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暴风雨开始停息,但大海依然汹涌澎湃,小船犹如一只蛋壳在浪谷中颠簸。 “向单桅帆船划去,”费尔顿说,“赶快划!” 那四个人划动摇橹;但大海水激浪高,摇桨难以驾驭其上。 不过,人离开了城堡,这是最主要的。夜色浓重深沉,从船上望去,已经几乎无法辨清海岸,因此从岸边也就不可能看到船只了。 一个黑点儿在海面上晃动。 那就是单桅帆船。 当小船在四位桨手全力划动前进时,费尔顿解开绳子,接着又松开绑着米拉迪双手的手绢。 米拉迪的双手被解开后,费尔顿操起一捧海水浇在米拉迪的脸颊上。 米拉迪长叹一声,睁开了双眼。 “我现在在哪儿?”她问道 “您得救了,”年轻军官答道。 “噢!得救了!得救了!”米拉迪大声喊道。“这就是天,这就是海!我呼吸的这空气是自由的空气。啊!……谢谢,费尔顿,谢谢!” 年轻军官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可是我的双手是怎么啦?”米拉迪问,“我似乎觉得有人用老虎钳夹碎了我的双腕。” 因为米拉迪抬起了手臂,发现她的双碗伤痕累累。 “啊,绑成这样!”费尔顿看着那副标致的双手轻轻地摇摇头。 “噢!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米拉迪大声说,“现在我想起来了。” 米拉迪双目环顾四周。 “它在那儿,”费尔顿用脚踢一下钱口袋。 小船靠近了单桅帆船。值班水手用传声筒向小船呼叫着,后者回了话。 “那艘船是什么船?”米拉迪问道。 “那是我为您租来的船。” “它将把我载到哪里去?” “随您的便,您只要将我捎到朴茨茅斯就行了。” “您去朴茨茅斯干什么?”米拉迪问。 “去完成温特勋爵的命令呀,”费尔顿惨然一笑说。 “什么命令?”米拉迪又问。 “您真的不明白?”费尔顿反问道。 “不知道;请您告诉我。” “因为他已经怀疑我,所以他要亲自看守您;因此就派我替他去找白金汉签署命令流放您。” “可是如果他怀疑您,又怎么会将这样的命令交给您呢?” “难道说我能让他知道我带了什么吗?” “这很对。您现在就去朴茨茅斯吗?” “我不能再耽搁,明天就是二十三日,而白金汉也在明天率领舰队出发了。” “他明天就出发,去哪儿?” “去拉罗舍尔。” “不该让他走呀!”米拉迪叫起来,她忘记了习惯的机智了。 “请您放心,”费尔顿说,“他是走不了的。” 米拉迪欢喜得浑身直颤悠;她才读懂年轻人包藏于内心深处的奥秘:“白金汉必死”几个工整的大字早已写在他的心扉上。 “费尔顿……”她激动地说,“您像犹太·马迦贝一样伟大①!如果您死了,我跟您一块儿死,这就是我能对您说的全部话。” -------- ①犹太·马迦贝,公元前二○○——一六○年,曾率领犹太起义部队反对叙利亚国王安提奥库斯四世而牺牲。 “别说话!”费尔顿说,“我们到了。” 果然,他们乘坐的小船靠近了单桅帆船。 费尔顿第一个攀上了舷梯,向米拉迪伸出手,众水手则架着她,因为大海依然波涛汹涌。 片刻过后,他们来到甲板。 “船长,”费尔顿说,“这就是我对您说过的那位女士,您必须安然无恙地将她送到法国。” “不多要,一千比斯托尔,”船长说。 “我已经付了您五百。” “没错。”船长说。 “再给您另五百,”米拉迪边说边把手伸进钱袋。“不,”船长说,“我说话算数,我已向这位年轻人说过了; 另五百比斯托尔等到达布洛内我才要。” “我们会航行到那儿吗?” “安全到达,”船长说,“就像我叫杰克·巴特勒一样,不会有假。” “那好,”米拉迪说,“如果您说话算数,那时我给您的就不是现在的五百,而是一千比斯托尔。” “您真是大好人,漂亮的夫人,”船长大声说,“但愿上帝能经常赐给我像您大人这样的实惠顾客!” “且慢,”费尔顿说,“在去朴茨茅斯前,先送我们去奇切斯特小海湾,您清楚我们有约在先,您是同意送我们去那里的。” 船长一边回答一边指挥着必要的操作,傍近早上七点钟,这艘船便在指定的海湾下锚了。 在这段航程中,费尔顿向米拉迪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是怎样没有去伦敦却是租了这艘单桅大帆船,他又是怎样回来的,攀登城墙时又是怎样一边爬一边在石头缝里钉铁钩当踏脚,最后又是怎样到达栅栏前系上软梯的,至于剩下的事米拉迪就全都知道了。 米拉迪则竭力鼓动费尔顿执行计划要勇敢;但当她一开口只说了几句话就看得很清楚,狂热的年轻人更需要的是稳重,而不是坚定。 双方有约在先,米拉迪等费尔顿等到十点钟;倘若到了十点费尔顿还不回来,她就先动身。 那时候,假若费尔顿是自由的,他一定会去法兰西,到加尔默罗-贝图纳修道院去找米拉迪的。第五十九章 一六二八年八月二十三日朴茨茅斯凶杀案 费尔顿就像弟弟出门远足向姐姐辞行那样,吻着米拉迪的手向她辞行告别。 费尔顿周身都显出他通常那样的沉着镇定,仅仅是他双眸中闪耀着一种不寻常的光芒,这种光芒仿佛发烧时反射出的那种亮光;他的前额比平素更加苍白;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他说话时语气短促并且时断时续,这表明他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使他全身骚动不安。 从他上了那条载他上岸的小船起,他就一直扭着头盯着米拉迪,米拉迪站在甲板上也一直目送着他。