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见鬼。”达达尼昂又满脸阴云密布。 “我把你的鞍具赢回来了,把你的马赢回来了,然后把我的鞍具和马也赢回来了,可是接着又输了。最后我赢回了你的鞍具和我的鞍具。这就是至今为止的结果。我觉得这结果很不错,就退出不再赌了。” 达达尼昂刚才仿佛整座客店压在胸部,现在终于搬开了,深深地吐了口气。 “钻石戒指最后还是我的吧?”他怯生生地问道。 “原封未动,亲爱的朋友!加上你那匹坐骑的鞍具和我那匹的鞍具。” “可是,没有马要鞍具干什么?” “这个吗,我倒有个主意。” “阿托斯,你真叫我寒心。” “听我说,你很久没有赌了,不是吗,达达尼昂?” “我根本就不想赌。” “话不要说死。我说你很久没有赌了,你的手气可能会很好。” “唔,那又怎么样?” “喏,那个英国人和他的伙伴还待在那里。我注意到他们非常惋惜两副鞍具。而你呢,似乎很舍不得你那匹马。我要是你,就拿自己的鞍具去赌自己那匹马。” “可是,他们不会只要一副鞍具。” “那就拿两副去赌吧,这还用说!我可不像你那样自私。” “你觉得这行吗?”达达尼昂犹豫不决地问道,阿托斯的信心已经不知不觉地影响了他。 “决无戏言,两副一齐赌。” “不过,由于失掉了马,我非常想保留这两副鞍具。” “那就拿你的钻石戒指去赌。” “啊!这又是另一码事。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见鬼!”阿托斯说,“我很想建议你拿普朗歇去赌,可是已经拿跟班赌过了,英国人可能不肯干了。” “我也不干,亲爱的阿托斯,”达达尼昂说道,“我什么也不想拿去冒险。” “可惜。”阿托斯冷冷地说道,“那个英国人有的是钱。唉! 天老爷,你就试一次,一个骰子掷一下就完了。” “如果我输了呢?” “你准会赢。” “不过万一输了呢?” “那么,你就把两副鞍具给人家。” “好吧,就掷一次吧。”达达尼昂说。 阿托斯去找那个英国人,在马厩里找到了他,只见他用贪婪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马鞍子。时机很不错。阿托斯提出自己的条件:两副鞍具抵一匹马或一百比斯托尔,尽他挑选。英国人脑子一转就算明白了:两副马鞍子能值三百比斯托尔。他立即表示同意。 达达尼昂掷骰子时手直发抖,结果掷了三点。他煞白的脸色吓了阿托斯一跳。阿托斯只是说: “这一下掷得不怎么样,伙计。先生,你不仅有了两匹马,连鞍子也到手啦。” 英国人得意洋洋,心里想已经胜利在握,拿了骰子连摇也不摇,看也不看,就掷在桌面上;达达尼昂呢,赶紧把头掉开,不让人家看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看,看,看呀!”阿托斯不动声色地说道,“这骰子掷得真不一般,我一辈子只见过四回:两个幺。” 英国人一看,目瞪口呆;达达尼昂一看,眉开眼笑。“是的,”阿托斯又说,“只见过四次:一次在克莱齐先生家;一次在我家,是在乡下我的……古堡里,那时我拥有一座古堡;第三次在特雷维尔先生家,那次我们都大吃了一惊;最后第四次在一家小酒店里,是我掷出来的,我为此输了一百路易和一顿夜宵。” “这样,先生赢回了他的马。”英国人说。 “自然。”达达尼昂道。 “那么不能再翻本了吗?” “我们在条件中已经讲定:不能翻本。您还记得吗?” “不错。马就还给你的跟班,先生。” “等一等,”阿托斯说,“先生,请允许我与我的朋友说句话。” “请。” 阿托斯把达达尼昂拉到旁边。 “喂,”达达尼昂对他说,“你还要我干什么?你这个引诱人的家伙,你要我再赌,是吗?” “不,我要你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你打算要回那匹马,是吗?” “当然。” “你错了。我宁愿要一百比斯托尔。你知道,你是拿两副马鞍子赌那匹马或者一百比斯托尔,任你挑选。” “不错。” “是我就要一百比斯托尔。” “可是,我爱那匹马。” “所以我再说一遍:你错了。我们两个人,一匹马有什么用?我可不能骑在后面,那样我们岂不像失掉两位兄弟的艾孟家两个儿子①了吗?而你呢,总不能骑着那样一匹漂亮的骏马走在我旁边,让我丢脸吧。要是我,一刻也不会迟疑,马上去拿一百比斯托尔。我们回巴黎也正需要钱用嘛。” -------- ①法国古代武功歌《雷诺·德·蒙托邦》又名为《艾孟家四个儿子》,叙述的是雷诺因下棋与查理曼的侄子发生争吵,刺死了他,四兄弟骑上他那匹骏马力战查理曼大帝的故事。 “我要那匹马,阿托斯。” “你错了,朋友,一匹马会有闪失,会失前蹄,会碰伤腕关节,它吃草料的马槽里可能有患鼻疽病的马吃过,这样与其说得到一匹马,不如说白白丢掉了一百比斯托尔;再说一匹马要主人去喂它,相反一百比斯托尔却能使主人有吃有喝。” “可是,我们怎么回去?” “骑跟班们的马嘛,那还用说!从我们的仪表,人家总能看出我们是有地位的人。” “咱俩骑着小矮马,而阿拉米斯和波托斯骑着高头大马在我们旁边奔跑,那才好看哩!” “阿拉米斯!波托斯!”阿托斯嚷着笑了起来。 “怎么啦”达达尼昂问道,对朋友这样笑感到莫名其妙。 “好,好吧,继续谈下去。”阿托斯说。 “那么,你的意见是……” “是拿一百比斯托尔,达达尼昂。有了一百比斯托尔,我们能吃香的喝辣的过到月底。我们都累得够呛啦,看到没有,也该歇一歇了。” “歇一歇!啊!不,阿托斯,一回到巴黎,我就要马上着手寻找那个可怜的女人。” “好啊,可是要干这件事,你以为你那匹马和响当当的金路易一样有用吗?拿一百比斯托尔吧,朋友,去拿一百比斯托尔。” 只要对方说得有理,达达尼昂没有什么不依的。他觉得刚才这条理由非常好。再说,继续这样坚持下去,他担心自己会在阿托斯心目中显得自私。