鄙无耻是有计划的。新闻事业就是这么回事。为了感情犯的错误,不假思索的冲动,做朋友的可以原谅;可是有心拿灵魂,才气,思想做交易,我们绝对不能容忍。”“我不是可以当了记者,把我的诗集和小说卖掉以后,立刻脱离报纸吗?”莱翁·吉罗道:“马基雅弗利做得到,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做不到。”吕西安道:“好吧,让我来证明我比得上马基雅弗利。”米歇尔一边跟莱翁握手一边说:“啊!你这句话害了他了。”又对吕西安道:“你此刻有三百法郎,可以舒舒服服过三个月;还是用起功来,再写一部小说吧;阿泰兹和费尔让斯帮你计划,你会慢慢成熟,做一个小说家。让我去踏进那些贩卖思想的妓院,当三个月记者,攻击某个书商的出版物,替你卖掉稿子,我再写文章宣传,叫别人也写,想办法捧你出台;这样你可以成名而始终是我们的吕西安。”吕西安道:“原来你这样瞧不起我,认为在那个圈子里你能够脱险,而我非送命不可!”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叫道:“噢!天哪,原谅他吧,他真是个孩子!”  幻灭七 报馆的外表--------吕西安除了晚上在阿泰兹家谈天,活动活动思想以外,也把小报上的文章和笑料做了一番研究,相信自己的笔墨至少抵得上最俏皮的记者,偷偷的试了几回那一类的文字游戏。一天早上他兴冲冲的出门,决意去找新闻界的轻装部队的将领,申请入伍。他穿着最入时的装束过桥,①以为作家,记者,所有未来的同道,一定比给他碰过钉子的两种书店老板心肠软一些,不至于那样利欲熏心。他会遇到同情,善意,殷勤,和四风街上小团体中的情形差不多。他一路对自己的预感忽而深信,忽而否定,心情很紧张,富于幻想的人往往如此。他到了蒙马特尔大街附近的圣菲阿克街,找到那小报馆的屋子,一看就心儿直跳,好比年轻人踏进下流场所。他走进中二层②上的办公室:第一间屋子用板壁一分为二,大小相等,下半截是木板,上面一直到天花板全是木栅。吕西安看见一个独臂的残废军人,头上顶着好几令纸,用他独一无二的手扶着,嘴里衔着一本缴纳印花税用的小册子。可怜的家伙脸色蜡黄,长着红红的肉疱,因此外号叫苦葫芦;他向吕西安指了指柜台。柜台后面站着报馆的门神,一个戴勋章的老军官,花白的胡子盖住鼻尖,头上戴一顶黑绸小帽,身上裹一件宽大的蓝外套,赛过乌龟背着硬壳。  ①指从塞纳河左岸(拉丁区所在地)到右岸(蒙马特尔区所在地)。②巴黎的旧式房屋在底层与二楼之间往往另有一层,比较低矮,但仍是正式房屋。“先生订报从哪一天开始?”帝政时代的老军官问。“我不是来订报的,”吕西安回答,望了望和他进来的门相对的一扇门,看见有块牌子写着:编辑部,底下还有一行:闲人莫入。拿破仑手下的老兵接着说:“那么是来评理了。啊!不错:我们对玛丽埃特不大客气。那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要是来抗议,我随时奉陪,”说着向屋角瞟了一眼,那儿有手枪,有技击用的棍棒,交叉着挂在一起。“更其不是了,先生。我是来拜访你们总编辑的。”“四点以前,这儿从来没有人。”“一点不错,吉鲁多,我数过了,一共十一栏,每栏五法郎,应该是五十五法郎;我只收到四十,你还欠我十五法郎,就象我刚才说的……”说话的是个瘦瘦的年轻人,被退伍军人的厚敦敦的身体遮掉了;他长得小头小脸,神气狡猾,皮色象没有煮熟的蛋白;一双浅蓝眼睛阴险可怕;声音象猫叫,又象害气喘病的斑条狗,喉咙嘶嗄,叫吕西安听着毛骨悚然。退伍军官回答说:“不错,老弟;你连小标题和空白一齐算进了;斐诺却要我把行数加起来,用每栏规定的行数去除。我这样一开刀,你那篇文章就少了三栏。”“他扣除空白,犹太!他跟合伙老板算账,稿费明明是按整版算的。我去找艾蒂安·卢斯托,韦尔努……”军官道:“老弟,我不能违反命令。怎么,你写文章跟我抽一支雪茄一样容易,难道为了十五法郎跟你奶奶吵架不成?