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7

破坏人家初生的爱情。仆役不经使唤,在屋内随便走动,事先也不让你知道,这是多年的习惯,女主人没有什么事要隐瞒,一向由着他们。改变家里的老例章程,不等于把全昂古莱姆还在将信将疑的爱情自己承认下来吗?德·巴日东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门不让人知道她往哪儿去。单独和吕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实人家的猜疑,宁可和他一同关在家中,还少一些危险。吕西安倘在德·巴日东太太家坐到半夜过后而没有别人在场,第二天准会引起批评。所以不论屋内屋外,德·巴日东太太始终过着公开的生活。这些细节说明外省的环境,男女的私情要不坦然承认,根本不可能。  ①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1726)中提到格列佛乘船触礁,漂流到一个岛上,居民只有六英寸高。格列佛睡着的时候被小人用绳子浑身捆绑。路易丝象一切堕入情网而没有经验的女子,发现一桩又一桩的困难,心中害怕。他们单独相对的时候,最愉快的是亲密的谈话,现在这谈话受了她的恐惧的影响。有些女子能造出巧妙的借口躲往乡下,德·巴日东太太没有庄园好带着心爱的诗人同去。她不耐烦老是在人前露面,恨环境给她戴上难堪的枷锁而并没给她快乐;种种无聊的牵掣使她气恼透了,不禁想起埃斯卡尔巴,打算去探望年老的父亲。夏特莱不相信两人这样清白。他专等吕西安拜访德·巴日东太太的时间,过了一会闯上门去,还每次叫小圈子里的冒失鬼,德·尚杜先生陪着,进门让他走前几步,希望碰巧撞见什么。他要扮这个角色,实现他的计划,极不容易;他必须冒充中立,才能在他导演的戏剧中支配所有的人物。他要叫他假意奉承的吕西安麻痹大意,又要叫目光尖锐的德·巴日东太太不起疑心,便假装追求那个忌妒路易丝的阿美莉。为了进一步监视路易丝和吕西安,他最近为两个情人的事故意和德·尚杜先生抬杠。照杜·夏特莱的说法,路易丝是拿吕西安打哈哈,以她的傲气和出身而论,决不会纡尊降贵,垂青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这个不信谣言的态度正好配合他的计划,因为他要装做站在德·巴日东太太一边。斯塔尼斯拉斯却断定吕西安不是单相思。阿美莉巴不得知道真相,鼓动他们辩论。各人说出各人的理由。杜·夏特莱和斯塔尼斯拉斯都有些精彩的见解,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谈话中间,不免有些尚杜家的熟客临时闯来,那在外省是常事。论战双方都希望有人附和自己,争着问旁边的朋友:“那么你呢,你的意见怎么样?”这样的争论使德·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经常受人注意。有一天,杜·夏特莱说他和德·尚杜先生每次当吕西安在座的时候闯进去,从来看不出可疑的形迹:小客厅的门敞开着,用人们照常进出,没有一点儿鬼鬼祟祟的样子可以怀疑他们犯什么风流罪过。斯塔尼斯拉斯不无捣鬼的本领,打算第二天蹑手蹑脚的进去,恶毒的阿美莉听了竭力怂恿。象吕西安第二天上的遭遇,无论哪个青年碰到了都会捶胸顿足,发誓再也不在女人面前干这种摇尾乞怜的傻事了。吕西安久已习惯自己的地位。当初踏进昂古莱姆王后神圣的小客厅,在椅子上怯生生的坐下来的诗人,现在变了贪心不足的情人。仅仅六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自以为和路易丝一般身分,想占有她了。那天吕西安从家里出来,决意疯疯癫癫拚着性命干一下,他要尽量发挥口才,说出一番火剌剌的话,说他疯了,一个念头都想不出了,一句诗也写不成了。可是有些女子还相当高雅,最恨人家有心算计,要让步也得出于情不自禁而不落俗套。一般说来,强加于人的快乐总是不受欢迎的。德·巴日东太太发觉吕西安的脑门,眼神,脸色,举动,都很机灵,看出他志在必得;而她偏要推翻他的决心,一半是故意反抗,一半因为她把爱情看得极高。她本是爱夸张的女人,如今更夸大自身的价值。在吕西安眼中,德·巴日东太太是王后,是贝阿特丽克丝,是洛尔。①她仿佛生活在中世纪,坐在帐幕底下看文坛上的角斗;吕西安要配得上她,先得打好几次胜仗,把才华盖世的孩子,②把拉马丁,瓦尔特·司各特,拜伦,一齐比下去才行。