他接受了阿托斯的意见,选择了一百比斯托尔。英国人当场就数给了他。 于是只考虑出发了。与店家达成了协议:除了阿托斯那匹老马,另外再给他六比斯托尔。达达尼昂和阿托斯分别骑普朗歇和格里默的马;两个跟班步行,头上顶着马鞍子。 两个朋友虽然骑的是两匹蹩脚的马,但一会儿就超过了两个跟班,到达了伤心镇。他们老远就望见阿拉米斯忧郁地倚在窗口,像“安娜妹子”①一样眺望着地平线。 -------- ①为法国童话作家贝洛的作品。 “喂!阿拉米斯!”两个朋友喊道,“你站在那里搞什么鬼名堂?” “啊!是你,达达尼昂!是你,阿托斯!”阿拉米斯说道,“我正在寻思,这世界上的好东西怎么失去得这样快。我那匹英国马走啦,刚才在飞扬的尘土中消失了。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使我深感人世无常,而人生本身可以概括为三个字:Erat,est,fuit①。” -------- ①这三个词是拉丁文中系词“是”的三个时态,即分别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达达尼昂问道,心里头又起了疑团。 “我的意思是说,我刚才做了一笔上当的买卖:一匹马才卖六十金路易,而那匹马从它奔跑的情形看,一个钟头可以跑五法里。” 达达尼昂和阿托斯哈哈大笑。 “亲爱的达达尼昂,”阿拉米斯说道,“请你不要过分抱怨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再说头一个受到惩罚的就是我,因为那个无耻的马贩子至少骗了我五十金路易。啊!你们两个真会盘算!你们骑着跟班的马,而让他们牵着你们两匹漂亮的马,慢吞吞地跟在后头,每天走短短一段距离。” 正说着,在亚眠大路上隐隐出现的一辆带篷货车驶到面前停了下来,只见格里默和普朗歇头上顶着马鞍子从车上下来。那是一辆放空返回巴黎的货车,两个跟班请车主捎上他们,沿途请他喝点饮料作为酬谢。 “这是怎么回事”阿拉米斯看到这情景问道,“只有两副鞍子?” “现在你明白了吧?”阿托斯说道。 “朋友们,你们与我完全一样。我出自本能也留下了鞍子。喂!巴赞,把我那个新马鞍子搬到这两位先生的马鞍子旁边来。” “那两位教士呢,你同他们怎样了结的?”达达尼昂问道。 “亲爱的,我第二天就请他们吃晚饭,”阿拉米斯说,“顺便提一下吧,这里有的是好酒,我想方设法把他们灌醉了。于是,那位本堂神甫不准我脱下火枪手队服,而那位耶稣会会长则请求我收留他当火枪手。” “不用做论文啦!”达达尼昂喊道,“不用做论文啦!我要求取消论文!” “自那之后,”阿拉米斯接着说,“我生活愉快,开始创作一首每行一个音节的诗。这相当困难,不过每件事情的价值正是寓于困难之中。诗的内容是爱情方面的,什么时候我把第一节朗诵给你听吧,一共有四百行,要朗诵一分钟。” “说真的,亲爱的阿拉米斯,”达达尼昂几乎像讨厌拉丁文一样讨厌诗歌,说道,“除了困难方面的价值,再加上简洁的价值吧。你至少应该肯定,你这首诗有两方面的价值。” “还有,”阿拉米斯又说,“你会看到,诗中充满真挚的热情。啊,对了,朋友们,你们这是回巴黎吗?好极了,我准备好啦。我们就要见到好心肠的波托斯了,真是再好也没有啦。你们不相信我很想念那个大傻瓜?他是不会卖掉自己的马的,就是拿一个王国作交换,他也不会卖的。我多么想看他骑在那匹马上和那副鞍子上。我可以肯定他像莫卧儿人①的大人物。” 大家歇息一个钟头,让马喘喘气。阿拉米斯付了帐,让巴赞与他的两个同伴坐进载货马车。于是大家上路去找波托斯。 他们见到波托斯已经不再卧床,脸色也不像达达尼昂头一回见到那么苍白了。他坐在一张餐桌前,尽管只有他一个人,桌子上却摆着供四个人用的晚餐,有巧妙捆扎起来的肉、上等葡萄酒和鲜美的水果。 -------- ①印度的穆斯林,尤其指十六世纪初期征服印度的蒙古人等及其后裔。 “哎哟!好极了!”他说着站起来,“你们到得真巧,我刚开始喝汤呢,你们来和我一块用晚餐吧。” “啊哈!”达达尼昂说道,“这样好的酒,瞧,还有这夹猪油的小牛肉片和这牛里脊,不是穆斯克东用套索套回来的吧。” “我正在恢复体力,”波托斯说,“我正在恢复体力。这倒霉的扭伤对体质的损害比什么都厉害。你扭伤过吗,阿托斯?” “从来没有。只记得在费鲁街那次打斗中,我挨了一剑,半个月或十八天之后我的感觉和你现在完全一样。” “这顿晚餐不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吧,亲爱的波托斯?”阿拉米斯问道。 “不是,”波托斯答道,“我本来等附近几位乡绅来晚餐的,但他们通知我不来了。现在你们代替他们吧,换一下人,我并不损失什么。喂!穆斯克东,再搬几张椅子来,叫人加倍拿酒来!” “你们知道我们现在吃的是什么吗?”过了十分钟,阿托斯问道。 “这还用问!”达达尼昂答道,“我吃的是菜叶和菜汁煨小牛肉。” “我吃的是羔羊里脊。”波托斯说。 “我吃的是鸡胸脯肉。”阿拉米斯说。 “你们全搞错了,先生们,”阿托斯说道,“你们吃的是马肉。” “你尽瞎扯!”达达尼昂说。 “马肉!”阿拉米斯做了一个厌恶的怪相说道。 只有波托斯一声不吭。 “是的,马肉。不是吗,波托斯,我们不是吃的马肉?可能连马衣一块吃哩!” “不,先生们,我留下了马鞍子。”波托斯说道。 “说真的,我们几个彼此彼此,”阿拉米斯说,“简直像事先约好的。” “叫我怎么办呢,”波托斯说,“那匹马会使我的客人们显得寒酸,我不想使他们难堪。” “再说,你那位公爵夫人一直待在温泉没回来,可对?”达达尼昂说道。 “是一直待在那里。”波托斯答道,“而且,说实话吧,本省省长,即我今天等待来吃晚饭的一位绅士,看来很想得到那匹马,我便给了他。” “给了他!”