少请朋友们喝一杯杂合酒,或者在弹子台上赢一局,不就得了吗?”“好,斐诺刮皮,要不因小失大才怪!”作者说着,站起身来走了。“他这副气派倒象伏尔泰跟卢梭!”出纳员眼睛望着外省诗人,自言自语。吕西安说:“先生,我四点钟再来。”吕西安趁两人办交涉的时候看了看壁上贴的人像,有邦雅曼·贡斯当,有富瓦将军,还有十七位出名的自由党议员,另外还有些攻击政府的漫画。他特别望了一下编辑室的门,在他心目中,编辑室简直是一座圣殿:诙谐滑稽,给他每天取乐的小报,有权嘲笑帝王,拿最正经的事打哈哈,一句俏皮话把什么都翻案的刊物,准是在那屋内编的。接着吕西安到大街上去闲荡,逛马路对他也是一种新鲜的消遣,而且吸引力挺大,钟表店钟上的针指着四点,他还不发觉没有吃过中饭。诗人急忙回到圣菲阿克街,爬上楼梯,推门进去。老军人不见了,只有那残废的汉子坐在盖过印花税章的纸上啃一段面包,死心塌地守着岗位。他替报馆当差,象过去在军队里做勤务一样;以前不懂拿破仑急行军的命令,现在也不知道报纸是怎么回事。吕西安要骗过严厉的职员,想出一个大胆的办法,不脱帽子,过去推开圣殿的门,仿佛他是报馆内部的人。他的馋饬的眼睛只看见编辑室里摆着一张铺绿呢的圆桌,六把樱桃木椅子,草编的坐垫还新簇簇的。上过颜色的小方砖没有擦过,倒也干净,可见很少人出入。壁炉架上挂一面镜子,恶俗的座钟积满灰尘,一对烛台横七竖八插着两支油烛,旁边扔着一些名片。桌上有个墨水缸,墨水干了,象漆,笔尖弯成月牙形,周围堆着愁眉苦脸的旧报纸。写在蹩脚纸上的文稿没法辨认,近乎象形文字,被排字工人撕掉一角,表示稿子已经排过了。桌上东一张西一张的灰色纸,画着有趣的漫画,大概客人在此枯坐,一双手闲得发慌,不能不糟蹋一些东西,消磨时间;吕西安把漫画欣赏了一会。浅蓝的糊壁纸上用别针扣着九幅钢笔画,都是攻击《孤独者》①的;那部书当时轰动欧洲,惹得新闻记者厌烦透了。每幅画都标着题目:————《孤独者》,出现在外省,感到惊奇,女人们。——在古堡中,《孤独者》,有人看。——《孤独者》的作用,对家畜。——在野蛮人中,《孤独者》,经过解释,极大的成功获得。——《孤独者》译成中文,介绍由原作者,在北京,向皇帝。——被野山,埃洛迪强奸。②  ①《孤独者》,德·阿兰古尔子爵的历史小说,内容荒谬,文体可笑,几乎全用倒装句,受到当时自由党报纸和一部分保王党报纸的猛烈抨击。②全部题目都是仿《孤独者》原文体裁,用倒装句。吕西安觉得这幅漫画非常猥亵,可是也忍不住发笑。——被报馆,《孤独者》放在华盖之下游行。——《孤独者》压坏了印刷机,大熊们伤了。——《孤独者》,倒读之下大感惊异,一般法兰西学院院士认为妙不可言。吕西安还看见从报上撕下的一片纸条,画一个编辑拿着帽子伸出手,底下批了一句:斐诺,我的一百法郎呢?署名的人后来居然有了名气,可不是大名家。壁炉架和窗洞之间有一张斜面的书桌,一把桃花心木靠椅,一个字纸篓,地下铺一条长方地毯,俗话叫炉前毯。到处都是灰土,窗上只挂小窗帘。书桌上堆着一二十本当天送到的书,画片,乐谱,盖子上刻着宪章的烟草匣,①《孤独者》第九版的样书,——当时大家取笑的对象,还有十来封未拆的信。吕西安把这些古怪的家具一样一样看过来,胡思乱想了一阵,已经敲五点了。他回出去想盘问残废军人。苦葫芦面包吃完了,象门岗一般耐着性子等那戴勋章的军官回来,军官也许正在大街上散步。那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衣衫悉索的声音和轻巧的脚声,一听就知道是个女的。果然,一个女人在门口出现了,长得还好看。  ①当时有种廉价的烟草匣,盖上用极小的字刻着路易十八颁发的宪章。“先生,”她对吕西安说,“我知道为什么你们称赞维吉妮小姐的帽子。现在我先来订一年报,请你告诉我,她跟你们有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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