他们二人把握十足,决不担心被人追踪,因为九点前从不会有人走进米拉迪的房间;而从城堡到伦敦得花三小时。 费尔顿离船上岸,攀上通向悬崖顶的山脊小路,向米拉迪最后一次致意告别,然后大步流星地向城里走去。 行了百步之遥,路面渐渐下坡,他已不能看到单桅帆船的桅樯。 他刻不容缓地向朴茨茅斯方向走去,在他前方大约半英里之遥,他望见朴茨茅斯港的钟楼和房舍鳞次栉比地勾勒于晨雾之中。 朴茨茅斯那一边,海面上舰船密布,帆樯林立,那林林总总的桅杆犹如被严冬剥去树叶的光秃的白杨树林,在海风劲吹下瑟瑟摇拽。 在步履匆匆中,费尔顿翻来覆去思考着十年苦行主义的默祷和在清教徒中的杳杳久居为他提供的对雅克四世①和查理一世②得宠红人的各种指控。 -------- ①雅克四世(一四七二——一五一三):苏格兰国王。②查理一世(一六○○——一六四九):英国和苏格兰国王;一六二五——一六四九又为爱尔兰国王。 费尔顿将这位大臣照然若揭的罪行,明火执杖的罪行,全欧洲令人皆知的罪行——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同米拉迪加之于他私犯的无人知晓的罪行进行一番比较之后,他觉得白金汉包庇了两个人中最有罪的人,正是公众对其生活不了解的那个人。这就是费尔顿那如此奇特如此新萌的又如此火热的爱情,使他看出了对温特勋爵夫人的指控全是卑鄙的,凭空捏造的,正像人们透过放大镜将一个蚂蚁身旁实际上难以觉察的微粒,看作是极其可怕的怪物一样。 他匆匆赶路的脚步更燃起他沸腾的热血:他藏在脑后要冒死进行一次可怕的复仇念头,他爱着的或者说像崇拜一位圣女一样他所崇拜的女人,以往的激情,现时的疲惫,所有这一切都激发着他的灵魂超脱了人类的正常感情。 将近早上八点钟,他走进朴茨茅斯港。全城市民都已前来助威,大街小巷,码头港埠,鼓声震天,上船的部队正整装待发。 费尔顿风尘仆仆,大汗淋漓,赶到了海军司令部的大厦;他的通常一向苍白的面颊因热气和恼怒而变得绯红。值班岗哨本想将他拒之门外,但费尔顿叫来了值班队长,他从口袋掏出他带来的那封信。 “这是温特勋爵的紧急公文,”他说。 一听说温特勋爵的名字,谁都知道那是大人最知心的密友之一,值班队长发令放进费尔顿,更何况他还着一身海军军官的制服呢。 费尔顿向海军司令部大楼跑去。 就在他走进前厅之时,另一个人也同时走了进来。这个人也是满身尘土,气喘吁吁,他将驿马留在门口,这匹马一到就已累得前腿倒地。 费尔顿和这个人同时去找公爵贴身心腹跟班帕特里克说话。费尔顿通报温特勋爵的大名,而这位陌生者不愿提起任何人,声称只向公爵一个人才能说出他是谁。两个人都坚持要自己先进去。 帕特里克知道,温特勋爵同公爵有公事和私交,就以温特勋爵的名义让费尔顿先进了。另一位被迫等待着,一眼便看出他对这种耽搁满脸不快。 公爵贴身心腹领着费尔顿穿过一间大厅,苏比斯亲王①率领的拉罗舍尔城的代表们正在那里等候公爵的接见。那位贴身跟班又带他走进白金汉的一间办公室,其时,白金汉刚刚沐浴完毕走出房间。此人向来酷爱打扮,这一次更是刻意地讲究了一番。 -------- ①苏比斯亲王(一五八三——一六四二):路易八世时的新教首领,拉罗舍尔城被困时,他和白金汉勾结以陷城于英军之手。最后他死于英国。 “费尔顿中尉在外面求见,”帕特里克禀报说,“是温特勋爵派来的。” “是温特勋爵派来的!”白金汉复说道,“请他进来。” 费尔顿走进办公室。这时白金汉正将一件富丽堂皇的绣金睡袍扔向一张长背椅,重又披上一件全镶珠的蓝色天鹅绒紧身短上衣。 “男爵为什么不自己亲自来?”白金汉问,“今天早上我一直在等着他。” “他差我前来启禀大人,”费尔顿回话说,“他非常遗憾没有获此殊荣,因堡内看守任务相阻,不能亲自前来。” “不错,不错,”白金汉说,“我知道情况,他手里有一个女囚。” “我来正是要向大人汇报女囚的事,”费尔顿又说。 “那好呀,说吧。” “只是我要对您说的话只有您自己可以听,大人。” “帕特里克,你出去,”白金汉说,“但你要守在门铃附近; 我呆会儿要叫你。” 帕特里克走了出去。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白金汉说,“请讲。” “大人,”费尔顿说,“温特男爵有一天曾写信给您,是请您为一个名叫夏洛特·巴克森的年轻女子签发一项海上放行令。” “是的,先生,我已回信于他,要他将那道令书送给我或寄给我,然后我再签发。” “令书在这儿,大人。” “给我,”公爵说。 于是他从费尔顿手里接过令书,迅速在纸头上扫了一眼。他发现正是向他报告过的那道公文,便放在办公桌上,手执鹅毛杆准备签发。 “对不起,大人,”费尔顿打断公爵说,“可大人您知道吗,夏洛特·巴克森这个名字不是那位年轻女子的真实姓名。” “是呀,先生,我知道的,”公爵一边蘸着墨水一边回答说。 “那么,大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吗?”费尔顿直截了当地问。 “我知道。” 公爵提笔移向令书。 “既然您知道那个真实姓名,”费尔顿又说,“大人还照签不误吗?” “当然,”白金汉说,“就是签两次也行。” “我不能相信,”费尔顿的声音变得愈来愈短促愈来愈欠连贯,“我不能相信大人知道那就是温特勋爵的夫人……” “我了如指掌,尽管您竟然知道使我十分惊诧!” “大人要是签了这道令书不感到内疚吗?” 白金汉傲视着年轻人。 “啊,这个吗,先生,您清楚,”他对年轻人说,“您向我提的都是些奇怪的问题,我岂能随便回答。” “请您回答,大人,”费尔顿说,“情况比您想的也许要更为严重。” 