达达尼昂叫起来。 “啊,天哪!是的,给了他,只能这么说,”波托斯说道,“因为那匹马肯定可以值一百五十个金路易,可是那吝啬鬼只给了八十金路易。” “不带鞍子?”阿拉米斯问道。 “是的,不带鞍子。” “你们看到了吧,先生们,”阿托斯说,“我们几个当中,还是波托斯的交易做得最合算。” 于是,大家又叫又笑,弄得可怜的波托斯摸不着头脑。待大家向他说明缘由之后,他也和大家大叫大笑起来。这正是他的习惯。 “这样一来,我们几个人身上都有钱了?”达达尼昂说道。 “我可没有,”阿托斯说,“我觉得阿拉米斯那家店的西班牙酒好喝,就买了六十来瓶放在跟班们的车子上,这花掉了我不少钱。” “我呢,”阿拉米斯说,“想象一下吧,我把钱全给了蒙迪迪耶教堂和亚眠耶稣会了,连一个子儿也不剩;而且我许了愿要做几场弥撒,那是非做不可的,既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你们几个做,先生们。大家都这样说,我也丝毫不怀疑,这对我们几个会大有益处的。” “而我呢,”波托斯说道,“你们以为我的扭伤就没花什么钱吗?我还没算穆斯克东的伤口呢。为了给他医伤,我不得不请外科医生每天来两趟,而外科医生要我付双倍的诊费,借口是穆斯克东这个笨蛋挨枪子的那个地方,平常只给药剂师看的,所以我嘱咐穆斯克东,以后千万别那个地方受伤了。” “好啦,好啦,”阿托斯与达达尼昂和阿拉米斯交换一个眼色说道,“你对那可怜的小伙子挺不错嘛,真不愧是个好主人。” “总之,”波托斯说,“除了花掉的,我还剩下三十来埃居。” “我还剩下十比斯托尔左右。”阿拉米斯说。 “行啦,行啦,”阿托斯说,“看来我们都成了社会上的富豪啦。达达尼昂,你那一百比斯托尔还剩下多少?” “我那一百比斯托尔?首先我给了你五十。” “真的吗?” “当然!” “哦!是真的,我想起来了。” “尔后,我付了店家六比斯托尔。” “那店家真是个畜生!你干吗给他六比斯托尔?” “是你叫我给他的。” “说真的,我这个人心肠太好了,简单讲还余多少?” “二十五比斯托尔。”达达尼昂答道。 “我吗,”阿托斯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小钱,“我……” “你,什么也没剩。” “真的,少得可怜,不值得拿出来凑数啦。” “现在来算一算我们总共有多少吧:波托斯?” “三十埃居。” “阿拉米斯?” “十比斯托尔。” “达达尼昂你呢?” “二十五。” “总共加起来是多少?”阿托斯说。 “四百七十五利弗尔!”达达尼昂算得像阿基米德①一样快。 -------- ①古希腊数学家。 “回到巴黎之后,我们足足还剩四百利弗尔,”波托斯说,“外加四个马鞍子。” “可是,我们这一队人不骑马了?”阿拉米斯问道。 “是啊。跟班们的四匹马,拿两匹出来给主人骑。我们四个抽签决定谁骑那两匹马;那四百利弗尔分作两半,两个不骑马的一人一半。然后,我们把口袋里剩下的零钱交给达达尼昂。他手气好,路上见到赌钱的地方就让他去赌。这是我考虑好的计划。” “吃饭吧,”波托斯说,“都凉了。” 四个朋友不再为未来担忧,就大吃大喝起来。他们吃剩的让给穆斯克东、巴赞、普朗歇和格里默四个吃。 回到巴黎,达达尼昂发现一封特雷维尔先生寄给他的信,通知他,国王根据他的请求,刚刚降恩批准他加入火枪队。 在这个世界上,达达尼昂最大的抱负,除了找到波那瑟太太之外,就莫过于加入火枪队了。所以,他兴高采烈跑去找半个钟头前离开的三个朋友,却发现他们个个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他们正聚在阿托斯家里商量,这说明情况相当严重。 原来特雷维尔先生刚才通知他们,国王陛下决意在五月一日开战,他们几个必须马上准备自己的装备。 四个生性达观的汉子面面相觑,事关军纪大事,特雷维尔先生决不会开玩笑的。 “你们认为这些装备要多少钱?”达达尼昂问道。 “唉!没啥好说的,”阿拉米斯道,“我们几个刚才精打细算、抠抠搜搜计算了一下,每个人少说也得一千五百利弗尔。” “四乘十五等于六十,也就是六千利弗尔。”阿托斯说。 “我觉得每个人一千就够了。”达达尼昂说,“老实讲,我并不是像斯巴达人而是像诉讼代理人那样考虑的。①” 诉讼代理人这个词提醒了波托斯。 -------- ①斯巴达人以吃苦耐劳著称,此处是借用。法语里procureur一词既意为“诉讼代理人”,又意为“管理钱财的教士”,达达尼昂所说显然是第二个意义,但下文波托斯接话则是想到他的情妇是诉讼代理人的妻子,故此处译为“诉讼代理人”。 “瞧,我有主意啦!”他说。 “这就已经有点眉目了嘛,我连一点影子都还没有呢。”阿托斯冷冷地说,“至于达达尼昂,先生们,他成了我们的人,就高兴得疯啦:一千利弗尔!老实讲,我一个人就得两千。” “二四得八,”阿拉米斯说,“这就是说,我们几个的装备需要八千利弗尔。当然,其中的鞍子我们已经有了。” “还有,”阿托斯等达达尼昂带上身后的门,向特雷维尔先生道谢去了,说道,“还有我们的朋友手指上闪闪发光的那枚美丽的钻石戒指。嘿!达达尼昂是一位好伙伴,他中指上戴着一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就决不会让兄弟们为难的。”第二十九章 筹办装备 四个朋友之中忧虑最多的无疑是达达尼昂。虽然他作为禁军,装备比那几个火枪手要容易筹办些,因为几个火枪手同时又是绅士。但是,加斯科尼这个小青年的个性,我们是了解的。他凡事总是深思熟虑,并且近乎吝啬,反过来却几乎比阿托斯还爱好虚荣。除了虚荣心方面的考虑,这时的达达尼昂,还有一种不那么自私的忧虑不安。他千方百计打听波那瑟太太的情况,却是没有得到半点消息。特雷维尔先生向王后提起过,王后也不知道年轻的服饰用品店老板娘的下落,只是答应派人去寻找。