这个高贵的女人认为她的爱情应当生出美丽的果实,吕西安对她的爱慕应当是他获得荣名的因素。这种女性的堂吉诃德精神肯定爱情的价值,从而发挥爱情的作用,把它抬高,推崇。德·巴日东太太执意要在吕西安生命中当七八年杜尔西内亚③的角色,象许多外省妇女一样,要召西安鞠躬尽瘁,用长期的忠诚换取她的恩爱,让她能充分考察她的朋友。  ①贝阿特丽克丝是但丁的恋人,洛尔是与但丁同样知名的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1304—1374)的恋人。②见本书第47页注②。③杜尔西内亚,堂吉诃德的意中人。吕西安用怄气作为进攻的手段,这种态度只能叫已经委身的情妇伤心,身体还自由的女人看了只会发笑。路易丝摆出尊严的神气,用浮夸的辞藻发表一大篇训话。结束的时候她说:“吕西安,难道你以前对我的保证就是这么回事吗?现在生活多么甜蜜,你别播下后悔的种子,使我以后的日子不得安宁。千万别糟蹋将来!并且我可以很骄傲的说,千万别糟蹋现在!我的心不是整个儿给了你吗?你还要什么?难道你的爱离不了肉欲吗?女子受人爱慕,她的最光荣的特权是克制对方的肉欲。你把我当什么人看待?我不再是你的贝阿特丽克丝了吗?要是在你眼中,我同普通的女人没有分别,我就不配做一个女人。”吕西安又气又急,说道:“你对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也不过说这样的话。”“我思想中包含的真正的爱,你要不能全部感觉到,就永远不配得到我的爱。”“你不肯回报我的爱,才怀疑我的爱,”吕西安说着,扑在她脚下哭了。可怜的青年在天堂外面等得太久了,当真哭起来。这是诗人的眼泪,因为力量不足而感到羞辱;也是儿童的眼泪,因为要的玩具得不到而发急。他说:“你从来不曾爱我。”路易丝听着这气话,暗暗得意,说道:“你心里并不这样想。”吕西安发疯似的说道:“那么我要你证明你是我的。”那时斯塔尼斯拉斯正好悄没声儿的走来,看见吕西安半仰着身子,噙着眼泪,头靠在路易丝膝盖上。斯塔尼斯拉斯见了这副可疑的情景满意了,反身便走,朝着等在大客厅门口的杜·夏特莱退回去。德·巴日东太太赶紧冲出来,没有追上两个暗探;他们象冒失的客人一般急急忙忙溜了。德·巴日东太太问用人:“谁来过了?”老当差冉蒂回答:“德·尚杜先生和杜·夏特莱先生。”她回进小客厅,脸色发白,直打哆嗦。她对吕西安说:“要是他们看见你这副样子,我完啦。”诗人叫道:“那才好呢!”德·巴日东太太听着这句自私而充满爱情的话,微微一笑。在外省,因为话说得难听,这一类的事情显得格外严重。一刹那间每个人都知道吕西安被人撞见坐在娜依斯膝上。德·尚杜先生为这件事变了要人,得意非凡,先上俱乐部去报告,然后挨门挨户的宣传。杜·夏特莱到处抢着声明,他什么都没看见;可是他置身事外,等于逗斯塔尼斯拉斯说话,夸大细节:斯塔尼斯拉斯还俏皮得很,每讲一次都添加一些。晚上大批客人赶往阿美莉家。那时昂古莱姆的贵族圈子把事情越说越夸张,每个传达的人都学着斯塔尼斯拉斯的榜样添枝接叶。男男女女急于要打听事实。女人中间掩耳盗铃,骂无耻骂堕落,叫嚷最凶的,正是阿美莉,泽菲丽娜,斐斐纳,洛洛特,多多少少尝过私情的甜头的一帮。从这个题目上化出去,刻薄的话层出不穷。一个女人说:“喂!你知道没有,据说是那可怜的娜依斯!我吗,我不相信,她清白了一辈子;她多高傲,除了做沙尔东先生的保护人,决不肯当别的角色的。万一实有其事,我倒真心替她可惜。”“是啊,更糟的是她闹了一个大笑话;那个吕吕先生——用雅克的称呼——尽可以做她儿子!不入流的诗人至多二十二岁,而娜依斯,我们之间说句老实话,足足有四十了。”夏特莱道:“我认为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姿势就可证明娜依斯的清白。一个人已经到手的东西,不会再跪下来央求。”弗朗西斯色迷迷的说道:“那也要看情形!”泽菲丽娜听着把他瞪了一眼,表示不高兴。另外几个人偷偷的躲在客厅一角,问斯塔尼斯拉斯:“喂,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斯塔尼斯拉斯最后编成一个小故事,夹着不少粗话,还指手划脚描摹动作和姿态,事情越发显得不堪了。大家都说:“简直不能相信。”另外一个说:“而且是中午。”“万万想不到是娜依斯。”“现在她怎么办呢?”