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得好轻松,太太!”被那瑟见妻子对自己并不怎么关心,十分伤心,“您知道吗,我在巴士底狱的黑牢里关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很快就过去了。还是暂时不谈您被捕的事,而来谈谈是什么事把我引到您身边来的吧。” “怎么?是什么事把您引到我身边来的?难道不是想重新见到分别了一星期的丈夫的愿望?”被严重刺伤的服饰用品商问道。 “首先是这个,其次还有别的事情。” “讲吧!” “一件利害关系极大的事情,可能将决定我们未来的命运。” “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我们的命运已经大大改观了,波那瑟太太;如果三五个月之内它引起许多人羡慕,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 “是啊,尤其如果您愿意按照我吩咐您的话去做。” “吩咐我?” “是的,吩咐您。现在有一件高尚而神圣的事要做,先生,同时能赚很多钱。” 波那瑟太太知道,对丈夫谈钱,就是抓住了他的弱点。 可是,一个人,哪怕是一位服饰用品商,只要与红衣主教黎塞留谈上十分钟话,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能赚很多钱!”波那瑟撇了撇嘴说道。 “对,能赚很多。” “大概多少?” “可能一千比斯托尔。” “您要我去做的事真很重要?” “是的。” “是干什么?” “您立刻出发,我交给您一封信,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您都不能丢了它,一定要送到收信人手里。” “那么叫我去哪儿呢?” “伦敦。” “叫我去伦敦!得了吧,您简直是开玩笑,我又不需要去伦敦办什么事。” “可是,有人需要您去那里。” “您讲的有人是谁?我可告诉您,我再也不会盲目做任何事情,我不仅要知道我要冒什么风险,而且要知道是为谁去冒风险。” “派您去的是一个大人物,在那边等您的也是一个大人物。报酬会比您所指望的还高。我能向您许诺的就是这些。” “又是阴谋诡计,总是搞阴谋诡计!多谢啦,现在我可警惕了,红衣主教先生擦亮了我的眼睛。” “红衣主教!”波那瑟太太叫起来,“您见过红衣主教?” “是他派人叫我去的。”服饰用品商自豪地答道。 “他一邀请您就去了,您真是不谨慎。” “应该说,去不去由不得我,因为我是被两个警察押去的。另外说实话,直到那时我不认识红衣主教,如果能逃避不去见他,我会很高兴。” “他虐待您,威胁您了吗?” “他向我伸过手来,称我为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听到没有,我的太太?我是伟大的红衣主教的朋友啦!” “伟大的红衣主教!” “这称呼莫非您不赞成,我的太太?” “我没有什么赞成不赞成的,不过我告诉您,一位宰相的宠幸是靠不住的,只有狂人才去攀宰相的高枝。还有比宰相更高的势力,它们既不是建立在某一个人的好恶之上,也不是建立在某一个事件的结局之上,应该归附这种势力才对。” “您真叫我生气,太太。除了我荣幸地为之效劳的这个伟人之外,我不知道别的什么势力。” “您为红衣主教效劳?” “是啊,太太。作为红衣主教的臣民,我不允许您参与反对国家安全的阴谋活动,不允许您为一个不是法国籍而有一颗西班牙心的女人的阴谋活动卖力。幸好我们有伟大的红衣主教,他那警惕的目光监视并洞察人的心。” 波那瑟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他听罗什福尔说过的一句话。可是,那个曾经一心指望丈夫,并因此在王后面前为丈夫担过保的可怜女人,现在发现自己差一点陷入危险之中,而且已经处于无能为力的境地,不禁感到不寒而栗。然而,她了解丈夫的弱点,尤其知道他贪财,所以并没灰心,还是想说服他按自己的意志去办事。 “哼!您现在是红衣主教派啦,先生。”她大声说道,“哼!您现在为迫害您妻子,侮辱您的王后那一派人效劳啦。” “在大众利益面前,个人利益算得了什么!”波那瑟夸张地说道,“我拥护那些拯救国家的人。” 这又是罗什福尔伯爵说的一句话,他记住了,在这里正好用上了。 “您知道您所说的国家是什么吗?”波那瑟太太耸耸肩膀问道,“我劝您还是老老实实当您的市民,不要去学那些阴谋手段,不要去理睬那些许诺要给您许多好处的人。” “喂!喂!”波那瑟一边说,一边拍着圆鼓鼓的钱袋子,拍得里边的钱币叮当响,“这玩意儿您觉得怎么样,爱说教的太太?” “这钱哪儿来的?” “猜不着吗?” “红衣主教给的?” “有红衣主教给的,也有我的朋友罗什福尔伯爵给的。” “罗什福尔伯爵!正是他绑架了我啊!” “也许是吧。太太。” “您接受这个人的钱?” “您不是对我说,对您的绑架完全是政治性的吗?” “是啊,他们绑架我的目的,就是要我背叛自己的女主人,就是想通过拷打逼我招供,去毁坏我尊贵的女主人的荣誉,甚至生命。” “太太,”波那瑟又说道,“您那位尊贵的女主人是背信弃义的西班牙人,红衣主教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先生,”少妇说道,“我知道您怯懦,吝啬、愚蠢,没想到您还这么卑鄙!” “太太,”波那瑟从没见过妻子动怒,而且一见妻子发火就退让的,这时问道,“太太,您说的是什么话?” “我说您是无耻之徒!”波那瑟太太见自己对丈夫的影响有点恢复,就继续骂道,“哼!您居然搞起政治来了,您!而且搞的是红衣主教的政治!哼!您为了钱,把自己连肉体和灵魂都出卖给了魔鬼。” “不是出卖给魔鬼,而是出卖给红衣主教。” “这是一码事!”少妇嚷道,“黎塞留就是撒旦。” “住嘴,太太,住嘴,可能会有人听见的!” “哦,您说得对。您这样的软骨头,我真为您害臊。” “可是,您到底要求我干什么?谈谈看。” “我刚才对您说过了:您马上出发,先生,忠实地完成我好心交给您的任务。只有这样,我才一切都不计较,才能够原谅您,而且——她把手伸给丈夫——我还可以恢复对您的情义。” 波那瑟怯懦,吝啬,但还是爱妻子的。他感动了。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是不会长久怨恨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人的。波那瑟太太注意到他正犹豫不决。 “怎么样,拿定主意了吗?”她问道。 “我说,亲爱的,您还是再考虑一下您要我去干的事吧。伦敦离巴黎可远了,非常远,而且您叫我去完成的使命也许不是没有危险的。” “危险怕什么,您避开它就是了!” “哎呀,波那瑟太太,”服饰用品商说道,“得啦,我干脆拒绝:干阴谋勾当让我害怕。我可是见过巴士底狱的,唉!那实在可怕,巴士底狱!只要想起那地方,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狱吏威胁要严刑拷打我呢。您知道什么叫严刑拷打吗?硬是拿木头楔子往腿里钉,直钉到骨头折裂为止!不,我绝不去。见鬼!您自己为什么不去?老实讲,我想直到现在我对您都看错了。我现在相信您是一个男人,而且是最狂热的男人!” “那么您呢,您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卑鄙无耻、又蠢又笨的女人。哼!您害怕!如果您不马上出发,我就根据王后的命令叫人逮捕您,把您关进那座您害怕得要命的巴士底狱。” 波那瑟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他反复权衡了红衣主教和王后两人发起怒来的厉害,觉得红衣主教动起怒来要厉害得多。 “您就叫人按王后的命令逮捕我好了,”他说道,“我有红衣主教作靠山呢!” 这一下,波那瑟太太发现自己走得太远了,并且因为自己走得这样远而害怕起来。她惶恐地凝视一会儿那张愚蠢,顽固,不可礼遇,像吓呆了的傻子的脸。 “好吧,算了!”她说道,“也许到头来您是对的。政治方面吗,男人懂的总比女人多,尤其您是与红衣主教谈过话的,波那瑟先生。不过,”她补充说,“我原以为自己的丈夫这样一个男子汉的感情是靠得住的,他却这样无情无义对待我,根本不愿意满足我一时的兴致,这心里实在难受。” “这是因为您的一时兴致可能走得太远,”波那瑟得意地说道,“我信不过。” “我就此撒手不管了,”少妇叹口气说道,“好啦,这事儿就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不提?