可是这种许诺并不落实,很难叫达达尼昂安心。 阿托斯待在家里不出门,决心为装备的事不跨出大门一步。 “我们还有半个月时间,”他对几个朋友说,“好吧,如果半个月后我什么也没找到,或者不如说没有什么来找我,我作为忠实的天主教徒,虽然不能饮弹自杀,但我一定找红衣主教的四名卫士或者八个英国人大打一架,直到他们把我打死为止。他们人多,肯定能打死我的。那么,人们就会说我是为国王而死的,这就等于我尽了职而无需准备装备。” 波托斯两手抄在背后,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断点着头说道: “我要按照我的主意去办。” 阿拉米斯心事重重,头发散乱,一言不发。 这种谁都不开心的情景,说明几个朋友之中笼罩着忧愁的气氛。 几个跟班呢,都像给希波吕托斯拉车的马①一样,分担着主人的忧愁。穆斯克东把吃剩的面包块全贮存起来;巴赞已经皈依宗教,成天泡在教堂里;普朗歇观看苍蝇飞来飞去;格里默呢,大家的忧愁也无法使他打破主人强加给他的沉默,成天唉声叹气,连石头听了都会同情。 -------- ①希腊神话中雅典国王忒修斯之子,其后母爱上了他,遭其拒绝,遂自杀,留下遗书,说他侮辱了她。忒修斯不听儿子抗辩,将其放逐,并用咒语令海神派海怪惊吓其拉车之马,至使希波吕托斯车毁人亡。 三个朋友——正如我们所说的,阿托斯发誓不会为了装备的事迈出大门一步——三个朋友每天早出晚归,在街上游荡,扫视着街面的每块石板,看前面经过的人是否失落有钱袋子。凡经过的地方,他们处处留心,就像猎人在搜寻野兽的足迹。及至彼此相遇的时候,每个人的目光都带着失望的神色,像是相互询问:“你发现什么东西没有?” 波托斯是头一个产生主意的,就抓住这个主意不放,所以他头一个采取了行动。可敬的波托斯是一个实干家。有一天,达达尼昂看见他向圣洛教堂走去,便不自觉的跟在他后边,只见他在迈进教堂之前往上卷一卷小胡子,捻捻唇下的短须,这动作通常表明他产生了征服的欲望。达达尼昂小心翼翼地隐蔽自己,波托斯以为没有人看见他。达达尼昂跟着他进了教堂。波托斯走到一根柱子旁边,背靠柱子站着;达达尼昂一直没有被发觉,靠在柱子的另一面。 正好这天讲道,所以教堂里人很多。波托斯利用人多拥挤,悄悄地打量每个妇女。多亏了穆斯克东的细心照顾,他虽然内心忧愁,但外表看不出来。他的毡帽的确有点磨坏了,羽翎有点褪色,衣服上面绣的花已有点发暗,花边也有点不成形了,但是在教堂里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这些细小的地方都看不出来。波托斯始终是那个英武的波托斯。 达达尼昂注意到:在离波托斯和他所靠的柱子最近的长凳上,坐着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虽然有点面黄肌瘦,披着黑色头巾,但身子挺得笔直,脸上现出高傲的神色。波托斯两眼偷偷地在那位夫人身上溜来溜去,然后又朝大殿深处张望。 那位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时向轻浮的波托斯送来一个闪电般的秋波,于是波托斯立刻痴迷地盯住她。这显然是波托斯挑逗那位披黑色头巾夫人的一种手腕,因为那位夫人拼命咬住嘴唇,不时搔搔鼻尖,坐在凳子上现出绝望、不安的神色。 这一切波托斯看在眼里,他又卷一卷小胡子,捻一捻唇下的短须,开始对唱诗台旁边一位漂亮的夫人挤眉弄眼;那位夫人不仅漂亮,而且看上去是位贵夫人,因为她身后有一个小黑奴专门给她拿跪垫,还有一位使女为她拎着带勋徽图案、装弥撒经书的袋子。 披黑头巾的夫人顺着波托斯的目光,曲曲折折望过去,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位跪在绒垫上、带着小黑奴和使女的夫人身上。 这时,波托斯更是变本加厉,又是眨眼睛,又是将手指贴在嘴唇上飞吻,脸上露着气人的微笑——的确把那个风韵犹存、受到轻视的夫人气得要死。 那位夫人后悔莫及,拍着胸脯,“咳!”了一声。这声叹息那样响,使所有人,甚至跪在红垫上的那位夫人,都回头来看她。波托斯仍然不理会她,他明明听见了她的叹息,却故意装聋。 跪在红垫子上的夫人给披黑头巾的夫人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因为在披黑头巾的夫人心目中,她非常漂亮,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她也给波托斯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因为波托斯觉得她比披黑头巾的夫人更有姿色。那位夫人也给达达尼昂产生了强烈的印象,达达尼昂认出她就是在默恩、加莱和杜弗尔见过的那个女人,他痛恨的那个鬓角带伤疤的家伙曾经叫她米拉迪。 达达尼昂一面注意那位夫人,一面继续观察波托斯的把戏,觉得挺有意思。他觉得披黑头巾的夫人可能就是熊瞎子街那位诉讼代理人夫人,因为圣洛教堂离那条街不远。 因此他推想,波托斯是在报尚蒂利那次失败之仇;那次,诉讼代理人夫人硬是守住她的钱袋子一毛不拔。 然而在这一切之中,达达尼昂注意到,并没有一张脸回应波托斯的献殷勤。波托斯所追求的只不过是虚妄和幻想。不过,对于真正的爱情、真正的妒忌来讲,除了虚妄和幻想,还有什么实在的东西吗? 讲道结束了。诉讼代理人夫人向圣水缸走去。波托斯连忙抢到她前面,不是将一个指头,而是将整个手泡进圣水之中。诉讼代理人夫人莞尔一笑,以为波托斯这样认真是为了她。可是,她很快伤心地发现自己想错了:当她离他三步远时,波托斯把头转向一边,依然注视着跪在红垫子上的那位夫人。