接下来便议论纷纷,各式各样的猜想不知有多少!……杜·夏特莱替德·巴日东太太辩护,可是手段极其笨拙,非但没有扑灭毁谤的火焰,反而挑拨得更旺。丽丽眼看昂古莱姆乐园中最美的天使堕落了,难过得很,流着眼泪赶往主教官邸报告新闻。等到谣言在城中传遍了,得意非凡的杜·夏特莱跑去见德·巴日东太太。可怜那边只有一桌客人玩惠斯特。他装着莫测高深的样子要求娜依斯到小客厅去谈话。两人在小小的长沙发上一同坐下。杜·夏特莱轻轻的说:“全个昂古莱姆关心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她说:“不知道。”他接着说:“凭我们的交情,我不能让你蒙在鼓里。你得有个准备,制止那些毁谤。事情准是出于阿美莉的捏造,她过分好强,要跟你竞争。今天早上,我同那捣蛋鬼斯塔尼斯拉斯来看你,他比我走前几步,到了那儿,”夏特莱指着小客厅的门,“他说看见你和德·吕邦泼雷先生的情形不容许他走进屋子,慌慌张张回到我身边,不容我定一定神,把我拉着就跑;等到他说出退走的原因,我们已经到了美景街。如果我当场知道,我决不离开府上,我要辨明真相,替你洗刷。可是出了门再回来,还能证明什么呢?事到如今,不管斯塔尼斯拉斯看错没看错,反正他是不对的。亲爱的娜依斯,你的一生,你的荣誉,你的前途,决不能让一个混账东西玩弄,应当立刻堵住他的嘴。你知道我在这里的地位吗?虽然我各方面都要敷衍,对你可是赤胆忠心。我的生命可以完全交给你,由你支配。尽管你不接受我的情意,我的心始终向着你;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我都要证明我多么爱你。是的,我要象忠心的仆人一般保护你,不希望报酬;唯一的乐趣是为你效劳,即使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今天我到处声明,我到了客厅门口,什么都没看见。如果有人问你,谁把外边的话告诉你的,就说是我吧。能够公开为你辩护,是我莫大的荣幸;不过咱们之间老实说,可以质问斯塔尼斯拉斯的只有德·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吕邦泼雷可能胡闹,女人的声名却不能落在一个随便拜倒在她脚下的糊涂虫手中。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娜依斯神思恍惚,向杜·夏特莱点点头表示感谢。她对外省生活感到厌倦,甚至于痛恨了。听着杜·夏特莱开头几句,她就想起巴黎。德·巴日东太太的沉默,使那个崇拜她的精明家伙感到为难。他道:“我再说一遍,有什么差遣,你尽管吩咐。”她回答说:“谢谢你。”“你打算怎么办呢?”“我会考虑的。”两人半天没有话说。“难道你对小家伙吕邦泼雷真是爱得很吗?”她露出一副高傲的笑容,抱着手臂望着小客厅的窗帘。杜·夏特莱走了,猜不透这骄傲的女人的心。四个常来的老头儿不理会那些可疑的谣言,照样来打牌。他们和吕西安都走了,德·巴日东先生预备去睡觉,正想和妻子说再会,德·巴日东太太却拦着丈夫,郑重其事的说道:“亲爱的,到这儿来,我有话跟你说。”德·巴日东先生跟着妻子走进小客厅。她说:“先生,我提拔德·吕邦泼雷先生也许不该那么热情,不但地方上的糊涂虫误会了,连他本人也误会了。今天上午,吕西安在这儿向我跪下,说了一篇痴情话。我正在把孩子扶起来,斯塔尼斯拉斯进来了。一个绅士在任何场合都应当尊重女性,斯塔尼斯拉斯不守这规矩,竟说我和吕西安行动暧昧,事实上我应付得很得体。要是那冒失的青年知道他荒唐的举动引起了毁谤,我知道他的脾气,准会向斯塔尼斯拉斯寻衅,逼他决斗。那就等于公开承认他的痴情。我毋须跟你声明你的妻子是清白的;可是你该想到,让德·吕邦泼雷先生出头为你的妻子争回名誉,对你,对我,都是不体面的。你现在马上去找斯塔尼斯拉斯,正式质问他为什么要说侮辱我的话。别忘了,千万不能和解,除非他当着许多有地位的见证把他说过的话收回。这么一来,所有正派的人都会敬重你;你要做得象个有头脑有血性的男子,你会得到我的尊重。我此刻叫冉蒂骑着马到埃斯卡尔巴去,请我父亲来做你的证人;别看他年纪大了,我知道他的性子,听到那油头粉脸的小子玷污奈格珀利斯家小姐的名誉,准会砸破他的脑袋。你有权利挑选武器,①你就挑手枪吧,你打枪的本领一等。”  ①决斗用哪一种武器,照例由受侮辱的一方挑选。德·巴日东先生拿了手杖帽子,回答说:“我就去。”