至少您也告诉我叫我去伦敦做什么事啊。”波那瑟说道,因为他想起,罗什福尔曾经嘱咐他探取他妻子的秘密,可是已经迟了一点儿。 “您知道也没有用,”本能的疑心使少妇赶紧往后缩,“是一桩妇女们感兴趣的小事,一桩可以赚很多钱的买卖。” 可是,少妇越是回避,波那瑟就越是认为她不愿透露的是重大秘密。他决定马上跑去找罗什福尔伯爵,告诉他王后正寻找一位派往伦敦的送信人。 “对不起,亲爱的波那瑟太太,我得离开您一会儿,”他说道,“我不知道您回来看我,事先与一个朋友订一了个约会。我马上回来,请您只等我半分钟,我去与那位朋友打个招呼就回来陪您。时候不早了,我送您回宫。” “多谢,先生,”波那瑟太太说道,“您胆小如鼠,帮不了我任何忙。我会一个人回宫的。” “那随您的便吧,波那瑟太太,”歇业的服饰用品店老板说道,“我不久就能见着您吗?” “也许吧。但愿下个星期我有点儿空闲。我会抽空回来把咱们的东西整理一下的,家里的东西有点儿太乱啦。” “好吧,我等您。您不怪我吧?” “怪您!根本没有的事儿。” “那么,再见了?” “再见了。” 波那瑟亲一下妻子的手,很快离开了。 “得啦,”当丈夫拉上了临街的门,只剩下她一个人时,波那瑟太太自言自语道,“这混蛋只差没有当红衣主教的爪牙了!我还在王后面前作了保证,我向可怜的女主人许诺过……啊!上帝!我的上帝!宫里那么多无耻之徒,那么多被安插在王后身边的密探。这样一来,王后不把我看成一个那样的人才怪呢。唉!波那瑟先生!我对您从来就爱得不深,现在就更糟啦:我恨您!我发誓,一定要您为此付出代价!” 正当她这么自言自语时,天花板上面有人敲了一下。她抬起头,只听见一个声音隔着楼板对她喊道: “波那瑟太太,请您打开小巷子的门,我就下楼到您身边来。”第十八章 情夫与丈夫 “唉!太太,”达达尼昂从少妇给他打开的门里进来说道,“恕我直言,您这个丈夫真是个可鄙的家伙。” “您听见了我们的谈话?”波那瑟太太不安地望着达达尼昂,激动地问道。 “一字不漏。” “您是怎样听见的?天哪!” “用一种只有我知道的办法。您与红衣主教的警察更激烈的谈话,我也是通过这个办法听到的。” “从我们的谈话中您听明白了什么?” “好多事情:首先,您丈夫是个糊里糊涂的大笨蛋,幸好是这样;其次,您陷入了困境,而我却感到高兴,这给我提供了一个为您效劳的机会,老天爷在上,为了您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最后,王后需要一个勇敢、机智、忠诚的人为她去伦敦跑一趟。您所需要的优点,我至少具备两个。我这就来啦。” 波那瑟太太没有回答,但她的心高兴得怦怦直跳,眼睛里闪烁着深藏心底的希望。 “您拿什么向我担保,”她问道,“要是我同意把这个使命交给您?” “我对您的爱。行啦,您吩咐吧,下命令吧:我该干什么?” “上帝!上帝!”少妇喃喃道,“我能把这样一个秘密托咐给您吗,先生。您还几乎是个孩子!” “啊,我看您是需要一个人为我担保。” “坦白地讲,那样我就放心得多。” “您认识阿托斯吗?” “不认识。” “波托斯呢?” “也不认识。” “阿拉米斯呢?” “也不认识。这几位先生是什么人?” “是国王的火枪手。你认识他们的队长特雷维尔先生吗?” “啊!是的,这一位我认识,不过并不认识他本人,而是不止一次听人向王后提起过,说他是一位勇敢而正直的绅士。” “您不担心他会为了红衣主教而出卖您吧,对吗?” “啊!当然不担心。” “那好,去把您的秘密透露给他,并且问问他,不管您的秘密多么重大,多么宝贵,多么可怕,您是不是可以把它托咐给我。” “可是,这个秘密不属于我,我不能这样向人透露。” “您不是差一点儿向波那瑟先生透露了吗?”达达尼昂没好气地说道。 “那等于把一封信放在树洞里,系在鸽子的翅膀上或狗的项圈上。” “然而我呢,您看得很清楚,我爱您啊。” “您说说而已。” “我可是个多情男子!” “这我相信。” “我很勇敢!” “啊!这个嘛,我深信不疑。” “那么,请考验我吧。” 波那瑟太太注视着年轻人,只有最后一丝犹豫,使她还保持谨慎。但是,小伙子的目光是那样热忱,声音是那样充满说服力,她感到这一切在促使她向他和盘托出。再说,她目前的处境,也只有孤注一掷。过分谨慎和过分轻信一样,都会毁掉王后。还有,应当承认,她对这个年轻保护人情不自禁产生的感情,也促使她下决心把秘密告诉他。 “听我说,”她对小伙子说道,“您这样反复申明,一再保证,算是把我说服啦。