白金汉觉得这位年轻人既然是温特勋爵派来的,他就是代表他说话的,也就没有生气。 “我没有任何内疚,”他说,“男爵和我一样清楚,温特夫人是个大罪犯,对她只是引渡处罚,这对她来说应该是够宽大为怀了。” 公爵触笔于公文之上。 “您一定不要签署这道令书,大人!”费尔顿向公爵近前一步说。 “我不能签署这道命令,”白金汉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您要三思呀,您要为温特夫人主持公道呀。” “送她去泰伯恩就是为她主持公道,”白金汉说,“米拉迪是个卑鄙的女人。” “大人,米拉迪是位天使,这您很清楚,我请求您给她自由。” “啊哈!”白金汉说,“您疯啦,竟敢对我这样说话?” “大人,请原谅!我说话心直口快;我要克制自己。但是,大人,请您考虑您要做的事,您就不担心会超过限度!” “您再说一遍!……请上帝饶恕我!”白金汉叫起来,“我以为您在威胁我!” “不是的,大人,我在请求,而且我还要对您说:一滴水足可使一满盆水四处横溢,而一个小错会使犯了许多罪而又暂逃法网的人招致惩罚的。” “费尔顿先生,”白金汉说,“您给我出去,立刻去禁闭室!” “请您听完我的话,大人。您曾经引诱过这个年轻女子,您曾经侮辱过她,奸污过她;请您向她补救您的罪孽吧,网开一面让她自由吧,我再不向您要求别的什么了。” “您会不要求吗?”白金汉惊讶地看着费尔顿,将他刚才讲的每一个字都打上了强调的音符。 “勋爵,”费尔顿愈说愈激动,“勋爵,请您当心,全英国的臣民对您的伤风败俗不堪忍受;勋爵,您在滥用您几乎是窃取来的皇家权力;勋爵,您已经是天怒人怨;上帝将来一定会惩罚您的,但我今天就要惩罚您。” “哼!真是胆大包天!”白金汉怒吼着向门口跨近一步。 费尔顿拦住他的去路。 “我卑贱地请求您,”他说,“请您签署命令释放温特勋爵夫人米拉迪吧;请您考虑,那是被您玷污过的女人呀。” “请退下,先生,”白金汉说,“否则我叫人来给您带上手铐。” “您是叫不来人的,”费尔顿说着冲到公爵和放在嵌银独脚小圆桌上的铃铛间,“请您小心,爵爷,您现在是在上帝的手掌之中。” “您是想说在魔鬼的手掌中吧,”白金汉抬高嗓门大声说,试图吸引外面的人,但没有直接呼叫人。 “请签名,公爵,请签署恢复温特夫人米拉迪的自由,”费尔顿一边说一边将一张纸向公爵推过去。 “您要强迫我吗!真荒唐!喂,帕特里克!” “签吧,爵爷!” “决不签!” “决不签!” “来人啊!”公爵大叫道,同时向剑冲过去。 可是费尔顿不等他抽出剑,便将藏在他短上衣里的米拉迪曾用来自杀的那把刀打开了,只一跃就跳到公爵跟前。 就在此时,帕特里克大喊着走进大厅: “爵爷,一封法国的来信!” “法国来的!”白金汉叫起来;一想到是谁来的这封信,他就一切全忘了。 费尔顿趁此机会,举刀向公爵的腰部刺去,一直刺到刀柄。 “啊!叛徒!”白金汉喊叫着,“您杀我……” “抓凶手呀!”帕特里克吼叫着。 费尔顿扫视四周准备逃走,发现一扇门敞着,便跑进隔壁房间,这间房——我们已经说过——正是从拉罗舍尔来的代表们等待接见的厅堂;他奔跑着穿过去,冲向楼梯;但刚登上第一节,迎面遇上温特勋爵。温特看他脸色苍白,神色惊惶,手上脸部血迹斑斑,便立刻抓住他的脖领大吼道: “我知道了,我早就猜到了,我来得太晚了,我迟了一分钟啊!噢!我真该死呀!” 费尔顿没作任何反抗;温特勋爵将他交给卫兵,押到一个临海的小平台等候新的发落,然后冲进白金汉的办公室。 费尔顿先前在前厅碰上的那个人听到公爵的惨叫声和帕特里克的呼救声,也跑进白金汉的办公室。 他发现公爵躺在一张沙发上,一只痉挛的手紧紧地捂在伤口上。 “拉波特,”公爵带着垂死的声音说,“拉波特,你可是她派来的?” “是的,大人,”奥地利·安娜公主的心腹回答说,“可是也许太迟了。” “别说话,拉波特!会有人听见您说话的;帕特里克,别让任何人进来!哦!我大概不会知道她给我带来的口信了!上帝啊,我就要死了!” 公爵昏了过去。 这期间,温特勋爵,代表们,出征的将领,白金汉司令部的军官,一齐涌进他的房间;无望的叫喊此起彼伏,大楼内,哀惋之声四起,悲怜之语不绝于耳,此消息不久便不径而走,终使全城沸沸扬扬。 一声炮响宣布了刚才发生的一起意想不到奇事。 温特勋爵揪着自己的头发。 “晚了一分钟啊!”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晚了一分钟啊! 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多么不幸啊!” 事情是这样的:这天早上七点钟,有人前来告诉他,有一条绳梯在城堡的一个窗前飘动;他立马跑进米拉迪的房间,发现那房间是空着的,窗子是敞开的,护栏被锯了,于是他想起了达达尼昂的使者给他送来的口头劝告,便为公爵担心起来。他跑进马厩,无暇派人备鞍,便随身跃上顺手牵到的马匹,策马飞奔,一口气跑进司令部大院下马后,匆匆攀上楼梯,刚登上第一级,正像上面所云,便迎面碰上了费尔顿。 这时,公爵还没有断气。他苏醒过后睁开了双眼,于是每一个人的心底又回升起希望之光。 “诸位,”他说,“请让我单独和帕特里克和拉波特在一起。” “啊!温特勋爵,是您!您一大早就给我派来了一位古怪的疯子,请瞧瞧他把我弄成什么样子!” “唉!勋爵!”男爵大声说,“我将抱憾终生呀!” “您说错了,我亲爱的温特,”白金汉说着向他伸过手去,“我还不知道有什么人值得另一个人为他抱憾终生的;请让我们呆着吧,我请求您。” 