妻子看着大为感动,说道:“行,朋友,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你是名副其实的绅士。”她把脑门凑过去给丈夫亲吻,老头儿又快活又得意的吻着。德·巴日东太太对这个大孩子一向抱着慈母般的心情,听见他出去关上大门的声音,不由得冒上一滴眼泪。她心上想:“啊,他多爱我!可怜的家伙把生命看得多宝贵,为着我竟心甘情愿的去送死。”德·巴日东先生不怕第二天同人家交手,冷冷的望着对准他的枪口,只有一桩事情使他到尚杜家去一路慌张,心里为难。他想:“叫我怎么说呢?娜依斯应该替我把话预备好才对!”他在脑子里尽量搜索,只想找出几句得体的话来,不要受人耻笑。象德·巴日东先生这样头脑狭窄,思想空虚,平时只能不声不响过日子的人,逢到重大关头,自然而然有股庄严的气派。不大开口,当然不大闹笑话;应当说些什么,事先考虑得很多;他们毫无自信,把话再三斟酌,所以表达出来非常精彩。这个现象同巴兰的驴子被逼开口①的情形相仿。德·巴日东先生那天的行动也就高人一等,证实某些人的意见,仿佛真是毕达哥拉斯派②的哲学家。晚上十一点,他走进斯塔尼斯拉斯府上,发现客人很多。他不声不响,过去向阿美莉行了礼,对每个人都堆着他那副傻支支的笑脸,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很象冷笑。屋内寂静无声,象自然界中雷雨将临的时候一样。夏特莱已经回来,他意味深长的望望德·巴日东,望望斯塔尼斯拉斯。受了侮辱的丈夫斯斯文文向斯塔尼斯拉斯走过去。  ①摩押王巴勒派巴兰去诅咒以色列人;巴兰骑的驴子中途看见耶和华的使者显形,三次避让,害主人受苦,因之三次挨打,便开口叫冤。见《旧约·民数记》第二十二章。这里是比喻一个人迫不得已而开口,说话必定中肯。②古希腊哲学家兼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纪)提倡道德高尚、生活严肃的人生哲学。杜·夏特莱懂得老头儿的来意,平素这个时候他早睡觉了;这个身体虚弱的家伙明明受着娜依斯指挥。杜·夏特莱仗着他在阿美莉身边的地位,尽可参与他们的家事,站起来把德·巴日东拉过一边,问道:“你要和斯塔尼斯拉斯说话吗?”“是的,”老头儿很高兴有个中间人,也许还会代他说话。“好吧,你到阿美莉屋里等着,”税务官回答。他对这场决斗暗暗欢喜:德·巴日东太太说不定就此守寡而没法嫁给吕西安,因为决斗是吕西安引起的。杜·夏特莱对德·尚杜说:“斯塔尼斯拉斯,巴日东大概因为你说了娜依斯那些话,跑来向你问罪。来吧,到你太太屋里去,你们俩都得保持绅士风度。别高声大气,要很有礼貌,象英国人一样尊严,冷静。”斯塔尼斯拉斯和杜·夏特莱两人很快的同巴日东见面了。受了侮辱的丈夫说道:“先生,你说你看见德·巴日东太太跟德·吕邦泼雷先生行动暧昧,是不是?”“跟沙尔东先生,”斯塔尼斯拉斯挖苦了一句,他不信巴日东是什么厉害角色。丈夫回答:“好吧,你要不当着此刻在你府上的许多客人否认你说过的话,就请你指定一个证人。我的岳父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四点来找你。我们各自去准备吧,事情只能照我提出的办法解决。我决定用手枪,我是受损害的一方。”这篇话是德·巴日东先生一路上反复推敲才想出来的,他一生从来不曾说过那么多话;说的时候毫不激动,神气自然得不得了。斯塔尼斯拉斯脸色发白,私下想:“怎么!我莫非做梦不成?”可是当着所有的城里人,当着这个受了侮辱不肯甘休的哑巴,推翻自己说过的话,岂不是奇耻大辱?另一方面,想到决斗又非常恐怖,好象有一双火热的手掐着他的脖子;反正进退两难,他觉得还是把危险推迟一步的好。他对德·巴日东先生说:“好吧,明儿见。”他以为事情还可以调解。三个人回进客厅,大家琢磨他们的表情:杜·夏特莱堆着笑容,德·巴日东先生完全象在自己家里,只有斯塔尼斯拉斯面无人色。好几个女人一看这形景就知道谈判些什么。大家交头接耳的说:“他们要决斗了!”在场的人有一半认为斯塔尼斯拉斯理屈,看他苍白的脸色和神气,可知他的话是造谣;另外一半人佩服德·巴日东先生的风度。杜·夏特莱装着一副正经面孔,叫人莫测高深。德·巴日东先生把众人的脸端详了一会,告辞了。夏特莱凑着斯塔尼斯拉斯的耳朵问:“你有没有手枪?”斯塔尼斯拉斯听着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阿美莉心中有数,发起病来,妇女们赶紧扶她进房。大家七嘴八舌,乱哄哄的争着说话。