那位夫人已经站起来,正带着小黑奴和使女向圣水缸走过来。 等她走到身边时,波托斯赶紧从圣水缸里抽出水淋淋的手。那位花容月貌的女信徒用她纤细的手触一下波托斯粗大的手,微笑着画个十字,走出了教堂。 诉讼代理人夫人觉得这太过分了。她毫不怀疑这位夫人与波托斯两个人勾勾搭搭。如果她是贵夫人,这时她必定会晕倒过去。可是,她不过是位诉讼代理人夫人,所以她只是愠怒地对火枪手说: “喂!波托斯先生,您不给我点圣水吗?” 听到这个声音,波托斯像睡了一百年突然被惊醒了似的。 “夫……夫人,”他叫起来,“真是您吗?您丈夫亲爱的科克纳尔先生身体怎么样?他还是像以往那样麻木不仁吗?您说我这双眼睛到哪儿去了,布道持续了两个钟头,我甚至没有瞥见您!” “我就坐在您旁边,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说道,“您没有瞥见我,因为您两眼只顾盯着刚才您送去圣水的那位漂亮夫人了。” 波托斯装出一副尴尬的样子: “唉!您看见了……” “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见。” “对呀,”波托斯漫不经心地说,“那是我的女朋友之中的一位公爵夫人。她丈夫爱吃醋,我很难和她见面,所以她通知我说,她今天要来这个偏僻街区的小教堂,目的只是见上我一面。” “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说道,“您愿意把胳膊伸给我挎五分钟,好让我高高兴兴和您聊一聊吗?” “怎么不愿意,夫人。”波托斯暗自眨了眨眼睛,就像一个赌徒要玩一个引对方上钩的手法,悄悄笑了一样。 这时,达达尼昂去追米拉迪,从他们身旁经过。他往波托斯那边瞟一眼,看见了他那得意洋洋的眼神。 “嘿嘿!”想到这个风流时代异常轻浮的道德风尚,他不免暗暗发笑,“瞧吧,这一位大概能在预定时间准备好装备啦。” 波托斯像一条船服从舵把的操纵一样,诉讼代理人夫人的胳膊往哪边使劲,他就跟着她往哪边走,一直走到圣马克鲁瓦尔隐修院的回廊里。这条回廊两头有旋转栅栏门,很少有人出入,白天只看得见乞丐在这里吃东西,或者小孩在这里玩耍。 “啊!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留意到,这里除了乞丐和小孩之外,再没有什么人看见他们,没有什么人听见他们说话,便叫道,“啊!波托斯先生!看来您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者罗!” “我吗,夫人!”波托斯神气活现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刚才那些暗号和那圣水呢?那位带着小黑奴和使女的夫人,至少是位公主吧!” “您搞错了,天哪!不是的。”波托斯答道,“她仅仅是位公爵夫人。” “那么,在门口等候的那个男跟班,还有那辆豪华四轮马车,以及坐在车里等候的那个穿讲究号衣的车夫呢?” 男跟班也好,豪华四轮马车也好,波托斯统统都没看见,可是科克纳尔太太作为一个嫉妒的女人,什么都看在眼里。 波托斯后悔没有干脆把跪在红垫子上那个女人说成公主。 “呵!您成了所有美人儿的宠儿啦,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叹口气又说道。 “是呀,”波托斯答道,“您知道,我天生这样一副好仪表,当然有的是好运气。” “天哪!男人多么健忘!”诉讼代理人夫人抬眼望着天空说道。 “我觉得男人还没有女人健忘。”波托斯反驳道,“因为说到底,夫人,可以讲我是您的牺牲品。那时我负了伤,生命垂危,眼看着外科医生丢下我不管;我作为名门望族的后代,完全信任您的友谊,却差一点因为受伤和饥饿死在尚蒂利一家不像样的客店里。我连续给您写了几封火热的信,您居然一封也不屑于回答。” “可是,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说话吞吞吐吐,她觉得拿当时的贵夫人的品行来衡量,她的确做错了。 “而我为了您,放弃了帕纳夫洛尔伯爵夫人……” “这我知道。” “还有某某男爵夫人……” “波托斯先生,别数落我了。” “还有某某公爵夫人。” “波托斯先生,请宽宏大量一些!” “您说得对,夫人,我数都数不完。” “那是我丈夫硬是不肯借。” “科克纳尔夫人,”波托斯说,“还记得您写给我的头一封信吗,我可是永远铭刻在心中。” 诉讼代理人夫人长叹一声。 “不过,”她说,“也因为您要借的钱数目大了一点儿。” “科克纳尔夫人,我可是优先想到您。其实,我只需给某某公爵夫人写封信……我不愿意讲出她的姓名,因为我不想损害一个女人的名誉。不过我知道,只要我给她写封信,她就会给我寄来一千五。” 诉讼代理人夫人掉眼泪了。 “波托斯先生,”她说道,“我向您发誓,您把我惩罚得够了,将来您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要对我说一声就行了。” “得了吧,夫人,”波托斯装得反感地说道,“请别提钱的事,太丢人啦。” “这样说您不再爱我了!”诉讼代理人夫人伤心地一字一顿说道。 波托斯保持着庄重的沉默。 “您就是这样回答我?咳!我明白啦。” “想一想您对我的伤害吧,夫人。这伤害至今还留在这儿呢。”波托斯将手放在心窝上,使劲按了按。 “我一定会补救的,您看吧,亲爱的波托斯。” “况且,我求了您什么呢?”波托斯天真烂漫地耸耸肩膀说道,“只不过借点钱罢了。说到底,我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知道您不富有,科克纳尔夫人,我知道您丈夫不得不从可怜的诉讼人身上榨取几个可怜的埃居。