男爵哽咽着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受伤的公爵、拉波特和帕特里克。 有人去找医生,但没能找到。 “您一定会活下去的,您一定会活下去的,”奥地利·安娜公主的使者跪在公爵的沙发前连连说道。 “她给我写了什么?”白金汉语声微弱地问道;他带着流血的伤口,忍受着巨大的疼痛惦记着他心爱的人,“她给我写了什么?你把她的信念给我听听。” “哦!爵爷!”拉波特说。 “请听我的命令,拉波特;你难道没有看见,我的时间不多了?” 拉波特打开封漆,将信笺呈递于公爵面前,然而白金汉尽管竭力辨认字迹,但已力不从心。 “你念吧,”他说,“你念吧,我已看不清什么了;念吧!因为我也许马上就什么也听不见了,那就不知道她给我写了什么我就死了。” 拉波特便不再为难,他念道: 公爵大人, 自我认识您起,我由于您又是为了您而忍受了一切痛苦,正是出于此,倘若您曾考虑过我的安宁,我就恳求您停止对付法国的穷兵黩武,因为有人公开讲,宗教是这场战争的可见之因,而暗中却说您爱我才是这场战争的幕后之故。这场战争不仅对法英两国会带来巨大灾难,而且对您公爵大人亦可带来使我痛苦不迭的不幸。 请照顾好您的生命,有人正在威胁您,在我将来不得不把您看作敌人前,您的生命对于我还是珍贵的。 您亲爱的安娜 白金汉调动起他生命的全部残存之力,凝神静听着来使的读信,当信读完时,他在这封信里似乎感到一种酸楚的沮丧。 “您难道就没有别的口信要对我说吗,拉波特?”他问道。 “有的,大人,王后嘱咐我告诉您要多留神,因为她已得到通知,说有人要暗杀您。” “就这些,就这些?”白金汉不耐烦地问。 “她还让我告诉您,她一直在爱着您。” “啊!”白金汉说,“谢天谢地!我的死对于她就不是一个外国人的死了!……” 拉波特涕泗滂沱。 “帕特里克,”公爵说,“您把那装有金刚钻坠子的小盒子拿给我。” 帕特里克拿来他要的东西,拉波特立刻认出那是原属于王后的。 “现在你取出里面的白缎小香袋,那上面用珍珠绣的图案是她姓名的首字母。” 帕特里克依旧奉命行事。 “喏,拉波特,”白金汉说,“这只银盒子,还有这两封信,是她给我的唯一信物,您一定将其还给陛下;为了留着最后的纪念……(他在周围寻找什么珍贵的物品)您再带上……” 他还在寻找;可是他那终因死亡将至而变得昏暗的目光,只碰上从费尔顿手里掉下来的那把刀,刀刃上殷红的鲜血还在冒着热气。 “您就再带上这把刀吧,”公爵握着拉波特的手说。 他还能将小香袋放进小银盒里,又放进那把刀,同时向拉波特示意他再不能说话了;然后,他发出最后一次痉挛,但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从沙发滑落到地板上。 帕特里克大叫一声。 白金汉本想发出最后一次微笑,而死神阻止了他的想法,但只想而没有发出的微笑,宛若爱情的最后一吻,深深印刻于他的额头。 就在这时,公爵的私人医生才茫然失措地赶到;他早已登上了海军舰船,逼得人们不得不到那儿去找他。 他来到公爵身边,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停一会儿,然后又放下。 “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他说,“公爵死了。” “死了,死了!”帕特里克叫起来。 听到他的叫声,人群涌进屋内,到处是惊愕和骚动。 温特勋爵一看到白金汉命赴黄泉,便立刻朝费尔顿所在地跑去;他一直在司令部大楼的平台上被士兵看守着。 “混蛋!”他向年轻人骂道;自从白金汉死后,这位青年已经恢复不该再让他忘乎所以的那种镇定和冷净,“混蛋!你干了些什么?” “我为自己报了仇,”他回话说。 “你!”男爵说,“你是说你充当了那个该死女人的工具;但我现在对你发誓,她的这次罪行是她最后一次犯罪了。” “我不知您想说什么,”费尔顿心平气和地说,“我也不知道您指的是谁,大人;我之所以杀死白金汉先生,是因为他两次拒绝让您任命我为上尉,我惩罚了他的为人不公,仅此而已。” 温特勋爵惊愣地看着手下人正在捆绑着费尔顿,简直不理解这个人竟如此麻木不仁。 仅有一件事给费尔顿那光亮的额头投上一块疑云。每听见一次声响,这个单纯的青年都以为那是米拉迪的脚步和话语,以为是她前来认罪并和他一起同归于尽而投入他的怀抱。 蓦地,他浑身颤抖,他的视线紧盯着海面上的一个黑点,从他置身的平台望去,一切尽收眼底;凭借一个海军那鹰隼般的眼力,在那旁人只能看出是一只临波翱翔的海鸥之处,他却认出是一艘单桅帆船正向法国海岸扬帆驶去。 他脸色惨白,掐手扪心,他的心碎了,他恍然大悟了,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背叛。 “我要求最后一次宽恕,大人!”他向男爵请求说。 “什么宽恕?”男爵问。 “现在几点啦?” 男爵掏出怀表。 “九点差十分,”他说。 米拉迪提前一个半小时出发了。当她一听见报丧的炮声一响,她就立刻吩咐船长拔锚起航了。 那条孤舟正在远离海岸的蓝天下劈波斩浪。 “那是上帝的意愿呀,”费尔顿带着忠实信徒那听天由命的口气说;然而他的视线无法离开那条小船,也许他以为还依稀可见他就要为其献出生命的那个女人的白色身影。 温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揣磨着他的痛苦,他终于一切都猜到了。 “就先惩罚你一个人,混蛋,”温特勋爵对总是不由自主地望着海面的费尔顿说,“但我以怀念我非常热爱的兄长名义向你发誓,你的那个同谋犯是逃不掉的。” 费尔顿一声不响地低下头去。 温特急速走下楼梯,向码头奔去。第六十章 在法国 英王查理一世获悉白金汉遇刺身亡之噩耗,他首要的担心就是这个如此可怕的消息会使拉罗舍尔人的勇气大挫。据黎塞留红衣主教的“回忆录”所云,查理一世曾力图尽可能长久地向他们隐瞒此事,派人关闭了全王国一切港口,在白金汉原来准备的大队人马出发之前,严密监视不许任何战船出港,鉴于白金汉已经身亡,要由他亲驾负责军队的一举一动。 更有甚者,查理一世还发布严令,就连任期届满的丹麦大使,以及经查理一世批准归还于联合省①的东印度公司商船,本应由荷兰常任大使送回弗莱辛格港②,现在也得滞留英国。 -------- ①联合省,即一五七九年的荷兰乌德勒支联邦共和国,包括荷兰的东部地区;直至一七九五年解体结束。 ②弗莱辛格,荷兰的港口城市,位于埃斯考河西部河口。 但是,由于他在事件发生后五小时才想到颁召此令,也就是说是在当天下午两点钟,所以已有两艘船出港起程。一条就是载着米拉迪的那艘船——我们已经知道了,她早有所料,加之看到海军战舰的桅樯上黑旗招展,这就更使她的料想坚信不疑。 至于第二条,我们稍候再交待那上面载的是谁,又是如何出港的。 在这期间,围困拉罗舍尔城的法国军营里倒也无新事可言,只是国王一如往常总觉百无聊赖,或许军营比其他地方更感烦闷厌倦,便决定微服出巡去圣日耳曼欢度圣路易大节,并要求红衣主教只为他配备二十名火枪手作护卫。国王的厌烦对红衣主教亦时有所染,于是他对摄政王欣然准假,后者答应于九月十五日前后返回营地。 特雷维尔先生奉主教阁下之命,立刻整顿行装,他虽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他深知他的朋友们想回巴黎早就心驰神往,情真意切,于是自不待言他就指定他们编队成行。 四位青年于一刻钟后就得到通知了,因为特雷维尔先生将这好消息最先告诉了他们。达达尼昂这时真欣赏红衣主教从前对他的厚待呀,要不是他最后把他调进火枪队,这光景他的三个同伴出发了,他得被迫留在军营里。 谁都能立马看出来,达达尼昂重返巴黎之心是迫切的,因为他知道,波那瑟太太在贝图纳修道院遇见她的死敌米拉迪一定会冒危险的。所以,前面我们早就交待过,阿拉米斯才立刻给玛丽·米松写信,这位图尔的女裁缝神通广大,以便托她向王后求情,让波那瑟太太能走出修道院,然后许她去洛林或比利时隐姓埋名。没有期盼多久,也就十天左右,阿拉米斯便收到了下面这封回信: 亲爱的表哥, 因您以为,贝图纳修道院空气很糟,对我们的小女佣人身体不利,我姐姐已批准她离开那里。姐姐还很高兴地开了一份获准书,现随信一并寄上,望查收。我姐姐极为喜欢那小女子,故将她暂留身边,以待日后另派用场。 我拥抱您 玛丽·米松 随信寄到的获准书上这样写道: 贝图纳修道院长收到此书,定将由我委托受我监护送进该修道院的初学修女,托付于转交此书者。 安娜一六二八年八月十日于罗浮宫 谁都理解,阿拉米斯和一个与王后姐妹相称的女裁缝之间竟有如此亲戚关系,怎能不使四位青年欣喜若狂;可是,阿拉米斯听了波托斯一阵粗野的玩笑之后,羞得他两三次满脸通红,他请朋友们不再重谈此事,并声言倘若有谁再向他提一个字,他就不再让他表妹充当此类事的中介人。 此后,玛丽·米松就不再是四位火枪手之间的谈话主题了,因为他们已经如愿以偿:将波那瑟太太营救出贝图纳加尔穆罗会修道院的手令拿到了。但说真的,只要他们呆在拉罗舍尔的军营里,也就是说呆在法国的另一头,这个手令对他们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所以达达尼昂正要向特雷维尔先生去请假,坦率地告诉他此行很重要。就在这时,他和他的三位朋友同时听到了那个好消息,说国王要带二十名火枪手作护卫去巴黎,而且他们都是护卫队的成员哩。 他们四人乐坏了,立刻打发跟班带着行李先行一步,他们于十六日清晨随后出发。 红衣主教陪护国王陛下从絮尔日尔到莫泽,在这里,君臣二人依依情深互相道别。 国王虽尽可能地赶路,希望于二十三日抵达巴黎,但又贪图玩赏,便不时地停下观人猎鹊,这是他早在吕伊纳就尝到的消遣乐趣,并一直保持这种偏爱之娱。每当此事发生,二十名火枪手中,有十六人亦尽兴行乐,而另外四人一直牢骚满腹。尤其是达达尼昂总感到耳朵里不断嗡嗡作响,波托斯对此是这样解释的: “一位非常伟大的女士曾告诉我,这就是说有人正在某个地方谈论您。” 护卫队终于在二十三日深夜穿过巴黎;出于对特雷维尔先生的感谢,国王恩准他给部下分期放假四天,条件是享受待遇的任何人不得在公共场所抛头露面,否则将以投进巴士底狱论处。 我们一定会想到,首批四位获假者非我们的四位朋友莫属。而且阿托斯从特雷维尔先生那里获准的是六天而不是四天,六天中又增加了两个夜,因为他们是在二十四日下午五点出发的,再加上特雷维尔先生为人圆通,又将获假日期推迟到二十五日早晨。 “唉,上帝,”达达尼昂说;正像大家所知,他素来胸无城府,“我觉得虽说为一件很简单的小事,但我们也得摆摆谱儿:用两天时间,跑死两三匹马,小意思,我有钱,我去贝图纳,我去把王后的信送给修道院院长,我把我就要去找的亲爱的宝贝领出来,但不是去洛林,也不是去比利时,而是带回巴黎,等红衣主教返回拉罗舍尔之后,藏在这里更保险。