不过,上帝在上,听得见我们说话。我在上帝面前发誓,如果您出卖我,而我的敌人没有处死我,我就一定自杀,以我的死来向上帝控告您。” “我呢,也在上帝面前发誓,太太,“达达尼昂说道,“如果我在完成您交给的使命期间被抓住,我就一死了之,决不做牵连什么人的任何事,不说牵连什么人的任何话。” 于是,少妇将那可怕的秘密托咐给了达达尼昂。这个秘密,偶然的机会已经使他在萨马丽丹大厦附近窥见了一部分。 这也是他们相互倾吐爱情。 达达尼昂容光焕发,非常高兴和自豪。他已掌握的这个秘密,他所钟爱的这个女人,总之信任和爱情,使他成了一个巨人。 “我这就出发,”他说,“立刻出发。” “怎么!您这就出发!”波那瑟太太叫起来,“您的部队,您的队长呢?” “说实话,您使我把这一切忘到了九霄云外,亲爱的康斯坦斯!对,您说得对,我必须请假。” “还有一个障碍。”波那瑟太太痛苦地说。 “啊!这个障碍吗,”达达尼昂想了想说道,“我会克服的,放心吧。” “怎么克服法?” “今晚上我就去找特雷维尔先生,请他去帮我向他的妹夫埃萨尔求个情。” “现在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达达尼昂见波那瑟太太欲言又止,便问道。 “您大概没有钱吧?” “大概两个字是多余的。”达达尼昂微笑着说。 “那么,”波那瑟太太说着打开一个柜子,拿出她丈夫半个钟头前那么深情地抚摩过的钱袋子,“把这袋钱拿去吧。” “这是红衣主教给的!”达达尼昂说罢哈哈大笑。正如读者所记得的,他由于挑开了地板的方砖,把服饰用品商两口子的谈话一字不漏全听到了。 “是红衣主教给的,”波那瑟太太答道,“您看,从这个角度讲,他这个人表现得还是挺可敬的哩!” “真棒!”达达尼昂大声说,“用红衣主教的钱,去搭救王后,这可是加倍有趣啊!” “您是一个可亲可爱的小伙子,”波那瑟太太说道,“请相信,王后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啊!我已经得到很大的报偿啦!”达达尼昂提高嗓门说,“我爱您,您允许我对您这样说,这幸福已经超过了我敢于希望的。” “别出声!”波那瑟太太怔忪地说道。 “什么?” “街上有人说话。” “这声音是……” “是我丈夫。没错,我听出来了!” 达达尼昂跑到门边,插上门闩。 “我没走之前不让他进来,”他说道,“我走了,您才给他开门。” “可是我也得走才成,我呆在这里,那一口袋钱不见了,我怎么解释?” “您说得对。应该出去。” “怎么出去?我们一出门他就看得见。” “那么该上我家去。” “啊!”波那瑟太太说,“您说这话的口气叫我害怕。” 波那瑟太太说这话时,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达达尼昂看见了那泪水,又发窘,又感动,连忙往她面前一跪。 “在我家里,”他说,“您会像在教堂里一样安全,我以绅士名誉向您保证。” “去吧,”波那瑟太太说,“我相信您,朋友。” 达达尼昂轻轻地拔开门闩,两个人如同无声无息的影子,从后门溜到巷子里,蹑手蹑脚上了楼梯,进到达达尼昂的房间里。 进到自己家里,为了更安全,年轻人用家具把门顶住。两个人走到窗口,透过护窗板的一条缝,看见波那瑟与一个披斗篷的人一边走一边聊。 看到披斗篷的那个人,达达尼昂蹦起来,剑已半出鞘,向门口冲去。 那是默恩镇遇到的那个人。 “您要干什么?”波那瑟太太叫道,“您这会断送我们俩。” “可是,我发过誓要杀掉这个人的!”达达尼昂说。 “您的生命您已经拿它许过愿了,现在不属于您自己啦。 我以王后的名义,禁止您卷入与这次旅行不相干的任何危险。” “您不想以自己的名义吩咐我做什么吗?” “以我自己的名义吗,”波那瑟太太十分激动地说,“我以自己的名义央求您别冒险。哎,听!他们好像在谈我呢。” 达达尼昂重新走到窗口,侧耳倾听。 波那瑟打开自家的门,发现屋里没有人,连忙回到留在外边的那个披斗篷的人身边。 “她走啦,”他说道,“准是回罗浮宫了。” “您肯定吗,”陌生人问道,“她对您出门的动机没有怀疑?” “没有,”波那瑟自信地说,“这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 “那个见习禁军在家吗?” “我想不在家,正如您看见的,护窗板都关住的嘛,窗缝里一点灯光也没漏出来。” “这不说明问题,应该搞清楚。” “怎么搞清楚?” “去敲他的门。” “我去问他的跟班吧。” “去吧。” 