啊!如果您是伯爵夫人、侯爵夫人或公爵夫人,那就是另一码事,您就是不可原谅的了。” 诉讼代理人夫人感到气恼。 “要知道,波托斯先生,”她说道,“我的银柜,尽管是一位诉讼代理人夫人的银柜,也许比您那些破了产而又装腔作势的女人的银柜充裕得多哩!” “那么,您就加倍地伤害了我,”波托斯抽出被诉讼代理人夫人挽住的胳膊,说道,“既然您富有,科克纳尔夫人,您拒绝借钱给我就不能原谅了。” “我说自己富有,”诉讼代理人夫人发现扯得太远了,说道,“不应该照字面来理解这句话。我并不是真的很阔,只不过生活宽裕而已。” “行啦,夫人,”波托斯说,“请别再谈这个了。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们之间连起码的同情心都谈不上。” “您真薄情!” “哼!您去埋怨好啦!”波托斯说。 “去找您那个漂亮公爵夫人吧!我不留您。” “嘿!她已经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干巴巴啦!” “得了,波托斯先生,我最后问您一遍:您还爱我不?” “唉!夫人,”波托斯装出最忧伤的口气说道,“我们就要去打仗啦,而我预感到自己这次会战死沙场,在这种时候……” “啊!别说这种话!”诉讼代理人夫人大声说着嚎啕哭起来。 “我的确有这种预感。”波托斯越来越忧伤了。 “还不如说您另有新欢了呢。” “没有,我坦白告诉您。没有任何对象能让我动心。甚至我觉得在这儿,在我的心坎上,总有一个声音在为您说话。不过,您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那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半个月之后就要开始了,这阵子我要为装备的事愁得要死啦。另外呢,为了筹措出征所必需的钱,我还得回布列塔尼偏僻的老家一趟。” 波托斯注意到爱情和吝啬展开了最后的斗争,便接着说道: “您刚才在教堂见到的那位公爵夫人家的领地离我家很近,我们打算一块走。您知道,旅行嘛,有两个人结伴,路程就不觉得远。” “您在巴黎就没有朋友吗,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问道。 “我原来以为有呢,”波托斯又装出忧伤的样子,“可是我发现自己错啦。” “您有朋友,波托斯先生,您有朋友,”诉讼代理人夫人冲动地说道;这种冲动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明天您上家里来吧。您是我姑妈的儿子,因此是我的表兄弟。您是从庇卡底的诺戎来的,在巴黎有好几桩诉讼案,但还没找到诉讼代理人。 这一切您都记住了吗?” “全记住啦,夫人。” “晚餐的时候来。” “很好。” “在我丈夫面前您得放庄重点儿,他虽然七十三岁了,还是诡计多端的。” “七十三岁了!哟!好年龄!”波托斯说道。 “您想说他高寿吧,波托斯先生。所以,这可怜而亲爱的人儿随时都可能让我变成寡妇。”诉讼代理人夫人说着,意味深长地看波托斯一眼,“幸好我们在结婚的契约里达成了协议,全部财产归未亡人继承。” “全部吗?”波托斯问道。 “全部。” “看得出来,您真是一个想得周到的女人,亲爱的科克纳尔夫人。”波托斯温柔地握住诉讼代理人夫人的手说道。“咱俩言归于好了是吗,亲爱的波托斯先生?”诉讼代理人夫人娇滴滴地问道。 “终生不变。”波托斯以同样的口气说道。 “那么再见吧,我不可靠的家伙。” “再见,我健忘的人儿。” “明天吧,我的天使。” “明天见,我的生命之火!”第三十章 米拉迪 达达尼昂尾随着米拉迪而没被她发现。他看见她上了那辆豪华四轮马车,听见她吩咐车夫去圣日耳曼。 试图步行去追两匹骏马拉的车子,那当然无济于事,所以达达尼昂返回了费鲁街。 在塞纳河街,他碰到普朗歇停在一家糕点店前面,对着一个令人馋涎欲滴的奶油圆蛋糕出神。 他吩咐普朗歇去特雷维尔先生的马房里备两匹马,一匹为他达达尼昂,一匹为他普朗歇,备好马之后到阿托斯家去找他。特雷维尔先生曾发过话,他马房里的马,达达尼昂什么时候都可以使用。 普朗歇朝老鸽棚街走去;达达尼昂朝费鲁街走去。阿托斯正好在家,面前放着从庇卡底带回来的一瓶西班牙名酒,闷闷不乐地自斟自酌。他做个手势,叫格里默给达达尼昂拿来一只酒杯。格里默还是像往常一样俯首听命。 达达尼昂把波托斯和诉讼代理人夫人之间在教堂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他们的伙伴可能已经在购置装备的缘由,一五一十向阿托斯作了介绍。 “我吗,”阿托斯听了这番介绍之后说道,“根本就不着急,肯定用不着女人出钱给我买马鞍。” “然而,亲爱的阿托斯,像你这样一位风流倜傥、彬彬有礼的大爵爷,纵然是公主或王后,也躲不过你的爱情之箭啊。” “这个达达尼昂真年轻!”阿托斯耸耸肩膀说道。 他招呼格里默再拿一瓶酒来。 这时,普朗歇从半掩的门外怯生生地伸进头来,禀报主人两匹马备好了。 “什么马?”阿托斯问道。 “特雷维尔先生借给我去兜风的两匹马,我打算骑上它们去圣日耳曼转一圈。” “去圣日耳曼干什么?”阿托斯又问道。 于是,达达尼昂告诉阿托斯,他刚才在教堂里意外地又见到了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和那位披黑斗篷、鬓角有伤疤的绅士,怎样成了他思想上永远摆脱不掉的人。 “这就是说,你爱上了她,就像你爱上了波那瑟太太一样。”阿托斯说着,轻蔑地耸耸肩膀,仿佛人类的弱点使他感到可悲似的。 “我吗,根本没有的事!”达达尼昂提高嗓门说道,“我只不过感到好奇,想弄清为什么她显得那么神秘莫测。