然后,一旦战事结束返城,一半借阿拉米斯的表妹为靠山,一半考虑到我们为了她曾亲自出马,那时,我们从王后手中一定会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所以你们就呆在这里,毋需各位白白劳精费神;我和普朗歇对付如此简单的差事绰绰有余。” 对这种主张,阿拉斯从容答道: “我们也一样,我们都有钱,我还没有完全喝光金刚钻剩下的钱,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也没有全吃光,所以跑死四匹马就只当跑死一匹马。但请你考虑一下,达达尼昂,”他拿出一副令年轻人发颤的腔调接着说,“贝图纳是红衣主教和一个女人曾经幽会过的一座城池,那个女人到处逛,逛到哪里就招灾惹祸到哪里。如果您只和四个男人打交道,达达尼昂,我就会让你一个人去;而你却要和那个女人打交道,还是我们四个人同去为好,但愿再带上四个跟班,我们的人数就足够了。” “你在吓唬我,阿托斯,”达达尼昂嚷起来,“你究竟怕什么,上帝?” “什么都怕!”阿托斯回答说。 达达尼昂打量着他同伴们的脸色,和阿托斯一样,个个都神色暗然。他们便都策马赶路,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二十五日晚,他们赶到了阿拉斯;达达尼昂在金齿耙客栈刚刚跳下马想去喝杯酒,这时候,从驿站大院里走出一骑人马;此人刚刚换了一匹新的坐骑,正取巴黎之路催马疾驰。他从大门骑到大街时,虽是八月时令,却狂风乍起,半掀开身披的大氅,并刮起他的帽子。行者举手按帽,就在帽子已经离开脑袋的一刹那,他急忙盖住了双眼。 达达尼昂目不转睛地盯着此人,他突然满脸苍白,手中的酒杯落到地下。 “您怎么啦,先生?”普朗歇问道,“唉呀!你们快来呀,先生们,我的主人不行了!” 另三位朋友立刻跑来,可他们发现达达尼昂非但不行,而且在向他的马跑去。他们三人将他挡在门口。 “喂,你要向什么鬼地方跑?”阿托斯厉声喝道。 “是他!”达达尼昂喊道;他气得脸色惨白,满额汗水,“是他!让我去追他!” “他是谁呀?”阿托斯问道。 “他,就是那个家伙!” “什么样的家伙?” “那个该死的家伙,我的倒霉的灾星,我一受到什么不幸的威胁,我总是看见他:我第一次遇上那可怕的女人时,陪伴那女人的就是他;当我曾向阿托斯挑衅后要找的那个人也是他;波那瑟太太被绑架的那天早上我看见的那个人还是他!就是默恩的那家伙!我刚才看清楚了,就是他!当一阵风半吹开他的大氅时,我认出是他。” “鬼东西!”阿托斯若有所思地说。 “上马,各位,上马吧;咱们一起追,一定会追上他。” “亲爱的,”阿拉米斯说,“请考虑一下,那个人和我们所取之道反向而去,他的坐骑是新换的马,而我们的坐骑是疲劳的马,所以说我们就是将马累死了,也是不可能追上那个家伙的。放过他吧,达达尼昂,去救那个女子要紧。” “喂,先生!”一个马夫追着那个陌生人大喊,“喂,先生! 您的帽子里掉下一张纸!喂!先生!喂!” “这位朋友,”达达尼昂唤道,“给您半个皮阿斯特卖给我吧!” “说句掏心话,先生,太乐意了!给您吧!” 马夫为他一天的外快高兴不已,乐呵呵地回到客栈大院。 达达尼昂打开纸头。 “说些什么?”他的朋友围着他问道。 “只有一个字!”达达尼昂说。 “对,”阿拉米斯说,“但这个字不是一个城市的名字就是一个村庄的名字。” “阿芒蒂埃尔,”波托斯念道,“阿芒蒂埃尔,我不认识这地方!” “这是一个她亲手所写的城市名或村名!”阿托斯大声说。 “好啦,好啦,我们仔细留着这纸头,”达达尼昂说,“也许我最后一个比斯托尔没有白扔。上马,朋友们,上马吧!” 于是四个伙伴跃马飞奔,踏上去贝图纳的大道。第六十一章 贝图纳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 所有罪大恶极者都有命中注定的一种好运,直到疲惫的上苍对他们大逆不道的侥幸还没有盖棺定论前,他们那注定的好运能帮他们穿越一切障碍,能使他们摆脱所有危难。 米拉迪就是如此:她幸免于英法两国巡洋舰的巡逻,竟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法国布洛内。 在英国的朴茨茅斯登陆时,米拉迪是作为受法国迫害被从拉罗舍尔驱逐出境的英国人;经过两天航程在法国的布洛内上岸时,她又自称是旅居朴茨茅斯的法国人,说是英国人出于对法国的仇恨,对她住在那里感到心神不安。 此外,米拉迪又拥有一份最过硬的护照:这就是她天生的丽质,高贵的神采,以及她一掷千金的慷慨。一位年迈的港务监督只为吻了一下她的手,便笑容可掬殷勤备至地为她免除了一切惯常手续;至于在布洛内她呆的时间则更少,只是在邮筒里投了一封这样的信: 致拉罗舍尔城下营帐黎塞留红衣主教大人阁 下,请大人阁下放心,白金汉公爵大人绝对来不了法国。 米拉迪,二十五日晚于布洛内。 又及:遵照阁下意愿,本人现前往贝图纳加尔 默罗会女修道院,在那里恭候吩咐。” 米拉迪果然于当日晚起程上路,夜色降临时,她住进一家客栈歇宿;然后,于翌日凌晨五点钟,她又登程赶路,三个小时之后,她到了贝图纳。 她问明去加尔默罗女修道院的方位,便很快走进了这家修道院。 女修道院长亲自出门相迎;米拉迪向她出示了红衣主教的手令,院长派人为她安排房间,备来早点用餐。 以往的一切在这个女子的眼里早已消失殆尽,她将目光凝聚在未来,她所看到的只是红衣主教允诺她的发迹高升,因为她已为他完成了完满的效劳,至于她的姓名似乎和那血淋淋的全部事件毫不相关。