波那瑟又回到屋里,跨出刚才那两个人溜出的那扇门,上了楼梯,来到达达尼昂的房门口举手敲门。 没有人回答。这天晚上,普朗歇让波托斯借去撑场面摆阔去了。至于达达尼昂,没有露出一点他在家里的迹象。 波那瑟的手指敲得门砰砰响时,屋里一对年轻人觉得他们的心怦怦乱跳。 “他家里没人。”波那瑟说。 “不管他,还是进您家去吧,进屋去总比呆在门口安全。” “啊!天哪!”波那瑟太太悄声说,“这样我们什么也听不到了。” “相反,”达达尼昂说,“我们听得更清楚。” 达达尼昂挪开楼板的三四块方砖,使他的房间变成了德尼斯的另一只耳朵①,再在地上铺块毯子,跪在上面,并示意波那瑟太太也像他一样,向那个洞俯下身子。 -------- ①德尼斯是古锡拉丘兹王国暴君,多疑,经常身披盔甲,全副武装躲在他的古堡里,而通过墙上凿的洞窥听是否有人想谋反加害于他。 “好像没有。” “您肯定没有人吗?”陌生人问道。 “我担保。”波那瑟回答。 “您认为您妻子……” “回罗浮宫啦。” “除了和您谈过,再没跟别人谈?” “肯定没有。” “这一点可很重要,明白吗?” “这样说,我送给您的这个消息有一定价值?” “有很大价值,亲爱的波那瑟,不瞒您说。” “那么,红衣主教会满意我啦?” “那还用说!” “伟大的红衣主教!” “您肯定您妻子在与您谈话时,没有提到什么人的姓名?” “她既没有提到谢弗勒斯夫人,也没有提到白金汉先生,抑或韦尔内夫人?” “没有。她只是对我说,派我去伦敦为一个大人物效劳。” “叛徒!”波那瑟太太悄声骂道。 “别出声!”达达尼昂说着捏住她一只手。她根本没多想,就让他捏着。 “您真蠢,”披斗篷的人说道,“无论如何应该接受那个使命;那样的话,现在您不是得到那封信了?受威胁的国家得救了,而您本人……” “我本人?” “是呀,您本人!红衣主教打算授予您贵族封号……” “他对您说过?” “是的,我知道他想让您喜出望外。” “放心吧。”波那瑟又说,“我太太很爱我,还来得及的。” “白痴!”波那瑟太太低声骂道。 “别出声!”达达尼昂说着更紧地捏住了她的手。 “怎么还来得及?”披斗篷的人问道。 “我再去罗浮宫,要求见波那瑟太太,我告诉她我经过考虑,愿意接受那件事。得到那封信之后,我就跑去找红衣主教。” “好,快去。我一会儿再来了解您采取的行动的结果。” 陌生人说罢出去了。 “无耻之徒!”波那瑟太太又这样骂丈夫。 “别吭声!”达达尼昂说道,又更紧地捏住了那只手。 这时,一声可怕的叫喊,打断了达达尼昂和波那瑟太太的思考。原来是他丈夫发现钱袋子不见了,大喊大叫捉贼。 “啊!天哪!”波那瑟太太大声说,“这样他会把所有街坊全引过来的。” 波那瑟叫喊了很久,但这类叫喊大家都听惯了,并没有把任何人吸引到掘墓人街来;再说,一段时期来,服饰用品商家的名声也不太好。他见没有人来,就跑到街上去继续叫喊,人们听见他的喊声朝巴克街方向渐渐远去了。 “他走啦,现在该您走了。”波那瑟太太说,“要勇敢,尤其要谨慎,要随时想到您是在为王后效劳。” “是为王后,也是为您!”达达尼昂大声说,“放心吧,美人儿康斯坦斯,我回来时一定无愧于王后的赏识,但是否也无愧于您的爱情?” 波那瑟太太没有回答,只是两颊泛起红潮。片刻之后,达达尼昂就出了门。他也披了一件大斗篷,一柄长剑把斗篷顶得高高的,颇有骑士风度。 波那瑟太太含情脉脉,久久地目送着达达尼昂,恰如一般女人目送爱自己的男人一样。但是,当达达尼昂转过街角不见了时,她双膝往地上一跪,双手合十,高声祈祷起来: “啊!上帝!请您保佑王后,保佑我吧!”第十九章 行动计划 达达尼昂径直赶到特雷维尔先生官邸。他想,几分钟之内,红衣主教便会得到那个该死的陌生人的报告;那家伙看来是红衣主教的密探。所以达达尼昂认为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这想法是有道理的。 这年轻人心里充满了快乐。一个既能获得荣誉,又可以赚到钱的机会,让他碰上了,而好像是作为第一个鼓励,刚才他又接近了他所钟爱的女人。这偶然的机遇一下子给他带来的东西,比他敢于向上帝祈求的东西还多。 特雷维尔正在客厅里,陪那些经常来府上的绅士。达达尼昂也常来府上,上上下下都认得他,所以他径直奔特雷维尔先生办公室,叫人去通知他,说他有重要事等着向他报告。 