虽然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这个女人会对我的一生产生影响。” “总而言之,你有你的道理。”阿托斯说,“我嘛,从来就不曾认识一个失踪了还值得去寻找的女人。波那瑟太太失踪了,活该她倒霉!谁管她找到找不到!” “不,阿托斯,不,你搞错了。”达达尼昂说道,“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我可怜的康斯坦斯。如果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哪怕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从她的敌人手里把她拯救出来。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多方寻找一点结果也没有。你叫我怎样呢,总该散散心吧。” “你去和米拉迪散心吧,亲爱的达达尼昂。我衷心希望你愉快,如果这可能的话。” “听我说,阿托斯,”达达尼昂道,“你与其像蹲禁闭一样关在家里,还不如骑上马,和我一块去圣日耳曼溜达溜达。” “亲爱的,”阿托斯答道,“我有马的时候才骑马,没有马就步行。” “唔,我吗,”达达尼昂对阿托斯这种孤僻的天性仅仅报之一笑;换了另一个人,他一定觉得受到了伤害。“我吗,可不像你那样傲气,我找到什么骑什么。那么,回头见,亲爱的阿托斯。” “回头见。”火枪手回答,同时招呼格里默开他刚拿来的那瓶酒。 达达尼昂和普朗歇上了马,向圣日耳曼奔驰而去。 一路上,小伙子想起了阿托斯所说的有关波那瑟太太的话。虽然从天性讲达达尼昂算不上多愁善感,但漂亮的服饰用品商太太,确实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如他所说的,为了寻找她,他准备走到天涯海角。可是,地球本身就是圆的,世界上天涯海角何其多,他不知道该朝哪一边走。 眼下吗,他打算想方设法去摸清米拉迪的底细。米拉迪和那个披黑斗篷的人谈过话,因此她认识他。而达达尼昂认为,无论是第二次还是第一次绑架波那瑟太太的,正是那个披黑斗篷的人。所以,当达达尼昂说,他寻找米拉迪,同时也就是寻找康斯坦斯的时候,他这话真算不了什么假话,充其量只能算一半假话吧。 达达尼昂一路这样想着,不时用马刺刺一下马,不久就走完了全程,到达了圣日耳曼。他绕着十年后路易十四降生的那座小楼转了一圈,穿过一条冷冷清清的街道,不停地左顾右盼,想发现那个英国美人儿的踪迹。这时,一座漂亮的住宅映入了他的眼帘。按照当时的习惯,那栋住宅没有任何临街的窗户。他朝住宅楼那边望去,看见一层出现了一个面熟的人,在一个种花的阳台上走来走去。普朗歇头一个认出了他。 “哎!先生,”他对达达尼昂说道,“那个正在呆呆地望着什么的人,您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不过可以肯定,那张脸我不是头一回见到。” “我相信我没有看错,”普朗歇说,“那就是可怜的吕班,瓦尔德伯爵的跟班。瓦尔德伯爵就是一个月前在加莱,您在去港务监督的别墅那条路上收拾的那个人。” “哦!对。”达达尼昂说道,“现在我认出来啦。你觉得他还认得你吗?” “老实讲,先生,他当时非常惊慌,所以我想他不大可能清楚地记得我。” “喂,你过去和那小子聊聊,顺便了解一下他主子是否死了。” 普朗歇下了马,径直向吕班走去。吕班果然不认识他了。两个跟班非常投机地交谈起来。达达尼昂把两匹马牵进一条巷子,绕着住宅楼转了一圈,站在一道榛树篱笆后面听那两个跟班闲聊。 他在篱笆后面观察了一会儿,突然听到马车的声音,只见米拉迪的豪华四轮马车在他对面停了下来。他绝对没有看错。米拉迪坐在马车里。达达尼昂将头贴在马脖子上,以便能看见一切,而自己又不会被看见。 米拉迪从车门里伸出金黄头发的漂亮脑袋,向侍女吩咐了几句什么。 那侍女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漂亮姑娘,机灵,活泼,是地道的贵夫人的侍女。她照习惯坐在车门的踏脚板上,这时跳下来,向达达尼昂看见吕班所在的那个阳台上走去。 达达尼昂盯住那个侍女,看见她走到了阳台边。可是事也凑巧,正在这时,屋里有人把吕班叫了进去。因此,阳台上只剩下普朗歇一个人,正在四处张望,看达达尼昂去了什么地方。 侍女把普朗歇当成了吕班,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便笺。 “交给你家主人。”她说道。 “交给我家主人?”普朗歇惊愕地重复道。 “是的,很紧急,快拿着。” 旋即她就跑回马车。马车已朝来的方向掉转头。侍女跳上踏板,车子随即开动了。 普朗歇把那张便笺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由于已习惯于盲目服从,便跳下阳台,穿过小巷,走了二十步就碰到达达尼昂。 达达尼昂一切全看到了,他正迎上来呢。 “给您的,先生。”普朗歇把便笺递给小伙子。 “给我的?”达达尼昂问道,“你肯定吗?” “当然!肯定是给您的。那个侍女说:‘交给你家主人。’我只有您一个主人啊……说实话,那个侍女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妞儿!” 达达尼昂打开信,读到这样几句话: 有一个人说不出自己对您有多关心,她想知道,您哪天能去森林里散步。明天有一位穿黑白两色衣服的跟班,在金毯园等候您的回信。 “哈哈!”达达尼昂笑道,“真有点按捺不住啦。米拉迪和我仿佛在为同一个人的健康担心哩!