使她耗尽精力的一直久盛不衰的激奋,又给她的生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浮云,这片片浮云在天空飘忽,时而映出湛蓝,时而映出火红,时而映出暴风骤雨的浑黑,而投向大地的没有别的痕迹,只是毁灭和死亡。 用过早餐之后,女修道院长前来看她;修道院内生活单调,故善良的院长也急于想结识这位新来的寄宿女客。 米拉迪想博得女修道院长的欢心,这对手段高超得如火纯青的这位女人岂不是轻而易举;她竭尽和蔼可亲,以变化莫测的谈吐,以全身洋溢着潇洒的风韵,再加之她天生妩媚动人,就这样向善良的女修道院长张开了盅惑的猎网。 女修道院长出身名门闺秀,酷爱听宫廷轶事,但这些东西少有传到法国的四面八方,就更难穿越修道院的高墙,人世间的各种传闻到了修道院的门口就销声匿迹了。 米拉迪则不然,她不仅深谙贵族阶层的勾心斗角,而且五六年来她就一直置身于这些勾心斗角的旋涡,于是她开始向善良的女修道院长谈起法国宫廷的凡俗之举,国王的过份虔诚,她还向女修道院长讲述她知道姓名的宫廷达官贵人的飞短流长,蜻蜓点水般地触了一下王后和白金汉的深宫艳史,她谈得很多很多,想让听者也能张口插言。 可是女修道院长只是静听和微笑,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但是米拉迪一目了然,这类述说引起她很大兴趣,于是她继续讲下去,仅仅将话题落到了红衣主教身上。 然而她深感窘困,她不知道女修道院长属于王党派还是主教派,所以她保持谨慎的中庸之道;而修道院长的态度则更加谨慎,每当这位女客提到红衣主教阁下的大名,她只是深深一躬。 米拉迪开始相信,女修道院长在修道院可能会深感无聊,于是她决心铤而走险,以便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对付。她想看看这位善良的院长审慎之举将会持续到何种地步,便开始先含而不露地说起红衣主教一件坏事,然后不厌其详地谈了起来,大讲特讲那位王宫大臣同埃吉荣夫人,同马里翁·洛尔默夫人,以及同其他诸多风流女人的风流韵事。 女修道院长先是聚精会神地听着,接着慢慢动起凡心,并且绽开了笑靥。 “好,”米拉迪自语道,“她对我的谈话发生了兴趣,如果她是主教派,她对这些话起码不会盲信的。” 这时,米拉迪话题一转,将谈锋指向被红衣主教迫害过的他的仇敌了。女修道院长只是不断地划十字,既无赞同之色,也无反对之意。 这一切证实米拉迪的想法是正确的,这位出家修女是王党派而不是主教派。米拉迪趁热打铁,愈发添枝加叶地侃下去。 “本人对这些事情孤陋寡闻,”女修道院长终于开口了,“不过,诚然我们远离宫廷,诚然我们出家之人与世无争,但我们也有和您说的那样凄凉之事,有一位寄宿女客就曾遭到过红衣主教先生的报复和迫害。” “您的一位寄宿女客,”米拉迪说;“哦!上帝!多可怜的女子,我真为她抱打不平。” “您说的有道理,因为她很是值得同情:监狱、威胁、虐待,她受遍了一切痛苦。不过,总之呢,”修道院长转而说,“红衣主教先生之所以这样做也许有什么正当理由,再说尽管那女子貌若天使,但总不能以貌取人。” “好极了!”米拉迪喃喃自语道,“天晓得呀!我在这里可能就要发现什么了,我的灵感来了!” 但她刻意赋于自己的面部以十分纯真的表情。 “唉!”米拉迪感叹地说,“这我知道,人们都这么说,都说不应该相信脸蛋是否漂亮;可是如果我们不相信上帝最漂亮的杰作,那我们又该相信什么呢?而我这个人,也许我将一辈子受骗上当,我就是相信其脸蛋能激起我同情心的那些人。” “这么说您真的想相信那个青年女子是无辜的了?”女修道院长问。 “红衣主教先生不只是惩罚罪恶,”米拉迪说,“他对某些美德的诉究比某些大罪更加苛刻。” “请允许我,夫人,向您表示我的惊诧,”院长说。 “关于什么?”米拉迪带着天真问。 “就是对您所说的话。” “在我的这些话里有什么值得您惊诧的?”米拉迪微笑着问道。 “既然是红衣主教派您来敝院,那您就是红衣主教的朋友,可是……” “可是我竟说了他的坏话,”米拉迪接过修道院长的话茬,补足了她没有讲完的话。 “起码您没有说他的好话。” “这是因为我不是他的朋友,”米拉迪说着叹息一声,“而是他的牺牲品。” “然而他托您交给我的这封信?……” “这封信是给我的一道命令,命令我藏身于某种监狱,然后他再派上几个喽罗把我提出来。” “那您为什么不逃呢?” “我能去哪里?您想吧,红衣主教只要肯伸下手,这世上还能有他够不到的地方?倘若我是个男子,到了迫不得已也许还能做到;可我是个女人,您想让一个女人怎么办?您收留在这儿的那位年轻的寄宿女子,她可曾试图逃跑过,她?” “没有,这是真的;但她的情况是另一回事,我相信她是出于什么爱情而留在法国的。” “这样看来,”米拉迪话语中带声叹息,“如果她心中有所爱,她就不是完全不幸的。” “这么说,”女修道院长愈发感兴趣地望着米拉迪,“我眼前看到的又是一个可怜的受迫害女子?” “唉,是的,”米拉迪说。 女修道院长心怀忐忑看了米拉迪片刻,似乎一个新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 “您不会和我们神圣的信仰为敌吧?”她吞吞吐吐地问。 “我,”米拉迪提高嗓门说,“我,您说我是耶稣教徒!哦!不是的,我请正在听我们讲话的上帝作证,正相反,我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那好,夫人,”女修道院长一展笑靥说,“请您放心吧;您投奔的修道院决不是一座冷酷的监狱,我们定会作出必要的一切使您感到这里的监禁生活让人依恋。