达达尼昂等了不到五分钟,特雷维尔先生就进来了。从小伙子喜形于色的表情,这位可敬的队长第一眼就看出来,果然发生了什么新情况。 一路上,达达尼昂一直在琢磨,是把秘密告诉特雷维尔先生好呢,还是仅仅要求特雷维尔先生允许他自由行动,去办一件秘密事情。但是,在他心目中,特雷维尔先生一直是那样完美无缺,他对国王和王后是那样忠心耿耿,而对红衣主教是那样深恶痛绝,所以小伙子决定把一切全告诉他。 “是您叫人找我吗,年轻的朋友?”特雷维尔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达达尼昂说道,“打扰您了,不过希望您在知道我来找您是为了多么重要的事情之后,能够原谅我。” “那么请讲吧,我听您说。” “老实讲,”达达尼昂压低声音说,“这件事关系到王后的荣誉,也许关系到王后的生命。” “您说什么?”特雷维尔先生一边问,一边打量四周,看有否其他人,然后又把探询的目光移回到达达尼昂身上。 “我说,先生,偶然的机会使我掌握了一个秘密……” “我想是您用生命担保要保守的秘密吧,年轻人。” “可是,我不能不告诉您,先生,因为只有您能帮助我完成刚刚从王后陛下那里接受的使命。” “那个秘密是属于您的吗?” “不,不是,是王后的。” “王后陛下允许您对我讲吗?” “没有,先生,相反,我受到叮嘱要绝对严守秘密。” “那么,您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暴露这个秘密呢?” “因为,我刚才说了,没有您,我什么也做不成;我是来请求您恩典的,担心您不知我请求您的目的,会拒绝我。” “保守您的秘密吧,年轻人,告诉我您希望什么。” “我希望您为我向埃萨尔先生请半个月假。” “什么时候。” “从今晚起。” “您要离开巴黎?” “我要出差。” “能告诉我去哪儿吗?” “去伦敦。” “是否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想阻止您达到目的?” “我相信红衣主教会不惜一切手段,阻止我取得成功。” “您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去。” “这样,您过不了邦迪①。这是我对您说的,相信特雷维尔吧。” -------- ①邦迪是距巴黎二十多公里远的一个小镇。 “为什么过不去?” “您会被暗杀。” “那就殉职罢了。” “可是您的使命完不成。” “这倒是。”达达尼昂说。 “相信我吧,”特雷维尔接着说,“完成这类行动,必须有四个人,才能有一个到达目的地。” “啊!您说得对,先生,”达达尼昂说道,“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三个人您不是了解吧,而且您知道我能指使他们。” “不告诉他们我不愿意了解的秘密?” “我们一起发过誓,不管遇到什么考验,永远都要不问缘由互相信任,忠心不二。况且,您也可以对他们说,您完全相信我,他们准会像您一样深信不疑。” “我可以给他们每人开半个月假单,如此而已。准假的理由吗,“谢谢。先生,您真是太好了。” “立刻去找他们,一切在今晚办妥。哦!您先写个请假报告,给我交给埃萨尔。刚才可能有一个密探盯您的梢,如果是这样,您上我这儿来红衣主教就已经知道了。有了这份请假报告,您来我这儿的事就好解释了。” 达达尼昂写好了请假报告。特雷维尔从他手里接过来时叫他放心,凌晨两点钟之前,四位旅行者的假单都会送到各自家里。 “请费心把我的送到阿托斯家里,”达达尼昂说,“我担心回自己家会遇到麻烦。” “放心吧,再见,一路顺风。喂,还有一件事!”特雷维尔先生说完又叫住达达尼昂。 达达尼昂又回转来。 “有钱吗?” 达达尼昂拍得衣兜里的钱袋子叮当响。 “够了吗?”特雷维尔问。 “三百比斯托尔。” “好。有了这些钱,走到世界尽头都够了。去吧。” 达达尼昂向特雷维尔先生告别,特雷维尔伸给他一只手,他连忙恭敬而感激地握住。自从来到巴黎之后,对这个好人他感到非常满意,觉得他总是那样高贵、正直和伟大。 他首先去看望阿拉米斯。自从他跟踪波那瑟太太那个令人难忘的晚上以来,他就没有见过这个朋友。甚至他很难与这位年轻的火枪手见面,而且每次见到他,总发现他脸上流露出深深忧伤的神色。 这天晚上,阿拉米斯仍然闷坐在家里出神。