男人们留在客厅里,一致认为德·巴日东先生的行动是他应有的权利。德·桑托先生说:“老头儿有这个气派,你们想得到吗?”毫不留情的雅克说:“哦,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打枪的好手。我父亲常常跟我提起德·巴日东的战绩。”弗朗西斯对夏特莱说:“没关系!你把两人隔开二十步,用骑兵手枪,包你不会打中。”客人散尽了,夏特莱安慰斯塔尼斯拉斯夫妇,说事情必定顺利,三十六岁的人同六十岁的人决斗,总是年轻的便宜。第二天上午,大卫没有请到父亲,从马萨克回来,正和吕西安吃饭,沙尔东太太慌慌张张赶来说:“喂!吕西安,你知道连菜场上都在谈论的新闻吗?今天早上五点钟,德·巴日东先生差点儿没把德·尚杜先生打死。场子叫做蒂洛瓦先生的草坪,人家常常拿这个地名说双关话。①昨天德·尚杜先生说撞见你和德·巴日东太太有事。”吕西安嚷道:“胡说!德·巴日东太太是清白的。”  ①原文“蒂洛瓦”和“杀王上”几个字声音相近。“我听见一个乡下人讲得很详细,他在小车上全看到了。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三点赶到,给德·巴日东先生当助手;他告诉德·尚杜先生,万一他女婿遭了意外,他一定出来报仇。手枪是向骑兵团的一个军官借来的,德·奈格珀利斯先生试了好几下。杜·夏特莱先生反对试枪,请来当公证人的军官说,事情既不是儿戏,武器应当正式管用。证人规定双方隔开二十五步。德·巴日东先生神气满不在乎,象散步一般,他先开火,一颗子弹打在德·尚杜先生脖子里,德·尚杜先生来不及还枪就倒下了。医院的外科医生刚才宣布,德·尚杜先生的脖子要歪一辈子的了。我来通知你决斗的结果,要你别去看德·巴日东太太,也不要在昂古莱姆露面,或许德·尚杜先生的朋友们会跟你寻事。”那时,印刷所的学徒带进德·巴日东先生的男当差冉蒂,把路易丝的一封信交给吕西安。  朋友,我丈夫同尚杜决斗的结果,想必你知道了。今天我们不见客。希望你谨慎小心,不要露面;你既然待我好,就该听我的话。今天这个不愉快的日子,你不觉得最好还是来听听你的贝阿特丽克丝谈话吗?她为这件事整个生活起了变化,而且有不少话要告诉你。大卫道:“幸亏我后天结婚,你借此机会也好少看几次德·巴日东太太。”吕西安回答:“亲爱的大卫,她今天约我,我想应当去,在眼前的情形之下我该怎么办,她比我们懂得多。”沙尔东太太问:“难道这儿一切都准备好了?”大卫道:“去瞧瞧吧。”二楼几间屋子已经装修完毕,样样簇新;大卫很高兴叫人看到这个变化。屋内有一股温暖的新房气息,好比青年夫妇的家庭保留着新娘的披纱和橘子花的痕迹,每样东西反映出美满的爱情,一切都洁白,干净,花团锦簇。母亲道:“夏娃住到这儿来还不象个公主吗?不过你钱花得太多了,太奢侈了!”大卫笑着不回答。他被沙尔东太太碰到了伤口,可怜的情人正在为此苦恼:工程大大超过预算,他没有力量再盖偏屋上的楼面,岳母还有很长的时期住不到他早先答应的屋子。这一类的许愿可以说是感情方面的虚荣,不能兑现在热情豪爽的人是最痛苦的事。大卫瞒着他的困难,惟恐吕西安发现人家为他作了牺牲,心中不安。沙尔东太太道:“夏娃和她的朋友们也着实忙了一阵。被褥床单,桌布面巾,都预备好了。那些姑娘真喜欢她,瞒着她用白麻布做垫褥的面子,镶着粉红边,真漂亮!叫人看着也想结婚呢。”凡是年轻的男人想不到的东西,母女俩拿出所有的积蓄给大卫置办了。知道大卫铺张,还向利摩日定烧一套磁器,她们更要把嫁妆办得和大卫的东西相称。双方比爱情比阔气,结果弄得夫妇俩刚结婚就手头很紧,虽然表面上生活优裕,在一个象当时的昂古莱姆那样落后的地方已经近于奢华。卧房糊着蓝白两色的花纸,摆着漂亮的家具。那些东西吕西安早已见过,便趁着母亲和大卫走进卧室的当口,溜往德·巴日东太太家。娜依斯正在和丈夫吃饭,他清早出过门,胃口特别好,对刚才的事毫不在意。威风凛凛的老乡绅,法兰西旧贵族的残余,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坐在女儿身旁。听见冉蒂报出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名字,白头发的老人急于要看看女儿抬举的是何等人物,眼睛带着察看的意味瞧了瞧吕西安。他看到吕西安相貌出众很惊异,不由得暗暗点头;但他似乎看出女儿只是调情而不是真正的爱,只是一时的冲动而不是持久的痴情。