此外,您在本院将见到那位受迫害的年轻女子,她也许就是宫廷里的某种阴谋的牺牲品,她讨人喜欢,妩媚动人。” “您怎么称呼她?” “我叫她凯蒂,是一位地位很高的某人托付于我的,我没有想去了解她是否还有别的名字。” “凯蒂!”米拉迪大声说,“什么!您肯定她是?……” “她是让人这样称呼她的,没错,夫人,难道您认识她?” 米拉迪暗自微笑起来,她已经意识到这个年轻女子可能就是她从前的侍女。想到那位姑娘就勾起她愤怒的回忆,一种报复的欲望使她的面部线条发生了扭曲,但脸谱变幻莫测的这个女人暂时失态的面容,几乎又立刻恢复了镇定自若和颜悦色的表情。 “那我何时能看到那位年轻的女士?我现在就已感到对她深表同情。”米拉迪问。 “就于今天晚上,”女修道院长说,“甚至白天也行。可您亲口对我说过您已走了四天,今天早上您五点钟就起身赶路,您需要休息,您就躺下睡一觉吧,到用晚餐时我们再叫醒您。” 一场新的冒险使米拉迪贪婪阴谋的心灵又撩拨起全面的激奋,给她带来巨大的精神支撑,她本可能毫无睡意,但她还是接受了女修道院长的建议。十四五天以来,她已经历了各种惊心动魄的煎熬,如果说她那一身钢筋铁骨还能经得住疲惫的摔打,但她的精神需要休息。 于是她告别院长,卧床小憩。但复仇的意念在轻轻地摇荡着她的心灵,凯蒂的名字又很自然地牵动着她的思绪。她又想起倘若她大功告成,那红衣主教许给她的那个诺言几乎权限无边。现在她成功了,所以她将有可能对达达尼昂下手报复了。 唯一的一件事使米拉迪诚惶诚恐,那就是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拉费尔伯爵,她本以为他已经死了,或者至少侨居国外了,然而她发现就是达达尼昂的至友阿托斯。 这就是说,如果他是达达尼昂的好朋友,那么在一切阴谋活动中他该是帮助过达达尼昂的,王后也是借助这些阴谋活动揭穿红衣主教阁下的全部计划的;如果他是达达尼昂的好朋友,那他就是红衣主教的仇敌;米拉迪将阿托斯无疑也算在复仇之内了,她打算采用迂回复仇法整死那个年轻的火枪手。 所有这些一厢情愿对于米拉迪都是甜美的酝酿,所以,在这甘美希望的抚慰下,她很快入睡了。 她被回荡在床边的一个轻柔之声唤醒,睁开双眼,看见女修道院长站立于前,一位细皮嫩肉的金发女郎相陪身旁,这位青年女子目不转睛望着她,目光中洋溢着亲切的好奇。 这位年轻女子的脸庞对于米拉迪完全陌生;这两位女性在交换惯常的客套时,都带着一种审慎的留意互相打量着:她们两个都很美貌无比,但美得完全两样。而米拉迪意识到她在大方的气质和高贵的举态上都使对方望尘莫及,于是她一展笑靥。说真的,这位年轻女子身穿初学修女的服装去进行这样一类的竞争,是不会太占上风的。 女修道院长为她们二人——作了介绍,当她完成这种客套之后,因教堂有公务唤她办理,她便留下两位年轻女人单独呆着。 初学修女看到米拉迪躺在床上,想随院长一起离开,但米拉迪将她留下了。 “怎么,夫人;”她对初学修女说,“我刚刚见到您,您就想剥夺我和您在一起的机会吗?坦率对您讲,我早就指望能见到您,想在这里和您一起共度时光。” “不是的,夫人,”初学修女回答说,“仅仅是我担心错误地选择了时间,因为您正在睡觉,您很疲劳。” “唉,”米拉迪说,“正在睡觉的人能够要求什么呢?是美好的清醒,这个美好的清醒是您给我的,就请您让我自由自在地充分享受一下吧。” 于是她抓起初学修女的手,将她拉到靠她床边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 初学修女随身落座。 “上帝啊!”初学修女说,“我真太不幸了!我在这里有半年了,没有一点儿乐趣,现在您来了,您的光临将是我的美好女伴,可是在这段期间,我却十有八九又要离开这座修道院了!” “怎么!”米拉迪问道,“您不久就要离开吗?” “起码我希望如此,”初学修女带着丝毫不想掩饰的愉快表情说。 “我以为我听人说过您曾受过红衣主教的迫害,”米拉迪继而说,“这也许是我们之间又多一层互相同情的理由。” “这么说我们善良的院长对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告诉我您也是那个心毒手狠的红衣主教的受害者。” “嘘!”米拉迪止住她说下去,“即使在这里我们也不要这样谈论他;我的一切不幸都是嘴不严造成的,我曾在一个自以为是朋友的女人面前,说了您刚才说的差不多的话,可是那个女人出卖了我。难道您也一样,您也是被人出卖的牺牲品吗?” “我不是,”初学修女说,“我是自己忠心的牺牲品,我对一个我爱戴的女人曾忠心耿耿,为了她我曾几乎献出了生命,今后也许还得为了她而丢掉性命。” “是她抛弃了您,是吗?” “我曾经相当不公正地这样想过,但两三天以来,我获得了相反的证据,对此我要感谢上帝;我本来就很难相信她会忘记我。而夫人您,”初学修女继续说,“我觉得您是自由的,并且我觉得倘若您真想逃的话,这就全看您自己了。” “在法国这片土地上,我既不熟悉,又从没有来过,我既无亲朋好友,又身无分文,您要我去哪里呀?……” “噢!”初学修女大声说,“至于说到朋友嘛,您在哪儿露面哪儿就会有朋友,因为您显得如此善良,您长得又如此漂亮!” “那有什么用!”米拉迪说;她更加笑容可掬,那温柔的微笑使她的表情超凡脱俗,“我还不是孤苦伶仃,还不是遭人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