达达尼昂问他为什么显得这样忧伤,阿拉米斯借故说,他正用拉丁文写一篇关于圣徒奥古斯丁回忆录第十八章的评论,下周就要交稿,为此绞尽了脑汁。 两位朋友刚聊了一会儿,特雷维尔先生的一个跟班送来两个封严的纸包。 “这是什么?”阿拉米斯问道。 “先生请假的准假单。”跟班回答。 “可我并没有请假呀。” “别说了,收下吧。”达达尼昂说,“而你,朋友,这半个比斯托尔是酬劳您的。请向特雷维尔先生回话,说阿拉米斯先生衷心感谢他。去吧。” 跟班一躬到地,退了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阿拉米斯问道。 “带上半个月旅行用的东西,跟我走。” “可是,我目前不能离开巴黎,因为我还不知道……” 阿拉米斯话说一半停住了。 “不知道她的情况怎样了,是吧?”达达尼昂问道。 “您指谁?”阿拉米斯反问道。 “在这里待过的那个女人,有块绣花手绢的那个女人。” “谁告诉您有个女人在这里待过?”阿拉米斯问道,脸像死人一样苍白。 “我见过她。” “您知道她是谁吗?” “我想我至少能猜到。” “听我说,”阿拉米斯说道,“您既然知道这么多事,知道这个女人怎样了吗?” “我估计她回图尔去了。” “回图尔去了?对,不错,您认识她。可是,她怎么什么也没对我说,就回图尔去了呢?” “因为她害怕被逮捕。” “她怎么没给我写信?” “因为她怕牵连您。” “达达尼昂,您真救了我的命!”阿拉米斯大声说,“我还以为她看不起我,背弃了我哩。见到她我多么幸福!我无法相信她会为了我,而冒失去自由的风险。不过,她回巴黎来的原因是什么?” “她回巴黎的原因,也就是我们今天要去英国的原因。” “究竟是什么原因?”阿拉米斯问道。 “有一天您会知道的,阿拉米斯;暂时吗,我要学那位医生的侄女,还是谨慎为妙。” 阿拉米斯险上露出了微笑,因为他想起了有天晚上他向朋友们瞎编的故事。 “好吧,既然她离开了巴黎,而您对这一点很肯定,达达尼昂,我就再也没什么牵挂啦,我准备跟您走。您说我们去……” “暂时去阿托斯家。您如果愿意去,就请快点儿,我们已经耽搁了很多时间。对了,叫上巴赞。” “巴赞和我们一块去?”阿拉米斯问道。 “也许吧。不管怎样,他最好暂时跟我们去阿托斯家。” 阿拉米斯叫来巴赞,吩咐他到阿托斯家去找他。 “咱们走吧。”他说着拿了斗篷、宝剑和三枝短枪,打开三四个抽屉,看里面是不是有遗忘的一两个比斯托尔,一个也没发现,明白这种寻找实属多余,才跟着达达尼昂往外走,心里一边琢磨,这个见习禁军,怎么和他一样清楚在他家住过的那个女人是谁,而关于那个女人现在如何,却比他还知道得更清楚? 在跨出门槛的时候,阿拉米斯把手放在达达尼昂的胳膊上,注视着他,问道: “您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个女人吧?” “没有对世界上任何人提过。” “对阿托斯和波托斯也没提过?” “一个字都没对他们提过。” “太好了。” 这一点至关重要,阿拉米斯放心了,就跟着达达尼昂上路。不久他们就到了阿托斯家。 他们看见阿托斯一只手捏着假单,一只手拿着特雷维尔先生写给他的信。 “我刚刚收到这张假单和这封信,”阿托斯现出迷惑不解的样子说,“你们能对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吗?” 亲爱的阿托斯,既然您的身体绝对需要休养,我同意给您半个月假期。去福尔温泉疗养站或其他您觉得相宜的地方吧。祝您早日康复。 您亲切的朋友特雷维尔 “好。这张假单和这封信意味着,您必须跟我走,阿托斯。” “去福尔热温泉疗养站?” “去那里或者别的地方。” “为国王效劳?” “为国王或为王后,我们不是为两位陛下效劳的吗?” 正在这时,波托斯进来了。 “真见鬼,”他说道,“你们瞧这事儿多奇怪:从什么时候起,火枪队里兄弟们没请假,就有人准他们的假?” “自从有朋友为他们请假的时候起。”达达尼昂说道。 “啊!啊!”波托斯说道,“看来这里有新情况?” “是的,我们就要出发。”阿拉米斯说。 “去什么地方?”波托斯问道。 “说实话,我一无所知。”阿托斯说,“问达达尼昂吧。” “去伦敦,先生们。”达达尼昂说。 “去伦敦!”波托斯叫起来,“我们去伦敦干什么?” “这个我不能告诉诸位,先生们,应该相信我。” “可是,”波托斯补充说,“要去伦敦就要有钱,我可没有。” “我也没有。”