饭快要吃完了,路易丝让巴日东陪着父亲,站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要吕西安跟着她走。她声调又凄凉又快乐的说:“朋友,就要上巴黎去了,父亲带巴日东去埃斯卡尔巴;我不在这儿的时期,他住在那边。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大房早已改姓埃斯巴,现在的德·埃斯巴太太是布拉蒙-绍弗里家的小姐,她仗着她的才干和亲戚关系,在巴黎极有势力。只消她肯和我们认本家,我要好好的结交她,她能替巴日东谋个职位。经过我一番奔走,宫中可能愿意让巴日东做夏朗德省的议员,使他在本省的提名更容易通过。他当了议员,我在巴黎的活动可以方便不少。这样的改变生活,倒是你,亲爱的孩子,倒是你使我想起来的。为了今天早上的决斗,我暂时不能招待宾客,有些人会帮着尚杜跟我们作对。照眼前的形势,尤其在小城市里,必须出门避避风头,让人家的仇恨冷下来。我这次出去,或者成功了,永远不回昂古莱姆;或者失败了,在巴黎住一个时期,等有一天局势变化以后,我夏季住在乡下,冬天住在巴黎。有身分的女子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发动得迟了。一切准备工作今天就好办妥,我明天夜里动身,你陪我去,是不是?你先走一步,我在芒斯勒和吕费克之间接你上车,咱们很快就到巴黎。亲爱的,优秀的人在巴黎才有生路。我们只有和旗鼓相当的人在一起才畅快,否则就痛苦。何况巴黎是文化界的首都,是你成功的舞台!早去一天好一天!别让你的思想在外省发霉,要赶快去接触一般代表十九世纪的大人物,想法接近宫廷跟政府。有才气的人呆在小城市里只会干瘪,名誉和地位不会来光顾他们的。你说,哪几部杰作是在外省写出来的?相反,了不起的可怜的卢梭对巴黎多么向往!因为巴黎好比精神上的太阳,剧烈的竞争能鼓动人心,创造不朽的荣名。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七星诗人,你不是应当赶快去取得你的地位吗?青年才子由上流社会捧出台可以占多少便宜,你才想不到呢!我能叫德·埃斯巴太太接待你;她的客厅很不容易进去,你在那儿可以遇到所有的大人物,部长,大使,国会议员,最有势力的贵族院议员,或是名流,或是富翁。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天才,除非手段笨到极点,他们不会不感兴趣。他们才大量大,准会支持你。地位高了,你的作品便声价十倍。艺术家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叫人注目。进了上流社会,生财之道可多啦,比如弄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啊,得一笔王上的私人津贴啊。波旁家最喜欢提倡文学艺术,所以你的诗既要歌颂宗教,又要拥护王室。那不但本身是件好事,而且能使你飞黄腾达。难道反对派、自由党会给你官职、报酬,帮助作家发迹不成?因此一定要走正路,走一切天才走的路。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可不能透露一点风声,你准备起来,跟我走。”德·巴日东太太看情人一声不出,觉得奇怪,便追问一句:“难道你不愿意吗?”吕西安听着这些迷人的话,一眼望到了巴黎,愣住了,仿佛他至此为止心窍只开了一半,现在眼界扩大了几倍,才打开另外一半的心窍。他觉得自己待在昂古莱姆等于井底之蛙。巴黎,繁华的巴黎,在一切外省人想象中好比一个理想的黄金国,如今披着黄金的袍褂,满头珠翠,向才能出众的人张着臂膀,在吕西安眼前出现了。有名的人物都要来当他兄弟一般拥抱。在巴黎,一切都对天才笑脸相迎。既没有嫉妒的穷贵族拿尖刻的话伤害作家,也没有不关心诗歌的傻瓜。在巴黎,诗人的作品象泉水般涌现,有人表扬,有人给你报酬。书店老板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念上几页,马上打开银箱,问:“你要多少?”吕西安也懂得,德·巴日东太太在这次旅行中一定和他结合,从此整个儿属于他了,他们可以同去了。吕西安听见她说出“难道你不愿意吗?”不禁冒出一颗眼泪,搂着路易丝贴着他的胸口,发疯似的吻她的脖子。然后他忽然停下,好象想起了一桩事情,叫道:“哎唷,天哪!我妹妹不是后天结婚吗?”