喂,普朗歇,那位好好先生瓦尔德身体怎么样?他没死?” “没死,先生,他身体棒得再挨四剑都没问题,虽然您无可指责地给这位绅士刺了四剑,使他流尽了体内的血,现在人还很虚弱。吕班吗,正如我刚才对先生说的那样,已经不认识我了,把我们那次遭遇详详细细给我讲了一遍。” “很好,普朗歇。你堪称跟班之王。现在咱们上马去赶上那辆四轮马车。” 没跑多久,五分钟后,他们看见那辆车停在大路边,一个穿着华丽的人骑着马站在车门口。 米拉迪和那个骑马人在谈话,双方都很激动,甚至达达尼昂在马车的另一边停住了,除了那个漂亮的侍女,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们是用英语交谈,达达尼昂根本听不懂。不过从他们的语调,年轻人听出那个英国美人儿发火了,尤其她结束谈话时的一个动作,使达达尼昂对这次谈话的性质不再有任何怀疑: 她挥动手里的扇子使劲一敲,那件女性物品便碎了。 骑马人哈哈大笑,仿佛更激怒了米拉迪。 达达尼昂心想自己可以出面干预了,便走到另一边的车门口,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说道: “夫人,我可以为您效劳吗?这个骑马的人似乎惹得您生气了。只要您吩咐一声,夫人,我就惩罚他的无礼。” 听到他的声音,米拉迪转过头来,吃惊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等他说完了,才用地道的法语说: “先生,如果和我吵架的这个人不是我的兄弟,我一定会衷心接受您的保护。” “哦!是这样。对不起,”达达尼昂说,“这我不知道,您想必明白,夫人。” “这个冒失鬼来管什么闲事?”米拉迪称为兄弟的骑马人向车门口弯下腰嚷道,“他为何不走他的路?” “您才是冒失鬼呢!”达达尼昂也从马脖上探下头来,隔着车门回敬道,“我不走我的路,因为我喜欢在这里停留。” 骑马人用英语和他姐姐说了几句什么。 “我用法语和您说话,”达达尼昂道,“请您赏个光,也用法语和我说话。您是这位夫人的兄弟,好吧,不过,好在您不是我的兄弟。” 大家也许以为米拉迪和一般女人一样胆小怕事,见这两个人相互挑衅,一定会出面劝阻,防止他们争吵起来。可是,情况恰恰相反,她往车里一仰,冷冷地对车夫说: “快回家!” 那个漂亮的侍女不安地看达达尼昂一眼,达达尼昂和善的面孔似乎给她留下了好印象。 车子开走了,留下两个男人面对面待在那里,中间再也没有什么障碍物把他们隔开。 骑马人催动马想去追赶车子,但达达尼昂已经燃烧起来的怒火更无法遏制了,因为他认出此人就是在亚眠赢走了他的马,并且差点儿从阿托斯那里赢走了他的钻石戒指的那个英国人。他冲上去抓住英国人的缰绳拦住他。 “喂!先生,”他说道,“我看您比我还更冒失,因为我看您似乎忘记了我们之间已经开始的一场小小的争执。” “哦!哦!”英国人说,“原来是您,先生,莫非您又要和我来赌一盘或玩点别的?” “对呀,我想我还该翻一次本的。”达达尼昂答道,“我们来看看,亲爱的先生,您耍起剑来,是不是像耍摇骰子的杯子那样巧妙。” “您明明看到我没有带剑,”英国人说,“您是不是想在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面前冒充好汉?” “我想您家里总是有的吧。”达达尼昂答道,“无论如何,我这里有两柄,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给您一柄,咱们来玩玩。” “不必,”英国人说,“这类家什我有的是。”“好,尊敬的绅士,”达达尼昂说,“请挑选一柄最长的,今天傍晚拿来给我看看。” “请问在什么地方?” “卢森堡公园后面。对于我向您建议的这类散步,那可是个好地方。” “好,我一定去。” “您几点钟去?” “六点钟”。 “顺便问一句,您大概有一两个朋友吧?” “朋友我有三个,他们如能和我一同来玩,会感到很荣幸。” “三个?好极了!真凑巧!”达达尼昂说,“我刚好也有三个朋友。” “现在请问您究竟是谁?”英国人问道。 “鄙人姓达达尼昂,加斯科尼绅士,埃萨尔禁军队的成员。 那么您呢?” “我吗,鄙人是温特勋爵,兼谢菲尔德男爵。” “很好,鄙人是您的仆人,男爵先生,”达达尼昂说,“尽管您有两个很难记的名字。” 说罢,他用马刺刺得马向巴黎方向飞奔而去。 达达尼昂像往常遇到这类情况一样,径直奔到阿托斯门口下马。 他看见阿托斯躺在一张沙发床上睡觉,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等待着装备来找他。 达达尼昂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向阿托斯讲了一遍,只是没提瓦尔德先生收的那封信。 阿托斯听说要去与一个英国人打架,非常高兴。我们说过,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他们立刻叫自己的跟班分头去把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找来,把情况告诉他们俩。 波托斯拔出剑,冲着墙练起来,刺几下退一步,还像舞蹈演员一样做屈膝动作。阿拉米斯还在构思他的诗歌,进到阿托斯内室将门一关,请其他人不到上阵的时候不要打扰他。 阿托斯使个眼色,叫格里默去取一瓶酒来。 达达尼昂呢,他私下里想好了一个小小的计划。稍迟一些我们就能看到这个计划的实施情况;一旦成功,他就可以完成一个美好的冒险行动。这从他脸上不时露出的充满幻想的微笑就可以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