阿拉米斯说。 “我也没有。”阿托斯说。 “我有。”达达尼昂说着,把那一大袋子钱掏出来,搁在桌子上。“这袋子里有三百比斯托尔,我们每个人拿七十五比斯托尔。去伦敦往返一趟足够了。再说,放心吧,我们不会全都到达伦敦的。” “那又为什么?” “因为我们之中有几个多半会留在半途。” “这么说,我们是要去打仗吗?” “要打最危险的仗,我告诉你们。” “哦,是这样。”波托斯说,“既然我们冒着去送死的危险,我想至少知道是为了什么?” “您想得太远了!”阿托斯说。 “不过,”阿拉米斯说,“我同意波托斯的意见。” “国王是不是总是把情况向你们讲明呢?不,他只是简单地对你们说:‘先生们,加斯科尼或弗朗德尔正在打仗,各位去打吧。’你们就去了。为了什么?你们甚至连想都不想。” “达达尼昂说得对。”阿托斯说,“这是特雷维尔先生开的三张假条,只是不知从哪儿来的三百比斯托尔。叫我们上哪儿去拼命,我们就上哪儿去拼。性命值得提这么多问题吗?达达尼昂,我准备跟您走。” “我也一样。”波托斯说。 “我也一样。”阿拉米斯说,“再说,离开巴黎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正要散散心哩!” “好啊,各位要散心,没问题,放心吧,先生们。”达达尼昂说道。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阿托斯问。 “马上,”达达尼昂回答,“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喂!格里默,普朗歇,穆斯克东,巴赞!”四个年轻人齐声叫他们的跟班,“把我们的马靴擦好,去队部把马牵来。” 每个火枪手实际上都把队部当作营房,一般情况下总把自己和跟班的马留在那里。 普朗歇、格里默、穆斯克东和巴赞急忙去牵马了。 “现在我们拟订一个行动计划吧,”波托斯说,“首先,我们朝哪儿走?” “朝加莱走,”达达尼昂说,“这是去伦敦最近的路线。” “好,”波托斯说,“下面是我的意见。” “请讲。” “四个人一起旅行,难免引人怀疑。由达达尼昂给我们下达指示。我先动身,打布洛内这条道走,去前面探路;阿托斯两个钟头后动身,走亚眠那条道;阿拉米斯走诺戎那条道,跟在我们后面;至于达达尼昂,随便他走哪条道,只是换上普朗歇的衣服,而由普朗歇穿上禁军服,装扮成达达尼昂跟在我们后面。” “先生们,”阿托斯说,“我的意见,绝不宜让跟班参与一次这样的行动。因为,一个秘密可能偶然被绅士们暴露,但几乎总是被仆人们出卖的。” “我觉得波托斯的计划行不通,”达达尼昂说,“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给你们下达什么指示。我身上带着一封信,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这封信我没有三份抄件,也无法抄三份,因为它是用蜡印封死的。因此,我的意见是必须一块走。这封信在这儿,在这个口袋里。”达达尼昂指一指藏信的口袋,“如果我被打死了,你们之中一个人带上它,继续赶路;如果他也死了,就由另一个人带上它,就这样接替下去,只要有一个人到达目的地,任务就完成了。” “好极了,达达尼昂!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阿托斯说道,“再说,事情必须无懈可击:我是去水边疗养,你们几位陪我一块去,但我们不去福尔热泡温泉,而去海边洗海水浴。我有选择的自由。有人想逮捕我们,我就拿出特雷维尔先生的信,你们拿出各自的准假单;有人想攻击我们,我们就自卫;有人想审判我们,我们就一口咬定,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意图,只不过想洗几次海水浴。分散的四个人太好对付了,四个人在一起就顶得上一支部队。我们让四个跟班也用短枪和火枪武装起来。如果有人派一队人马来打我们,我们就战斗;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正如达达尼昂所说的,一定把信送到目的地。” “说得好,”阿拉米斯赞扬说,“你不常说话,阿托斯,可是你一说起话来,就像圣徒金嘴约翰①。我同意阿托斯的计划,你呢,波托斯?”