这声叫喊是高尚纯洁的孩子的最后一声叹息。年轻人对家庭,对生平第一个朋友,对一切早期的感情,总是结合得非常牢固的,现在要被无情的利斧斩断了。骄傲的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叫道:“嘿!你妹子出嫁跟我们爱情的进展怎么扯得到一处?难道你非要在布尔乔亚和工人的婚礼中出风头,不能为我牺牲你这些高雅的乐趣吗?哼,了不起的牺牲!”路易丝带着一脸轻蔑的神气说,“今天早上我还打发丈夫为了你去决斗!先生,你去吧,算我看错了人!”她有气无力的倒在长沙发上。吕西安跟过去讨饶求告,一边诅咒他家里的人,诅咒大卫和妹妹。她说:“以前我多么相信你!德·康特-克鲁瓦先生多孝顺他母亲,可是单单为得到我一封信,看到一句:我满意,他在炮火中送了性命。而你,临到要和我一同出门,竟舍不得一顿喜酒!”吕西安恨不得自杀,绝望的心情表现得那么真切,沉痛,总算得到了路易丝的原谅,可是她要吕西安明白,这一回的过失将来非要补赎的。末了她说:“好,你去吧,诸事小心,明天半夜在芒斯勒过去一百多步的地方等我。”吕西安觉得回去的路程缩短了,他回到大卫家,一路只想着他的希望,象俄瑞斯忒斯摆脱不了复仇之神的缠绕①;因为他知道困难重重,总括一句是:钱呢?他对着新局面脑子迷迷糊糊,又怕大卫眼光厉害,看出他的心事,只得躲在漂亮的小书房里定一定神。花了偌大代价盖起来的这套房间不能不放弃了,多少的牺牲完全白费了。可是转念一想,母亲可以住过来,省得大卫再花一大笔钱在院子尽头添造楼面。他一走,家里的问题倒解决了。他还想出无数批驳不倒的理由替自己的出走譬解,人的欲望本来最会掩饰。吕西安立刻赶往乌莫去看妹子,预备把他刚才决定的命运告诉她,和她商量。走到波斯泰尔铺子前面,他想万一没有办法,不妨向父亲的后任借一笔款子,抵充巴黎的一年用度。  ①希腊神话,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儿子俄瑞斯忒斯杀死母亲,为父报仇;事后被地狱中的复仇之神紧追不舍,要加以惩罚。他私忖道:“要是和路易丝同居,一天有三法郎就绰绰有余了,一年只要一千法郎。况且不出六个月我就好发财!”吕西安先要夏娃和母亲答应决不泄漏,才说出他的机密大事。两人听着野心家的话一齐哭了。他问她们为什么伤心,她们说家里的钱统统花完了,买了桌布饭巾,办了夏娃的嫁妆,还有大卫没想到的许许多多东西;她们这样做是很高兴的,因为大卫拨一万法郎作为妻子的财产。吕西安说出借债的主意,沙尔东太太立即去向波斯泰尔商量一千法郎,一年为期。夏娃一阵心酸,说道:“那么,吕西安,难道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吗?噢!想法回来一次吧。我推迟几天就是了!你陪她到了巴黎,半个月之内她一定肯让你回家一趟。我们替她把你培养长大,七八天的时间总该答应我们吧?你不在场,我们的婚姻恐怕不会吉利……”她忽然改变话题,说道:“可是一千法郎够不够呢?你的礼服虽则挺漂亮,不过只有一套!细麻布衬衫只有两件,另外六件是粗布的。麻纱领只有三条,其余三条是极普通的棉布;再说,你的手帕也不好看。巴黎哪里有一个姊妹,在要紧要慢的时候替你把内衣当天洗好呢?你需要大大的添一批。你只有今年新做的一条南京缎裤子,去年的几条嫌小了。你要在巴黎做衣服,巴黎的价钱可不是昂古莱姆的价钱。还能将就的白背心只有两件,其余的我都补过了。喂!我劝你带两千法郎去。”那时大卫走进来,不声不响的打量兄妹俩的脸色,似乎最后一句话被他听见了。他说:“有事不要瞒我。”夏娃叫道:“哎!他要跟她走啦。”沙尔东太太回进屋子,不曾看见大卫,说道:“波斯泰尔答应借一千法郎,不过只肯借六个月,本票还要你妹夫作保,他说你一个人签的票据没有保障。”母亲转身看见女婿,四个人都不出声了。沙尔东一家都觉得拖累了大卫,心中惭愧。大卫噙着眼泪说道:“那么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不同我们一块儿住下去了?我可是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啊!吕西安,我特意来送几件不象样的小首饰给新娘,没想到我要后悔不该买这些东西。”他说着抹了抹眼泪,从袋里掏出几只摩洛哥皮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摆在岳母面前。“为什么你老是想到我呢?”夏娃说着,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表示她的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大卫道:“亲爱的妈妈,请你告诉波斯泰尔先生,我愿意作保;因为,吕西安,看你的脸色,我知道你打定主意要走了。”吕西安无精打采,怏怏不乐的点点头,过了一会说道:“亲爱的天使们,别认为我没有良心。”他把夏娃和大卫拉到身边紧紧拥抱。“等我有了成绩,你们就知道我对你们的情意。社会的成规把无谓的仪式和感情混在一起,可是大卫,我们要不能摆脱这些俗套,光是思想超脱有什么用?尽管在外边,我的心不是照样在这儿吗?彼此的想念不等于我们常在一起吗?我是不是应当趱奔前程?我的《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长生菊》,出版商会到这里来收买吗?早一些也罢,晚一些也罢,我今天这样的行动反正是免不了的。我还能碰到更好的机会吗?在巴黎第一次出台就在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客厅中露面,不是天大的运气吗?”夏娃对大卫道:“他说的不错。你不是也和我说过,他应当趁早到巴黎去吗?”大卫挽着夏娃走进她住了七年的小房间,咬着她耳朵说:“亲爱的,你说他需要两千法郎,现在只向波斯泰尔借到一千。”夏娃望着未婚夫,眼神凄惨,表示她不知有多么痛苦。“告诉你,亲爱的夏娃,咱们一开始就难过日子。我的开支把我的钱都弄光了。此刻只剩两千法郎,其中一半要留下来维持印刷所。再拿一千法郎给你哥哥等于送掉我们的口粮,影响我们的生活。如果我是单身汉,我知道怎么办;如今可是两个人了。你决定吧。”夏娃非常激动的扑在情人怀里,温柔的吻着他,一边流泪一边凑着他耳朵说:“就算你是单身汉吧。我再去作工,挣回这零钱来。”虽然他们的亲吻可以说是未婚夫妇的最热烈的亲吻,夏娃仍不免垂头丧气。大卫走出小房间,对吕西安说:“不用发愁,你的两千法郎都有了。”沙尔东太太说:“你们去找波斯泰尔,票据上你们俩都要签字。”两个朋友回到搂上,撞见夏娃和母亲跪在地下祷告。她们尽管知道许多希望将来都能实现,却也感到眼前的离别对她们损失重大。吕西安的出走拆散了家庭,还叫人为他的前途担惊受怕,用这个方式换取未来的幸福,她们觉得代价太高了。大卫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一朝你要忘了这个情景,你就算不得人。”这两句份量很重的话,印刷商认为非说不可;他怕吕西安性格反复无常,走邪路和走正路一样容易,同时也担心德·巴日东太太的影响。吕西安的行装,夏娃很快就收拾好了。这位文坛上的斐尔南·科泰斯①带的东西很少。他的最好的外套,最好的背心,两件细麻布衬衫中的一件,都穿在身上了。全部内衣,连同那了不起的礼服,零星衣物和他的手稿,合起来只有一个小包裹;大卫劝他不要让德·巴日东太太看到,宁可托班车捎往巴黎,交给一家和大卫有往来的纸铺,由大卫去信通知,将来吕西安自己去领。  ①科泰斯(1485—1547),西班牙的军人,最早侵入墨西哥的冒险家。德·巴日东太太出门的事虽然瞒得很紧,还是被杜·夏特莱知道了。他要打听德·巴日东太太是一个人动身还是有吕西安做伴,派手下的当差上吕费克,注意所有在驿站上换马的车辆。他想:“只要她带着她的诗人一起走,就逃不出我的手掌了。”吕西安第二天清早出发,大卫雇了一匹马,一辆车送他,只说去看父亲有事商量;这句谎话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也说得过去。两个朋友赶到马萨克,白天在老熊家待了一阵,晚上在芒斯勒镇外等候。德·巴日东太太清早才到。那辆六十多年的旧车平时停在车房里,吕西安不知看过多少回了,那天见了却十分紧张,感到从来未有的激动。他扑在大卫怀里。大卫道:“但愿上帝保佑,你这一次去对你有好处!”印刷商踏上他的破车,走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他有种预感,怕吕西安到了巴黎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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